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伽经》,它在全部佛法与佛学中,无论思想、理论或 修证方法,显见都是一部很主要的宝典。中国研究法相唯识的学者,把它列为“五经十一论”的重心,凡有志唯识学者,必须要熟悉深知。但注重性宗的学者,也势所必读,尤其标榜传佛心印、不立文字的禅宗,自达摩大师东来传法的初期,同时即交付《楞伽经》印心,所以无论研究佛学教理,或直求修证的人,对于《楞伽经》若不作深入的探讨,是很遗憾的事。
《楞伽》的译本,共有三种:
(1)宋译(公元四四三年间刘宋时代):求那跋陀罗翻译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计四卷。
(2)魏译(公元五一三年间):菩提流支翻译的《入楞伽经》,计十卷。
(3)唐译(公元七○○年间):实叉难陀翻译的《大乘入楞伽经》,计七卷。
普通流行法本,都以宋译为准。
本经无论那种翻译,义理系统和文字结构,都难使人晓畅了达。前人尽心竭力,想把高深的佛理,译成显明章句,要使人普遍明白它的真义,而结果愈读愈难懂,岂非背道而驰,有违初衷。有人说,佛法本身,固然高深莫测,不可思议,但译文的艰涩,读之如对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这也是读不懂《楞伽经》的一个主要原因。其实,本经的难通之处,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译文的晦涩,因为《楞伽》奥义,本为融通性相之学,指示空有不异的事理,说明理论与修证的实际,必须通达因明(逻辑),善于分别法相,精思入神,归于第一义谛。同时要从真修实证入手,会之于心,然后方可探骊索珠,窥其堂奥。
无论中西文化,时代愈向上推,所有圣哲的遗教,大多是问答记录,纯用语录体裁,朴实无华,精深简要。时代愈向后降,浮华愈盛,洋洋洒洒,美不胜收,实则有的言中无物,使人读了就想忘去为快。可是习惯于浮华的人,对于古典经籍,反而大笑却走,真是不笑不足以为道了。《楞伽经》当然也是问答题材的语录体裁,粗看漫无头绪,不知所云,细究也是条分缕析,自然有其规律,只要将它先后次序把握得住,就不难发现它的系统分明,陈义高深。不过,读《楞伽》极需慎思明辨,严谨分析,然后归纳论据,融会于心,才会了解它的头绪,它可以说是一部佛法哲学化的典籍(本经大义的纲要,随手已列了一张体系表)。他如《解深密》、《楞严经》等,条理井然,层层转进,使人有抽丝剥茧之趣,可以说是佛法科学化的典籍。《阿弥陀》、《无量寿观》及《密严》等经,神变难思,庄严深邃,唯信可入,又可以说是佛法宗教化的典籍。所以研究《楞伽》,势须具备有探索哲学、习惯思辨的素养,才可望其涯岸。
《楞伽经》的开始,首先由大慧大士随意发问,提出了一百多个问题,其中有关于人生的、宇宙的、物理的、人文的,如果就每一个题目发挥,可以作为一部百科论文的综合典籍,并不只限于佛学本身的范围。而且这些问题,也都是古今中外,人人心目中的疑问,不仅只是佛家的需求。倘使先看了这些问题,觉得来势汹涌,好像后面将大有热闹可瞧,谁知吾佛世尊,却不随题作答,信手一搁,翻而直截了当地说心、说性、说相,依然引向形而上的第一义谛,所以难免有人认为大有答非所问的感觉。实则,本经的宗旨,主要在于直指人生的身心性命,与宇宙万象的根本体性。自然物理的也好、精神思想的也好,不管那一方面的问题,都基于人们面对现实世界,因现象的感觉或观察而来,这就是佛法所谓的相。要是循名辨相,万汇纷纭,毕竟永无止境。即使分析到最后的止境,或为物理的,或为精神的,必然会归根结柢,反求之于形而上万物的本来而后可。因此吾佛世尊才由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加以析辨,指出一个心物实际的“如来藏识”作为总答,此所以本经为后世法相学者视为唯识宗宝典的原因。
自佛灭以后,唯识法相之学,随时代的推进而昌明鼎盛,佛法大小乘的经论,也可以纯从唯识观点而概括它的体系,不幸远自印度,近及中国,乃至东方其他转译各国的佛学,却因此而有“胜义有”与“毕竟空”的学术异同的争论,历两千馀年不衰,这诚非释迦当初所乐闻的。殊不知“如来藏识”,转成本来净相,便更名为“真如”,由薰习种性,便名为“如来藏”,此中毕竟无我,非物非心,何尝一定说为胜义之有呢?所以在《解深密经》中,佛便说:“阿陀那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同一道理,佛说般若方面,一切法如梦如幻,无去无来,而性空无相,又真实不虚,他又何尝定说为毕竟的空呢?倘肯再深一层体认修证,可谓法相唯识的说法,却是破相破执,才是彻底说空的佛法。般若的说法,倒是老实称性而谈,指示一个如来自性,跃然欲出呢!
