在病床上读了唐瓊先生六月三十日的《京华小记》(《爱之……与恶之……》)①,我看出来他对我那句“思想复杂”的话有所误解。有人说我“思想复杂”,并非读了我的《随想录》后所下的结论。我知道有这么一件事情:
有一位比我年轻的朋友忽然想起替我树碑立传,得到他的单位负责人的同意,起初业余写作,后来请假写作,他翻了不少材料,找我谈话几次,辛辛苦苦,写成二十几万字的著作 。我读了他寄来的两大叠的手稿,我不同意他的好些看法,也不知道他寄给我的是第几次的誊写稿。但他的辛勤劳动我是看得出来的。我不好意思给他泼冷水,没有提什么意见,只是指出少数与事实不符的地方。他告诉我有一家出版社愿意接受他的稿子。我有一种感觉:他对他这部著作有较大的自信。那么就由他去吧。
但是两个月前他写信给我的女儿,说稿子给退回了,据说出版社里有人怀疑替活人写传是否合适,何况我的“思想复杂”。朋友情绪不好,垂头丧气,从信上也看得出来。
很对不起他,我看了信,心里高兴。一则书出不了,无人替我树碑立传,我倒感到轻松,精神上少背包袱,二则说我思想复杂,我认为是对我的恭维。当然,说话人决不是有意吹捧我,他用的“思想复杂”可能是贬义词。
“思想复杂”的人喜欢胡思乱想。思想会长眼睛,想多了,会看见人们有意掩饰的东西,会揭穿面具下面的真容。所以“文革”期间“思想复杂”的人遭受迫害,思想简单的人飞黄腾达。
思想不简单,怎么能创造出“忠字舞”?怎么想得到“早请示,晚汇报”?怎么能发明出“喷气式”?怎么能够不休止地召开以“高举”开始、以“打倒”结束的批斗会呢?
十年浩劫中的生活是应当详细记录下来的。这是人类历史上的奇迹。想想看,十年中间八个样板戏,一位作家!简单到了这样的程度。人人都看样板戏,每个人脑子里都有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那些喜欢夸大文学作用的人可能感到奇怪:几亿人民齐看革命样板戏,怎么产生不了一个伟大的革命形势!他们忘记了人民不只看戏,他们还要看人,看上面的掌权的人。十年中间人们的思想也渐渐变得复杂了。你不带头做,就没有人信你的话。
一切都会变,一切都在变。我也在变。我的思想由复杂变简单,又由简单变复杂,以后还要变下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决不会再低头弯腰“自报罪行”了。
今年四月我第四次访问日本,看见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相隔十七年,变化很大,几乎适应不了。资本主义社会当然有它的缺点,但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变化总是从无到有,从旧到新,从复杂到更复杂。我们实现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也决不会由复杂到简单。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后还想谈谈,例如文字的发展究竟是为了简单易学,还是为了更准确地表达人们的复杂思想,我也有个人的看法。说我“思想复杂”,是无足怪的。
七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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