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道家与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论(二)
(二)庄子
关于中国文化思想的源流演变,它如何产生道家与道教的问题?如果以人物作
中心,以时代作陪衬,在春秋时期,当然以老子、孔子为代表。而在前面已经讲过
有关于老子思想的大略,也正是反映出孔子的一切,为了限于时间与本题范围,不
必节外生枝,涉及孔子与儒家思想的论议。自老子、孔子以后,到了战国阶段,诸
子学说,分门丛出,凡无关本题的需要,也都不牵涉在内,而与本题最有关系,如
庄子的学术思想,便不得不稍加注意了。战国时期的学术思想,正如当时的政局一
样,虽然天下宗周,实则诸侯各国,各自纷纷图强,互争霸主。当时的学术思想,
也正像这种局面,尽管都由中国上古一个整体文化的来源,但各凭所得所见,互相
标榜门户,各立异说。其中最为著名的,便为众所周知,道家的庄子、儒家的孟子、
墨家的墨子等人的学说。我们已经讲过孔、孟是代表当时北方鲁国系统的文化思想,
老、庄是代表南方楚国系统的文化思想,而与燕、齐、宋国的文化渊源,都有互相
关系。尤其道家,在战国阶段,为北方道家学术思想的中坚,便是燕、齐之间的
“方士”们,为南方道家学术思想的代表,据有史料文献可征的,当然要算庄子了。
但是,后世虽把老、庄并称,做为道家思想宗主的总代表,事实上,庄子的学术,
与老子的思想,已经大有不同了。孟子学术,不比孔子的精纯,已稍杂有霸气。庄
子的学术,也不比老子的质朴,也杂有英气的成分,现在为了讲述庄子思想的大要,
又须稍费一点时间,略作引论。
1.《庄子》的寓言
庄子的著作,凡三十三篇,从首篇《逍遥游》开始到《应帝王》等七篇著作,
通常都称它为内篇,其余都属于外篇和杂篇。一般研究《庄子》的,都认为比《老
子》难读,因为它牵涉的知识范围较广,而且许多理论和譬喻,都是属于当时理论
物理的学识,所以不只是纯粹的思想而已。此外,因为庄子善用寓言,现在一般人
提到寓言,便会和《伊索寓言》联想在一起,或者认为寓言只是架空构造的幻想事
实,用做譬喻而已,它的本身并无道理。其实,《庄子》的寓言,既不能做纯粹的
譬喻来看,也不能做为虚构事实的幻想来读,近代西洋文化传入中国,我们翻译
《伊索寓言》,这个寓言的名称,是借用《庄子》的名辞,而且性质并不完全一样,
并非是庄子借用寓言,才来杜撰故事。《庄子》寓言的寓字,是寄托的意思,换言
之,庄子所指的寓言是把一个事实或道理,不直接地说出,只是间接地寄寓在另一
个类同的故事里,要人透过这个故事的背景,再了解他所说的语意。如果把它下拉
到唐、宋时代来讲,庄子语言文字的机锋,转语,实在是很高的禅境,例如第一篇
的《逍遥游》,开始所用的寓言:北溟(北极)有一条很大的鲲鱼,忽然变为大鹏
鸟,而飞到南滨(南极)去歇夏。第二个寓言,就说尧让天下给隐士许由,许由不
受;因此引出肩吾间连叔,讨论那个称为楚国狂人接舆说的大话,他讲姑射山上的
神人,“肌一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
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藉以说明高人隐士们所要追求的
人生最高境界,所以像许由他们,才有薄工业而不为的风格。第三个寓言,便借用
与他同时代,以智辩出名的惠子,与庄子自己谈论的话,以说明人各有志。虽然见
仁见知,各有不同,但各凭所志,以求达到适性逍遥为目的。他所提出的逍遥,我
们借用佛学的名辞来说,等于就是解脱的意义;不过,佛学的解脱,是纯粹出世的
思想,庄子的逍遥,是道家的思想,介乎出世人世之间的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
犹如佛教教外别传的禅宗的宗旨。
2.《庄子》的《逍遥游》与内七篇
第一个寓言鱼化鹏的故事,在一般常理说来,简直是满纸荒唐之言,但庄子却
慎重其事地举出一本书,叫做《齐谐》的来做引证,表示确有其事似的,用以证明
并非是他自己架空构想出来的,他说:“齐谐者,志怪者也。”这本书是专门记载
怪异故事的书,应该犹如《山海经》一样的奇谈。可是,我们要注意,他所说这本
书,又是“其民阔达多匿知”的齐国人的著作,与燕、齐之间的方士思想,势必互
有关系。这个寓言故事所代表的道理,历来对于它的讲解,大概归纳起来,有两种
说法:(1)是普通的:认为寓言本身,便是虚构故事,不必去追究它,庄子本意,
只是用它来说明一个人的学问、知识、见解、志气,各有大小远近不同的主观成见
而已。(2)道家丹道派的:认为北溟的鱼,便是指下丹田(海底会阴)元气基地的
气机,它化为大鹏,起飞到南溟,便是循督脉(脊髓神经)上行,到了泥洹官(顶
门),打通任督脉的境界。其实,庄子引用这个寓言故事的本身,是极力说明天地
万物,都是一息变化的气化作用,讲述这个宇宙万物的物化道理。天地万。物的互
变,是道家学术科学而哲学的中心思想,因为天地万物的生命,相互生灭变化而存
在,如梦样的依存,只是大家都醉生梦死而不觉醒,是最可悲可笑的事实。后来五
代道家的谭峭,著了一本《化书》,列举许多可靠或不可靠的资料,便是引申说明
这个道理,牵涉太多,恕不一一分析讨论。总之,庄子这个寓言故事的重心,首先
提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三句话,便是极力说明气相与物化的
功能,但要注意,当时古代所说的这个物字,决不是近代和现代物质或物理的观念;
那个时候物字的意义,是很笼统地用它代表一种东西的意思,如果因为道家或老、
