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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吉日良辰(7)
作者:古龙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他行止、言语,俱都冷削无情到了极处,但这一声叹息中,竞含蕴惋惜、怜悯、赞许、钦佩许多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

  等到这一声叹息传入柳鹤亭耳中时,他心里也不觉涌起了许多种复杂的情绪,他心中暗道:“你岂非亦是原可不必如此?”但他只是将这句话变做一声长叹,而未说出口来,于是二人一起举步,穿过木立四周的人群,向外止去,二人的步伐虽然一致,但处世的态度却迥然而异!

  突听身后一声断喝:“慢走!”两人齐地止步,只见梅三思大步奔出,雪衣人斜目一望柳鹤亭,柳鹤亭愕然望向梅三思。

  但梅三思却不等他发话,便已哈哈笑道:“白衣兄,你自命武功高绝,学问渊博,此刻我且问你三两句话,你若能一一回答,那么你自狂自傲还能原谅,否则便请你快些出去,休得在此张牙舞爪!”

  柳鹤亭心中却不禁为之一动,见梅三思笑声一顿,神色突地变得十分庄严肃穆,正容缓缓道:“武学一道,浩瀚如海,自古以来只有儒、道、释三字差可比拟,尤其佛教自大唐西土取经归来后,更是盛极一时,衍繁演变,分为十宗,而有‘大乘’、‘小乘’之分,此等情况,正与我达摩祖师渡江南来后,武学之衍繁演变毫无二致。”

  说到这里,他语声微顿,但四下群豪,却已一齐听得耸然动容,雪衣人目中的轻蔑之色,也不禁为之尽敛。

  只听梅三思略为喘息一下,接口又道:“而佛家有‘大乘’、‘小乘’之分,武学亦有‘上乘’、‘下乘’之别,所谓‘内家’、‘外家’、‘南派’、‘北派’,门派虽多,种类亦杂,却不过只是在‘下乘’武功中大兜圈子而已,终其极也无法能窥‘上乘’武家大秘之门径,但世人却已沾沾自喜,这正是雀鸟之志,不能望鹏程万里!”

  他面色庄穆,语气沉重,滔滔不绝,字字皆是金石珠玉,句句俱合武家至理,满厅群豪,再无一人想到如此一个莽汉,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禁俱都为之改容相向,柳鹤亭暗叹一声,更是钦佩不已。

  雪衣人木然未动,日中却已露出留神倾听之色,只听梅三思干咳一声,毫不思索地接口又道:“武功上乘,以道为体,以法为用,体用兼备,性命为修。而下乘之武,未明真理,妄行其是,拔剑援拳,快意一时,徒有匹夫之勇,纵能名扬天下,技盖一时,亦不能上窥圣贤之堂奥。”

  柳鹤亭叹息一声,只觉他这番说活,当真是字字珠玑,哪知他叹息之声方过,他身侧竟又有一声叹息响起,转目望去,却见那雪衣人竞已垂下头去。

  梅三思一挺胸膛,朗声又道:“上面两个问题,我已代你解答,如今我且问你第三个问题,你若再回答不出,哼哼--”他冷哼道:“你之武功剑法,可谓已至‘下乘’武功之极,但终你一生,只怕亦将止于此处,日后再望更进一步,实是难上加难,但你不知懊悔,反而以此为傲,狺狺狂声,目空一切,宁不教人可叹可笑!”

  雪衣人目中光彩尽敛,梅三思冷笑又道:“我且问你,武家‘上乘’、‘下乘’之分,分别何在,你可知道么?”

  雪衣人默然不语,梅三思沉声接道:“武功有‘上乘’、‘下乘’之分,正如儒有君子小人之别,君于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攻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此刻他说起话来,神情、语气俱都沉穆已极,言论更是精辟透彻无比,与他平日的言语神态,简直判如两人,群豪一面惊奇交集,一面却俱都屏息静气地凝神静听,有的席位较远,不禁都长身而起,走到厅口。

  梅三思顿了顿,又道:“武家大秘,共有八法,你能试举其一么?”

  雪衣人霍然抬起头来,但瞬又垂下,梅三思冷笑一声,道:“所谓上乘武家大秘八法,即是以修神室,神室完全,大道成就,永无渗漏,八法者,‘刚’、‘柔’、‘诚’、‘信’、‘和’、‘静’、‘虚’、‘灵’是也,尤其‘刚’之一法,乃神室之梁柱,此之为物,刚强不屈,无偏无倚,端正平直,不动不摇,其所任实重,其实尤大,神室斜正好歹,皆在于此。”

  语声一顿,突地仰天大笑起来,大笑着道:“神室八法,你连其中之一都无法举出,还有脸在此逞强争胜,我真要替你觉得羞愧。”笑声一起,他神态便又恢复了平日的粗豪之气。

  群豪目光,却已俱都转向雪衣人身上,只见他呆呆地木立半晌,缓缓俯下身去,将掌中之剑,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缓缓长身而起,突地闪电般的伸出手掌,取下面上青铜面罩。

  刹那之间,只听又是一连串“啪啪”声响,他竟在自己脸上一连打了七下耳光,等到群豪定睛望去,他已将那青铜假面重又戴回脸上,在场数百道目光,竟没有一人看清他面容的生相。

  四下立即响起一片惊叹之声,亦不知是在为他的如此做法而赞叹,抑或是为了他手法之快而惊异。

  只见他目光有如惊虹掣电般四下一扫,最后停留在梅三思脸上。

  良久!良久。

  他目中光彩,渐渐灰黯,然而他颀长的身形,却更挺得笔直,终于,他霍然转过身形,袍袖微拂,人形微花,一阵夜风吹过,他身形直如随风而逝,霎眼之间,便已踪迹不见。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似手还留在柳鹤亭身边。

  梅三思呆了半晌,突地纵声狂笑起来,回首笑道:“沅儿,他真的走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似拙实巧,大智若愚,我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竟未能看出他已参透了那等武家大秘。”

  一念至此,缓步走到梅三思面前,躬身一揖。

  哪知梅三思笑声却突地一顿,似是十分惊异地说道:“你谢我作甚?”

  柳鹤亭叹息一声,正色说道:“今日若非梅兄,定是不了之局,区区一揖,实不足表露小弟对梅兄之感激钦佩于万一,小弟自与兄相交以来,竟不知兄乃非常之人,直到今日见了兄台做出这等非常之事,力·知台兄之超于常人之处--”

  他性情刚正豪爽,当直则直,当屈则屈,此刻他心中对梅三思的感激钦佩,半分不假,是以诚于中便形于外,言语神态,便也十分恭谨。哪知他话犹未了,梅三思却又纵声狂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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