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铁掌神弹武师传绝技 纵情使气玉女肆娇嗔(2)
中间一幅中堂,写着一首长词,词道: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曾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上下款写的是:“写辛弃疾水龙吟词为留良先生寿晚华亭陈卧子书。”唐晓澜常听周青谈论前朝的志士豪英,知道陈卧子(即陈子龙)是明末的抗清英雄,并以词名为世所重。(羽生按:近人龙榆生编《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即以陈子龙词冠其首)满清入关后,他在太湖举兵,事不密,竟被俘虏,在押解途中,投水自杀。唐晓澜粗解诗书,大致领略辛弃疾这一首词是悲国土沦亡,以恢复神州为志,并与友人共勉的。同中有“文章山斗”之句,那么陈子龙写此送给“留良”,这位“留良”先生必然是一代大儒了!蓦然想起来道:“这位留良先生,莫非就是浙东名儒吕留良!”吕留良在明亡之后,拒绝清廷微聘,削发为僧,著书宣传攘夷,影响极大。唐晓澜自幼在江湖流浪,未曾好好读书,吕留良的书他也并未读过,可是久闻其名,心中久已佩服。
正沉思间,房门忽然轻轻开了,昨晚所见的少女走了进来,盈盈笑道:“哎,你醒了么?”唐晓澜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请恕我不能行礼。”那少女笑道:“那是我师傅救你的命,与我无关。喂,你不必‘女侠’长‘女侠’短的叫我,我还未出师呢!你叫找吕四娘好了!”唐晓澜心念一动,轻轻叫道:“吕四娘?哎,那么你是吕留良先生的——”吕四娘笑着接道:“孙女。”唐晓澜不禁呆呆的望着她,想不到这位一代大儒的孙女,竟有绝顶武功!
吕四娘轻轻笑道:“小弟弟:你今年几岁了?”唐晓澜道:“十六岁了。”吕四娘道:“十六岁有这样的功大,也很不错了,小小年纪,居然有此胆量,敢与双魔争斗,怪不得我师傅说你是可造之材,替你悉心疗治。我比你大三年,你干脆叫我吕莹姐姐也行。”唐晓澜这才知道这少女名叫吕莹,“四娘”大约是她在家中的排行。心想:她比我只大三年,武功却还在关东四侠、神魔双老之上,我再练十年,怕也未必赶得上她,不觉暗自惭愧。吕四娘又道:“你读过我祖父的书吗?”唐晓澜羞赧答道:“没有。但对他老人家大名,却是久已如雷贯耳。”吕四娘又笑道:“学武的人也该读一些书,你现在正是求学的年纪,我送他老人家著的一本《攘夷录》给你吧。”唐晓澜越发不好意思,低头道了声:“多谢姐姐!”对吕四娘佩服之极,只觉她俨如无人,令人不敢逼视。
歇了一阵,有一个苍老的女声在邻房问道:“那孩子没事了吗?”吕四娘应了一声:“没事了!”转过头来对唐晓澜道:“我师傅叫你呢!你下床走走看,看行么?”唐晓澜下床行了几步,只觉气爽神情,毫无痛苦,大喜说道:“姐姐,你带我去谒见她老人家。”
邻房布置好像一个庵堂,正中的神像却给一幅黄布遮住,看不清楚。唐晓澜一走进来,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道:“晓澜,你的命总算是拾回来了,快过来,见这位神尼。”叫他的人正是万里追风柳先开。在他旁边端坐着那个独臂老尼,还有一个老头子却不知是谁。唐晓澜过来叩谢,却不知道这老尼姑的法讳,该是怎么个称呼。老尼微微笑道:“我没有法号,名字呢,也早已不用了,江湖上都称我为独臂老尼,你也就这样叫我吧。哎,你不必多谢我,你应该多谢柳大侠,他从太行山一直把你负到这儿!”唐晓澜又恭恭敬敬的向柳先开磕了三个响头。柳先开一笑把他拉起。
吕四娘见过了师傅后,对旁边老头子道:“严叔叔远道而来,莫非家父有什么事么?”独臂老尼说道:“你的严叔叔叫你回去。”吕四娘陡然一震,那姓严的老头子道:“你爸爸年老,近来又有点小病,很想念你。”独臂老尼道:“莹儿,你在我门下九年,武功比你师兄们都学得多,我也没有什么教给你了。你赶明儿就回去吧。”吕四娘一阵难过,独臂老尼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儿,你要切记我的教训。你回家探亲之后,去打听你大师兄的踪迹,看看他的为人,若他真个背叛师门,你就把他的首级拿来见我!”柳先开听得大惊,正当此际,山门外几声长啸,独臂老尼站起来道:“嗯,他们也都来了!”
