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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旁通》第15讲
作者:南怀瑾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孟子旁通》第15讲

学非所用用非所长论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臣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 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 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 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见齐宣王,对齐宣王说,假如你要建筑一座巨大的宫殿,一定 会命令负责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还没有钢筋、水泥,只有找大 木材了——负责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兴,认为他了不起, 能够胜任这件工作。当然,从森林中砍伐来的原木,还不能立即拿来作梁、作柱, 一定还要经过加工整理,用斧用锯,修整到合用为度。结果你看到他们把得来不易 的大木头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气地认为他们没有善尽职守。一个人从小学一样东西, 等长大了,要施展所学的时候,你对他说,不要管你所学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 的办法就好了。你齐宣王想看看,结果会是怎样呢?

再假定现在有一块很好的玉石在这里,虽然价值达二、三十万两黄金之巨,也 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学识技术,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现在虽在寻求治 理国家的人才,但你却要求那个人放弃平生所学,跟着你的方向,照你的办法去做, 这样岂不等于叫琢玉的人,放弃他所学的技术,照你的办法去琢玉一样,这怎么行 得通呢?

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齐国已经逗留好几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着急,不 得不像下象棋一样,要将上一军了。他对齐宣王说了这么多话,齐宣王一动也不动, 没有听他的意见实行仁政,似乎有一点点震动了孟子的浩然正气,好像胡子都翘起 来了。

说到这里,可看清一个事实,凡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了学问以后,想实行他的 理想,有所作为,在际遇不好,机会不来的时候,都是这般痛苦的。过去如此,将 来也还是一样。读了这段书,仔细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许多感慨。中国过去有句俗 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古人对于文学、武学,叫做文艺、武艺。古 人这个“艺”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学、武学,或任何学问,修养到了艺术的境 界,才算有相当的成就。学武也是一样,学到了相当的程度,才称得上武艺,入于 艺术境界,也就是所谓“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谓一段、两段,一直到九段。 日本武术的分段法,是由中国佛家禅宗的“浮山九带”蜕变而来的。)上面引用的 这句古话,相当深刻,从这句话来看,人都有不满现实的情绪,尽管学问好,本事 大,卖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卖不出去,孔子也是卖不出去,在《论语》中记载 着孔子说的:“沽之哉!沽之哉!”结果到了流动摊位上,还是卖不出去,永远是 受委屈的一副可怜相。孟子也一样,现代和将来的人也是一样,卖不掉的时候,都 很可怜。这就是世间相。过去是将学成的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现在呢?是卖给工商 巨子、大资本家。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沿街叫卖闹莲花的,又岂 止是我们位亚圣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板的买主们,态度都很令人难堪,不但是讨价还价,苛求 得很,有时候对知识分子就像对上门兜售的小贩一样,看也不看一眼,一挥手,一 个劲儿地比着:“去!去!去!”你把黄金当铁贱卖给他,他也不理,就是那么个 味道。

我在小的时候,父亲告诫我两副语体的对联说:“富贵如龙,游尽五湖四海。 贫穷如虎,惊散九族六亲。”另一副说:“打我不痛,骂我不痛,穷措大(现在叫 穷小子)肝肠最痛。哭脸好看,笑脸好看,田舍翁(现在叫有钱人)面目难看。” 活了几十年后,对人间事阅历多了,回头再想这副联语,的确是世间的淋漓写照。 孟子的仁义之道,在齐宣王那里兜销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这副脸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战国间,知识分子第一个兜销的好对象,当然是卖给人主— —各国的诸侯,执政的老板们。如果卖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云,至少可以弄个 大夫当当。其次,卖不到人主,就卖给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尝君、平原君等四大 公子,一般所谓卿大夫之流,能够作他们的座上客,也就心满意足了。实际上,名 义虽称之谓“宾客”,也不过是一员养士而已。如弹铗当歌的冯谖,即是如此。到 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曾经下了逐客令,当时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临行之时,上书 劝谏,秦始皇觉得有理,于是收回成令,李斯后来因而得以重用。虽然如此,各国 诸侯的灭亡,对养士风气不能说不是个打击,这一阶段的读书人,是比较凄凉悲惨 的,大多流落江湖,过着游侠的生活,这就是汉初游侠之风盛行的主要原因。

