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金童玉女(3)
吴鸣世长叹一声,接口道:
“他们事后曾将此事说给家祖父知道,家祖父又将此事告诉了我,因之我也就知道得比别人清楚些。”
裴珏恍然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禁又为之一动,暗中寻思道:
“看来他的祖父与这‘金童玉女’本有极深的渊源,那么他一家也是武林世家了,但为什么他与我相交如此真诚,却始终不将自己的家世说出来?”抬目一望,只见吴鸣世抬首望天,月光之下,他满面仿佛俱是悲怆感怀之态,呆呆地想着心事。
他自与裴珏相交以来,一直潇潇洒洒,心中似乎毫无心事,此刻裴珏见了他这种神态,不觉又为之忖道:
“难道他心中亦有什么伤心之事,而不愿对人说出?”一念至此,便又忖道:“唉——但愿我能有尽力之处,帮他化开这件伤心之事。”于是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无论如何,也要将吴鸣世心中的秘密探听出来。
只见吴鸣世俯首沉思半晌,已将走到门边,方自茫然抬起头来,说道:
“他俩为了要追这双蝴蝶,直从下午追到黄昏,眼看天光越来越暗,自己也越来越累,这男孩虽……”他倏然住口,一笑道:
“我以‘男孩’二字,来称呼这位前辈,实在大大不敬,但这位前辈久佚真名,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称呼,就只得从权了。”
裴珏亦自一笑,方待说“无妨”,但转念一想,此事根本与己无关,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无妨”两字,便也住口不言。
只听吴鸣世接着又道:
“蝴蝶追不到,天又人黑,这男孩虽然倔强,到底年龄太幼,心里亦不禁慌了起来,四顾一眼,才发觉自己越走越远,此刻竟迷了路了,两人寻了块石头,坐在一起发愣,那女孩胆子更小,越想越急,竟急得哭了起来。”
他微微叹息一声,像是对他们当时的处境,颇为同情,又道:
“那男孩见那女孩哭了,胆气反倒一壮,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百般安慰于她,当真是一副保护人的样子,他虽也不认识路,但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带着她就往回走,只走了大半夜,他们又累、又饿、又怕、又悔,眼看远处的灯火都已熄了,晚风越来越重,他们只觉全身都又冰又冷,只有彼此握住的一双手,却温暖得很,这份温暖不但给了这女孩子一份安全的感觉,也给了这男孩一份勇气。”
他歇息一下,裴珏长叹一声,放眼四顾,夜色沉沉,繁星点点,他眼看似乎现出一幅图画,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夜色之中,踽踽而行,心里虽然害怕,但面上却绝不露出来。
“这是一份多么纯真的情感呀!”裴珏在心中暗自叹息着:“但幸好他们还有两个人,可以彼此安慰,而我呢?……”转目而望,吴鸣世真诚的目光,正在望着他。
于是他心底也升出一份温暖的感觉,这份温暖的感觉,虽和那小男孩的感受全然不同,但却也已足够使他在走过这一段漫长而艰苦的人生旅途时,多加一份勇气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走进角门,门前的尸首,仍然静静地倒卧在那里,人世间的一切荣辱,都再也与他们无关。那么,“死”,对人类来说,该算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呢?这问题谁也不能解答,也没有谁会去寻求解答的。
吴鸣世沉声又道:
“就凭着这份温暖与勇气,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家,那时天已快亮了,那男孩紧紧握着女孩的手,快乐得高呼一声,他自幼从未有过任何一刻的快乐能和此刻比拟,于是他暗中告诉自己:‘以后永远不要离开家了,外面虽然好玩,但却那么冷,家里虽不好玩,但却总是温暖的。’”
裴珏忍不住又深长地叹息了起来,一面在心中暗自忖道:
“世上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家’的温暖呢?”一时之间,他只觉悲从中来,不能断绝,恨不能立即跑到父母的坟前大哭一场,一面却又不禁为这俩孩子高兴,他们终于找到家了。
没有家的人,对于“家”,不总是有着一份深挚的怀念吗?
他们并肩而行,脚步踏在园中的碎石路上,发出阵阵轻响,裴珏默然良久,却见吴鸣世亦久久没有说话,心中一动,转目望去,只见吴鸣世目光低垂,望着脚步移动,似乎心情也和自己一样地沉重,一样地悲哀。
他不愿去打扰别人的沉思,正如也不愿别人来打扰他一样,便任凭这份沉重的沉默,像是永无止境般地延续下去。
哪知吴鸣世突又长叹一声,抬起目光,仰望星群,缓缓接道:
“就在这两个纯真的孩子第一次感觉到家的温暖,而大步向家中跑去的时候,唉——他们却永远不再有家了。”
裴珏心头一凛,脱口问道:“你说什么?……”
吴鸣世伸手一拭眼帘,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灰尘,又似乎是在抹着眼中的泪珠,但是他纵已流泪,却也是不愿被人看到的。
于是他极快地接着说道:
“他们跑到门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那男孩虽不注意,但女孩子总是较为细心,却已觉察到了,于是她大叫着跑进门去,哪知门内却无应声,只有她呼声的余音,在四壁飘荡着。”
他语声微顿,竟又重复了句:“在四壁飘荡着。”尾声拖得很长,长长的尾声又是那么低沉,低沉得像是自己心房的跳动。
裴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一种不祥的阴影,在自己心头倏然泛起,干咳一声,低低问道:“难道他们家里的人都睡着了吗?”但是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这种问话,问得又是多么可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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