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镇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一部分义军开始返回开封城外。李自成和罗汝才的
老营尚未移营,而朱仙镇一带仍驻有很多人马,多是追杀官军回来的部队,奉命要
休息到明天才拔营去围困开封。
五月二十四日这天晚上,李自成在他的老营大帐中召集少数亲信文武,研究朱
仙镇大战以后的新局势和围困开封诸事,同时也研究了今后同曹营的关系。这次机
密会议直开到三更以后。当大家退出时候,李自成对牛金星说:
“启东,明天到阎李寨,应该继续讲《通鉴》了,还有《贞观政要》这部书,
我已经读完,有些地方还需要你讲一讲,才能完全懂得。”
牛金星恭敬地回答说:“《通鉴》自然要继续讲下去。将来大元帅建立江山,
经邦治国,这里边有取不尽的经验。《贞观政要》既然已经读完,有些重要地方可
以再讨论讨论。我想如今天气太热,大元帅也不必过于劳累。像大元帅这样于军旅
繁忙之中还能勤学好问,真是千古难得!”
李自成近来已经听惯了这样颂扬的话,不再表示谦逊,随即转向李岩说:“林
泉,你稍留一步,我有话跟你谈谈。”
大家走后,李自成拉着李岩的手,步出帐外,站在一棵大树底下。树梢上传来
知了的叫声,叫叫停停。附近有战马在吃野草,偶尔还听到它们用蹄子刨土地的声
音。天上满布星辰,一道银河横斜,织女星和牛郎星隔银河默默相望。旷野上,很
多很多军营,到处有火光闪灼,分明是有的将士还没有睡觉。在李自成和李岩站立
的地方,树枝上有一只喜鹊,在梦中被火光惊醒,从枝上飞起来,但忽然明白几天
来都是如此,随即又落下来,换了一个树枝,重新安心地闭起眼睛,进入梦乡。
闯王说道:“帐中闷热,站在这里倒觉得十分清爽。林泉,河南是你的家乡,
人地熟悉,刚才议事,你怎么很少做声?莫非另有深谋远虑,不肯当众说出?”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否。因为尚未思虑成熟,所以不敢说出。”
“大家议事,不一定思虑的都完全周到,你说出来何妨?好吧,现在没有别人,
你不妨对我说说。”
“大元帅,我有一个愚见,不知妥否。请大元帅速命一大将率领三万人马去追
左良玉,乘其在襄阳立足未稳,元气未复,攻占襄阳。将南阳与襄阳连在一起,随
后再经营郧阳,可称为‘三阳开泰’之计。如此,则我军进可攻,退可守,将立于
不败之地。自古以来,襄阳十分重要,为南北交通要道,又在汉江上游。将来从襄
阳出兵,可以东出随、枣,南取荆州。总之,占了襄阳,今后进湖广,人四川,下
江南,都很方便。”
李自成用心听着,不置可否。李岩接着说道:
“对曹操只说追左良玉,不必说占领襄阳、南阳。等占领之后,大力经营,那
时曹操即使心里不乐意,也莫可如何。”
李自成微微点头,又沉默半晌,方才小声说道:“林泉,我们今天虽说有四十
万人,可是能战的精兵不多,这你是知道的。此次朱仙镇之战,我们是全力以赴,
所以不惜将阎李寨的很多粮食丢掉。今后既要攻开封,又要防朝廷,还要防曹操,
兵力便很不足。要围攻开封,就不能分散兵力。还有一层,倘若我们的力量一弱,
曹操对我们也就不再重视;纵然他没有别的想法,他的部下也很不可靠。所以你的
想法虽然很好,也只能等攻破开封以后,再作计议。”
李岩不敢勉强,说:“大元帅从全局着眼,以破开封为当务之急,又得防曹营
怀有二心,所以将兵力集中在手,以策万全。老谋深算,胜于岩之管见远矣。”
李自成想了想,问道:“林泉,从明日起,我们就专心围攻开封。你今晚很少
对围困开封的事说话,不知你尚有什么妙策不肯当众言明?”
“围困开封,众位文武讨论甚详,我没有别的妙策可说。今后倘有一得之见,
定当随时献曝①。只有一件事情,刚才议事的时候大家都一时忘了。”
①献曝——古人的谦词,意思是贡献很不重要的意见或礼物
“什么事儿?”