两扇山门,慢慢推开,独臂老尼欢然说道:“玄风道长,别来无恙!”山门外影绰绰的立着三人,正是失东四侠中的玄风、朗月和陈元霸。玄风道长长揖到地,说道:“仰仗神尼之力,吓走两个魔头,贫道这厢有礼了。”柳先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哥叫他避上邙山,用意就是引那两个魔头来见独臂老尼。
独臂老尼将关东四侠带回庵堂,介绍了那个姓严的老头子。这人却不是什么武林中人,而是吕留良的门生,也是渐东的一个名儒。数十年来,在东南沿海传播吕留良的学说,和吕四娘的父亲吕留良同是密谋抗清的义土,玄风道长也久闻其名,拱手笑道:“咱们一文一武,殊途同归,南北齐心,何愁不光复汉家故业。”独臂老尼眼圈一红,望着佛堂中的神庵,怔怔出神。关东四侠都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心伤故国,怅触前尘,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阵,独臂老尼霍然说道:“贫尼道心未净,贻笑道兄。”玄风道长咳了一声,将话题引了开去,说道:“几年前闻说双魔各破一足,我就料到是大师所为。”独臂老尼笑道:“三年前,我云游至八达岭,巧遇这两个魔头,他们不知进退,定要与我比武。那时他仍恶迹未彰,所以我只略施惩戒。”玄风道长道:“幸好大师刺伤他们,要不然这次太行山之会,我们更难逃毒手。”当下将双魔受允祯之聘,在太行山上,杀害北五省豪杰之事说了,独臂老尼眼眶欲裂,恨恨说道:“早知如此,今日我必不放他们过去。”
说了一阵,独臂老尼又道:“四侠近年可有到过江南么?”玄风道:“我们四兄弟十年来足迹未过长江。”独臂老尼道:“听说我那大徒弟勾结江湖巨盗,为患客商,四位亦有所闻么?”玄风摇了摇头。独臂老尼道:“我在世间,他尚有所顾忌,所以虽然不守佛门清戒,仍不敢公然作歹为非,只恐我死了之后,没人能制服他。”玄风吃了一惊,原来独臂老尼传下八个弟子,除吕四娘外,其他七人都已出师,散在江商,号称江南七侠。为首的名叫了因,是个和尚,武功最高,曾以一根禅杖,连败十二个高手,技压江南。七侠虽同出一门,武功本领却是参差不齐,排行第七的甘凤池威名最盛,但内功外功,比起了因,却还相差颇远。再其次是排行第五的白泰官,至于路民瞻、李源、周浔等又等而下之,并不见得如何出类拔萃了。路民瞻和周浔曾到过关东,以前辈之礼,见过玄风,玄风和他们试招,不过三十招,两人都败了下来。当时玄风还这样心想:何以独臂老尼的弟子如此平庸,想那甘凤池和了因,虽然威震江南,好象也是有限,而今见独臂老尼如此一说,不禁惊疑。独臂老尼指了指吕四娘,微微笑道:“她今天试剑,能独自战败八臂神魔也算难得了。但还要再锻炼几年,才制得住她的大师兄。”
玄风听了更是吃惊,看那吕四娘颦颦浅笑,俨然还是个天真未凿的小姑娘,真不敢相信她剑法如此厉害。柳先开道:“大哥,我的性命就是这位姑娘救的。”玄风不由不信,说道:“原来不待神尼出手,已把这两个魔头打走了。”独臂老尼笑道:“这又不然,她没有那样的功夫,后来大力神魔加入战团,是我现身他们才狼狈逃遁。”缓了一缓又道:“这两年来,我对了因不守清规之事,隐有所闻,所以特别传了莹儿玄女剑法,若他将来为非作歹,就叫莹儿替我清理师门。但恐她功力未深,到时还望四侠助一臂之力。”玄风听了,做声不得。独臂老尼又道:“莹儿明天下山,以后在江湖闯荡,还望四侠招扶招扶。”关东四侠,连称不敢,陈元霸笑道:“女侠一出,刚好凑成江南八侠,比我们人多一倍,南北呼应,也可以互壮声势。”独臂老尼黯然说道:“便愿如此!”陈元霸一想,才知失言,那了因若入了歧途,如何算得侠士,搭讪笑道:“可惜女侠要到江南,要不,咱们同往京师把紫禁城也闹个天翻地覆!”吕四娘蓦然扬眉说道:总会有这么一大!”关东四侠,相顾惊诧,独臂老尼却轻轻说了句:“壮志可嘉,但还要胆大心细。”
浙东名儒严洪逵缓缓说道:“侄女,你祖父著书立说,反虏攘夷,所揭的是堂堂正正之旗,我们要逐满人出关,恐不是荆轲要离之行,所能济事。”要离荆轲是春秋战国时的侠士,荆轲刺秦王,要离刺庆忌,都是名传千载的游侠行事。严洪这此说,意思是不赞成用暗杀的手段,去解决国家大事。而且含有贬抑游侠的意思。玄风听了大为不悦,冷冷说道:“只恐儒生空言,也无补于事!”
吕四娘粉脸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叔父教训。我看还是太史公说的有理,以真儒之识,配侠士之义,然后大事才有可为。”吕四娘所引的话,出于司马迁(太史公)《史记》中的“游侠列传序”严洪逵听了,拈须笑道:“原来你这些年来,也还未抛荒书本。”吕四娘呷了口茶,低掠云鬓,忽幽幽问道:“在宽可长大了?还跟我爸爸读书吗?”严洪逵道:“他长得比你爸还高半个头呢!他读书极勤,诸子百家,无所不窥,看来将来能传你祖父衣钵的,就是他了。”唐晓澜在旁边听得出神,虽然不知“在宽”是谁,听得吕四娘如此亲切的谈他,心中忽如电流通过,满不是味儿。
玄风道长拍了拍唐晓澜肩头,叹口气道:“周大侠是我几十年老友,他把你重托于我,我不能不管,但我们四人流浪江湖,新近又和四皇子作对,更不能安定下来,教你武艺。”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对独臂老尼说道:“还望神尼念他是凌大侠嫡系,将他收作弟子。”唐晓澜大喜,赶忙过来就要磕头,独臂老尼却不待他磕头,就一把将他扶起。
独臂老尼微笑说道:“我年纪老迈,收了莹儿之后,已发誓不再收徒。北五省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玄风道兄何不将这孩子送到那里?”玄风拍掌说道:“神尼说的是铁掌神弹杨仲英么?”独臂老尼说道:“正是。”玄风一想:杨仲英技艺不在自己之下,此番太行山之会,他居然能在双魔掌下逃脱出来,可知宝刀未老,技业有长。他和自己又是几十年深交,把唐晓澜托付给他,极为合适。当下说道:“神尼既不肯收徒,那只有麻烦杨老英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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