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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作者:姚雪垠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袁时中的心中十分沉重和愤意,不自禁地流露于外。他一路上信马而行,浓眉
不展,默无一语。快到小袁营老营驻扎的村子时,刘玉尺站在路旁迎候,离老远看
见他气色不佳,暗暗吃惊。时中的乡亲老王被闯王斩首,小袁营的老营上下都已传
遍,人心不服,都在窃窃议论。刘玉尺深怕时中在将士前流露出对李闯王的不满心
情,所以他独自带几个亲兵出村等候。等时中来到面前时,他满面堆笑,赶快拱手
说:
  “恭喜将军!”
  袁时中感到愕然,奇怪他的军师对刚才在闯王面前发生的事儿竟然不知。他正
要说话,却看见军师赶快向他使眼色,随即又说:
  “刚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所以要向将军贺喜。我平日所担心的是闯王仍把将
军作客将看待,今日之事使我的担心全消了。大元帅对曹营的黄龙那样处分,对咱
营的人员如此处分,正显出大元帅对曹营客客气气,看待咱营如同老府的诸营一样。
他巴不得咱营处处替他争气,恨铁不成钢啊!”
  袁时中是一个十分乖觉的人,恍然明白了刘玉尺的深刻用心,慌忙点头说:
  “你说的完全对,完全对。”
  刘玉尺又说:“闯王素日对谁愈亲,在心中愈是青眼相看,必定责之最严,不
稍假借①。今日受闯王严责,实为难得。今后惟有我们全营更加奋勉,整饬军律,
一心为大元帅尽忠效命,报答他的深思厚爱。”

  ①假借——对坏人坏事宽容

  袁时中身边的亲兵们有的向刘玉尺投以愤愤不平的眼色,有的感到惶惑,有的
疑心刘玉尺已经被李闯王暗中收买。大家又望望袁时中,却奇怪时中完全听信玉尺,
微笑点头,连说:“我明白。我明白。”有一个亲兵原是袁时中的表兄弟,最不甘
心小袁营目前所处的地位。他向身旁的一个亲兵看一眼,在心中抱怨说:
  “起初听信刘军师的主意,去投闯王上了大当,又听军师的话向闯王求亲,中
了闯王的美人计。咱们将爷一味听信军师的话,到今日还执迷不悟!”
  另一个亲兵明白了他的眼色,也在心里说:“看吧,咱们小袁营的偌大家底儿
都要断送在军师手中!”
  袁时中看出来亲兵们的不忿神色,愈明白刘玉尺提醒他的话有多么要紧,多么
及时。当他来到老营门外时,有许多将士都在等候着他。他带着坦然的微笑下马,
向大家扫了一眼,同军师走进大帐。
  朱成矩、刘静逸和三四位最亲信的将领都在时中的帐中等候。立在帐外的头目
们也有跟进来的。大家看见时中进帐时面带笑容,右手悠闲地摆动着马鞭子,感到
莫名其妙,也不好急着问,等他坐下说话。时中坐下以后,刘玉尺先挥手使亲兵们
和不关紧要的人们全部退出,他并且走到帐门口又挥一下手,使人们退远一点,然
后在时中的旁边坐下。时中登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望着大家,用严峻的口气小声
说:
  “事情的经过你们都知道啦,目前务必要小心谨慎,万不能使别人抓住把柄。
不许将士们对闯王、对老府说出一句闲话!你们要传谕各人手下将士:有谁敢私下
里对闯王发一句怨言,我知道后立即斩首!”
  有一个将领说:“可是众心不服……”
  袁时中一摇头将他的话头阻止,说道:“此时但求不再替我惹祸,讲说不着众
心不服。宁可枉杀几个好弟兄,也不能让别人找到借口,突然吃掉我的小袁营。”

  另一个将领说:“像这样住在别人的矮檐下①,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

  ①矮檐下——俗话: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袁时中赶快用手势将他阻止,说:“莫慌①。我自有计较。你们稍不忍耐,咱
们小袁营就一起完事。”他又望着大家提高声音说:“你们要恪遵大元帅钧谕,整
饬营规,加紧操练,严禁将士们饮酒赌博,打架斗殴,骚扰百姓。有敢违反的,不
论何人,一律治罪,轻则吊打,重则砍头。我是言出法随,你们要好生传谕将士,
不要以身试法!”