“明日大军重围开封,应该向开封城内射进告示,劝谕城中官绅军民及早投降,
免遭屠戮。就说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动用武力,暂时围而不攻,以待开门
投降,文武官员一律重用,市廛不惊,秋毫无犯。如敢顽抗,破城之后,寸草不留。”
“好,好。我因为事情多,忘了让献策和启东他们草拟一个告示了。这事儿就
交给你办。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早晨把告示拟好,带到阎李寨交我。”
李岩辞别大元帅,跳上战马,向朱仙镇附近的驻地奔去。
同日下午,约摸申时光景。
在开封城内,靠近南土街的酉边,有一条东西胡同。在这条胡同的西头,有一
个坐北向南的小小的两进院落。破旧的黑漆大门经常关着,一则为防备小偷和叫化
子走进大门,二则为前院三间西房设有私塾,需要院里清静。倘若有生人推开大门,
总会惊动一条看家的老黄狗,立刻“汪汪”地狂叫着,奔上来拦着生人不许走进,
直到主人出来吆喝几声才止。那大门的门心和门框上,在今年春节时曾经贴过红纸
春联。当时开封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攻防战,家家户户都不知这城是否能够保住,也
没有心思过年。可是贴春联是两百多年来一代代传下的老规矩,又都不能不贴。现
在这春联已被顽童们撕去大半,剩下的红纸也褪了颜色。只有门头上的横幅,红纸
颜色还比较新鲜,上写着“国泰民安”四个字。不管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这四个
字看起来都十分滑稽。
如今虽然天气很热,却仍旧从院中传出一片学童的读书声。有的孩子读“四书”,
有的读《千字文》,有的读《百家姓》,还有的在读《诗经》,不过那是个别人罢
了。这些学生,有的用功,有的淘气,而且各人的天赋、记性都不一样。有一个孩
子,显然是在背书,非常吃力,只听他扯着喉咙背着“子日,呀呀呀,呀呀呀”,
“呀”了好久,接不上别的字句。夹在这些学童的声音中间,有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也在朗读文章,音节很讲究抑扬顿挫。那文章听起来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对称的,
懂得的人会听出来他是在读八股文,也许他面前的书就叫做《时文①选萃》,或
《闱墨②评选》,总之,这是当时科举考试的必读之书,中举人、进士所必修的课
程。这个中年人的琅琅书声一直传到大门以外,传到小胡同中。
①时文——明朝人将八股文称为“时文”.以别于韩愈和柳宗元等人倡导的
“古文”。
②闱墨——评选出来乡试或会试考中的试卷,称做闱墨。“闱”指试院。
这时在胡同的西头,有一位少妇牵着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向东走来。她分
明听见了读书的声音,特别是辨出了那个中年人读八股文的声音,忧郁的脸孔上不
觉露出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笑,也许是一丝苦笑。她低下头去望着那个小男孩,轻轻
问道:
“你听,那是谁读书?”
小男孩并没有理会这读书的声音,用一只手牵着妈妈,用一只手背擦自己脸上
的汗。遇着一块小砖头、一块瓦片,他总要用他的破鞋子踢开。由于天气太热,他
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只带了一个花兜兜;裤子是开裆裤,用襻带系在肩上。他长得
胖乎乎的,大眼睛,浓眉毛,五官端正,一脸聪明灵秀之气。
那少妇大约有二十八岁的样子,平民衣饰,梳着当时在省城流行的苏州发髻,
脸上薄施脂粉,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汴绸褂子,四周带着镶边,一条素色带花的长裙,
已经半旧了。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齿,弯弯的眉毛又细又长,虽然算不得很有姿
色,但在年轻妇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她正像当时一般少妇那样,走路低着头,
目不旁视。与往常不同,今天她脸上带有忧郁的神色,好像有什么沉重的心事压在
眉头。
这小胡同里行人不多,偶尔有人从对面走来,她就往胡同北边躲一躲,仍然低
头走她的路,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但也不由得看看别人的脚。刚才她是去胡同转角
处的铁匠铺,找铁匠孙师傅间几句话,问过以后,就很快转回家来。
她的婆家姓张,丈夫是一个资门秀才,原籍中牟县,是当时有名的河南名士张
民表的远房侄儿,名叫张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开封城内北土街附近。