攀龙附凤——读书人的通路

汉代的初期,差不多也还有秦代轻视读书人的风气。秦始皇焚书坑儒,固然杀 了很多读书人,但留下来的读书种子仍然不少。例如为汉代初创政治礼仪最著名的 叔孙通,在汉高祖起义,到处征伐的时代,叔孙通便盯着他,跟来跟去的,很想把 他的学问卖给汉高祖,可是总是卖不出去。当时汉高祖看见读书人就骂,甚至把儒 生们的帽子拿来当便器用。叔孙通和他身边的许多学生,只有忍耐。有时学生们急 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孙通一直劝学生们忍耐等待。

等到汉高祖统一天下以后,中央政府里,都是和汉高祖一道起来打天下的好汉 们,其中有许多还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开会,都没有秩序,更没有气度。 在朝廷开会的时候,饮酒争功,吵闹咒骂,甚至有当场拔剑击柱的,乱七八糟,没 有一点体统,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会生事。

乱无章法的朝廷会议,使汉高祖感到头痛之极,就采用了叔孙通的建议,颁布 一项重要的律令,叫做“朝仪”。本来,汉高祖对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没有信心, 但聪明的叔孙通,看准了汉高祖烦厌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对他说:“夫儒者难 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这下只好依叔孙通了。 于是叔孙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规范排练了一个多月。就像今天庆典,先要学生练 习排字,或大会操、团体舞一样,等精娴熟练了,才请汉高祖观礼。汉高祖看了大 为高兴,于是命令群臣学习,这是汉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会群 臣,皆依朝仪行事。并由御史做监督,若有哪个举动不合礼仪的,立刻抓起轰出去。 于是举朝秩序井然,无人再敢喧哗失礼。汉高祖坐在龙位上,高兴极了,得意洋洋 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当皇帝是何等威风啊! 他高兴之余,马上拜叔孙通为“奉常”,等于礼部大臣,并赐黄金五百斤,并且封 他的学生们也都为郎官。

后来,陆贾又屡次建议汉高祖,推行诗书礼教。汉高祖听得不耐烦了,就破口 骂道,你罗嗦什么?老子的天下是马上打来的,什么诗啊书的,有屁用,“乃公居 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说,不错呀!你的天下是骑在马上打来的,可是你不 能够还一直骑在马上当皇帝,“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应该坐在宫廷 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陆贾这个人很会讲话,很有办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后代表汉高祖、汉文帝 出使南越王赵伦,稳住了两广、南越一大片属国。并和陈平、周勃联手,平定吕氏 诸王,拥立了汉文帝。

当时汉高祖听了陆贾的这句话,认为很有道理,要他详细报告,后来陆贾一连 提了十二次建议——上奏章,汉高祖都说好,全部采用。这十二次奏章后来编在一 起,就是有名的陆贾《《新语》。

由这两件事看来,可见历史上许多读书人,大多同叔孙通一样,功名富贵必须 靠嘴巴游说,或靠别人的推荐。运气好,就推销得出去,否则便穷愁潦倒一辈子。

当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圣,如高士之高,隐士之隐,名臣大臣之精 忠亮节,有许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汉初那个时候,知识分子的功名富贵,还是靠 嘴巴来游说,或者靠别人的推荐。

到了汉武帝以后,才有了选举制度的创立。那时的选举,是真正的选举,不像 现在,竞选是竞而选之,靠竞争,那已不是中国文化的选举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 着西方文化叫做“竞选”。汉朝的选举,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对贤良方 正、孝。涕忠义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学识、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荐称贤, 向朝廷保举上去,称为“孝廉”。清初的博学鸿词征召,也是套用这个制度而来的, 这样叫做“选举”。这种汉代初期的选举,一直延用到汉末,但也变了质,人才推 荐的出路都由世家门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很不容易飞黄腾达。即使同是 平民读书出身,到了权位关头,竞争排挤,也事所难免。例如汉武帝时代的名相公 孙弘,结果也会排挤董仲舒,所以元人李过庭的诗说:“古来好客数平津,我道真 龙未必真。一个仲舒容不得,不知开阁为何人?”

