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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戒律难持禅师迷困惑 笺文误释童子弄权谋(2)
作者:梁羽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摘要:梁羽生

 


  唐晓澜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只见罗汉堂四面,已赫然的立着四个僧人,唐晓澜只认得一个是久己入寺的知客僧悟虚禅师。悟虚禅师开声喝道:“咄,你是那里来的?少林寺中的罗汉堂,岂容得你随意乱闯么?”天叶散人哈哈笑道:“请你们的主持无住大师打话。”四个和尚同声斥道:“我们的主持,不见你这无名之辈。”天叶散人一阵狂笑,朗然说道:“你们连我都不知道,真是丢尽少林的面!”拔身便起,傲然说道:“你们不把主持叫来,难道我不会自己去找么?”四个僧人也不见怎样腾挪作势,已倏地四面齐上,把天叶散人围在中间。天叶散人又是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双臂一振,两名僧人直掼出去,另两名僧人也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天叶散人掌力厉害非常,幸在这四名僧人都是现下少林第二辈中的高手,要不然更受不住。天叶散人得意洋洋,正待前闯,冷不防大堂东面,人影一晃,天叶散人正待回身,肩头已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道:“阿弥陀佛!”天叶散人吓了一跳,未敢回头,先行躲避,急忙向旁横跃三步。

  天叶散人左掌护胸,足尖一旋,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和尚,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天叶散人不远万里,远来中土,可有什么事赐教么?”天叶散人道:“请问大师法号?”那老和尚稽首答道:“老衲正是散人欲找之人!”天叶散人道:“无住禅师名不虚传,果然是个谦冲有适的高僧。只是你门下四位僧人,忒是无礼。”无住禅师笑道:“他们四人怎知是散人来到,他们只当是江湖上狂徒!就是老衲,若不见散人的灵山掌法,也不知道是你黑夜到来。散人请遏怒气,贫僧在此赔罪!”这番话亦软亦硬,明是道歉陪罪,实是暗责无叶散人不该蔑视武林规矩,擅闯山门,天叶散人的灵山派与少林派虽然远隔万里,门户毫不相涉,但天叶散人的师傅灵山上人五十年前曾到少林寺听过无住的师父说经,奉以“半师”之礼,所以若认真排列起来,天叶散人比无住禅师却矮了半辈。乱闯长辈门庭,说起来先是自己不对,尤其无住禅师如此谦虚,天叶散人倒不由得不收起骄狂之气,当下还了一礼,拱手说道:“令师侄王尊一道德武功,江湖推重。贵监寺本无大师不察,加以罪名,但虽半生闲散,也看不过去。令师侄明日便到嵩山请罪,俺与几位武林前辈,也愿在少林寺中得一旁听之席,断此是非。”原来按武林规矩,本派清理门户,外派不得干预。但若事出非常,而受整肃的门徒,又公然不服者,也可请别派宗祖,参与评理,只是此种事情,百年难遇一次,事由若有如此不服本派长老的门人,纵许评理得直,感情已伤,非脱离本派另立门户不可的了。

  无住禅师“哦”了一声,仍然平静说道:“我们少林寺千百来年都以戒律自持,绝不包庇门徒,也绝不妄责门徒。但古语有云:兼听则聪,偏听则蔽,天叶散人与别派武林宗祖蓦然肯来,共断曲直,那贫僧是求之不得!”天叶散人道声“得罪!”转身便走,侧门一启,忽然闯出一人,合掌一揖,叫道:“天叶散人远来,恕我们不送了!”天叶散人突觉巨风震撼,合掌回揖,竟自抵挡不住,身不由已,直退出堂门!天叶散人素以掌力自鸣,不料却敌这人不过,定神看时,原来却是本无大师,道声:“承教!”再也不敢多说,疾忙下山。

  那个金环束发的孩子,当无住禅师与天叶散人对话之时,始终在旁静听。无住禅师送走天叶散人之后,轻抚他的头发,爱怜说道:“没有伤及你吗?”小孩道:“没有!”本无大师道:“谅那厮也不敢。”对小孩道,“好了,你回去歇息吧,今晚不必练功了,你的师傅等着你呢。”小孩应了一声,转入后堂。唐晓澜本想问那小孩来历,但自己既是初来,辈份又低,却是不便擅问,只好纳着一肚子闷,自去睡觉。遥遥听得外面本无禅师声调高昂,似在和无住禅师争辩!

