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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旁通》第10讲
作者:南怀瑾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孟子旁通》第10讲

梁惠王章句下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 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

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

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

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由古之乐也。”

曰:“可得闻与?”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臣请为王言乐:“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瑟之音,举疾首蹙(安 页)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 今玉田猎于此,百姓闻工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安页)而相告曰:‘吾 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 民同乐也。

“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瑟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 “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工车马之音,见羽 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 他,与民同乐也。

“今王与百姓同乐,刚王矣。”

讲究礼乐的治道

前面已经提过,《孟子》的这一章,绝大部分是记载孟子与齐宣王的谈话。从 齐宣王心理上不忍杀牛的一点善念说起,一直谈到后面实行王道政治的许多问题。 在孟子到齐国的前后,也正是田氏齐国最鼎盛的一个时期。此时,苏秦也到齐国游 说合纵的思想。这里的记载,则是孟子在齐国的这段长时间里,与齐宣王多次见面 的谈话摘要。

这段又提到一件事,是说有一次孟子接见他的学生,也就是齐国的大夫——庄 暴,谈到齐宣王好乐,所引起的一次谈话。庄暴有一天来见孟子,对孟子说:我见 到齐宣王的时候,在闲谈中,齐宣王好他好乐,我当时不知道君主们偏好音乐这件 事,对或不对,不晓得该怎么说才好,所以没有作答。请问孟老夫子,君王偏好音 乐这件事,您认为怎样?

对于这个问题,以我们现代的观念来看,会觉得很滑稽,好乐就好乐!这有什 么了不起。好比有一个朋友告诉你,他的孩子一天到晚弹吉他,你一定说,好嘛! 既然有这方面的天才就好好培养他往这方面去发展。所以只从“好乐何如”这四个 字的字面上去看,依文释义,或断章取义,就往往会发生偏差了。

如今要注意的是,这句话是针对人主而说的,人主的嗜好,所发生的影响就大 了!一个国家的领导人有了偏好,或者好音乐,或者好打球,则往往会影响到政治, 所谓“上有好之者,下必甚焉。”问题就来了。因为庄暴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所以特别向孟子提出来请教。其实庄暴问话的语气里,可以看得出来,庄暴这个人 的心目中,认为齐宣王偏爱音乐,是不大妥当的。

孟子对于这个问题持什么态度呢?他与庄暴不同,他始终是用诱导的方法,希 望君主们能行王道,施仁政,这就是孟子所以能为圣人的道理。他不同于一般说教 家,明辨是非,将善恶作尖锐的对立;也不像后世的理学家们,认为这件事不好, 就把它戒除掉。

例如宋代的大儒家程伊川(颐)做讲官时,一日讲罢,还未告退。宋哲宗站起 来松动一下,顺手折了栏杆外的一条柳条,程颐马上就进谏说:“方春发生,不可 无故摧折!”上掷枝于地,下殿而罢。

所以明人冯梦龙便说:“遇到孟夫子,好货好色都自不妨。遇了程夫子,柳条 也动一些不得。苦哉!苦哉!”因此把他列入迂腐之列。

我们且看在这段书里,孟子怎么答复。他告诉庄暴说,齐宣王好乐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对音乐喜好到推之于民,那么齐国差不多可以治平了。

为什么齐宣王把好乐的嗜好扩而充之,齐国就能平治呢?这个在孟子与齐宣王 另一次见面的谈话中,就有了交代。

过了几天,孟子和齐宣王见面,提起上次和庄暴谈的那件事。他对齐宣王说, 我听庄暴说,你曾经告诉他爱好音乐,有这回事吗?

我们看齐宣王用什么态度来答复呢?

“王变乎色。”

从这句话,可以看到《孟子》这本书,文章手法的高明,这也是古文的妙处。 短短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的含义,而且把当场的情况写活了。我们透过这四个字 一可以想像,当齐宣王听到孟子谈到他对庄暴说过,自己爱好音乐时,脸色有多尴 尬!

齐宣王为什么会变了脸色呢?

第一,我对你庄暴说我爱好音乐,这里君臣如家人一样闲聊自己的私生活,你 却把它当作话柄,去和这位外国来的老夫子谈论,真是莫名其妙!