在南北朝混乱的时代,读书人的出路就靠门第,靠名士们的榆扬推荐。所谓 “门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余荫,同时还带有现代人所谓“学阀”的那种味道。 由于仕途受了这类世族子弟的专横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问可知了。

唐代选举的进士

在唐代的时候,唐太宗确立了考试制度,于是读书人埋头苦干,十载寒窗,一 朝登第,一步一步,钻到功名场中。一直到现在,都在隋唐时代所创立的考试制度 的精神下,使得考试成为知识分子求得功名富贵的必经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后,有 很多的文学作品,赞颂由考试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会上,每个家庭,每一个读书 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来光耀门媚,荣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连 作皇帝的乾隆,还想暗地化名来参加考试,偷偷尝试那考取进士的味道呢。所以以 前教育儿童的读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格言。当然,这些话到了现代工商业的社会,完全变成落伍的陈腔滥调了。现在 应该可以将它改为:“社会重金条,技能须学高。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

其实,在从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飞黄腾 达,又是另一回事。许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没有门第,没有背景,没有人提拔,还 是一样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没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胜一筹而已。例如在唐代诗的文 学中,大家都读过秦韬玉的《贫女吟》,便是感叹这种宦途不遇而发泄的无奈和悲 哀。同样的情形,借贫女来作寄托,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诗,还有唐末诗人李山甫 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识绮罗裳,闲把簪珥益自伤。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是重 红妆。当年未嫁还忧老,终日求媒即道狂。两意定知无处说,暗垂珠泪滴蚕筐。” 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叹社会人情现实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说自己在年轻 时代意气飞扬,非常自负,但早已顾虑到青春逝去,年华老大,还是早点找归宿才 好,所以一直托人作媒,不过,别人却笑她疯,认为以她的美丽才华,不怕没有对 象。最后说,现在呢?什么都没希望了。还是一个贫女终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 对着蚕筐暗自滴泪了。这是读书人多么有趣的讽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啊! 时代虽然不同,人情世态还是一样,即如现代读书人,得到了博士、硕士学位以后, 同样地,也是“货与帝王家”,出卖给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万五万一个月,非 向他低头不可,只不过现在是由帝王家的买主,一变而为资本家的老板而已。

由此看来,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读书人,大多是那么可怜,有时还卖不出去, 像孟子一样。他和齐宣王这一次的谈话,就可想而知,有点类似买卖不成仁义在, 讨价还价的味道。在这节书中,已可看出,齐宣王与孟子之间的往来,差不多快要 结束了,同时孟子和齐宣王也都已过中年。我看齐宣王倒蛮有福气,舒舒服服地过 了一生,人也蛮可爱的。老实说,孟子这样顶撞他,假如换作后世一些帝王,很可 能不会接受,认为你孟某人谈了半天都是空话,我爱用你的意见就会用,我不用你, 你就乖乖地领薪水吃饭,还来什么玉人、匠人、工师的,我现在不要盖房子,你工 师又怎么样!假如是另一种个性的齐宣王,就告诉他,我现在不想盖房子,噗玉也 找不到,你让我清静清静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齐燕之战——历史战略的经验

而在孟子方面来说,平生志学孔子之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今遇 非其主,言不听而教不从,“良禽择木而栖”,又何必为了生活而贪恋禄位,只是 尸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志已坚,只是还有老母待养,拖家带眷,不得不使他为 现实生活、现实环境而踌躇再三了。

孟子终生奉母教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质具有圣人之资以外,还有一个最大 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贤母的教导。孟子不但在幼年时期、少壮时期,接受了母亲严 谨的教育,即如这一次与齐宣王话不投机,决心要去齐的时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 励,使他去志更加坚定。如《孟子外书》所载的母教,也正是他们母子俩在这个时 期的故事。

孟子处齐为客卿,居常有忧色,拥楹而叹。孟母见曰:子拥楹而叹,若有忧色。何也?

对曰:轲闻之,君子称身而正位,不为苟得而受赏,不贪荣禄。今道不用于齐, 愿行,而母老,是以忧色。

孟母曰:妇女之礼,精五饭(稻、黍、稷、麦、寂五种饭类),幂酒浆,缝衣 裳而已。故有阃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易》曰:“无攸遂,在中馈。”《诗》 曰:“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也。故幼则 从乎父母,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

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子何忧也。

孟子和齐宣王最后几次谈话,齐宣王在礼貌上虽然还相当尊敬孟子,但实际上 已大有貌合神离的味道。孟子觉得不须再留下去了,心里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 貌上不免略现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着前门的柱头发呆,轻轻地叹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再次看到这种情形,就不得不问他了:

儿啊!你为什么在这儿唉声叹气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听到母亲在问话。不免自悔失态,但又不能欺瞒母亲,因此便答道:

儿子认为一个君子,应该知道进退之方。一个人的立身出处,必须名正而言顺, 有为有守,不可以苟且求取荣誉与俸禄,贪受不义而不应该的赏赐。如今我和齐宣 王话不投机,看来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无法在齐国实行仁政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儿子觉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更不宜远 游,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为难,决定不下。

孟母听了孟子的对话,又是一本正经地说:

一个妇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烧饭、煮菜、酿酒、缝衣裳,那是应守的本分。 妇女的德行是专重家务的操持,不应该多管外务才对。《易经》家人卦的六二爻辞 说:“无攸遂,在中馈。”家庭主妇没有向外发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务,主持中 馈便好了。《诗经·小雅·鸿雁篇·斯干章》上也说:“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 一个贤良的主妇,平日不说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务和全家饮 食起居料理妥当就好。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讲到妇人不该弄权,不要对外务擅作 主张的意思。

况且自古以来的传统,妇人有三从之德:一、在幼年的时代,要依从父母。二、 在婚嫁以后,就要顺从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儿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 儿子的前途为中心,加以辅助。

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长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 而且你走的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应走的仁义之路,我当然跟着你、赞同你。即使在生 活上清苦一点,也是我应该分担的分内之事。你不必为了我而迟疑不记,果敢地决 定你的方针吧!

我们读了这一节书,可以推测,孟子听了他母亲的这番话之后,宽心大放,去 志更坚。不过,到正式离开齐国,还要一段时间来料理事务。因此,接着还有后文。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 代万乘之国,五句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 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军食壶 浆以迎五师,岂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孟子的策略——规之以正

从这段记载看来,战国时代虽然已经很乱了,但是比起现在世界各国,用武力 征服了人家,接着就并吞占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所以齐宣王也还是蛮可爱的,竟 然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

这件事发生在周显王三十六年,齐宣王十年之间,也正是苏秦身佩六国相印的 后期。燕国的国君文公死了,他的儿子易王继位,齐宣王是乘人国丧而去趁火打劫 的。

齐国派兵去打燕国,在短期间内,齐国很快就把燕国打败了,齐国获得全胜, 占领了燕国十个城池。齐宣王征求孟子的意见,问孟子说,有人建议我到此为止, 不要把燕国并吞。也有人建议我,现在就把燕国并吞下来算了。以我这万乘之国的 齐国,而去攻打万乘之国的燕国。在相等的国力之下,竟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 把燕国打败了。这种胜利,似乎非人力所能为,看样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国拿下 来,就是违背了天意,上天会降下灾难的。我看还是把燕国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 以为怎样?听听你的高见如何。

孟子告诉他说,假如你把燕国占领了,燕国的老百姓很高兴、很愿意的话,就 不妨占领下来。古代曾经有这样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占领了燕国,而燕 国的老百姓不高兴,不愿意的话,那就不要占领,古代也有这样的历史经验,像周 文王就始终没有起兵伐纣。

后世的说话,标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暂且推开王道精神不谈,只从谋 略的观点来看,实际上是文王看得很准,在他那个时候,时机还没有成熟,在他自 己手里来不及了。况且姜尚(太公)七十多岁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时已经九十多岁, 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儿子手里,纣王还不能反省转变的话,那么,一切的机缘成熟, 才能一举成功。所以他把这个事业,留给儿子去完成。

这个历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劝进,取汉献帝而代之,曹操说: “我其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说,让我儿子去干吧!

孟子接着又针对这次齐国伐燕国的战役对齐宣王说,如果以万乘之国代万乘之 国,在相等的国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时间,就打败了对方。而对方的老百姓们,拿 了吃的、喝的,来欢迎你的部队。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的内政大乱了,老百 姓们一心想要避开水深火热般的暴政,所以欢迎你去解救他们。假如你去了,老百 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么行呢?原来的统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这样,只不 过是换一个暴虐的“手”而已。——这个“运而已矣”的“运”字用得很妙,可以 作“换一手”解释,也可以解释为“也会轮到你遭遇同样的失败下场”。这“运” 是运转,有如佛家说的轮回果报。

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书上的记载,孟子当时却是另外一种说法。因此,这 件事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疑案了。

据《战国策》的《燕策》记载,孟子对齐宣王所说取不取燕国的话是:“今伐 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

但是《史记·燕世家》却说,孟子这些话是对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说的。

苏秦口辩轻取十城

但据后世考证,本书上这一次的对话,应该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至于“今 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的话,大致确定是孟子对齐清王说的话。孟子第二 次再到齐国,也就齐宣王当政的时代,而且居留在齐国的时间也比较前一次长久, 或者有此一说?

