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收到,我读了很难过。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到了泉州,在大学里找到了“理想的工作”。没有想到你还在美国医院治疗,又病到了这样。我有病,小林又忙,无法代笔,因此久未给你去信。我责备自己只顾到我的困难,失去几次跟你们联系的机会,现在突然得到你这封信,似乎一切都完了!
这两年我常常在想自己的事情,我这个病也是不治之症,我也是靠药物在延续生命。我整天感到浑身不舒服,而且坐立不安。我估计再活二至三四年,一直在考虑怎样安排生活,安排工作。万想不到你会落在比我更坏的境地里。你和我不同,我活了八十多年,多少做过一些事情,你却是这么年轻。你是你父亲最小的女儿,你活泼爱动,又学到一些本领,你一直想把自己真诚的感情献给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甚至在第一次动手术以后,你还准备回到你父亲熟悉的地方,“找一个工作园地,好好地将所学用出来,在祖国人民中间平静地过一段日子,等病魔再来时,走得也心安理得,就像有一种沙漠植物,四十年开一朵花,花高四十英尺,花落,整个植物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你讲得多好!多么美的愿望!哪里像是晚期癌症患者的信函?我拿着信,从我熟悉的那些字迹上感觉到春天的温暖。我仿佛看到了你那颗火热的心。你第一次回国前后我并不理解你,你准备舍弃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放弃比较方便的工作条件,回来长期工作,我还以为你只是一时的冲动。我和你父亲分别多年,你在台湾长大成人,又在美国读书就业,我单单在一九八○年同你见几次面,怎么能接触到你的内心?我只看出你的乐观和干劲,却并不理解你的毅力和深沉。你从未谈过你对祖国的感情和对事业的理想。今天反复念着你这次病中写的那些字句,我才明白什么是对祖国的爱,事业在你心里占什么样的位置。原来你这位建筑设计师六七年前还没有发病的时候就设想在先人生长的故土上修建千万间广厦。你为这个理想到处奔走,就在它快要实现(你是这样看吧)的时候,突然来了可怕的病,开刀时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转移。目前你正在进行药物治疗,是否有效,说是三个月后便见分晓。你说:“我只盼望这药物延续的生命不只是维持一个接受药物的肉体,不只是锻炼我和家人的耐力,但愿能找到个有意义的‘事’把时间投入,免得白白地浪费。”
你正在经受生与死的考验,一切希望都濒于破灭,四十年一次开花的机会已经“没有可能”,你还在挣扎,争取生命的延续,你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你的理想、你的事业。你还在考虑把争取回来的宝贵时间怎样用在有意义的事业上。你要走得心安理得。你用了一个“走”字,这说明你有毅力工作到最后的一刻。你不只要锻炼你和家人的耐力,你用了“耐力”这个词组,就说明你有决心坚持到最后一息。这都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你在讲自己的心愿和心情,你的每一句话,仿佛你拿了刀把它们刻印在我的心上,你的确是在给我指路。我也应该锻炼自己的“耐力”,不让靠药物延续的生命白白浪费;我也应当“走”得平静、从容。而心烦意乱,思想集中困难,这说明我不能坚持到最后一刻了。你这番话使我出了一身冷汗。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起了一阵雾,满眶泪水中我看见一朵巨大的、奇怪的、美丽的花。那不就是沙漠中的异卉?不,不是,我从未到过沙漠。它若隐若现,一连三天,不曾在我脑中消失,也有可能它永远不会消失。它就是生命的花吧。我明白了,只有深沉的爱、强烈的爱、真诚的爱、执着的爱才能够开出这样的花。你不要太多地折磨自己,你让我睁开了眼睛,这是你的生命在开花,你得到了我追求一生却始终不曾得到的东西。
爱,尤其是像你有的那种对祖国、对事业的爱,要战胜疾病,战胜死亡!
问候你的老父亲,你的病对他是多大的打击!三年前他回国讲学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广州病倒,是你接他回去就医,那时我患骨折,给拴在病房中牵引架上动弹不得,少同你们联系。行动不便,讲话困难,他一直同你相依为命。他为你的病“落过几回泪”,这情景我想象得到。虽然还有你姐姐和你哥哥,可是他多么需要你!你真能撇开他“走得心安理得”吗?但愿你的“耐力”、你们一家人的“耐力”能创造奇迹!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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