但无论如何说法,佛法的说心说性,说有说空,乃至说一真如自性,或非真如自性;它所指形而上的体性,如何统摄心物两面的万有群象?乃至形而上与形而下物理世界的关联枢纽,始终没有具体的实说。而且到底是偏向于唯心唯识的理论为多,这也是使人不无遗憾的事。如果在这个问题的关键上,进一步剖析得更明白,那么,后世以至现代的唯心唯物哲学观点的争辩,应该已无必要,可以免除世界人类一个长期的浩劫,这岂不是人文思想的一件大事吗?唐代玄奘法师曾经著《八识规矩颂》,归纳阿赖耶识的内义,说它“受熏持种根身器,去后来先做主公。”而一般佛学,除了注重在根身,和去后来先做主公的寻讨以外,绝少向器世界(物理世界)的关系上,肯做有系统而追根究底的研究,所以佛法在现代哲学和科学上,不能发挥更大的光芒。也可说是抛弃自家宝藏不顾,缺乏科学和哲学的素养,没有把大小乘所以经论中的真义贯串起来,非常可惜。如果稍能摆脱一些浓厚而无谓的宗教习气,多向这一面着眼,那对于现实的人间世,和将来的世界,可能贡献更大;我想,这应该是合于佛心,当会得到吾佛世尊的会心微笑吧!倘使要想向这个方向研究,那对于《华严经》与《瑜伽师地论》等,有关于心识如何建立而形成这个世界的道理,应该多多努力寻探,便会不负所望的。
反之,说到参禅直求修证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通宗不通教,于是许多在意根下立定足根,或在独影境上依他起用,就相随境界而转;或著清静、空无,或认光明、尔焰;或乐机辩纵横;或死守古人言句。殊不知参禅,也仅是佛法求证的初学入门方法,不必故自鸣高,不肯印证教理,得少为足,便以为是。这同一般浅见误解唯识学说者,认为“诸法无自性”、或“一切无自性”,自己未加修证体认,便说禅宗的明心见性是邪说,都同样犯了莫大的错误。须知“诸法无自性”、“一切无自性”,这个观念,是指宇宙万有的现象界中,一切形器群象,或心理思想分别所生的种种知见,都没有一个固定自存,或永恒不变的独立自性。这些一切万象,统统是“如来藏”中的变相而已,所以说它“无自性”。《华严经》所谓:“一切皆从法界流,一切还归于法界”,便是这个意思。如有人对法相唯识的著作或说法,已经有此误解者,不妨酌加修正,以免堕在自误误人,错解佛法的过失中,我当在此合掌曲躬,殷勤劝请。
一九六○年,月到中秋分外明的时候,《楞严大义》的译述和出版,初次告一段落,又兴起想要著述《楞伽大义》的念头。有一天,在北投奇岩精舍讲述《华严》会上,杨管北居士也提出这个建议,而且他的夫人方菊仙女士,发心购赠两只上等钢笔,回向般苦成就。因缘凑泊,就一鼓作气,从事本书的译述。自庚子重阳后开始,历冬徂春,谨慎研思,不间寒暑昼夜,直到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二日,夏历岁次辛丑四月二十九日之夜,粗完初稿。在这七、八个月著述的过程中,覃思精研,有难通未妥的地方,唯有冥坐入寂,求证于实际理地,而得融会贯通,那时我正寓居一个菜市场中,环境愦闹,腥臊污秽堆积,在五浊陋室的环境里,做此佛事,其中况味,忆之令人哑然失笑!处于这种情景十多年来,已能习惯成自然,而没有净秽的拣别了。只有一次冬夜挥笔,感触正法陵夷,邪见弃斥,人心陷溺的现况,却情不自禁,感作绝句四首,题为庚子冬夜译经即赋,虽如幻梦空花,姑录之以为纪念。其一:“风雨漫天岁又除,泥涂曳尾说三车。崖巉未许空生坐,输与能仁自著书”。其二:“灵鹫风高梦里寻,传灯独自度金针。依稀昔日祗园会,犹是今宵弄墨心”。其三:“无著天亲去未来,眼前兜率路崔嵬。人间论议与谁证,稽首灵山意已摧”。其四:“青山入梦照平湖,外我为谁倾此壶。彻夜翻经忘已晓,不知霜雪上头颅。”