燕齐两国之争,也是历史上的大事。这一次的战役,齐宣王虽然也征询了孟子 的意见,但到底没有采用,结果还是取了燕国十城。

燕易王没有办法,就来找苏秦理论了。他说:“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 公)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亲),今齐先伐赵,次伐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 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

苏秦被燕易王这一责问,惭愧难受到了万分,他便很肯定地说:“请为王取之。” ——我一定可以为你燕国收复这十个城市的失地。

于是苏秦便转到达齐国来见齐宣王。他首先向齐宣王朝拜,庆祝他打燕国的胜 利。随后站起身来,便仰起头,对着齐宣王故做吊丧式的悲悼状态。齐宣王看了他 的举动,莫名其妙,就说:你何以这样举止失常,一忽儿向我庆祝,一忽儿又那么 悲伤?

苏秦说:燕国虽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齐宣王只顾眼前的利益,侵 略了他十个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便与西陲的强邻秦国,结了不解 之仇了。“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制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啄之类也。” 燕国好比一只飞行的孤雁,猎人看了,当然忍不住要射击,殊不知这只孤雁的后面, 就跟着一只强有力的大猛鸳。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机以保护弱小为名,来 侵略你了。你这样做,不是太危险了吗?

齐宣王一听,脸都变青了,赶紧请教,该怎么办?

苏秦说:“古之善判事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你肯采纳我的意见,马上 归还从燕国抢来的那十城失地,燕国无故而收复你慷慨还他的十城,必然欢喜得不 得了。同时秦国心里也很明白,知道你是为秦、燕有岳婿的关系,而卖了一个面子 给他,所以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当然也很高兴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谓“弃强仇而立 厚交也”。

齐宣王立刻接受苏秦的意见,甘愿吞下这包泻药,马上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其 实孟子的意见,比起苏秦的理由来,崇高而伟大,深谋而远虑,只有更好,没有更 坏。为什么齐宣王听不进去?苏秦一说,就立刻变色呢?因为孟子说的目标,是要 齐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义的王道精神,所以齐宣王听了,认为是读书人的迂 腐之见而已。苏秦说的,是动之以眼前的利害,惧之以可怕的后果,人的眼光见地 到底是短视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长远的大利实在无法去想象。

不过,由此也可见两个要点:一是辩士、说客的作风,与真儒圣贤的态度,截 然不同。二是无论善恶、是非的动机如何,要想说得动人,听得进去,临机应变的 妙用,实在是不简单。所以韩非子一再强调“说难”,说话不容易啊!

其实,孔孟圣人的仁义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个人的头脑。而利害权谋的运 用,好比手足(手段)的运用,所以苏秦之辈,在当时的游说策辩,也非偶然,不 是只凭一张嘴随便说说的。后来宋代司马光论史,曾经说过:

齐地广而民众,负沧海以临中夏,重以威宣之贤,国家富强。及潘王骄汰,不 可盈厌,自取颠沛。苟无田单,齐不国矣。凡游士言从横者,虽更相倾覆,要之合 者从,六国之利也。齐为三晋,燕楚之根抵。三晋燕楚为齐之藩篱。秦虽强暴,百 有余年,不能一诸侯者,以其表里相钩带也。及齐王建用后胜之谋,信秦间之言, 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国,五国已亡,而齐并为虏,理势然也。

燕齐之战

为了研究孟子的学术思想,这里仅就流传较广的《史记》、《战国策》等资料, 先约略了解孟子答复齐宣王取燕与否的时代大势。然后,便须了解孟子后来对齐湣 王的一段话。

在《史记·燕世家》里,说是燕王哙读书,中了“书毒”,很想自己当尧舜, 学尧舜的禅位,把国家让给别人。当时燕国有一位叫子之的奸臣,是一个大坏蛋, 知道他这位宝贝老板,有如此的想法,就布置了一个局面,由燕王哙把政权让给他。 这个时候,燕国国内已经乱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苏秦在齐国被刺了,受了重伤。当时齐宣王听到苏秦被刺,非 常生气,他因为爱才,特地亲自去慰问苏秦,并且追问凶手是谁。苏秦这个人真是 高明,他很清楚,受伤太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临死时,还想出死后报仇的方法。 他告诉齐宣王,查凶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死了以后,对外宣称,苏秦本来就 是为燕国到齐国来作间谍的,现在把他刺死了,对国家的贡献非常大。凶手有这样 的大功,应该给予奖赏。齐宣王在苏秦死后,照他的话做,果然那名刺杀苏秦的凶 手,出面来领赏,齐宣王把这名凶手杀掉,替苏秦报了仇。