  天叶散人走后,无住禅师与本无大师携手同入“初祖庵”中。这初祖庵乃纪念达摩禅师的建筑,(相传达摩禅师,在南朝梁武帝时,自印来华,一苇渡江,在河南嵩山少林面壁十年,创立禅宗,是为“初祖”)少林寺有重大事情时,首脑人物,才入“初祖庵”中相商。无住禅师坐定之后,微笑说道:“师兄姜桂之性,火气至今未敛,今晚何苦与来人为难?”本无大师笑道:“我也不想成佛,那学得师弟你的涵养功夫。天叶散人明知我寺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居然擅闯佛门,不给他点厉害,他还以为我少林寺僧是可欺之辈。”无住禅师道:“他既按武林规矩,要替王尊一撑腰,明日便是日期,事出非常。他早一晚通知,虽然不够礼貌,也不必怪责他了!”本无大师道:“我在青岛去捉王尊一时,已知有许多武林高手,与他助纣为虐,只料不到天叶散人也在其内。王尊一既然不服管束,且又淫暴下流,明日会后,废了他吧!”

  无住禅师低眉阁目,良久良久,才低声说道:“师兄,这事太不寻常!”本无禅师叹道:“料不到我们大师兄最宠爱的徒弟,今日变成这样!”本无的师兄本空乃是前任少林主持,在武林中威望,远在两个师弟之上,所以江湖中人提到少林,十九只知本空,不知无住本无,当年王尊一乃是了因保荐来的,那时本无就疑王尊一来历不清,劝师兄不要收他。但本空见王尊一相貌非凡,聪慧异常,非但不听师弟之劝,而且把一身本领,都授了给他。

  无住道:“我说这事太不寻常,不只是因为王尊一乃是我们师兄的爱徒,而是为什么有那么多武林高手替他撑腰?”本无禅师默然不语,无住继道:“你想纵使王尊一是后起之秀,他出师才有几年?有何德何能,居然令一派宗祖的天叶散人,也如此倾倒。还有那凶僧了因,自恃是江南八侠之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又怎的竟似给他做了保镖?”本无禅师沉吟有顷,一拳击在掌上,拖长声音说道:“莫非他……”无住禅师面色惨白,截住本无的话说道:“我们不要随便猜测,骑着驴儿看唱本,走着瞧吧!只是我有一言奉劝,师兄你性子较暴,明日之事,说不定有关少林劫数,你要忍着些儿。”本无禅师愤然说道:“师弟,你是一寺的主持,你说什么就算什么,愚兄听你吩咐便是。”无住禅师一笑起立,说道:“咱们兄弟,说这个干嘛?师兄,你别多心。”两师兄弟携手走出庵堂,看三十六殿浸在溶溶月色之中,无住禅师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求佛祖慈悲保佑,这大好基业,不要毁在我的手里!”

  第二日一早,少林寺的大雄宝殿,香烛撩绕,达摩祖师的佛像摆在正中,等待举行一个不平常的仪式。

  唐晓澜以见证人的身份,也被邀请参观,只是他乃晚辈,不似易兰珠白泰官等由上院高僧接待,列席的席位也有不同。招待他的仍是昨日接引他的知客僧悟虚。唐晓澜一早起来悟虚就请他沐浴净身等候,午牌时分,悟虚带他走出禅房,只见值殿僧人,两排排列,全是鲜明的僧衣,进到大雄宝殿,五百僧人,早已按照原定的位置站好,大雄殿内肃穆异常,几乎连呼吸声音都可听见。殿台上的两行司礼僧人,手敲云板笛韵悠扬,一声声传了下去。唐晓澜坐在西侧的第十三宾席,过了一盏茶时刻,突然钟鸣鼓响,月门开处,檀香袅袅如雾,在香烟撩绕中并排走进三人,正是主持无住禅师、监寺本无禅师,和少林寺的贵宾易兰珠,白泰官与吕四娘随后,无住禅师走到达摩佛像之下,跃坐在案前的一个黄布拜垫之上,本无大师跃坐右侧蒲团,易兰珠、白泰官、吕四娘三人坐在右首宾席。达摩堂、罗汉堂、掌经堂的上三堂高僧,全部穿着袈裟,恭身合什,向掌教方丈、少林寺的主持无住禅师施礼,无住禅师面容肃穆,向达摩祖师佛像行礼之后,开声说道:“我嵩山少林寺建寺一千三百余年,戒律精严,名闻海内,老衲不德,新任主持,不意有本寺门人王尊一,,罔顾清规,有违大戒,为监寺本无大师发现,竟在青岛干下采花恶行,本应立即缉拿归山,但王尊一声称不服,要求与监寺对质,并邀有别派长老,共同评理。此事关系少林荣辱,等下明断曲直;阎寺憎人,俱当引为鉴戒。”有许多僧侣,未知此事,一时喷异之声大作,少林寺中竟然出了采花大贼,这真是从所未有之事。