庄思想中,经常提到物字,便做为等同近代或现代“唯物”观念的物字来看,那就
会犯了削足适履的毛病。
现在为了尽量简捷地讲,《庄子》的《逍遥游》,便是代表庄子道家思想,要
求适性解脱的提纲,并且以此观念来看《庄子》内七篇,又是一套整体的学术思想:
第一篇《逍遥游》,是讲人生最高、最究竟的境界。第二篇《齐物论》,是说明天
地万物与人生在现象界中,本来就是不齐(不平等),如要得解脱逍遥的极果,必
须先要齐物(平等)。现象界中的万物万象,又如何可齐呢?只有修养达到与天地
精神合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与本体并存,才能有真正的
平等,成为齐天大圣了。第三篇的《养生主》,是从第一二篇的逍遥。齐物而来,
如果真能物我齐一,才是懂得养生,真正懂得物吾一齐而养生适性,才可处于人间
世而无闷无忧,善于用世而不被世用,而乐其天年,因此才有第四篇的《人间世》。
从此到达内养的道德充沛,符合于天机的自然,才有第五篇的《德充符》。我们借
用庄子的理论,这五篇联起来,这便是“内圣”之学的完成。然后第六篇的《大宗
师》,是说明有“内圣”的成就,才能出为“外王”,便是真正够得上资格的大宗
师。由此用行舍藏,做为帝王师而以道自处,故有第七篇《应帝王》作为总结论了。
只因庄子的文学,汪洋富丽,引证论述中的物理世事,无一而不宝贵,无一而不成
为专题,所以读者便被他引述陈列的种种,先迷住了眼目,忽略他内七篇的条贯系
统,不把它融会贯通起来,不过,这也是我的一得之见,不足为训。只为讲述之便。
略一申说,以供大家研究的注意而已。
3.《庄子》外篇的风规
至于《庄子》的外篇、杂篇等二十六篇,或真或假,或是原著,或为后人的附
托,暂时不去说它。总之,它的外篇,虽然仍秉庄子介乎人世出世之间,解脱逍遥
的学术思想而出发,但大体上都是讲的用世之学,而且嬉笑怒骂,或动或默,无一
而不含有至理。后世的纵横家,以及政治、军事,文韬武略等谋略机权之学,与其
说渊源于老子思想,毋宁说都受到庄子思想的影响为多,只是大家都不说穿,把所
有的罪过,一律向老子头上一套,未免诬陷之至。自从庄子的著作,有了内外篇分
类的雏形以后,后世道家的著作,也孝仿照《庄子》的成例,以专言内养道术的著
作为内篇,讲论其他外用的学术思想为外篇,《淮南子》是如此,《抱朴子》也是
如此。而最奇妙的,凡是道家著作的思想,以及道家的人物,都是喜欢谈兵,而且
也善于谈兵,等于战国时期的道家,都带有纵横家、法家(政治)的浓厚气氛,是
同样有趣的问题,留待以后补充。
4.《庄子》内篇养生学与方大神仙的因缘
大凡时衰世乱的时期,社会人心,受到时代环境的刺激,必然会走向颓废,讲
究现实,贪图一时的享受而找刺激;或者逃避现实,倾向神秘,自寻理想境界的出
现。这两条路,是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变乱中共通的趋势,前者属于现实享受主义,
后者属于逃避现实主义,如果从广义来讲,乱世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超过这两
种范围的。春秋、战国时期,北方“方士”学术思想的勃兴,与南方老、庄摄生养
生思想的开展,也当然具有这种时代背景的因素,虽不尽然,而势所难免。我们在
前面已经讲过,战国时期,庄子、孟子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方士”养神、养
气等学说的影响,尤其以庄子为更甚,庄子所有学说的哲学基础,几乎完全由于这
种精神而出发,现在归纳内七篇中,有关养生学与神人的学说,举例以作说明:
关于养神、养气的原则,他在《逍遥游》中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
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与孟子的养浩然之气,直养而无害的观念,
确有南腔北调,殊途同归之妙。他在《养生主》中,又说:“缘督(督脉)以为经,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同于“方士”修炼精气而成内丹的
方法与观念,完全一致。他在《人间世》中,借用孔子与颜回的对话作寓言,又提
出养心的心斋方法与原则,如说:“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
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
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目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
未始有口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人游其樊,而无感其名,人
则鸣,不人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
人使易以伪,为天地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
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
也,伏羲、几遽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庄子》这一节的心斋论,是与他