苏秦过后,他的弟弟苏代起来了。苏秦读了几年书,连弟弟都能教得出来游说 诸侯。现代的基辛格,只能一个人玩,还玩得并不十分高明。而苏秦兄弟两人,都 能够把各国放在自己手掌摆来摆去地玩弄。最初,苏代到齐国、燕国,都不大受欢 迎。可是不知道苏秦写了或读了一本什么秘笈,这秘笈后来可以被烧掉了,或失传 了。而当时竟然教会了他弟弟,所以苏代尽管最初不受欢迎,但经他三言两语一说, 那些君主们又听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这时苏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齐国。而《史记·燕世家》及《战国策》记载, 燕王哙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恐,构难数月,老百姓死者数万。在当时的人口, 几个月死了数万人,用现代人口数字类比,就好像一个国家在几个月以内死了几百 万人,这数字是不得了的。

齐国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攻击燕国。这就是为齐、燕之间的仇恨,种下的一个 因。后来燕国的昭王即位以后,为了要复国中兴,就广求天下良才,交接贤能才智 之士,集中人才,共谋大事。这时有一个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机会,去对燕昭 王说,你如果要招纳天下贤士,就先把我这个并不见得有特殊本领的人高抬起来, 那么天下的贤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国来效力了。燕昭王问他,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从前有位喜欢千里马的国君,出千金的高价去找。后来派去买的人,花五百 金买了一具千里马的骨骼回来。这位国君起初很生气,但派去买马的人解释说,连 死马都花高价买了来,更何况活马呢!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千里马很快就会来了。 果然,他爱马的名声传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马。现在你燕昭王把我 供在这里,自然天下贤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国来了。

燕昭王听了他的建议,用了他,后来果然许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最后昭王 用了乐毅,很快就把齐国打败,连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宫两城未下。后来齐 国又用田单,以火牛阵反攻,打败了燕国而复国。

这些战役,都是齐湣王在燕王哙让国而内政大乱时,乘人之危,攻打燕国所种 下的祸因。

根据《战国策》和《孟子》的记载,好像齐国在攻伐燕国之前,齐宣王(《史 记》则说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曾经问孟子,可不可以占领。而《战国策》与 《史记》上记载,孟子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你现 在去打燕国,和古代武王代纣,完成文王的事业一样,正是时候,你可以去打。假 如孟子真的是这样说法,那么孟子和苏秦、张仪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没有说,那 么司马迁和《战国策》的作者,就犯了诽谤罪,就要像最近报纸上为了韩愈的一篇 文章,要打官司了。

总之,这已经为孟子上了一点颜色,有了一个小小污点。因为这句话等于鼓励 齐国去侵略,这是很严重的。《孟子》本书上记载,当时便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曾经 鼓励齐宣王去打燕国。孟子说,这是沈同问起,像燕国目前这样,燕王哙糊里糊涂 地让国给子之,而子之把内政弄得乱七八糟,死了好几万人,燕国的老百姓这样痛 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诉他,可以。但是我说的可以,是指顺天应人,吊民伐 罪的出兵,而不是说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问起,某人杀了人,犯了罪,可不可 以处以死刑。我说可以,但并不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去杀这个犯人。而是要执法 机关依照法定程序,去判处他的死刑。

但这些话,对齐宣王说的也罢,对齐湣王说的也罢,对别人解释也好,到底孟 子说了没有?是怎么说的?在《孟子·公孙丑下》,便有对沈同一段话,可作说明。

接下来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问题。本来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时候许多事情的 年代,是很难确定的。据《史记》记载,孟子这段话是对齐湣王说的,是孟子去过 魏国,见了梁襄王,不投机,就回鲁国去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到齐国来,见 了齐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国。反正《孟子》这本书,不论是孟子自己作的笔 记,或者门人根据资料写的,在文字上总会有多少修饰。但在语气之间,还是赞成 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战,只是不像《战国策》式说得那么激烈而已。

