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
萧十一郎道:“那屋子是我盖的,假如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的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的呆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里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的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冽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已经有三寸厚,我先去打扫打扫,你……你能走动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洗冲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卜一郎说这句活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沈壁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间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来,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见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了,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摸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不同,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别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而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分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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