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历史上有名的仁厚将军,宋朝初兴时的曹彬。他奉命攻打江南,征服南唐后 主——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船上吟诗填词“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 河”的李煜。
当时曹彬围攻南京半年多,连秦淮河、白露洲、西门水寨都占领了。到最后, 只要一仗就可以轻易攻进金陵——南京城了。李煜也准备要投降了。在这紧要关头, 总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呢?大家都着急,都监——副总司令兼政治部 主任潘美,先锋——前敌指挥曹翰等都到总司令部去探病。问起生的是什么病,曹 彬说是心病。于是大家纷纷主张找医生,还要找名医。曹彬说,不必找医生,我的 病医生治不好,只有你们各位能医好。大家问什么办法。曹彬说只有一个办法,就 是打进南京的时候,不许随便杀一个人,也不许任何人奸淫掳掠,做不做得到?这 时一班将领们只好说,你命令下来就好了嘛!曹彬说,不行,要先发誓。于是大家 就发誓。发过誓后,立刻下攻击令,打进了南京城,而城里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呢!
潘美的难以控制,曹翰的好杀,都是事实。当宋太祖赵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 的时候,曾告诫曹彬最好不要多杀人,对李煜一家人,更是要加以保全。曹彬当下 迟疑不答,既不抗拒命令,也没有明确的答复。他只问副将——副司令要派谁来负 责。赵匡胤马上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召见了潘美、曹翰等人,发表他们作副司令。 不过,当着他们,交给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宝剑,告诉他说,你拿着这把剑,“如 朕亲临”,等于我本人在场一样,凡是副将以下不听命的,我授权给你,你只管照 军法办理,先斩后奏,一切由你全权作主。他一面对曹彬说,一面眼角看着潘美、 曹翰。吓得这些人汗流泱背,只有禀报:“末将听命”的了。
曹彬的高明还不止如此。他又向赵匡胤请调一位将军田钦祚,来担任另一路的 前敌指挥官。弄得潘美、曹翰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姓田的,既狡猾,又贪 污,爱争功,又不肯负责。同时又最喜欢打小报告给赵匡胤,常常忌功而倾轧同事。 曹彬所以请调了他来参加战役,作用是准备平定江南之后,送点功劳给他,免得他 在后方捣乱,又增加赵匡胤的怀疑顾虑,而对前方有所牵制。这就是曹彬高明的权 术大用了。
曹彬、潘美等破城以后,李后主在无可奈何之下,穿着白纱衫帽,亲自向曹彬 投递降书。他先见副帅潘美,只好叩拜如仪,潘美却也答拜叩头还礼。进一步,便 要上船晋见大元帅曹彬,他也设拜叩头。曹彬便叫左右告诉他说:恕我“介胄在身, 拜不及答。”换句话说:对不起,我是军人,只好以军礼接见你,不能跪拜还礼了, 请原谅。
行过了投降的典礼,正副元帅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两只大船,很礼貌地请李后 主上船饮茶。由岸上到战船上的跳板,当然是独木板。李煜素来是养尊处优,平时 生活,哪里受过一点罪,今天忽然要他经过独木板上船,实在没有这个胆子,再三 排徊不敢踏上去。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来。
曹彬的确是很仁厚,他招待李后主吃茶的时候,他问起李煜家庭的成员,知道 总共有三百多人,就替他准备一百条官船,给李煜三天时间,收拾财物,带着进京。 并吩咐他尽管多带些财物去,暗示我曹彬不要钱,可是到了京里,还是有人要钱的, 得准备送红包。然后放李煜这些人自己回去,连卫兵都不派一个跟着。其他将领们 很不放心,但曹彬并不在意。他说,放心!他连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生怕掉下水 去,可见他怕死得很,哪里会有逃跑的勇气。
