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生必具有情志,此自然之理也。情志感乎外而应乎 内,则兴山川风月,草木鱼鸟之变幻。发乎内而形乎外,则 为音声笑貌,文字语言之形态。此所以“诗言志,歌咏言”理 所当然也。此理初不限于时空,亦无囿于种类,如万壑之怒 号,咽呜叱咤,咸其自取耳。唯人习积成章,乃效法于天然, 各自规格于形式,虽因此有伤于性灵,而规律之美而疏导于 悲欢,复为涵泳情志,回环表达之适莫也。
迨乎佛之禅道出,以言思路绝,心行处灭,泯情志,趋 寂乐为旨归,视文字语言,已属多馀,又何取于刻意攀缘,舒 情声律之作哉!孰知此犹为一时方便,向上半提之说。情尽 无情,觉梦双清,大音希声,返闻闻性,则此虫鸣鸟语之聒 噪,风云月露之流行,本自空灵,无待禅寂而莫非本然。于 是言而无言,作而不作,如虫御木,偶尔成文而不著意,则 又何违乎道行哉!
然法久弊生,自盛唐以后,于道行外而专攻于韵律,特 以诗禅、诗僧而鸣高者,则如亡羊别径,洵可慨乎其多歧矣。 故贯休献诗于石霜禅师:“赤旃坛塔六七级,白菡萏花三四枝。 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之句。石霜即问之曰: 如何是此心?贯休茫然未知所对。石霜曰:汝问我答。休即 问之。石霜曰:能有几人知?此正为自误于诗禅、诗佛者流 之辣棒也。
皖当焦金堂先生,宿学志业,肃恭端俭,行不由径。初 未尝学诗,更未习于禅道,自参《论语》讲座,闻予言孔子 之说诗也,诗不云乎之旨,见猎心喜,乃留心于词章之逸韵 也。洎乎偶与禅席,不期然而有会于心,于是乃以一日一禅 诗立为规策,自求其放心于藩篱之外,输诚于性天风月之间。 不期年而成集,举以见似,且感其不自作而无成有终之旨,殊 可喜,且可观。然其白云,则未上及魏晋,甚之秦汉,意犹 未尽者。闻言而识人,知其于诗之禅悦,禅之诗境,悠然确 有会于心矣。
或曰,魏晋秦汉以上,禅之名既未之立,禅道之实,更 未之传,岂得有词章之与禅悟相契耶!乃曰:此则不然。禅 非别境,即心即佛。时有今昔,心无异代,此所谓“风月无 今古,情怀有浅深”也。若铄之以禅,则诗三百篇,何一而 不有契于禅。如帝王世纪之载唐尧时世之《击壤歌》曰:“日 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此非禅而禅,是为上乘。至若古诗十九首,处处推情入性,言 下忘言而豁开灵智于了脱之境,何待禅之为名乎!他如建安 诸子之诗,曹魏父子之作,莫不萧然有落寞之感,悠然兴超 缠之思。如曹瞒《短歌行》之句,其云:“对酒当歌,人生几 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 匝,无枝可依”。当此之时,其有感于世事变幻之莫定,慨乎 盈虚消息之难测,大有情厌物累,欲罢不能之哀鸣。倘时遇 马祖道一,直指见性,庶或屠刀放下,顿转杀机也欤!至若 曹丕之《善哉行》,有云:“上山采薇,薄暮苦饥,溪谷多风, 霜露沾衣。野雉群雄,猿猴相追。还望故乡,郁何垒垒。高 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忧 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汤汤川流,中有行舟,随波转 薄,有似客游。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俨然相薄寒山,敲钟唤梦之作,又何待于桑门落日,然后兴 悲哉!
至若初唐开国之际,禅道未得宏开,诗风尚不大行,虞 世南曾辞让唐太宗宫体诗之不当,确乎纯臣之志也。然李世 民之《帝京篇》有云:“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及其 《临池柳》诗云:“岸曲丝阴聚,波移带影疏,还将眉里翠,来 就镜中舒。”其非诗思与禅境之将毋同乎!馀如岩岩特行之臣 如魏徵之诗,有:“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塞鸟, 空山啼夜猿。”“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莫不与禅悦冥合, 逸情境外。等而次之,才人词笔,如刘希夷之“年年岁岁花 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以及崔涂之“绣轭香鞯夜不归,少 年争认最红枝。东风一阵黄昏雨,又到繁华梦觉时。”唐彦谦 之“乍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坏,千古腐儒骑瘦马,灞 陵斜日重回头。”等作,多不胜载,何一而非即诗即禅,岂待 习禅而后方有出尘解脱之隽语乎!并此转似金堂道友,盖有 伫望其上下古今续编之作也。拙诗鄙俚不韵,唯承偏爱录入, 诚有狗尾续貂,佛头著粪之诮,何足道哉?不足道也!
〔一九七九年,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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