另一方面,自己是一国之主,和这位外国嘉宾,所谈的是天下国家大事,属于 严谨的一面。而今人家却问起自己爱好音乐的问题,好比现代一个国家领袖,被人 问起他爱好流行歌曲一样,当然是有点尴尬。

虽然如此,齐宣王的修养还是蛮好的,脸色变了一下,仍然静下心来,和孟子 谈论这个问题。而且下面还很幽默地承认自己有好勇、好色、好货等的毛病。他甚 至于坦白地说,自己所爱好的是现代音乐,是流行歌曲,而不是先王流传下来的正 统音乐。因为上古时代的那种传统音乐太高深了。

重要的问题来了,我们在孔孟和历代学者的著述中看到,中国文化在上古时代, 尤其到了周朝,是很注重礼乐之治的。而且后世也都一直推崇上古的音乐是如何如 何的好。儒家这样推崇上古礼乐,绝不是盲目的,也不是故意强调的,在中国上古 时代,就已向往先民时代的文化了。但所谓的先民(先王)时代,究竟断自何时, 我们很难决定一个明确的时间。这不只是从黄帝的时代算起,可能在更上古时,曾 经有很好的文化成就,在文化成就达到颠峰的时候,又进入了一个冰河时期。所以 儒家推崇的先王民时代,很可能是个很古远很古远的代表。后世儒家向往先民的文 化精神,所以都讲礼乐之治,行先王之道。

从这里又可以看到,不只是孔孟及后世一般儒家注重先王的礼乐之治,齐宣王 也说出“非能好先王之乐”,这证明当时一般人,也都是崇尚先王之乐的,所以他 对孟子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会不大好意思,并且又接着坦白地说,他不懂得先王 之乐,所以他只爱好现代音乐。

孟子却说,爱好现代音乐并没有什么不对,只要你能够把这好乐的精神,推广 开来,对于齐国的民俗政风就有帮助。这是孟子的精神,此所以孟子之为孟子也。 同时,从这里我们又看到孟子思想之开阔,不像后世儒家所标榜的那么严谨而趋于 狭隘。

孟子接着告诉齐宣王说,现代音乐并不是突然凭空产生的,而是由古代音乐慢 慢演变而成的。

孟子的这个理论固然是事实,是可以成立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见孟子是 善于辞令的。本来齐宣王为了好今乐而不好古乐,感到难为情。现在经孟子这样为 他开解,心理上原有的那一层阴影响,自然就解除了,所以也就轻松了。于是便问 孟子,为什么自己好乐,扩充开来,齐国就可以治理得很好?希望孟子把道理解说 一下。

于是,孟子问齐宣王,你一个人单独听音乐,和与别人一起欣赏音乐,这两种 享受,哪一种乐趣高?

齐宣王说,当然和别人共同享受,会更加快乐。

孟子又进一步问,是和少数人共同欣赏音乐快乐呢?还是和多数人共同欣赏音 乐快乐呢?

齐宣王说,当然和大伙共同欣赏音乐,来得更快活啊!

这时齐宣王说出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看法,于是孟子抓住了这个观 点,提出具体的例子,作进一步的发挥。

他对齐宣王说,假使你在深宫里,举行音乐会的时候,老百姓听见了从宫廷中 散播出来的钟、鼓、管、瑟等等乐器的声音,大家都像生了病似的——以我们现代 语说,感到头痛,皱起了眉头,相互议论着说,我们的君王有那么好的兴致开音乐 会,而我们却困苦到这个地步,妻离子散,生不如死。

或者你去野外打猎,老百姓听到到你的辚辚萧萧的车马声,看到那色泽艳丽, 迎风而舞的羽饰、旗帜,大家也是紧皱着眉头,深恶痛绝地议论着,我们的君王竟 然在那里兴高采烈的打猎哪!但是我们却困苦地流离失所,不得安居。

像这样的怨声四起,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你作国君的,没有与民同乐。

但是,相反的情形,你在宫廷中开音乐会的时候,或者在田野间打猎的时候, 老百姓听到了乐声或车马声时,看到你美丽的旗帜,全体都高高兴兴地谈论着,我 们的国君一定很健康,心情好,所以他今天才有这样好的兴致举行音乐会或出来打 猎。

为什么老百姓有这样良好的反应呢?这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原因,只因为你能与 民同乐而已。