  ①莫慌——莫急,要沉着。

  众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齐声回答:“是!遵令传谕!”
  众将退出以后,大帐中只剩下袁时中、刘玉尺、朱成矩和刘静逸四人。每逢他
遇到重大问题,他总是先向刘玉尺等三人问计,然后再跟几个亲信将领密商。在三
位谋士中,他对刘玉尺最为倚重,人们说刘玉尺好像是他的魂灵,遇大事总得刘玉
尺帮他拿定主意。现在他轻轻地吁一口气,先看刘玉尺一眼,然后向三位谋士问道:

  “目前咱们小袁营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各位有什么高明主意?”
  刘玉尺知道近几天来,许多人在暗中埋怨他当日不该力主投闯,弄得受制于人,
所以他不肯首先说话。朱成矩原来也附和投闯,也不想说话。他两个都望着刘静逸,
等他发言。刘静逸本来有满腹牢骚,但眼前一则小袁营处境甚危,他想着应该同刘
玉尺和衷共济,对付老府吞并为急务,二则他怕得罪了刘玉尺,将来遭到陷害,所
以他苦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
  “如能化客为主①,自是上策,但恐甚难。既不能化客为主,应以速走为妙。”

  ①化客为主——原来居于从属地位,通过阴谋诡计和各种努力,改变了形势,
夺得了主动权、领导权,居于支配地位。

  刘玉尺因没有受到刘静逸的责难,顿感轻松,向朱成矩问:
  “朱兄有何妙策?”
  朱成矩忧虑地说:“我也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但恐欲走不能,反成大祸。”

  袁时中问:“为什么欲走不能?”
  朱成矩说:“闯王一面将养女许配将军,一面对将军心存疑忌,近日指示我小
袁营驻扎于闯、曹两营之间,两边夹持,岂不是防我逃走?何况我军只有三万将士,
闯、曹两营数十万,骑兵又多,欲求安然逃走,岂是容易的事?”
  袁时中略露不愉之色,说:“照你说,难道我们只能坐着等死?”
  朱成矩摇头说:“不然,不然。我的意思是,必须先使闯王信我们决不走,不
再对我们防范,然后抓住时机,突然而去,动如脱兔,使他追之不及。”
  刘静逸说:“闯王思虑周密,又有宋献策等人为之羽翼,恐怕不会给我逃走机
会。如无机会逃走,看来不出三月,小袁营已经不复存在矣。”
  袁时中的心头上格外沉重,背上冒出汗珠,将焦急的眼光转向刘玉尺的脸上。

  刘玉尺态度镇静,一如平日,分明刘静逸和朱成矩想到的种种困难,他早已
“筹之熟矣”。他故意沉默片刻,使大家冷静下来,然后淡淡一笑,轻捻短须,用
极其平静的声音说道:
  “当时我们决计投闯,求亲,今日决计离开,都有道理。盖此一时,彼一时也。
从目前看来,纵然闯王无意吃掉小袁营,我们也应离开,不必久居‘闯’字旗下。
何况闯王已经将小袁营化为老府一队,以部曲看待我们。未来吉凶,明若观火,不
走何待?”
  朱成矩间:“如何走法?”
  刘玉尺回答:“山人自有良策,暂时还不能奉告。”
  袁时中急切地问:“何时可走?”
  刘玉尺含笑回答:“山人昨夜卜一文王神课①,知道半月内即可全师远走高飞。
但究竟如何走法,到时再定。”

  ①文王神课——即文王课,旧日流行的卜卦方法的一种。按照《易经》卜卦方
法,用三个铜钱代替蓍草。

  袁时中又问:“往哪儿逃走?”
  “东南为宜。”
  “你算准了可以全营逃走?”
  “此是何等大事,山人岂敢妄言。”
  刘玉尺在参加袁时中起义以前,乡试三考不中,只好隐居故乡,教蒙馆①与读
书为生,郁郁无聊。虽然豫东是一马平川地方,他却自称山人,一则表明他无意功
名利禄,标榜清高;二则显示风雅,抬高身价。自从他做了袁时中的军师以后,已
经算是“出山”,所以不再以山人自居,但遇着想出奇谋妙计,心中得意,谈起话
来,仍然不由得自称山人。这是因为,他在起义前常看民间唱戏,诸葛亮身为蜀汉
丞相,仍然自称山人,给他的印象很深,被他模仿。现在袁时中等听他的口气,看
他的神气,又听他自称山人,果然都信他必有妙计,心情为之稍宽。袁时中笑着说:

  ①蒙馆——教初学儿童的私塾或家塾。

  “但愿军师有神机妙算,使小袁营得能平安走脱!”
  刘玉尺站起来说:“老府耳目众多,我们不宜聚谈过久。”他又专对时中说:
“将军,山人先走一步,晚饭请不必相候。晚饭之后,请将军在大帐稍候,山人再
来与将军细谈。”
  他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先向袁时中躬身一揖,又向朱、刘二人略一拱手,匆
匆地走出帐去。他给袁时中等留下了一团希望和宽慰,但随即在希望中产生了疑问。
朱、刘二人互相望一眼,又望望时中。时中挥手让他们出去,同时赞叹说:
  “军师常有出人意料的鲜着!”
  从袁时中的大帐回到自己的军帐以后,刘玉尺即刻找出他的一份未完成的文稿,
进行补充和修改。这是他到商丘以后,猜想到李自成可能有吞并小袁营之心,私自
利用夜间赶写的一篇稿子。他是一个用心很深的人,不到拿出来的时候,不肯对任
何人提起,甚至对袁时中也瞒得很死。
  将稿子补充修改完毕,他吩咐一个职司抄写的新入伙贫苦童生,一班将士戏称
之为“录事官”,就坐在他的帐中誊抄一份。这个童生看完文稿,感到惶惑,悄声
问道:
  “军师,目前全营将士对闯王和老府多有怨言,你命我抄写这份稿子给谁看呀?”

  刘玉尺严厉地看他一眼,说:“你快抄吧,休得多问!”
  那位“录事官”凭着是军师的乡亲,固执地说:“这文稿倘若传布,对军师十
分不利,务请军师三思!”
  刘玉尺嘲笑地问:“你说对我有何不利?”
  “不惟军师将不免遭将士们背后议论,恐怕也不能见谅于袁将军。”
  刘玉尺淡淡一笑,说:“你快抄写吧,不要耽误!”
  晚饭以后,刘玉尺带着誊清的稿子,来到袁时中的大帐。时中正在焦急地等候,
并且嘱咐了中军,今晚同军师有事相商,任何人一概不见。看见刘玉尺进来,他示
意叫他赶快坐下,然后低声问道:“玉尺,有何善策?”
  刘玉尺从怀中掏出文稿,请时中过目。袁时中就着烛光,将稿子看了一遍,心
中大觉奇怪。他对文稿上的字儿大体上都能认识,只是对个别句子略觉费解,但整
个意思是明白了。他怕自己文理浅,误解了稿子的真正意思,谦逊地说道:
  “军师,请你替我念一遍,有些句子你得讲解一下。”
  刘玉尺笑一笑,就替他一边小声念一边小声讲解。这是模仿《千字文》和《百
家姓》的通俗四言押韵体,歌颂李自成的不平凡的出身:降生时如何有红光照屋,
瑞鸟翔呜;母亲梦一穿黄缎龙袍的人扑人怀中,蓦然惊醒,遂生自成。接着写李自
成幼年颖悟多力,异于常儿,常在牧羊时独坐高处,命村中牧羊儿童向他朝拜,山
呼万岁。跟着写他如何起义,如何屡败官军,威震中原。下边有一段是刘玉尺的得
意之笔,他不觉稍微提高声音,拉开腔调①,朗朗念道:

  ①腔调——从前读诗、词、古文,都是按照抑扬顿挫的腔调朗诵,有音乐节奏。

  诞膺天命,
  乃武乃文。
  身应星宿,
  名著图谶。
  吊民伐罪,
  四海归心。
  泽及枯骨,
  万姓逢春。
  德迈汤、武
  古今绝伦。

  袁时中叫刘玉尺停住,问他“诞膺天命”一句是什么意思。刘玉尺解释说就是
“承受天命”的意思,是借《尚书》①上的一句称颂周文王的话。时中点点头,又
问:

  ①《尚书》——“庭膺天命”是《武成》(《尚书》中的一篇)篇中语。

  “有人说李闯王是天上的破军星下凡,原是骂他的话。你这一句说他‘身应星
宿’,怕不妥吧?”
  刘玉尺笑着回答:“有人说他是破军星降世,自然是人们因见他到处破军杀将,
随便猜想之词。然而像他这样人,必应天上星宿无疑。倘有人问起闯王究系何种星
宿降世,你就说是紫微星降世。闯王和老府的人们听到必甚高兴。”
  “说闯王是紫微星降世,有没有依据?”
  “没有依据。紫微星是帝星,是人君之像,所以这么说闯王必甚高兴。”
  “难道像这样大事也可以信口开河?”
  “自古信口开河的荒唐事儿多着哩。汉朝人编造刘邦斩白蛇的故事,又说他在
芒砀山中躲藏的地方上有五色云,谁看见了?像这类生编的故事哪一个朝代没有?
请将军尽管大胆地说,其结果呀,哼哼,只有好处,决无坏处。”
  袁时中仍不放心,又问:“倘若闯王和牛、宋等人问我何以知道是紫微星降世,
我用什么话儿回答?”
  “将军只推到我的身上,说是听我说的。”
  “他们会当面问你!”
  “我但愿他们问我。”
  “你如何回答?”
  “我同宋献策一样,奇门、遁甲、风角、六壬、天文、地理,样样涉猎。我还
精通望气,老宋未必胜我。我会说:多年来紫微垣帝星不明,正是因为紫微星已降
人间,如今那紫微垣最北一星不过是空起来的帝座而已。”
  “他们会问你,你怎么知道帝星就应在闯王身上?”
  “我当然知道!到商丘以来,我每夜更深人静,遥望闯王驻地,有一道红光直
射紫微垣最北一星,故知闯王身应帝星,来日必登九五①。”

  ①九五——指帝王之位。

  “别人为什么都未看见?”
  “将军,别人不懂望气,如何能够看见?”
  “听说宋军师也精通望气。他若不信,说你胡诌,岂不糟了?”
  刘玉尺狡猾地一笑,说:“将军也太老实了!李闯王自从宋军师献谶记之后,
自以为必得天下,而老府将士莫不祝愿他早登大位。我的话一旦出口,谁敢不信?
谁不拍手附和?宋军师纵然心中不信,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独持异议。他既不敢上失
闯王欢心,也不敢下违将士心意。况且,他会明白,倘若他敢说他不曾看见有红光
上通紫微,闯王和将士们定会说他不精于望气,枉为军师。我谅他非跟着我说话不
可!”
  时中仍不放心,说:“牛启东十分博学,你如何骗得住他?”
  “牛启东虽有真才实学,但因他一心想做开国元勋,爬上宰相高位,对闯王只
能锦上添花。”
  “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启东嫉妒,兢兢业业,平
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
  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
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听说前年冬天在得胜寨时候,有一
位王教师见他箭法如神,称赞几句,就被他当面抢白。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
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刘玉尺说:“将军之见差矣。前年在得胜寨跟此时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时也,
彼一时也。像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未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
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了
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留严子陵同榻而眠。
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
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
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
死蛤蟆能说成活的!”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
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
  务识天命。
  矢勤矢勇,
  尽心尽忠。
  拥戴闯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孙孙,
  共享恩荣。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时中本来已经同刘玉尺等人决计率领小袁营脱离老府,现在见刘玉尺编出这
篇文稿,明白了他的诡计,但是摇了摇头,小声问道:
  “军师,你以为单凭这个文稿,就能够使他对我们小袁营不起疑心?肯放我走
掉?”
  刘玉尺说:“我已经将棋路想好,请将军依计而行,定可顺利逃走。”
  时中问:“下步棋如何走?”
  玉尺说:“将军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帐中去住,将文稿读给太太听,问她可有什
么地方应该修改。”
  “我断定她只有满意,不会有什么挑剔。”
  “要紧的就是使太太满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传进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请将军明日亲自见牛、宋二人,请他们将稿子审阅修改,并说你要命刻字匠
连夜刻出,印成小本儿,分发小袁营将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版?”
  “当然,当然。”
  “牛、宋二人必会将此事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他当然不会阻止。”
  “这两步棋都走了,闯王能信任我么?”
  “还得将军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杀几个兄弟,也要杀头目。为要取得闯王在短期间真正化除猜疑,视将军如
心腹,非杀几个人头不可。当然除此之外,还要责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时中的脸色忽然沉重,含着几分恼怒,默思不语,心里说:“我没发疯!”
刘玉尺打量了他的神色,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亲兵进来,
对袁时中说:
  “太太差人来说,她预备了几样荤素小莱,几杯好酒,等待将爷回去。”
  刘玉尺不等袁时中说话,代他吩咐:“你告诉太太帐下来人,说咱们将爷正在
同军师谈话,马上就回太太帐中。”
  袁时中的亲兵说一声“是!”转身退出。
  袁时中抱怨说:“玉尺,你怎么这样性急?”
  刘玉尺说:“自从太太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对将军如此殷勤体贴,差人催将
军早回她的帐中,而且准备了酒肴等待,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将军犹豫,所
以就赶快代将军回答。”
  袁时中苦笑说:“唉,你不明白,因为我近来少去金姨太太帐中,她已经哭了
几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帐中。”
  刘玉尺说:“我何尝不明白将军的心思,可是将军几乎误了大事!”
  时中问:“如何说我几乎误了大事?”
  刘玉尺神色严重地说:“目前小袁营能否存在,能否伺机逃走,决于将军能否
获得闯王欢心。今晚所议之事,全是为此。在此紧迫时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
人前替将军多进美言,岂可惹她生气?况太太今晚如此举动,在别人家本是恩爱夫
妻之常,在她却非寻常,其中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
  “我也猜测不透。总之必有缘故,请将军务必快去太太帐中。刚才的话,请听
我简单扼要说完,不敢多耽搁时间。”
  “你快说吧。”
  “今日老王因酒后失言,被闯王斩了,在小袁营将士中颇多不平。从明日起,
抓几个说出怨言的头目和士兵斩首,过三天再杀几个。另外还要重责一批人。借他
们的人头和血肉之身,表将军忠于闯王之心。”
  袁时中犹豫地说:“这样事我不忍做。”
  刘玉尺说:“情势紧迫,请将军不要存妇人之仁,误了大事。俗话说:一将功
成万骨枯。我从前只想着是在战场上死人如麻,近来才明白战场外也不免常常死人。
为着事业成功,不但要杀死敌人,有时还得狠着心杀自己人,杀自己身边的人,杀
身边有功的人。老子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①。圣人把百姓当做刍狗,他
还是圣人。该杀自己人时就得狠心,不能讲妇人之仁!’”
  袁时中无可奈何点点头,叹口气说:“你替我斟酌办吧。说实话,今日老王冤
枉被斩,我现在心中还十分难过。”
  刘玉尺说:“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谈笑自若,还得说杀
得很是。”
  “这个……很难。”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大面前露出来你的不平。汉光武的亲哥哥被更始①杀了,
光武赶快驰回宛城,深自引过,不自称昆阳战功,不敢替哥哥服丧,饮食言笑如平
常。更始没有杀他,反而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为武信侯。何况老王只是你的部下,
并不是你的兄弟,何必为他的被斩难过?”他将那份文稿塞进时中手里,说道:
“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快去太太帐中。”