她小时候本来也有名字,叫做香兰,但当时一般妇女的名字不许让外人知道,只有
娘家父母和家族长辈呼唤她的小名。一到婆家,按照河南习俗,婆家的长辈都称她
李姑娘,晚辈称她大嫂或大婶,也有邻居称呼她秀才娘子。但由于省会是一个大地
方,秀才并不稀罕,称呼她秀才娘子的人毕竟不多。自从开封第一次被围以来,家
家门头上都挂着门牌,编为保甲,门牌上只写她张李氏,没有名字。
她推开大门,惊醒了正在地上睡觉的老黄狗,刚要狂吠,闻到了主人的气味,
又抬头一望,见是女主人回来,立刻跳起来迎接她,摇着尾巴,十分亲昵。它身边
有条小狗,已经两三个月了,长得十分活泼可爱,也摇着小尾巴,随着老黄狗一起
迎接主人。香兰回头把门掩上,忍不住隔门缝偷着朝外望望,恰好有个男人走过,
她赶快把门关严,还上了一道栓。黄狗和小狗仍然摇着尾巴,同她亲昵。小男孩蹲
了下去,不断地摸着小狗,拍它的头。那小狗受到抚爱,也对小男孩表示亲昵。但
香兰心中有事,拉着孩子离开小狗,走进院中,来到学屋前。由于天热,学屋的两
扇门大开着,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撑开。香兰有话急着要对丈夫说,但她不愿走到门
口,让自己全身被学生看见。尽管这是蒙学,但内中还是有一二个十五六岁的男孩。
为了回避学生们调皮的眼光,她默默地站在窗外,听她的丈夫读书,并从一个窗纸
洞里张望她丈夫读书时那种专心致志、摇头晃脑的模样。望着望着,她感到心中不
是滋味。自从丈夫中了秀才之后,三次参加乡试,都没有考中举人,如今还是拼命
用功。可是大局这样不好,谁知今年能不能举行考试呢?她为她丈夫的命运,也为
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运感到焦心。等张成仁读完一篇文章,放下书本,正要提起红
笔为学生判仿时,她轻声叫道:
“孩儿他爹!你出来一下。他爹!”
香兰正像许多“书香人家”的少妇一样,温柔沉静,从来不大声说话。今天虽
然心绪很乱,仍没有改变说话小声细气的习惯。张成仁于满屋蒙童的读书聒噪声中
听见妻子的声音,知道她已上铁匠铺去过,便放下红笔,走出学屋来。他摸摸小孩
的头顶,问道:
“回来了么?外面有什么消息?”
香兰忧郁地摇摇头,说:“二弟还没有回来。有些人已经口来了,说是在阎辛
寨那边,又有了闯贼的骑兵,不许再运粮食。可她叔叔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不知会
不会出了事情,孙师傅也很操心。外面谣言很多,怎么好啊!”
张成仁口头望了一眼,发现有几个大胆的学生正在门口张望,见他回头,都赶
紧缩了回去。他便对香兰使了个眼色,说:
“我们到后边去说吧。”
说罢,他牵着小男孩一直走进二门。二门里边是个天井院,几只鸡子正在觅食。
忽然一只母鸡从东边的鸡窝内跳出,拍着翅膀,发出连续的喜悦的叫声。小男孩笑
着说:
“妈!鸡子嬎蛋①了。”
①嬎蛋——嬎,音tá。河南话将鸡鸭下蛋叫做嬎蛋。
妈妈没有理他,嚷着眉头,跟在丈夫的身后进了上房。上房又叫做堂屋,是朝
南三间:东头一间住着父母,西头一间住着成仁的妹妹德秀,当中一间是客堂。张
成仁夫妻住在西厢房。他们除有小男孩外,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如今这小女儿也
在堂屋里随着祖母学做针线。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们一进上房,不等坐下,成仁的母亲就愁闷地向媳妇问道:
“你去铁匠铺打听到什么消息?德耀回来了么?”
母亲问到的德耀是张成仁的叔伯弟弟,他的父亲同成仁的父亲早已分家,住在
中牟城内,因受人欺侮,被迫同大户打官司,纠缠数年,吃了败诉,微薄的家产也
都荡尽。父亲一气病故,母亲也跟着死去。那时德耀只有五岁,被成仁的父亲接来
开封,抚养到十二岁,送到孙铁匠的铺子里学手艺,现在早已出师了。因为德耀别
无亲人,而成仁家也人丁单薄,南屋尚有一间空房,就叫德耀住在家中,像成仁的
亲弟弟一般看待。自从李自成的义军撤离阎李寨后,开封城内天天派了壮去那里运
粮。今天早晨恰好轮到德耀和一批丁壮前去。可是丁壮们刚到阎李寨就碰见李自成
的骑兵又回来了,大家赶紧往回逃。有些人还未走到阎李寨,也跑回来了。德耀到
现在还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香兰怕她公婆操心,不敢把听到的话全部说出来,只说外边有谣言,好像官军
没有把贼兵打败。
公公一听说消息不好,就从床上挣扎着要下来。成仁赶紧上前搀扶。老头子颤
巍巍地说:
“这样世道,怎么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没有听见远处炮声,原以为流贼已经退
走,官军打胜了。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大,竟是官军打败了。德厚啊,你只会教
书读书,天塌啦都不关心,也该出去打听打听才是!”
