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
这地方也实在很糟糕,但现在却已渐渐变得有了温暖,有了生气,甚至已渐渐变得有点像个家了。
每样东西都已摆到它应该摆的地方,用过的碗碟立刻就洗得干干净净,吊在墙上的咸肉和咸鱼已用雪白的床单盖了起来。
马方中不但为老伯准备了很充足的食物,而且还准备了很多套替换的衣服和被单。
他知道老伯喜欢干净。
凤凤忙碌着的时候,老伯就在旁边看着,目中带着笑意。
男人总喜欢看着女人为他做事,因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感觉到这女人是真正喜欢他的,而且是真正属于他的。
凤凤轻盈地转了个身,将屋子又重新打量一遍,然后才嫣然笑道:“你看怎么样?”
老伯目中露出满意之色,笑道:“好极了!”
凤凤道:“有多好?”
老伯道:“好得简直已有点像是个家了。”
凤凤叫了起来,道:“像是个家,谁说这地方只不过像是个家?”
她又燕子般轻盈地转了个身,笑道:“这里根本就是个家,我们的家。”
老伯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看着她充满了青春欢乐的笑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年轻了起来。
凤凤道:“世上有很多小家庭都是这样子的,一个丈夫,一个妻子,一间小小的房屋,既不愁吃,又不愁穿,也不愁挨冻。”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道:“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有了个这么样的家,都已应该觉得满足!”
老伯笑了笑,道:“只可惜她的丈夫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凤凤咬起了嘴唇,娇嗔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老呢?”
她不让老伯说话,很快地接着又道:“一个女人心目中的好丈夫,并不在乎他的年纪大小,只看他是不是懂得对妻子温柔体贴,是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伯微笑着,忍不住拉起她的手。
有人将他当作好朋友,也有人将他当作好男儿,但被人当作好丈夫,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
他从未做过好丈夫。
他成亲的时候,还是在艰苦奋斗、出生人死的时候。
他的妻子虽也像凤凤一样,聪明、温柔而美丽,但他一年中却难得有几天晚上和妻子共度过。
等他渐渐安定下来、渐渐有了成就时,他妻子已因忧虑所积的病痛而死,直到死的时候还是毫无怨言、毫无所求,她惟一的要求,就是要求他好好地看待她的两个孩子。
他没有做到。
他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父亲。
老伯是属于大家的,他已没有时间照顾他自己的儿女。
想到他的儿女,老伯心里就不由自主地涌出了一阵酸苦。
儿子已被他亲手埋葬在菊花下,女儿呢?
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幸福,他所关心的,只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
“为什么一个人总要等到老年时,才会真正关心自己的儿女?”
是不是因为那时候他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关心了?
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穷途末路时才会忏悔自己的错误。
老伯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从来也不是个好丈夫,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的。”
凤凤娇笑一声,道:“我不管你以前的事,只要你现在……”
老伯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我就算想做个好丈夫,也来不及了。”
凤凤道:“为什么来不及?只要你愿意,你就能做到。”
老伯道:“只可惜有些事我虽不愿意做,却也非做不可!”
他目光凝视着远方,表情渐渐变得严肃!
凤凤看着他日中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你还想报复?”
老伯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通常就是肯定的回答。
凤凤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报复,难道就不能忘了那些事?重新做另外一个人?”
老伯道:“不能!”
凤凤道:“为什么?……为什么?”
老伯道:“因为我若不去报复,我这人就算真还能活着,也等于死了。”
凤凤垂下头道:“我不懂。”
老伯道:“你的确不懂。”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不但是老伯的原则,也是每个江湖好汉的原则。他若不能做到这一点,就表示他已变得胆小而懦弱,非但别人要耻笑他,看不起他,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看不起,他还活着干什么?
老伯缓缓道:“我若从头再活一遍,也许就不会做一个这么样的人,但现在再要我改变却已来不及了。”
凤凤霍然抬头道:“你就算从头再活一遍,也还是不会改变的,因为你天生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天生就是‘老伯’!”
她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也许就连我都不希望你改变,因为我喜次的就是像你这么样的一个人,不管你是好、是坏,你总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
她说的不错。
老伯永远是老伯。
永远不会改变,也永远没有人能代替。
不管他活的方式是好、是坏,他总是的的确确在活着!
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老伯躺了下去,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
他痛苦的时候,脸上总不会露出任何表情来。
现在他正在忍受着痛苦——他背上还像是有针在刺着。
凤凤凝视着他,满怀关切,柔声道:“你的伤真能治得好么?”
老伯点点头。
凤凤道:“等你的伤一好,你就要出去?”
老伯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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