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天下第一(5)
田思思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的旁边,还停着很多车马。
各式各样不同的车马。有的马车上,居然还有穿的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田思思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要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灯笼。
灯笼已被油烟烧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田思思和秦歌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得张空桌子。
居然没有人注意到秦歌。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子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句话,这伙计调头就走。
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田思思怔住了,忍不住道:“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秦歌笑笑,道:“我们是来吃东西的,不是来看人的。”
田思思道:“但他却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秦歌道:“他用不着问。”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这里一共只有四样东西,到这里来的人差不多都每样叫一碟。”
田思思皱眉道:“哪四样?”
秦歌道:“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红烧猪脚。”
田思思又怔了怔,道:“就只这四样?”
秦歌笑道:“这四样岂非已足够?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道:“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地方只有这四种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秦歌道:“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田思思道:“哦。”
秦歌道:“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田思思又笑了,她也不能不承认这话有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大清楚。
世上岂非说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没有人能弄得清楚?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好暗。
田思思抬起头,忽然发现有好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地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狗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田思思忍不住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秦歌道:“做生意的人。”
田思思道:“到这里来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秦歌道:“见不得人的牛意。”
田思思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总算已懂得了。
然后她回过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
她看到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这就是他们惟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中来的。
然后她就看到刚才的伙计托着个大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
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但田思思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看秦歌道:“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秦歌道:“嗯。”
田思思道:“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秦歌道:“嗯。”
田思思四面看了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秦歌道:“哪些人?”
田思思道:“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秦歌将面碗里的牛肉一扫而光,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们没有病。”
田思思道:“这个人呢?”
她说的是她眼睛正在盯着看的一个人。
这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这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田思思道:“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
秦歌道:“而且地位还不低。”
田思思道:“像他这种人,家里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秦歌道:“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田思思道:“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好的。”
秦歌道:“随时都有。”
田思思道:“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深更半夜鼓打三更还到这种地方来吃东两呢?”
秦歌慢慢地喝了杯酒,慢慢地放下酒杯,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道:“当然知道,我以前就常常都会觉得很寂寞。”
秦歌道:“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田思思道:“我想东想西,想出来到处逛逛,想找个人聊聊天。”
秦歌忽然笑了,道:“你以为那就是寂寞?”
出思思道:“那不是寂寞是什么?”
秦歌道:“那只不过你觉得很无聊而已,真正的寂寞,不是那样子的。”他笑了笑,笑得很凄凉,缓缓接着道:“真正的寂寞是什么样子?也许没人能说得出来,因为那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田思思在听着。
秦歌道:“你若经历过很多事,忽然发觉所有的事都已成了过去,你若得到过很多东西,忽然发觉那也全是一场空,到了夜深人静时,只剩下你一个人……”他语声更轻,更慢,缓缓地接着道:“到了那时,你才会懂得什么叫寂寞。”
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懂得?”
秦歌好像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又痴痴地怔了半天,才接着道:“那时你也许什么都没得想,只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怔,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找不到着落,有时甚至会想大叫,想发疯……”
田思思道:“那时你就应该去想些有趣的事。”
秦歌又道:“人类最大的痛苦,也许就是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你若拼命想去回忆过去那些有趣的事,但想到的却偏偏总是那些辛酸和痛苦,那时你心里就会觉得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田思思笑道:“好像有根针在刺着?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而已……”
秦歌又喝了杯酒,道:“以前我也不信,一个人的心真会痛,也以为那只不过是文人们的形容过甚之辞,但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最懂得修辞用字的文人墨客之流,也无法形容出你那时的感觉。”他笑得更凄凉,接着道:“你若有过那种感觉,才会懂得那些人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这破摊子上来喝酒了。”
田思思沉默了半晌,道:“就算他怕寂寞,也不必一个人到这里来呀。”
秦歌道:“不必?”
田思思道:“他为什么不去找朋友?”
秦歌道:“不错,你痛苦的时候,可以去找朋友陪你,陪你十天,陪你半个月,但你总不能要朋友陪你一辈子。”
田思思道:“为什么?”
秦歌道:“因为你的朋友们一定也有他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他自己的家人要安慰,不可能永远来陪着你。”他又笑了笑,道:“何况你也不会真的愿意要你的朋友永远来分担你的痛苦。”
田思思道:“你至少可以花钱雇些人来陪你。”
秦歌道:“那种人绝不是你的朋友,你若真正寂寞,也绝不是那种人可以解除的。否则,与朋友有何区别?”
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道:“我知道另外还有种人。”
秦歌道:“哪种人?”
田思思道:“像张好儿那种人,她那地方至少比这里舒服多了。”她又向那青衫人瞟了一眼,道:“像他那样的人,应该有力量到那里去的。”
秦歌道:“不错,他可以去,但那种地方要是去得多了,有时也会觉得很厌倦,厌倦得要命。”
田思思道:“所以他宁可一个人到这里来喝闷酒。”
秦歌道:“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田思思道:“但这里的人虽多,却没有他的朋友,也没有人了解他的痛苦,他岂非也是等于一个人一样?”
秦歌道:“那完全不同。”
田思思道:“有什么不同?”
秦歌道:“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感觉到别人存在,可以感觉到自己还是活着的,甚至还会看到一些比他更痛苦的人……”
田思思道:“一个人若看到别人比他更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就会减轻么?”
秦歌道:“有时的确是的。”
田思思道:“为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自私?”
秦歌苦笑道:“因为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田思思道:“我就不自私,我只希望天下每个人都快乐。”
秦歌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等到你再长大些时,就会懂得,这种想法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不能快乐?”
秦歌道:“因为你若想得到快乐,就往往要付出痛苦的代价,你若得到了一些事,就往往会同时失去另外一些事……”
田思思道:“人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不换一种想法?”她眼睛闪着光,又道:“你在痛苦时,若想到你也曾得到过快乐;你失去一些东西时,若想到你已得了另外一些东西,你岂非就会快乐得多。”
秦歌凝视着她,忽然笑了,举杯一饮而尽,道:“就因为世上还有你这么样想的人,所以这世界还是可爱的。”
到这里来的人,当然并不完全都因为寂寞。
秦歌道:“还有些人是因为白天见不得人,所以晚上到这里来活动活动,也有些人是因为觉得这地方不错才来的。”
田思思道:“真有人觉得这地方不错?”
秦歌道:“当然有,我就觉得这地方不错。”
田思思道:“你觉得这地方有哪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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