张成仁安慰父亲道:“爹,你放心,像开封这样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这里,
朝廷不能不救。纵然朱仙镇官军一时受挫,朝廷也会另外派兵来救的。”
“你不能光指望朝廷来救兵,还是赶快出去打听一下吧!你不要只管教书,只
管自己用功,准备乡试。虽然是天塌压大家,可是咱家无多存粮,又无多钱,经受
不住围困。外边的情形一点也不清楚,怎么行呀?”
张成仁斯斯文文地说:“我今天也觉得有点不对头。前些日子因为贼人来到城
外,人心惊慌,只好放学。这几天开封城外已经没有喊人,学又开了,学生们来得
也还不少。可是今日午后,忽然有些学生不来了,我就心中纳闷:莫非又有什么坏
的消息?现在果然又有了坏消息!不过,我想,胜败乃兵家常事,开封决不要紧,
请你老人家放心。”
老头子因为香兰说的消息太简单,一心想要儿子出去打听,便又感慨地说:
“要是战事旷日持久,这八月间的乡试恐怕不能举行了。”
张成仁一听这话,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最怕的就是今年的乡试不再举行,一耽
误又是三年。他至今没有考中举人,照他看来,不完全是他的八股文写得不好,好
像命中注定他在科举的道路上要有些坎坷。上一次乡试,他的文章本来做得很好,
但因为在考棚中过于紧张,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个墨点子,匆匆收走卷子后,他
才想了起来,没有机会挖补。就因为多了这个墨点子,他竟然没有中举。这一次他
抱着很大希望,想着一定能够考中,从此光耀门庭。可是现在看来又完了,他不觉
叹了口气,说: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几次乡试都没有考中,原准备这次乡试能够金榜题名,
不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唉,谁晓得偏偏又遇着流贼攻城!”
母亲深知道儿子的心情,见他忧愁得这个样子,就劝说道:“开封府二州三十
县,读书秀才四千五①,不光你一个人盼望着金榜题名。要是今年不举行乡试,只
要明年天下太平,说不定皇恩浩荡,会补行一次考试。”
①四千五——意思是很多,一般指人说的。
父亲又催他出去打听消息。张成仁因不到放学时候,不想出去。同时他知道,
只要等同院的王铁口和霍婆子回来,就什么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个寡妇,丈夫
死了多年,留下一个儿子,不料去年儿子又病死了,她就孤零零地住在前院的两间
东屋里。这老婆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卖针线过日子。住在南屋的王铁口,是
在相国寺专门给人算命看相的。他的老婆是个半瘫痪的人,整天坐在床上,从不出
门。关于大事件,王铁口知道最清楚。他在府衙门、县衙门,甚至巡抚衙门、布政
使衙门都有熟人,而相国寺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都有,
所以他的消息最为灵通。霍婆子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她走街串巷,有些大户人家也
进得去,所以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王铁口每天总要到黄昏以后才收了他的算卦
摊子回家来,而霍婆子今天也还没有回来。张成仁的父亲又催他出去,说至少应去
看一下张民表。母亲也在一旁说道:
“你天天在家教书、读书,也不到你大伯家里看看。不管他多么阔气,声望多
高,一个张字分不开,前几代总还是一家人。你是个晚辈,隔些日子总该去看一看,
请个安,才是道理。你把学生放了吧。”
张成仁被催不过,只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里换衣服。香兰也跟了过来。张
成仁偷偷地问妻子:
“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你可听到了?”
香兰小声答道:“外面谣言说,官军在朱仙镇全部被打败了,逃得无影无踪。
督师丁大人、总督杨大人生死不明。如今流贼大获全胜,又要包围开封,明日大队
就会来到。到处人心惶惶,我的天,怎么好啊!”
张成仁听了,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当他换衣服的时候,手指不由得微
微打颤。一则他没想到官军失败得这么惨,很为开封的前途担心。二则今年的乡试
准定举行不了,使他有一种绝望之感。他决定不再迟疑,赶快到张民表家去打听消
息,便换上一件旧纺绸长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学屋里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有的学生站在桌子上头,正在学唱戏,有的站在凳
子上指手画脚,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厮打,闹得天昏地暗。张成仁大喝一声。学生们
一听见他的声音,马上各就各座,鸦雀无声。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坐下去后,互相偷
使眼色。倘若在往常,张成仁一定要惩罚一番,至少要把那为头的顽皮学生打几板
子。可是今天他无心再为这些事情生气了,只对学生们说: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点放学。你们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来上学。”
孩子们一听说放学,如获大赦一般,连二赶三拿起各自的书本和笔、墨,蜂拥
而去。张成仁等学生走完后,把学屋门锁上,正要迈出大门,恰好霍婆子着卖货
篮子回来了。张成仁一见她就叫道:
“霍大婶,今天回得好早啊!”