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等李煜走了,他吩咐副将潘美代理职务,表示自 己要暂时离开总司令部三天,把统率部队的责任交给他,并特别交代不许杀人犯军 纪。然后带了二百名亲信,在李后主的宫殿四周布防保卫,不许任何人闯进李煜的 宫中。自己则亲守在大门口,以防止下面的士兵们,以对待敌人的态度,进去危害 骚扰。第三天以后,李煜带了三百多人上了船,他才进宫去,查封了宫里的财物, 造册呈报给朝廷。
据宋人的笔记,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后来奉命攻打九江。打进了九江,纵 兵掳掠,还要屠城。而他自己却装了二十几船的财货宝物,悄悄地运回家乡去了。 与曹彬相较之下,就有天壤之别了。
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仁将。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的后代也很好,孙女 做了宋仁宗的皇后,被誉为圣后;相传还有一个孙女成了神仙,便是道家《灵源大 道歌》的作者曹文逸真人。历史上仁厚的名将,当然不只曹彬一个,其他还有很多, 这里只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
这就是王者之师、仁义之师的风范。打仗时只要屈服了敌方的领导阶层就好, 而对老百姓则是慰问、关怀、救助,像及时雨一样,老百姓当然高兴。孟子说,像 这样的仁义之师,所有《尚书》上仲虺在诰文上记载,那时的老百姓天天盼望着仁 主到临,仁主来了,就有好日子过,就能离开水深火热的苦难。
孟子引用了《尚书》的话以后,又针对当时的情况对齐宣王说,现在燕国内政 那么紊乱,又虐待他的人民,你发兵去攻打燕国,这时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水深火热 的生活可以有所转机,他们将会有好日子过了,所以他们从家里拿出吃的喝的,高 高兴兴地招待你的部队。如果你反而杀了燕国的百姓,捆绑他们的子弟,拆毁他祭 祀祖先的宗庙,搬走他们贵重的宝物,使燕国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那怎么可 以呢?
至于国际上的观感与反应,你要知道,天下各国诸侯对你国势的强盛,本来就 畏惧三分,现在你打下燕国,得了加倍的土地,又不行仁政,各国诸侯为了自己的 安全,同时又有了口实,自然要联合起来攻打你了。这等于是你自己发动天下的兵 来讨伐自己。现在你只有赶快发布命令,释放俘虏,停止掳掠,再召集燕国的臣民 代表开一个会,替他们选出一个贤君来,然后班师凯旋。这样还来得及阻止各国对 你的联合攻击。
从历史的资料看,齐、燕的结怨,有两件事足以启发后人的睿思。
第一是,燕王哙传到昭王以后,燕国起来复仇。要复国仇,必须要内政修明, 力图强盛。而内政之修明,又以人才之争取为先。他第一个就采用了郭魄“千金市 马骨”的精神原则,广求人才,得到乐毅这一批贤能之士,一战连下齐国七十二城, 湔雪了国耻。
第二是,在那个时候,苏代曾对燕昭王说过这样一句话:“仁义者,自完之道 也,非进取之术也。”他认为仁义的精神和行为,是个人对自己的一种最高修养。 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国的政权,治理天下的百姓,仅仅讲究仁义的道理,是没有用 的。把苏代这个理论和孟子的话对照一下,则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基本上, 仁义的思想和精神没有错,只是在方法上,因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而有所变通。
其实,苏代的话仍然不脱纵横家的论调,把仁义限制在个人的修养上。我们知 道,武王在起兵伐纣之前,曾经和姜太公商量过。据《太公金匾》的记载:“武王 问大公曰:殷已亡其三,今可代乎?太公曰:知天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先谋 后事者昌,先事后谋者亡。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非时而 生,是为妄成。故夏条可结,冬冰可释。时难得而可失也。”
周武王在准备起兵攻伐纣王之前,对姜太公说,现在殷纣王因为暴虐无道,已 经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国力、土地和人民,而且看来还会变本加厉,天下将更动乱, 百姓将更痛苦。现在是不是可以起兵,以革命行动,把殷纣的政权拿下来呢?