这一段的原文,举了鼓乐和田猎两个例子,每一例子,又举了正反两面的情形, 但只说了与民同乐一个道理。而在原文文字的安排上,有许多重复之处,如“今王 鼓乐于此”,有正反两面叙述时的重复,又有与“今玉田猎于此”的相叠形式。或 许有人嫌它罗嗦,但这是古文学写作上的一种方法,以现代语来说,这是写作技巧 的一种,它的功用,一方面加强文字形式上的排列美,一方面加重了语气,也就是 现在所谓的强调,这样可以加深读者对其含义的印象。后世的骄体文、赋、诗、词 中的双声叠韵,如李清照词中常常连叠好几个字;对联以及今天的白话文中,也常 见许多重复句子,这些演变都具有同一种作用。所以这一段也可以说是,颇具有欣 赏价值的文章。如果认为重复太多而嫌罗嗦,那就只好嫌自己不懂得欣赏了。不妨 试着朗声读诵一篇,就读出味道来了。

孟子说完了这几个例子,把正反两面的现象作结论说,你齐宣王喜欢音乐,好 打猎,好开运动会或喜欢其他娱乐活动都没关系,只要能做到与百姓同乐,就可以 达到王道与臣道的仁政境界了。

这是孟子就齐宣王自己说的好乐,借机诱导。孟子的手法的确不错,多半是启 发式的,抓住一个机会,就施以教育,拼命鼓励他,走上王道的思想,实施王道的 仁政。

音乐的今昔观

在这段记载里,引发一个问题,值得我们讨论。那就是儒家素来标榜的礼乐之 治。在礼的方面,包括了一切文化的整理。乐的方面,是单就音乐对政治教化的重 要关系而言。

据说,孔子删诗书订礼乐,一共整理了《诗经》、《书经》、《易经》、《礼 记》、《乐经》及《春秋》六部书。但自秦始皇烧书,再加项羽咸阳的一把火, 《乐经》遂告失传。所以流传下来只剩了“五经”。到现在,中国文化流传下来和 政治哲学有关的乐礼部分,只有《礼记》中的一篇《乐记》。但不足以概括当时孔 子所整理的《乐经》。孔子本身对于音乐的造诣颇高。我们从《论语》中的记载, 可以看出一个大概。“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推崇舜作的韶乐,而批评武王作的武乐不及韶乐好。

尽管孔子在春秋时代,认为当时的礼乐已经不如古代,文化在衰退了,可是我 们现在从历史的资料上来看,则春秋时代的礼与乐,还是很可观的。例如孔子曾经 从学过的音乐大师师襄,以及为了音感的灵敏,希望学好音乐,而把眼睛刺瞎的师 旷,这两人都有很高的音乐造诣。

究竟中国的音乐好到什么程度?据孔子的话,以及古书上的资料,有许多神奇 的故事,如弹琴、吹萧,演奏到美妙处,能够使百鸟来朝。不但天空中所有的飞鸟 会来,而且百兽率舞,各种野兽听到音乐,也都会跑来,满山遍谷,远远近近的, 在那里随着乐声起舞。真不知道这种音乐有什么力量,能够引起这种共鸣,产生这 种反应。至于现代音乐,除非是缅甸人驱蛇,笛子一吹,洞穴里的蛇都出来了。

诸如上述的神话很多,透过这些神话的流传,其含义,一言以蔽之,不外乎推 崇中国古代音乐的造诣成就。

《乐经》虽然流失,但也不能说中国的古乐就完全消失,例如古代的琴、瑟、 筝、鼓等等,都流传下来,乃至后世杰出的音乐家,也有很好的作品。可是现代的 我们,不但找不到秦汉以前的音乐,就是唐、宋间的音乐也找不到了。听说这些在 南朝鲜、日本还保留了一些。当然,很多也走了样。

唐太宗统一天下以后,在贞观元年,春正月,大宴群臣的时候,曾经演奏了一 首《秦王破阵乐》。是唐太宗当秦王时,破刘武周的战役中,利用闲暇时所作的一 闽大乐章,配合了一百二十八个舞蹈乐工,穿上银色的甲胄,拿着戟为武器,随乐 声起舞,后来这个音乐又改名为《神功破阵乐》。到贞观七年的时候,又改名为 《七德舞》,这显然是场面很壮观的集体演奏的音乐,但现在也失传了。最近听说, 南朝鲜还保存了一部分,而日本则保留了全套的音乐和舞蹈。

谈到中国上古的乐器,使我们联想到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如钟、鼓、琴、瑟、 筝、箫,这些上古的乐器,除了钟以外,多偏重于丝竹之声,其次为土、革,或木 质等质料,很少用金属制乐器。现代的金属乐器,则多来自西方,这又是东西文化 基本精神在乐器上所表现的不同之处(甚至可能“锣”都是由西域传过来的)。中 国古代作战的时候,是以击鼓为号,以鼓声来传达进退攻守的命令,后来才有鸣金 收兵,以敲锣声来辅助传达作战时的号令。而胡琴、琵琶等,这些都是外来的乐器。 所以我们乐器的历史,越到后来,发出的声音愈大,也越是可以让多些人来共同欣 赏,而这些乐器多半来自胡地。

