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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绝代剑痴(5)
作者:古龙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但柳鹤亭却已知道,这西门鸥与他兄长之间,定必甚是不睦,是以他也无法将查问“西门笑鸥”之事,问将出口。只见那青衫窄袖的绝色少女,盈盈站了起来,款款走到她爹爹身侧,手拭泪痕,轻轻说道:“爹爹,大伯对你表面看来虽然不好,但其实还是关心你的……”

  西门鸥浓眉—一扬,瞪目叱道:“你懂得什么?”长叹一声,敛眉垂目,轻轻一抚他爱女香肩,目光中突地满现慈祥疼爱之意,和声悦色,接口又道:“孩子,你懂得什么……”

  这两句“懂得什么?”言词虽然完全一样,语气却是迥不相同,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熙熙父爱,充满房中,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悲从中来,不能自己,暗叹一声,走到院外,朗声喝道:“酒来,酒来……”

  此刻朝阳虽升,仍在东方,秋闩晴空,一碧万里。

  直至日影西移,暮霭夕阳,自碎花窗间投入一片散细花影。柳鹤亭、西门鸥,这一老一少,满怀愁绪的武林豪客,还仍在这片细碎光影中,相对而斟,虽无吟涛之心,却有扫愁之意,哪知愁未扫去,却又将一番新愁兜上心头。

  细花的窗棂下,默然凝坐着的青衫少女,柳眉微颦,香腮轻托,一双秋波,像是在凝注着自己的一对纤纤弓足,又似乎已落入无边无际的一片冥思。她目光是深邃而美丽的,但却远不如陶纯纯的灵幻而多姿,陶纯纯的眼波中,可以流露出一千种表情,却让你永远无法从她眼睛的表情中测知她的心事,而这青衫少女的秋波虽然不变,却又永远笼罩着一重似轻似浓、似幽似怨的薄雾,于是这层薄雾便也就将她心底的思潮一起掩住。

  里面的厢房,门户紧闭,陶纯纯在里面做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柳鹤亭不止一次,想推开这扇紧闭着的门户,他站起身,又坐下去,只是又加满了自己杯中的酒,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他开始发觉,“酒”,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在勾起你的万千愁思之后,却偏偏又能使你将这万千愁思一齐忘去。

  他不知自己是否醉了,只知自己心中,已升起了一种飘忽、多彩、轻柔而美妙的云雾,他的心,便也在这层云雾中飘飘升起,世上的每一种事,在这刹那间,都变得离他十分遥远。所以他更尽一杯酒,他想要这层云雾更飘忽,更多彩,更美妙,他想要世上的每件事,离他更远。

  西门鸥捋须把盏,纵谈着天下名山、武林盛事,英雄虽已老去,豪情却仍不减,但盛筵虽欢,终有尽时,店家送上酒来,倒退着退出厅门,昏黄的灯光,映在那两个已被点中穴道的银衫少女苍白的面靥上,西门鸥突地一皱浓眉,沉声道:“数十年来,经过老夫眼底之事之物,尚无一件能令老夫束手无策,不知来历。柳老弟,你若放心得过,便将这少女二人,交与老夫,百日之后,老夫再至此间与你相晤,那时老夫定可将此二人身中何毒,该怎样解救,告诉于你。”

  柳鹤亭皱眉沉吟半晌,忽地扬眉一笑道:“但凭前辈之意。”

  西门鸥捋须长笑道:“老夫一生,敬的是光明磊落的丈夫,爱的是绝世聪明的奇才,愚蠢卑鄙之人,便是在老夫面前跪上三天三夜,老夫也不屑与他谈一言半语,但柳老弟,今日你我萍水相交,便已倾心如故,老夫有一言相劝……”

  青衫少女忽地站起身来,走到柳鹤亭身前,轻轻说道:“方才你说的那个剑法极高的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何处?”

  她说起话来,总是这般突兀,既不管别人在做什么,也不管别人在说什么,只要自己心里想说,便毫不考虑地说出。道德规范、人情世故,她一概不懂,亦似根本未放在她眼中。

  柳鹤亭扬眉笑道:“姑娘莫非是要找他么?”

  青衫少女秋波凝注着柳鹤亭手中的一杯色泛青碧的烈酒,既不说“是,”亦不说“否。”

  柳鹤亭哈哈一笑,道:“那白衣人我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但似他这般人物,处于世上,当真有如锥藏囊中,纵想隐藏自己行迹,亦是大不可能,姑娘你若想寻找于他,只怕再也容易不过了。”

  西门鸥哼了一声,推杯而起,瞪了他爱女两眼,忽地转身道:“酒已尽欢,老夫该走了。”大步走去抱起银衫少女的娇躯,放到仍在呆呆瞑想着的青衫少女手中,又转身抱起另一银衫少女,走出厅外,忽又驻足回身,朗声说道:“柳老弟,老夫生平惟有一自豪之处,你可知道是什么?”

  柳鹤亭手扶桌沿,踉跄立起,捋手道:“酒未饮完,你怎地就要走了?”忽地朗声大笑:“我生平惟一不善之处,便是不会猜人家心事,你心里想什么,我是万万猜不着的。”

  醉意酩酊,语气酩酊。

  西门鸥轩眉笑道:“数十年来,西门世家,高手辈出,我却是最低的低手,生而不能为第一高手,但能为第一低手,老夫亦算不虚此生了。”仰天长笑,转身而去。

  柳鹤亭呆了一呆,脚下一个踉跄,冲出数步,忽地大笑道:“高极,高极,妙极,妙极,西门兄,西门前辈,就凭你这句话,小弟就要和你干一杯……西门兄,你到哪里去了?……西门前辈,你到哪里去了……”脚下一软,斜去数尺,噗地坐到椅上。

  一阵风吹过,世上万物,在他眼中都变成一片混沌,又是一阵风吹过,就连这片混沌,也开始旋转起来。

  他鼻端似早闻得一丝淡淡的香气,他耳边似乎听到一声软微的娇嗔,他眼前也似乎见到一条窈窕的人影……

  香气、娇嗔、人影--人影、娇嗔、香气--娇嗔、人影、香气--人香、影娇、气嗔--人嗔、娇香、气影--香影、人嗔、气娇……·

  混乱,迷失!

  混乱的迷失,迷失的混乱!

  中夜。

  万籁无声,月明星繁。远处一点闪烁的灯火,闪烁着发出微光,似乎在妄想与星月争明。近处,却传出一声叹息!轻微,但却悠长的叹息,瞬眼便在秋夜的晚风中消散无影。

  于是万籁又复无声,日仍明,星仍繁,远处的灯光,也依然闪耀,只是谁也不知道这一声已经消散了的叹息,在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余痴。

  于是残月西沉,繁星渐落,大地上又开始有了声音,世人的变幻虽多,世事的变幻虽奇,但是大地上的晨昏交替,日升月落,却有着亘古不变的规律。

  第二天,西跨院中几乎仍然没有任何声音,跨院的厅门,有如少女含羞的眼帘般深深紧闭,直到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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