  本无大师稽首说道:“掌院方丈,若然断了曲直之后,王尊一果然有罪,但别派长老,出头庇护,那又如何?”无住禅师道:“若有此事,只有罔寺一致,劝服外宾,惩治叛徒。”本无大师又道:“若然外宾不服,那又如何?”无住禅师含嗔说道:“必无是理!”掌经堂的弘法大师道:“采花淫行,罪在不恕,若真有外宾恃强庇护,那全寺僧人,均有护法之责!即使叛徒要别投门户,也不可以!”掌经堂主持是执掌历代的传经戒律的,本无大师就是要逼他说出这样的话,无住禅师皱眉不语,面有重忧。

  时交正午,唐晓澜心想:王尊一怎的还不见来,莫非他畏罪不敢来么?忽闻寺门外清磐之声,寺门开处,王尊一洋洋自得,在一大堆人簇拥之下,走进了大雄宝殿。这一堆人是:了因和尚、天叶散人、哈布陀与神魔双老,另外还有两人,唐晓澜却不认得,悄悄细问悟虑,才知这两人一是西北的著名巨寇甘天龙,一是形意拳的元老董巨川,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王尊一走进大殿,向无住禅师行了一礼。无住禅师道:“你愿坐待罪席上,还是愿坐在申辩席上,由你抉择!”原来按武林规矩,发生了这样不寻常之事,被整肃的门徒,若坐在待罪席上,即表明自己始终愿皈依本派,以待罪之身,求同门谅解。若坐在申辩席上,即是以两道之一自居,与本派主持站在平等的地位辩论。如此则不管结果如何,都要脱离本派的了。王尊一举头一望,那申辩席与外宾席紧紧相连,再不思度,迳自到申辩席坐下。了因、天叶等人也依次的坐到左侧外宾席上。

  众人坐好之后,无住禅师将少林戒律说了一遍,朗声说道:“监寺的本无师兄,你是原告,请你将王尊一犯戒之事,对罔院僧人一说。”本无大师站起来道:“我上月奉方丈之命,到山东各地考察少林门徒,在青岛逗留时间,恰值当地发生采花案件,先后有十二名少女,被采花贼劫夺无踪,经我细心侦察,证实是王尊一所为!”王尊一冷笑道:“若你见我采花,何不当场将我擒下。”本无大师瞪眼说道:“你并非亲自采花,但却是主使。”顿了一顿,面对寺僧说道:“王尊一非唯犯下采花大罪,而且依附满官。他住在钦差行署之内,连晚派人劫夺少女,便是以钦差行署,作为采花的巢穴!”王尊一又冷笑道:“住在钦差行署,也有罪么?”掌经堂的弘法大师起立说道:“我们少林历代所传,只守清规,不理朝政。住在钦差行署,不算是罪。但劫夺少女,采花行淫,却是大罪,请两位不要节外生枝,只说到底王尊一有没有主使党羽替他劫夺少女之事好了。”弘法一说,本无也有点尴尬。原来少林历代相传,虽然是不理朝政。但明亡之后,异族入侵,寺僧都以不依附满奴,与应帮助前明志士作为不成文法,本无大师并曾提过要将反清复明,列为明文,但无住禅师以关系太大,坚不答应。在本无大师心中,依附满官比采花更不可恕,所以一时冲口而出,责备叛徒,一时想不起祖师所传家法竟没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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