现在我们再回头看看齐宣王好乐的问题。照现代观念,一个国家的领袖爱好音 乐,这会有什么问题?二十多年前,碧瑶会议后不久,我们一个记者团去访问菲律 宾,当时菲律宾的总统,还开舞会欢迎。第一支音乐起奏,就由总统夫人以女主人 身份,邀请记者团的团长共舞。而我国的传统文化,即使在现代,当友好国家的元 首来访,以国宴款待时,也演奏国乐,作为一种外交礼仪。

远在战国时代,也有关于音乐用于外交的故事,那是赵惠文王和秦昭襄王,相 约在两国的边界渑池会盟。见面以后,举行欢宴,在酒席上,正喝得高兴的时候, 秦王突然对赵王说,听说你在音乐方面,很有造诣,现在我有一张宝瑟,是不是可 以请你演奏一个曲子,给我们大家欣赏欣赏?在国际性的欢宴中,却要一国君主在 酒席上弹琴助兴,这是多不礼貌的事!赵王听了,脸都涨红了,可是那时秦国比赵 国强盛得多,又不敢拒绝,只好乖乖地演奏了一支曲子。更气人的是,秦王立即叫 他的史官记下来,某年某月某日,秦王与赵王会于渑池,令赵王鼓瑟,把这一件事, 记到秦国的历史上去。岂不是千秋万世都丢人。这时赵国的宰相蔺相如,端了一个 瓦盆子到秦王面前说,赵王也听说你秦王,对秦国的音乐很有造诣,现在也请你演 奏一下你们秦国的乐器,互为娱乐。秦王听了也气得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蔺相 如端了那只盛酒的瓦盆,跪到秦王面前说,你秦王是仰仗你国力强大吗?现在我离 你不到五步,可以用我头上的血,溅到你秦王的身上。这时秦王的卫兵们想把商相 如拉开来,可是他睁大了眼睛大骂这些人,连头发、胡子都竖了起来。秦王的卫兵 看见他这暴怒得要拼命的样子,都吓得进退无据。秦王这时心里虽然不高兴,但也 有点顾忌,只好勉强在那瓦盆上敲了几下。于是蔺相如才起来,也叫赵国的史官, 记录下赵王令秦王击缶的这件事。

现在庄暴听了齐宣王好乐,会认为很严重,是因为一个国家领导人,如果有所 偏好,则对于社会风气,会发生很大的影响。

后世好乐的帝王也很多。刚才说的唐太宗,他也爱好音乐,同时爱好武功,爱 好书法。中国的书法,以他提倡最力。后来几位大书法家,如颜真卿、柳公权等, 都出在唐代。其实唐太宗自己的字就写得很好,还有他的“秘书长”虞世南,“秘 书”褚遂良等,都是最好的书法家。唐太宗临死时,什么都不要,吩咐他儿子把从 别人那里抢来的王羲之写的《兰亭集序》,放到棺材里陪葬,可见他爱好之深。他 同时也爱好诗,结果不但自己的诗作得好,而且影响唐代的诗达到鼎盛。唐太宗有 多方面的兴趣,也有多方面的欲望,可是他自己知道站在领导人的地位,应该如何 去适当处理自己的欲望,使之变为正常化,所以他能够成为后世的英明之主。不然 的话,像另外几个爱好音乐的帝王,因为不善于处理自己的爱好,结果都是把政治 生命连同本身生命一起玩掉了。

在唐代帝王中,最好提倡音乐的就是唐明皇,后世戏班中供奉的祖师爷,就是 这位唐朝的皇帝。

唐代末年的僖宗,年少不懂事,只好玩乐,政令都被他左右的权奸、大臣们所 把持。他好踢球,自己认为球技最佳。有一天打球回来,对他最繁幸的优人,也是 球手石野猪说,如果打球也可以参加考试的话,我一定可以考取状元。石野猪说, 不错,你在打球上可以考状元。但是,如果碰到尧舜来主管吏部的话,在考绩的时 候,一定会把你免职了。僖宗听了,便哈哈大笑了事。