苏代评论齐王

在当时的国际背景,还有一段有趣的事。原来燕国是派苏代去齐国做间谍的, 苏代到了齐国,齐湣王本来认为他是一个政客,两边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苏代很 厉害,最后还是说服了齐湣王,暗中帮了燕国的忙,甚至于齐国要他带兵去打燕国, 结果打了败仗,齐湣王还是相信他,他又利用当时的国际情势,使齐王派他出使到 燕国。

燕王哙看见自己派往齐国的间谍回来了,就问苏代说,齐王可能称霸天下吗? 苏代说,不可能。燕王哙问,这是什么道理呢?苏代说:“不信其臣。”这四个字 是不是实在呢?这也是实情。

我说过,齐宣王是相当有器量的。那时候天下贤能之士,如孟子、邹衍等名贤, 都集中在齐国,而齐宣王也很尊敬他们。这些人讲的话,他也听,但接纳不接纳是 另外一回事。他等于设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养着这些人。你们讲演也好, 开座谈会也好,你们尽量去吹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并不偏爱某一人,也不 专采某一人的建议。结果他的儿子齐湣王也和他的父亲宣王一样,但更有甚焉, “不信其臣”。

苏代把这情形报告了燕王哙以后,燕王哙知道齐国已不能称霸天下,于是放心 了,同时听了别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专任子之,让他负更多的权责。最后让 位给子之,终于导致了燕国内部的大动乱。

但是还有更深一层的秘密,原来子之早就看出苏秦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所以 就教他的儿子,积极追求苏代的女儿。两个年轻人结了婚,子之和苏秦、苏代之间, 早已成为儿女亲家,而且在苏代奉燕王之命到齐国去做间谍以前,是有深交,苏代 自然要帮忙亲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个字,不着痕迹地种下了燕王哙让 国的前因。再加鹿毛寿说的“人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 王与尧同名也。”于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剧。

了解了当时的国际情势和人事的背景,权臣谋士们心术品格的卑劣,再来看 《孟子》这一段书就更有味道了。虽然孟子说的是可取之道,与不可取之道,谈的 是理论。但是以孟子谈话的气势、口吻,和当时国际情势配合起来看,那么孟子的 话,和当时的谋略家,纵横家们没有两样,他的态度是赞成的了。其实在精神内涵 上,还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经讲述,齐宣王时期出兵攻伐燕国,打了胜仗,占领了若干土地与城市。 但仍有下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书》 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 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 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罩食壶浆,以迎五 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 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 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

前文讲到齐国打燕国,把燕国拿下来了。可是国际上不同意,看不过去了。诸 侯之间,计划组织一个联合阵线,要打齐国。这时,齐宣王问孟子,现在诸侯们要 联合起来,替燕国打抱不平,攻击我们齐国了。孟先生,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孟子说,就我所知,我只听说过以方圆七十里领土,而领导了天下,像南汤当 年就是这样兴起的。可还没有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一个大国,竟然还会畏首畏 尾的。

从孟子这段话的论调,可以看到,战国时代终归是战乱的时代。不管你圣人高 明到什么程度,时代的趋势,国际政治风气的力量,毕竟很大,个人的思想观念终 究还是会受到影响,所以这时孟子就以力的大小来立论了。

孟子又继续引经据典,用《尚书·商书》上仲虺诰文“汤一征,自葛始”的一 段话对齐宣王说,《尚书》上仲虺制的诰文上记载,商汤为了除暴安良,从“葛” 这个小国开始了他的统一大业,天下的人都信服他。当商汤向东面征伐的时候,西 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时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们都抱怨说,为什 么不先来我们这里,而把我们摆在后面呢?

孟子说那时各方面的老百姓们,盼望商汤的王师,像久处大旱的农民,对着万 里无云的晴空,盼望着能有云霓的涌现一样。

不过历史上汤武那个时候,是不是这样,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仲扈这位左丞相, 在制诰时对商汤仁义的强调宣扬。

孟子继续描写商汤征伐时,部队纪律良好的情形说,当商汤的部队打来了,当 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还可以照常做生意,种田的也照常种田,一点也不受影响。

像这样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们的历史上,像这样好的部队,像这样 不扰民的战争,曾经发生过很多次。问题全在于这位指挥部队的司令官是一个什么 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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