一般人在灾难的日子里,同邻居和亲朋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密,特别关心。像霍
大娘这样的人,表现得特别突出。她今天下午本来还要去给几家大户的太太小姐们
送精巧的绒花,因挂念着张成仁一家还不知外边变化,所以赶快回来了。她回头向
街上望望,随即将大门关紧,上好闩,对成仁说:
“秀才,你,你大概还坐在鼓里,外边的消息可不好哩!”
成仁惊慌地说:“大婶,你回来得好,回来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着你老回来!”
“唉,李闯王的人马又回来了,又把汴梁城围起来了。外边人心惶惶,大街上
谣言更多。我特地赶快回来,给你们报个信儿。”
张成仁说:“我正想出去打听消息,恰好你回来了,回来得正是时候。好,一
起到上房坐坐。”
霍婆子虽是房客,却同张家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大家都喜欢霍婆子,因为她
为人耿直,心地善良,自己尽管很穷,遇到邻居有困难,总要想办法帮一把忙;常
常,她宁肯自己受苦,也要把东西借给别人。在开封这个大城市里,做卖婆并不容
易,尤其像她这样打年轻时就守寡,十几年来出东家,走西家,天天这里跑跑,那
里串串,多亏自己立得正,行得端,所以街坊邻居没有任何人拨弹她一个字儿。纵
然是爱说闲话的人,也从不说她一句闲话。尽管如今她只剩一个人过生活,可是多
少人都把她当做婶娘一样看待。街坊上人们看见她,都亲亲热热地叫她“霍大娘”、
“霍大婶”。这会儿她一到上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赶快给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给她
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家人都围着她问长间短。张成仁也脱了长衫和方
巾,坐在她的对面。霍婆子就把外面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据她听说,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马都在追杀官军。官军经不起李自成的猛
攻,全都溃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杀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黄昏以后,有一个姓杨
的将官,只身从南门系上城,见了抚台大人,这才知道官军是五更以后就兵败逃走
的。左良玉往西南,督师和总督往东南,跑得一片混乱。李自成的人马乘机追杀,
使督师和总督都只能各自逃命,谁也不能顾谁。张成仁问道:
“前几天不是丁督师派了几名将士来,由南门系上城,说是已经把流贼包围起
来,不日就要消灭,不叫城里出兵的么?”
“唉呀,你这个秀才先生,读书读愚了。那是中了李闯王用的计策!李自成命
他的手下人扮成官军模样,来稳住城内,不叫出兵,好让他们全力收拾朱仙镇的官
军。”
一听这话,张成仁全家人的心里都猛然一凉。在片刻中,大家面面相觑,无话
可说。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着张成仁一家老的老,小
的小,不免为他们一家担忧,她不觉叹了口气,又说道:
“听说昨天夜里,抚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请皇上和周阁老
①火速再发来一支大军救开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说,
朝廷这次集结二十万人马,很不容易,一家伙在朱仙镇被打散,再想集结大军,真
是望梅止渴呀。如今城里谣言很多,官府出了布告,严禁谣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
说了闲话,都被锁拿走了。”
①周阁老——指周延懦,时为首辅
大家又问了些情况,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总的看来,情况十分不妙,
李闯王这次再围开封,不攻破开封决不罢休,至少也要围得开封粮草断绝,自己投
降。
刚才张成仁在听了香兰带回的消息后,还希望那消息不太确切,或是香兰听错
了。现在听了霍婆子的话,他完全绝望了,脸色苍白,不住摇头叹气。霍婆子又说
道:
“秀才,你学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办法,尽量存点粮食,不能光等
着一家人饿死啊。”
张成仁听了更加忧愁。家里并没有多的银钱,往哪里去买粮食?
霍婆子也叹了口气,说:“在劫!在劫!鹁鸽市我认识一个李大嫂,她的娘家
住在鹁鸽市,是回城来走亲戚的。她听见我说开封又被围,便赶紧收拾出城,谁知
城门已经闭了。她向我哭着说,没想到回来看看爹妈,多住了几天,竟出不去了,
家里还有丈夫儿女,不能见面,怎么办?她说得我心里也很难过。可是像这样情况
的,在开封城内不知有多少人!”
张成仁的母亲说:“唉!家家户户,在劫难逃!”
霍婆子又说道:“我刚才说的那个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来宋献策也在
那里住过。没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时来运转,突然发迹。他前年冬
天悄悄到了闯王那里,拜为军师,红得发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
骂他从了贼,在背后谁不羡慕他一朝得志,呼风唤雨!”