再下来残唐五代,几乎没有几个帝王不好音乐、戏剧,如南唐后主等,结果都 是这样玩玩,把政治搞坏了。国家也完了,而整个五代也因此弄得乱七八糟。这在 历史的环节中,也是很有趣的问题。如果我们不作深入的研究,不了解这些史实, 就会认为齐宣王爱好音乐,玩玩乐器,听听歌有什么关系呢?这就错了。

在音乐本身而言,以我们自己几十年来的生活体验,礼乐在整个文化中,的确 是占了重要的位置,是一个大问题。音乐往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精神,过去的音乐 就代表了过去的时代;现代的音乐,则代表了现在的时代。在文化深厚的时代,所 产生的音乐的确也更丰硕、更深厚。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圃,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于传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犹以为小也。”

曰:“寡人之圃,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

曰:“文王之圃,方七十里,刍囗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 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送之内,有圃方四十里, 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

林园与治道

这里当然又是另外一件事了。有一天,齐宣王问孟子,据说文王有一处可养鸟 兽的皇家大园林,方园达七十里,有这回事吗? 这在当时已经是考古的问题了。当然齐宣王没有亲眼见到,不知道有没有这件 事,我们现在也无法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因为古代的度量衡,和现代的度量衡有所 不同。而当时孟子答得很高明,他说在古书上是记载了这样的事。 齐宣王接着又问,有那么广阔么?大概孟子认为机会来了,又赶紧抓住机会说, 那时的老百姓,还认为文王的这处皇家花园大小了呢! 齐宣王说,我的森林花园,方圆不过是四十里,和文王的比较起来,范围已经 小得多了,可是我的老百姓们,还觉得太大了,这是什么道理呢? 好了,孟子就事论事,发挥起来了。他说,文王的森林花园,虽然方圆七十里, 比你的大得多,可是百姓们可以去里面割草、砍柴,也可以到里面打野鸡、捉兔子。 他开放了这座森林花园,和老百姓共同享用。老百姓们嫌它太小,不是很合情理的 吗? 可是我到贵国来,在还未进入你的国境之前,就先打听了你们齐国的大禁。当 时就听说,在都城外百里的郊关之内,你有一处森林花园,方圆是四十里。如果有 人在这四十里方圆内,杀死一头小鹿,就和犯了杀人罪一样,是要抵命的。那么你 这方圆四十里的王家林园,对百姓来说,岂不好比是一个具有诱惑力的大陷阱吗? 老百姓们觉得四十里方圆太大了,可不也是合情合理的么? 这一段谈话内容,和前面他与梁惠王立于沼上谈灵台之乐的意义是一样的,不 必重复解释了。 但这一段中,有句名言,我们要注意的,那就是“问国之大禁”这句话,也就 是后世说的“入国间禁,入乡随俗。”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措施,尤其近代交通工具 发达,超音速的交通,减少了旅途上使用的时间,等于缩短了空间的距离,于是人 与人的接触愈益频繁。因此,在现代所谓“人际关系”上,问禁与随俗,更是十分 重要的。我们在进入一个国家之前,一定要先了解这个国家的法令;去一个地方时, 也一定要先弄清楚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到任何国家,任何地方,都要尊重当地的 法令和习俗,不要做出违逆的事来。对异国如此,对他乡客地如此,最好对于一般 团体也如此。假如你带了一包猪肉松走进一所清真寺去,那就犯了莫大的忌讳。对 于个人也应注意到,例如某人精神有问题,见不得红色,而你穿了一件大红衣服去 看他,结果一定很糟糕。扩而大之,对于某些行业,也要注意其禁忌。比如坐旧式 的船,在船上吃过饭后,把筷子搁在碗上,就犯了大禁忌。我们这样注意自己的行 为,一则是对人的礼貌和恭敬,次则是减少自己的麻烦和困扰,甚至减少失败的因 素。可惜许多年轻人都忽视了孟子这句话,认为是几千年前的陈旧思想。 另外让人感慨的是,从孟子那个时代开始,一直到清朝两千多年来,中国历代 的帝王,都是尊儒家孔孟之学。但他们只是要求别人遵孔孟之学,尽力巨之道,以 立身处世。而他们自己,却忘了为君之道。在这一方面,都和梁惠王、齐宣王样, 甚至比独享园林还过分的事,也照做不误。真是“教化自教化,帝王自帝王”,直 到孙中山先生领导了革命,推翻满清,取消帝王专制政体,建立了自由民主的中华 民国,这才取消了宫廷的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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