本书的著述,参考《楞伽》三种原译本,而仍以流通本的《楞伽阿跋多罗宝经》为据,但译义取裁,则彼此互采其长,以求信达。遇有觉得需加申述之处,便随笔自加附论标记,说明个人的见解,表示只向自己负责而已。后来有人要求多加些附论,实在再提不起精神了。这次述著,除了杨管北居士夫妇的发心外,还有若干人的出力,他们的发心功德,不可泯灭。台大农化系讲师朱文光,购赠稿纸千张,而且负责誊清和校对,查订附加注解,奔走工作,任劳任怨,虽然他向来缄默无闻,不违如愚,但这多年来,旦夕相处,从来不因我的过于严格而引生退意,甚之,他作了许多功德事,也是为善无近名的。但到本经出版时,他已留学美国,来信还自谓惜未尽力。其馀如师大学生陈美智、汤珊先,都曾为誊稿抄写出过力。中国文化研究所的研究生吴怡,也曾为本书参加过润文,和提出质疑的工作。韩长沂居士负责出版总校对。最后,程沧波居士为之作序。这些都是和本书著述完成及出版,有直接关系的人和事,故记叙真相,作为雪泥鸿爪的前尘留影。
本书述著完成以后,对于文字因缘,淡到索然无味,也许是具生秉赋中的旧病,素来作为,但凭兴趣,兴尽即中途而废,不顾任何诟责,或者因人过中年,阅历愈深,遇事反易衰退,故原稿抄好一搁,首尾又是四年了。在这四年中间,也写作过儒、道两家的一些学术著作,但都是时作时辍,兴趣索然。甚之觉得著述都是多馀的事,反而后悔以前动笔的孟浪。每念德山禅师说的:“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实在是至理名言,很想自己毁之为快。引用佛家语来说,可谓小乘之念,随时油然而生。故对本书的出版,一延再延。今年春正,禅集法会方毕,杨管北居士又提出此事,并且说,为回向他先慈薛太夫人,要独自捐资印刷本书五千部,赠送结缘,藉资冥福,所以今日才有本书的问世。始终成其事者,为杨管北居士,经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我但任兴而为,得失是非,都了不相涉,只是对本书的译文,仍然不如理想的畅达,确很遗憾。倘使将来触动修整的兴趣,再为本书未能尽善的缺憾处,重作一番补过工夫。但排印中间,又为误罹自疾而耽搁了七八个月,深感业重障深,蒇事之难。本来要替本经与唯识法相的关系,及性相两宗的互通之处,作一篇简单的纲要,但又觉得多事著述,徒费笔墨纸张,于人于世,毕竟没有多大益处,所以便懒得提笔。唯在前贤著述中,寻出范古农居士述《八识规矩颂贯珠解》,附印于次,以便学者对唯识法相,有一基本认识,可以由此入门,研究性相的异同,契入经藏。
〔一九六五年,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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