成仁的父亲叹息说:“往年他在相国寺开卦铺的时候,我也见过他,只觉得此
人不俗,却没想到他竟会呼风唤雨。”
霍婆子笑着说:“大哥,我说的呼风唤雨是比方话。你说,如今宋献策可不是
如同龙游大海,虎跃深山么?”
大家正在说话,忽然听见打门声。可是站在二门外的老黄狗和小狗只叫了一声
就停止了,亲热地摇着尾巴,向大门跑去迎接。香兰的脸上微露笑容,对八岁的女
儿说:
“招弟,快去开门,你叔回来啦。”
看见果然是德耀回来,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块石头。
霍婆子是个急性人,忙问:
“德耀,你怎么回来了?你没有遇见李闯王的人马?”
“遇见了,遇见了。”德耀一面说,一面擦着脸上的汗,就脸朝里在门槛上坐
了下来。
“他们没有把你掳去?”
“没有。这李闯王的人马倒真是仁义。我刚从阎李寨背了一袋粮食往回走,闯
王的骑兵就来了,把我和别的几个背粮食的人都拦住,问我们是哪里人,为什么来
背粮食。我们都吓慌了,只好跪下去说实话。说我们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们自己
要来背粮,是衙门里逼着各家出壮了,非来不可。他们又问,来人多不多?我们说,
来人很多,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没到,别的我不清楚,单单我们这一起就有十几
个人。闯王的人并不打我们,也没有说要杀我们,只是说,你们老百姓无罪,都站
起来吧。你们愿留下跟我们的可以留下来,不愿留的就回城。不过回城以后,再想
出来就不容易了。要是城里没有亲人,你们就留下吧。我们说,我们城里都有父母
亲人,不能留下。他们也不勉强,说:‘那你们走吧,粮食留在这里。’我们就逃
了回来。”
一听说闯王的人马这么通情达理,这么仁义,大家都觉得意外。张成仁的父亲
开始在里间床上听着,这时下了床,拄着拐杖出来,问道:
“德耀呀,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爹,我怎么会说假话呢?我亲身碰见的,确实如此。”
老头子说:“别看他们这样,这叫做假行仁义,收买人心。等他一占了开封,
就会奸掳烧杀,无恶不作。”
霍婆子说:“称爷,可不要这么说。许多人都知道,李闯王的人马十分仁义,
平买平卖,爱惜百姓,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那官府的布告上说他们如何杀人放火,
如何奸淫妇女,其实都是无稽之言。不过这事情咱们都不能说,万一让官府知道,
可就大祸临头了。”
老头子说:“我不相信李自成会有这样善良。再说,他跟罗汝才在一起,那罗
汝才可是做了许多坏事。今年过年后,他们的人马刚刚退走,城里官绅到繁塔寺去
看罗汝才的老营,找到了他们扔下的众多妇女。”
霍婆子说:“罗汝才是罗汝才,李闯王是李闯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虽
然合营,罗汝才奉闯王为主,实际也不是句句听闯王的话。听说闯王对他也只好睁
只眼,合只眼。”
德耀又说:“伯,我亲眼看见闯王的人马,亲自和他们说了话,他们既不打人,
也不杀人,还放我平安回城,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事?”
老头子不再言语,心中有许多疑问,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乱说啊。你年轻嘴快,万一被别人听见,可不得了!”
