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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昔时因(2)
作者:金庸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息竟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音,西北角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迳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婴儿,两人并辔谈笑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向我们大声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么。”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鲁莽,别伤他性命,抓住他问个清楚。’”

  “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向外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我们大声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侥,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高,实是罕见,显然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好手越来越强,我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击。”

  “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臂,她怀抱着的婴儿便跌下地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夺去我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命上前,跟他缠头,可是那人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时夕阳如血,雁关门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知道这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见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头上,那马一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则我筋骨齐断,那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半,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曾吓得晕了过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向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时和那辽经缠头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自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头大哥肋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并党组织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丐帮中有几个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智光续道:“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划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寂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有声,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引望,只见云锁雾封,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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