姜太公对武王说:据我所知道的,凡是知天——懂得天时、地利、人事等这些 客观因素和时代趋势的人,当势不利于自己,而无法实现理想时,他是不会怨天的。 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也能将人心比己心,以己心度人心,那么就不会轻易去责 怪别人了。所以处理一件事情,先把客观的因素衡量清楚,对别人的心理也了解了, 根据这些条件,作好周密的计划,然后按计划行事,一定会成功的。反过来,如果 不能把这些客观和主观的条件弄清楚,盲目地先做了再说,那就必然失败无疑。而 且,在客观条件已经具备,时机成熟,唾手可得的时候,你却迟疑不进,坐失良机, 这样不是太可惜吗?比如田里的稻子已经成熟了,而你不去收割,这就不对了。一 件事情,时机到了,大势所趋,由不得你,而你却偏偏不采取行动,这样是不会有 好结果的。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大事业更要注意。至于时机不到,或 者时机已过,却勉强去完成的,那是妄成,不会持久的。譬如夏天,枝叶茂盛,花 开之后,到了秋天,自然结果。等到严冬来临,则遍地冰雪,但是到了相当的时节, 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时机,一个恰当的时机很难遇到,但却 很容易失掉。
鬻子也曾经有这样的话:“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谓之道,谓之仁。信而能和者, 帝王之器。”据《汉书·艺文志》记载,鬻子名熊,著《子》三十篇,分一卷六篇。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就是最崇高的行为,也就是 所谓的仁道。能使全国上下安居乐业而心悦诚服,就是帝王之才。自己并不着意去 追求争取,而自然由他人拥戴,那么你便立了信。为天下民众除害,换言之,谁危 害天下人,你就除掉谁,这就是仁。如果顺天应人,自然获得权位,执政以后,全 国上下亲爱精诚,和睦相处,一旦有了外患侵凌,或内在的灾祸危难,则和衷共济, 同心协力。能做出这种政绩,那就真是为帝为王的材料了。
同样地,我们可以了解,孟子的赞成——至少是不反对齐宣王伐燕,并没有违 背他一向所主张的“仁义”思想。而仁义也不一定如后来所说的,只是完成个人美 好人格的修养而已。依照姜太公的说法,在客观条件的需要下,战争的手段可以完 成更崇高的目的,则不但不违背仁义,且合乎仁义。照鬻子的理论推衍,一场为天 下除害的战争,也就是仁道的伸张。
总之,孟子因为燕国老百姓生活于水深水热中,所以不反对齐国去攻伐,这并 不违义。他的论调。可以说和当年姜太公对武王所说的,是同一个方向。问题是齐 国之伐燕,没有做到如鬻子所说的那几个原则,也就非帝王之器了。事实上,基于 当时时代趋势等因素,孟子的思想并不像孔子那样宗周。因为历经七百多年来的中 央周室,实在已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破砂锅了。因此,只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义,为 民造福,他便可辅之为王。
孟子为什么不能得到齐宣王、梁惠王的深信和重任呢?这实在使人有“读兵书 而流泪,替古人担忧”之慨!为了解答历史上这一疑问,就不得不回来再综合研究 齐宣王与梁惠王一下了。
战国末期的齐国,已非西周时代的!日齐国,也非东周初期的齐国,而是由田 完敬仲的后代,篡位而据为己有的新齐国。尤其从齐威王开始称王以来,齐国便成 了与秦、楚分庭抗礼而互相争霸的大国了。
齐威王死后,他的儿子辟疆继位,称宣王。据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田婴)的 门客齐貌辨的观察,说:“太子(指齐宣王)相不仁,过颐系视,若是者背反。” 由此而知齐宣王的相貌和个性的一斑。所谓“过颐”,便是方面大腮,满脸福相的 描述。也可以说是脑后见腮,不可往来,后有反骨的相貌。所谓“豕视”,便是像 猪看东西一样,表面很糊涂似的,而实际上,心中自有主张,很精明,而且不时偷 看到两旁的东西。所谓“不仁”,不是说他一点也没有仁慈的心肠,而是说他是个 不容易对付、不容易侍候的角色。