张成仁接口说:“老二,你千万不要乱说。见别人只说流贼如何打人,如何杀
人。关于他们的好话,你一点也不要漏出口来。”
香兰也说:“二弟,听你哥哥的话,不要糊涂。管他谁好谁坏,咱们当老百姓
的,谁坐天下,咱就做谁的顺民,少说话为佳。这年头,谁说实话该谁倒楣。”
德耀明白他们说的句句都对,但心里也还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憋在心里不舒
服。正在这时,又有人打门,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从门槛上一跳而起,跑出去开
了大门,随即和王铁口一起来到上房。大家一见王铁口回来,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
最灵的,就赶快向他打听。
王铁口告诉他们,昨晚逃回的那个将军,名叫杨维城,是在兵溃之后辗转逃到
开封来的。这一次李自成和罗汝才确实人马众多,无法抗拒,所以官军在水坡集支
持了几天,粮草水源都断了,左军先逃,随着全军只好各自逃生。
说了这些情形后,王铁口又对张成仁低声说:“我把算卦摊子一收拾,又到几
个朋友处打听了一下,就赶紧回来给你嘱咐一句话:开封这次一定要长久被围,将
来不堪设想。不管如何,趁现在你们要想办法买一点粮食存起来,能买多少就买多
少,纵然救不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几天。”
王铁口的话,说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晓得开封要长期被围困,
一围困就得饿死人,可是家里确实没有钱,怎么办?母亲望着成仁说: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里看看情况,再赶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么
说,他如今正在粮行里管账,看能不能先赊欠一点。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
能借一点。咱们总得多少存点粮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顿稀的也不要紧,不能让小宝
饿死。他是咱张家的一棵独苗,单传的一条根。”
说到这几句,她的眼泪禁不住滚落下来。香兰也流出眼泪。王铁口不肯多坐,
先告辞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们几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为刚才回来时只同孙师
傅打了个招呼,说自己平安无事,并没有多说话,想着孙师傅一定也有许多话要问
他,便也起身往铁匠铺去了。
张成仁仍然呆呆地坐着。小宝偎依在他的膝前,背着《三字经》,声音琅琅。
他见小宝如此聪明,才满五岁,《三字经》都快背完了,不禁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老头子望望小宝,说道:
“但愿全家能够过此大劫,你纵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后小宝书读得好,长大成
人,科举连捷,也不负我一生心愿。”说完以后,他噙着眼泪,回到自己房里病床
上去了。
张成仁在母亲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宝推开,重新换上汴绸长衫,戴上方巾,
出门而去。母亲也梳洗了一下,赶着往亲戚家去了。香兰拉着孩子,刚刚闩好大门,
有一个男人的脚步声来到门外,叫道:
“开门!开门!”
香兰不敢开,便答道家里没有人。那人听香兰这么回答,知道家里没有男人,
也就不勉强她开门,说道:
“县衙门传出晓谕,家家要清查户口。你们家里要是有客人,赶快报名,要是
没有就算了。”
“没有客人。”香兰小声答道。
那脚步声“咚、咚”地走了。香兰叹口气,回到内院西屋,想着这日子真不晓
得怎么过。如今她已经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乡试中能够“名登金榜”,但愿一家老
少能渡过大劫。她站在二门外用袖头揩干眼睛,免得让孩子看见了她的泪痕。
晚上二更时候,在开封府理刑厅二堂后边的签押房中,推官黄澍正在同一个中
年人小声密谈。这人姓刘,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厅掌文案的幕宾,俗称为行签
师爷。在签押房的桌上放着几张用白绵纸写的李自成的《晓谕开封官绅军民告示》。
自从义军第二次围攻开封以后,黄澍以他的精明强悍,敢作敢为,多有心机,特别
是善于周旋于周王府、各上宪与陈永福等武将之间,而变为一个红人。另一位年轻
有为的官僚是王坚,因为已经升为御史,在二月间开封解围后离开开封,所以如今
守城更需要像黄澍这样的人。虽然论官职他只是知府下边的推官,但是论重要地位
和实际权力,他不但远远超过开封府正堂,连号称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御史、
都指挥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听他的话。刘子彬是绍兴人,既承家学,又经
名师指教,加上在府。州、县做幕宾十余载,在刀笔吏中也是个佼佼人才。黄澍将
他倚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这时黄澍向他问道:
“子彬,所有射进城内的响箭都搜齐了么?”
“能够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来,大概也就是这么多了。”
“万不能漏掉一支。这是闯贼耍的一个诡计,用什么‘晓逾’煽惑军民。倘若
有一支流到军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骑马赶到西门又赶到南门,以抚台
大人的名义,传谕守城军民,凡拾到响箭的都不得隐瞒,立即递交我手。二十支是
个总数,看来另外大概没有了。曹门、宋门都没有响箭。”
黄澎仍然不放心,说道:“我一听说响箭射进来,就向抚台大人禀明,将此事
揽在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响箭流落到军民手中,我们的担子可不小啊。”
“这,我也想到了。我已经以抚台大人名义传谕全城:凡军民人等有抬到响箭
的立即上交,不许私看,更不许隐瞒不交,违者以通贼论处。看来不但普通军民,
连那些守城的官绅也决不敢私自藏起来不交。”
黄澍这才觉得放心,点点头,重新把李自成的《晓谕》拿起来再读一遍。那
《晓谕》上是这么写的: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示,仰在城文武军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启睿、杨文岳、
左良玉已被本营杀败,黄河本营发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绝。尔辈如在釜中,待死须
臾。如即献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旧录用,不戮一人。如敢顽抗,
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帅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速攻;先此消切晓谕,
以待开门来降。慎勿执迷,视为虚示。此谕!