“坐忘论”的方法与原则互通,与“缘督以为经”等养气之论,又是另一面目的方
法。
他在《大宗师》里,又提出外生死的理论,惜用南伯子葵与女偶的问答说:
“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学耶?”曰:
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
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
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
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
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人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
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摆宁。撄宁也
者,撄而后成者也。”这与他在《庄帝王》中所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
自然,而无容私焉。”以及列举列子之师壶子“衡气机”的养气理论,都是他对于
养生方法的多种发挥。
《庄子》的全书与《老子》一样,它的主旨,在于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完成
一个人生的最高目的,老子的摄生,庄子的养生,种种理论与方法,都只是摄养的
过程,并非最高的目的;他的最高目的与最终的境界,是完成超世间,超物累的神
人、真人、至人的标准。老子所谓善摄生的人,与庄子所谓的藐姑射之仙之,便是
他们所立的榜样,这便是道家与孔子、孟子系统以下儒家观念的不同之处。以孔、
孟做代表周、秦之际的儒家思想,是为完成现实人生,建立伦常的规范,以安定现
实世间为目的,超越宇宙以外的事情,便置而不论了,“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
因此,老、庄的学术思想,他所牵涉到的种种见解,无论是属于形而上道,或形而
下人事物理等理论,都是他的余情逸兴,并非就是他的主题,正如庄子所说:“是
其尘垢批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但是,无论为老、庄,或孔、孟,他们在那个
时代中,对于社会人群,与人间世现实的世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是想建立长
治久安,达到天下太平的局面。孔、孟以仁义为教化,老、庄以道德为要求。孔、
孟的仁与义,老、庄的道与德,并非是他们的发明或创造,实际上,都同是上古传
统的观念,不过各人所取用的名辞和意义,别有异同的含义而已。老、庄的驳斥仁
义与圣人,不是否认孔、孟所说的仁义与圣人,是骂当时一般挂羊头,卖狗肉,借
仁义与圣人之道而逞私欲的人们。老、庄所谓圣人、神人、真人、至人的境界,必
须要人人自觉自立,完成最高的道德标准,然后自成仁义道德,却不自居于仁义道
德的名缰利锁之中,因此和光同尘,藏垢纳污以超越道德,而终其天年。尤其庄子
提出的至人与真人,意义更加明显。他认为人能做到那种标准,才够得上说这个人
是做到人生的极至了,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做一个人,也可以叫他为圣人,或神人,
相反的意义,便不算是人了。
总之,在春秋、战国时期,自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等以次,在道家而言道
家,当时北方一带,黄河南北的学术思想,与南方一带,以楚国为代表的道家,如
老、庄的思想,或多或少,都受到“方士”养生学术思想的影响,那是有凭有据,
不必力求否认的事实。后世儒者,师心自用,想要建立一个师道庄严的权威,独霸
儒家的天下,便有是此非彼,建立门庭道统的观念,如与孔、孟、老、庄的态度一
比较,简直是“坚儒”之见,非常可笑。我们要知道,老、庄、孔、孟所走的途径,
是秉承三代以上君师不分的传统精神。因时移世易,王道衰竭,所以他们都以师道
而自处,讲述王者师的学问,后世懦者,虽然号称宗奉孔、孟,事实上,品德、学
识、才气,都无法与孔、孟相提并论。,所谓自称孔、孟之徒,宣扬圣人之道的,
无非是阿世的所好尚,传经习书,口诵圣人之言,做为脐身仕途的工具;充其量,
德行学识稍好的,做到王佐之能,如司马迁所说:“人主以徘优言之”,已经足以
流传千古,为后学之所景仰了。所以对于道家,如老、庄之徒的出格高人,当然只
好拿出孔子所谓“异端”一辞,加以排除异己的心理,痛加讨伐了。至于介于老、
庄之间的列子的学术思想,为了时间不够,暂且裁一而不谈。但要研究道家对于理
论物理的形而上的本体论,以列子的思想比较具体而有系统,后人有怀疑《列子》
是伪书,是魏、晋人的假托,我觉得未必尽然,因为魏、晋时代的学者,对于学术
思想,除了坐以守成,加上文学境界的渲染以外,并无如此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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