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舆之学,远绍于春秋,高推至上古,其原盖出于阴阳家言,后与杂家相混,故为缙绅先生所诟病。汉初司马迁著《史记·日者列传》,有堪舆家之称,《淮南子·天文训》谓“堪舆徐行,雄以音知雌”。许慎注曰:“堪天道,舆地道。”而孟康则释“堪舆”为神名,与许说异焉。朱骏声又谓“堪为高处,舆为下处,天高地下之意也”。《汉书·艺文志》列有《堪舆金匮》十四卷,今称相地者曰“堪舆”,而汉以前书已佚,今未之见也。
世传晋人郭璞著《葬经》,凡言堪舆学者,靡不祖述,其书之真伪莫辨,但大有异于后世之著述。盖《葬经》以山川形势,论断于阴阳,五行胜克之理,古朴可玩。中唐以后,其学益形驳杂,祖述宗派,各有所长,而形胜之说,尤重于冈峦之体势,是此非彼,习者难宗。迨乎两宋,理学大儒辈出,标仁术而重孝道,卜葬之说愈加兴盛。范仲淹、朱熹诸贤,靡不输诚其学,而邃于其述。古之养生送死而无憾者,至此已极其能事矣。如墨子复生,或王充再世,必更有甚其讽讥矣。
元、明以后,邵雍“卦气运会”之说大盛,凡涉阴阳术数之学,概如百岳朝宗,趋为至鹄。于是堪舆之说,亦以邵学为准,注重天心合运,竞为理气为归,效地法天之旨,证今引古,言之凿凿。故明、清以后,无论江右大家,浙、赣学派,皆采峦头理气之说,互争短长,综其所学,或宗“三元”以悬空打卦之理气为主,或主“三合”以天心正运之形胜为依。辨方择时,则有紫白之术,选吉择日,则有奇门遁甲之流,动辄有忌,讳莫如深。然《四库》编集,独推“三合”而鄙弃“三元”,谓无所据,实则“三元”之秘,隽非清儒所知,故蓬心自用,但崇师说而已。综此以观,堪舆演变之史迹,约概如斯。
时至今日,科学之说繁兴,言地者即有地理、地质、地球物质种种之学,言天者,复有天文、气象、历法、星象、太空等等之盛。历古相传堪舆地理之说,生死人而肉白骨者,将皆嗤之以鼻,以视为妖,然佞于其道者,举世毁之而不加阻,犹笃信如神。无论穷乡僻壤之愚夫愚妇,或市朝冠盖之缙绅先生,面避迷信之迹,隐崇阴阳之宅,比比皆是。贵之如此,鄙之如彼,其为此道之学术者,固为是耶?非耶?诚为难决也。
余于传统国故之学,东方神秘之术,秉好奇求知之性,靡不探索玩习,初犹疑信参半,慎思难辨,及乎年事日长,涉猎既多,憬然而悟。所谓“堪舆”者,实为吾国上古质朴之科学研究,托迹于生死孝道之际,穷究其地质之妙,与道家五岳真形图之旨,皆为别具肺肠,揭示地球物理之心得也。其学是否足为定论,遽难下一断语,然两千余年,囿之于埋葬之说,加之于妖妄之言,诚为大过矣。若今之学者,能先尽自然科学之基础,融通人天哲学之理念,掘发古学之长,阐扬今学之妙,则堪舆之为说,亦大有可观也矣。惜余识陋智浅,事忙意乱,未能遂其所欲,深入而浅出,变古而之今,诚为一大憾事。
宋今人君,从事出版,历有年矣。前过吾寓,睹此《地理天机会元》一书,请予景印。余谓之曰:此必俟吾师黄皮胡玉书夫子一言为序,方可阐其内蕴。宋君恳之再三,余为请之胡师,时师已行年八十有三,倦于讲习,乃嘱余为之言。
吾闻之先辈言风水者,有曰:一德、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由此可知,迷信堪舆阴阳之说,足以转变人生命运者,可以瞿然醒悟矣。若取《史记·日者列传》与《龟策列传》,详细绎读,则知古今迷信其术,徒为笑谈者多矣。
倘由此而开发新知,据以穷天人物理之妙,则温故知新,当无憾于斯学也,是为序。
〔一九六九年季冬,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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