后边用干支纪年,不书“大明崇祯”年号。黄澍尽管已经看过两遍,但是重读
之下,仍然感到每一句话都震撼着他的心。如今开封确实成了一座孤城,很难再有
援兵前来,粮食不多,救援亦绝。现在的人心与今年年节前后也大不相同,那时大
家都相信朝廷必来救援,所以能够坚守。如今看到朱仙镇全军覆没,人人丧失信心,
又加上许多人在传说李自成如何广行仁义、不扰百姓的好话,使民心十分不稳。如
果李自成仍像前香那样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计,开封都将从内瓦解。因为对形势看
得十分透彻,所以他更知道李自成这个《晓谕》的真正分量。想了一阵,他心情沉
重地说:
“子彬,我的意思,流贼的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抚台大人和列位上宪过目之后
全数焚毁,不许泄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写一张贼示,公布于众。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请赐明示。”
黄澎正要指出如何修改,一个丫环送茶进来,就把话停住了。等丫环走后,他
走到门口望望,又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确信没有一个人,这才坐下,对刘子彬俏
声说话。声音是那么低,那么轻,几乎连刘子彬也不能完全听清。但刘是一个用心
人,尽管有个别字听不清楚,黄澍的意思他已经明白,不禁大惊,轻轻问道:
“这样能行么?如果你准备将来使黄河决口,恐怕开封数十万军民,连你我在
内,都不能活了。”
黄澎说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只管按照我的意见去改。”
刘子彬仍然不肯,说:“按常理讲,黄河的河床多年淤积,全靠河堤将水拦住。
河水比开封城高,这一点在开封人尽皆知。万一将来将黄河决口,开封岂能平安无
事?”
“不,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据我看来,如果把黄河决口,黄水向东南流,
必然水势分散,来到开封城下时,水势已经变缓,不是那么急了。开封城外的拦马
墙,自从今春流贼退走以后,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黄水被拦马墙一挡,一定不会
再有多大力量,也许连拦马墙都过不来,即使过了拦马墙,这开封城墙是万万冲不
倒的,水也漫不过来。到时还会分流,主流会绕过开封,往东南流去,开封城必会
保全。而流贼屯在城外,如不仓皇逃遁,必然会被淹死。所以依我看来,此计可用。
但今天万万不能泄漏,日后也不能泄漏。把我告诉你的两句话写在闯贼的《晓谕》
上,也是为了一则可以固军民守城之心,二则万一将来必须决堤,大家也会认为此
事罪在流贼,而不在城内。”
刘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说了一句:“这毕竟是一着险棋……”
“看似险棋,其实不险。”
刘子彬终于被黄澍说服,按照黄澍的意见另外写了一张《晓谕》,将提到周王
的那一句话删去了,怕的是会引起百姓同感。又将“如敢顽抗,不日一鼓破城,寸
草不留”改为“不日决黄河之水,使尔等尽葬鱼腹”,并添上“本大元帅恐伤天和,
不忍遽决”的话,这就看起来很像是闯王的口气了。改了以后,黄澍感到满意,就
准备当夜去见巡抚。刘子彬问道:“局势如此险恶,抚台大人有何主意?”
“抚台除决定派他的大公子于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别无善策。如
今抚台对人谈起守城之事时,总说他毕竟年纪大了,要靠大家尽力。他还说:‘文
官要靠黄推官,武将要靠陈将军。’”
“如今巡抚确实处处倚重老爷,这是很难得的机缘。倘能保住开封,事后由巡
抚大人保荐,老爷一定破格高升。”
黄澍心中得意,故意说:“如今守城要紧,百万生灵的命运决于此战,哪有工
夫去想高升的事。”
刘子彬又问道:“周宜兴新任首辅,此人倒是颇有才学,也有经验。不知巡抚
大人派大公子进京,是不是要找宜兴求救?”
“巡抚一方面向朝廷呼救,请皇上速派大军;另一方面当然要找宜兴,请他设
法救援。”
刘子彬充满希望地点点头,说:“想来宜兴久为皇上所知,这一次重任首辅,
他当然急于有所建树,必会想办法调集人马来救开封。”
“但愿能够如此,就怕一时军饷很难筹集,所以我们也要想一个长久对敌之计。
我现在别的不担心,就怕开封被围日久,守城军心有变。”
刘子彬沉吟说:“这倒是要认真对待。现在确是到处将骄兵惰,士无斗志。虽
然陈将军的一支人马还比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难说。……”
两人又密谈了一会儿话,只见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向黄澍禀报:
“老爷,抚台衙门派人来请老爷速去,陈将军和各上宪已经都在那里了。”
“把轿子准备好。”
“轿子已经在二堂停着了,请老爷上轿。”
黄澍将李自成的《晓谕》和伪造的《晓谕》都带在身旁,由仆人提着亮纱灯笼
在前引路,上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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