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四
难道他并不是真的钟大师?难道他才是俞琴?否则他怎么知道公子羽的行迹消息?
傅红雪不能确定。他也没有见过钟大师的真面目,更没有见过俞琴。
公子羽是不是真的会到这里来?他也不能确定,却已决定留下来。这是他惟一的线索,不管怎么样,他都不能放弃。
夜更深了,空山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绝对没有声音就是种可怕的声音,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睡着。
傅红雪已睡下。睡下并不是睡着。小屋里没有燃灯,除了一张琴,一张几,一张榻外,屋里什么都没有。他饥饿而疲倦。他很想睡。这些年来,失眠的痛苦一直在折磨着他,能安安适适地睡一觉,对他说来已是奢求。为什么如此静?为什么连风声都没有?他只有自己咳嗽几声,几乎忍不住想自言自语,自己跟自己说几句话。就在这时,他忽然梦见“叮咚”一响。
这是琴声!琴就在榻前的几上,除了他之外,屋里却没有别的人。
没有人拨动琴弦,琴弦怎么会响?
傅红雪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翻了个身,瞪着几上的琴。星光正冷清清地照着琴弦。
琴弦又响了,“宫商、宫尺、宫羽”一连串响了几声。
是谁在拨动琴弦?是琴中的精灵?还是空山里的鬼魂?
傅红雪霍然跃起,就看见后窗外有条淡淡的黑影。那是人影,还是幽灵?人在窗外,又怎么能拨动几上的琴弦?傅红雪冷笑:“好指力。”
窗外的黑影仿佛吃了一惊,很快地往后退。
傅红雪更快。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一点准备动作,他的身子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窗外的人影凌空翻身,已没入黑暗中。
空山寂寂,夜色清冷。傅红雪再往前进,看不见人,回过头来,却看见了一盏灯。
灯光鬼火般闪烁。灯在窗里。是谁在屋里燃起了灯?
傅红雪不再施展轻功,慢慢地走回去。烛光并没有灭,灯就在几上。几上的琴弦却已断了,整整齐齐地断了,就像是被利刃割断的。
屋里还是没有人,琴台下却又压着张短柬: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字写得很好,很秀气,和刚才琴下压着的那张短柬,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人在哪里?
傅红雪坐下来,面对着断弦孤灯,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只有鬼魂才能倏忽之间来去自如。他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世上若没有鬼魂,这屋中就一定有地道复壁,很可能就在榻前几下。在这方面,他并不能算是专家,可是他也懂。江湖中所有的鬼蜮伎俩,他多多少少都懂一点。“机关消息”这一类的学问虽然很复杂,要在一间小屋里找出复壁地道来,却并不太难。
公子羽是不是已经来了?从地道中来的?
傅红雪闭上眼睛,屏息静气。让自己的心先冷静下来,才能有灵敏的感觉。然后他就开始找。
他找不到。
——今夕不走,人断如琴。
——我找不到你,你总会找我的,我何妨就在这里等着你,看你怎么样使我人断似琴?
傅红雪慢慢地坐下来,将灯拨亮了些。光亮总是能使人清醒振奋,睡眠总是和他无缘的。
有时他想睡却睡不着,有时他要睡却不能睡。
斩断琴弦的人,随时都可以从秘道复壁中出现,将他的人也像琴弦般斩断!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公子羽?公子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漆黑的刀。他垂首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只觉得自己仿佛在渐渐往下沉,沉入了漆黑的刀鞘里。他忽然睡着了。
夜色深沉,一灯如豆,天地间——片和平宁静,没有灾祸,没有血腥,也没有声音。
傅红雪醒来时,还是好好地坐在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第一眼就去看他的刀。刀还在手里,漆黑的刀鞘,在灯下闪动着微光。也许他只不过刚闭上眼打了个盹而已。他实在太疲倦。他毕竟不是铁打的人,这种事总难免会发生的。只要他的刀仍在手,他就一无所惧。可是等他抬起头时,他立刻又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的湖底。他仍坐在椅子上,他的刀仍在手里,可是这地方却已不是荒山中那简陋的木屋。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幅画,一幅四丈七尺长的横卷,悬挂在对面的墙壁上。
这屋子当然还不止四丈七尺长。除了这幅画外,雪白的墙壁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其中有远在上古铜铁还未发现时人们用来猎兽的巨大石斧,有战国将士沙场交锋时用的长矛和方槊,有传说中武圣关羽惯使的青龙偃月刀,也有江湖中极罕见的外门兵刃跨虎篮和弧形剑。
其中最多的还是刀。
单刀,双刀,雁翎刀,鬼头刀,金背砍山刀,戒刀,九环刀,鱼鳞紫金刀……甚至还有一柄丈余长的天王斩鬼刀。
可是最令傅红雪触目惊心的,却还是一柄漆黑的刀!就跟他手里的刀完全一样。成千上百件兵刃,居然还没有将墙壁挂满,这屋子的宽阔,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地上却铺着张很完整的波斯地毡,使得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屋里摆着的每—样东西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傅红雪这—生中,从来也没有到过如此华丽高贵的地方。
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不是梦,却远比最荒唐离奇的梦更荒唐离奇得多。他握刀的手已冰冷,刀柄已被他掌心的冷汗湿透。
但是他既没有惊呼,也没有奔逃。他还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没有动。这个人既然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里来,要杀他当然更容易。现在他既然仍还活着,又何必逃?又何必动?
突听门外一个人大笑道:“傅公子好沉得住气。”
门开了,大笑着走进来的竟是钟大师。
只不过这个钟大师样子已有些变了,身上的布衣已换上锦袍,白发黑了些,皱纹也少了些,看来至少年轻了一二十岁。
傅红雪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早已算准了会在这地方看见这个人似的。
钟大师一揖到地,说道:“在下俞琴,拜见傅公子。”
原来他就是俞琴,原来他才是公子羽的琴僮,市场肉案旁的那个琴僮,只不过是陪他演那出戏的一个小小配角而已。这出戏只不过是演给傅红雪一个人看的,真正的俞琴长的是什么样子,傅红雪反正也没见过,这出戏当然演得丝丝人扣,逼真得很。他们演这出戏.难道只不过为了要傅红雪听那一曲悲声,要他自觉心灰意冷,自己拔刀割断自己的脖子?现在这柄刀若是再拔出来,要割的当然不会是他自己的脖子了。
看见他手里的刀,俞琴远远就停下来,忽然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两句话本该是傅公子问我的,傅公子既然不问,只好由我来问了。”
他自己问的话,本来也只有自己回答。
谁知傅红雪却冷冷道:“这里是个好地方,我既然已来了,又何必再问是怎么来的?”
俞琴怔了怔,道:“傅公子真的不想问?”
傅红雪道:“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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