但事实上,齐宣王也可算是一个英明的主子,有他父亲威王慷慨雄豪的秉赋。 而且根据《孟子》的记述,他爽朗地承认有好勇、好货、好色的多种毛病,婉转地 推掉孟子的高论,也可以说是不凡的作风。
在他亲政的初期,仍然任用邹忌为相,但却召回了被邹忌所排挤,而具有上将 之才的田忌为将,任命孙膑做元帅,一战而擒杀了魏国的名将庞涓,俘虏了魏惠王 的太子申,一举而震动国际,威加海内。
齐国,不但一跃而为当时国际上的政治大国,而且是赫赫的经济强国。
当此之际,齐宣王任命了重要的高级干部:
孟尝君(田文)继邹忌为相国。
礼遇高士颜囗、王斗;甚至间接优待鲁仲连等不世人物。
优容淳于髡的滑稽隽才。
他听了邹忌及王斗当面批评他,不肯起用人才的一番话,一下子便任用他们与 淳于髡等所推荐的一批人,而使得齐国大治。
至于说到宣王不肯听信臣下的劝谏,在用人上。信任不专,或学非所用,用非 所长的事,大概不会错的。例如他前任相国邹忌的一番婉转譬喻,便是针对他这毛 病而说。
虽然宣王有用人不专的毛病,却能面对颜斶的顶撞,公然改变盛怒之威, 愿执弟子之礼。最后,颜斶不受封而辞去,他又好像只能礼贤而不能真下士。
另有淳于髡,完全不同于颜斶的作风,他运用滑稽的高调,对了齐宣王爽 朗的胃口。
他身为齐之赘婿,长不满六尺,而滑稽多辩,早为齐威王时代的左右宠臣。到 了宣王时代,也同样受到重用。他是个有心人,也见过孟子。与孟子的对话,下文 再谈。
有一次,在一天之内,他同时又推荐七个人,请齐宣王录用。宣王虽然觉得淳 于髡太过份了,但辩论一番之后,还是照样任用不误。
而且在军事方面,当大家说不进去话的时候,如果淳于髡来个猪狗的趣味性比 喻,宣王就听进去,立刻放弃了原来的作战计划。
又一次,齐宣王想征伐魏国,魏国派人暗中送礼给淳于髡,请他设法阻止。淳 于髡公然贪墨,受了礼物。齐宣王有密报,也知道了这回事,但经他滑稽解说,又 对了宣王的胃口,结果还是取消了作战计划。
《史记》在《田完敬仲世家》中,述说齐宣王好养士,就好像开了一个议院或 参政院,也相当于现在的研究院。如云:
因此,促成相国孟尝君——田文跟着他学样,也喜好养士。甚至,孟尝君与齐 宣王还争相养士,大家熟知的冯援弹铰,毛遂自荐,以及鸡鸣狗盗之徒等,统称他 的门下,号称有食客三千之多。高明之士如鲁仲连,也是孟尝君的座上客。
由于齐宣王和孟尝君争相好客,而开创了战国时期的养士风气。此后,魏国有 信陵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都以好客养士号召,名动诸侯,而影响于 国际之间。
不过,养士的风尚,除非有魏文侯、齐宣王、燕昭王的环境、器度与见识,或 者还可以利多弊少。到了战国末期,自孟尝君、信陵君以后,其余大公子们的养士, 利弊就很难说了。甚至可说弊多于利。人与人间的交情,主客之间的感情,不是基 于利害关系的,实在不多。即如孟尝君晚年,被逐去齐,虽然经过冯讠爰设法,仕 魏、居薛,如狡兔之有三窟,但后来他重返故国后,再也不能恢复昔日的风光。那 些门客大都各奔前程,而孟尝君也由此勘破了人情世故。
后来,赵国的大将廉颇,屈而再起,也曾有过孟尝君门下士同样翻版的情形。
齐宣王时代,养士的风气是这样的盛行,而游说之士在齐国又这样的多,但总 是仰承君王的鼻息,或者相公的喜怒,而取得个人的富贵功名,以至于谋生而已。
像我们的亚圣孟老夫子一样,特别受到齐宣王的重视而处处待之以礼,确是异 乎寻常。无奈人情重利而轻高远,所以孟子教之以仁义之道,齐宣王不是不知道, 实在是做不到。这也是孟子所说的“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反过来说,孟子学孔子,毕竟成为千古歌颂的圣人,这也就是孟子知其不可为 而为之的行径。所以后来淳于髡替孟夫子难过,想要影响他改变作风。但孟子始终 特立独行,不愿曲学阿世。所以《孟子》全书所说的,都是古今不移的大经大法, 都是正面文章,他绝不肯说侧面的谀词。
像淳于髡,他便不同了。有一次,孟尝君的封邑薛国有难,齐宣王并不想出兵 相救。结果,淳于髡一片滑稽说词,又打动了齐宣王救薛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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