  ①更始——东汉南阳人刘玄,在王莽末年被绿林、新市、平林诸起义军拥戴称
帝,年号更始,世称更始帝,后被赤眉军杀死。

  袁时中默默起身,在亲兵们的护卫中往慧梅的住处走去。
  自从见过闯王以后,慧梅对闯王听信宋军师和牛先生的主意将她许配袁时中的
事,增添了谅解。另外,她觉察出自己已经怀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张鼐时候,忽
然想到腹中胎儿,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声轻叹中风消云散。她甚至责备自己不
应再回想往日同张鼐之间的若明若暗的两好情意。她认为再这样在感情上藕断丝连,
不惟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对不起腹中的胎儿。她开始为着闯王的大业,为着腹中
的胎儿,也为着忘却毫无用处的缱绻往事,半勉强、半自然地爱起自己的丈夫来了。
她愿意在沙场上能同他一起杀敌,在家中多给他温柔体贴。
  今天下午,她从邵时信的口中听说了老王被斩的事,起初她认为闯王斩得好,
假若她遇到小袁营中有谁敢酒后骂闯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斩不可。她暗中抱怨袁时
中对手下人管教不严,纵容了邪气上升。但是过了一阵,她的想法变了。她认为,
既然时中真心拥戴闯王,率部投闯,又同她结为夫妻,就不会对闯王怀有二心。她
仔细思忖:他在她的面前从没有流露过对老府不满的话,更没有一个字流露出不忠
于闯王的意思,就拿他同她结成夫妻的日子来说,他对她也算得上十分满意,每次
来到她的帐中,不管她自己有时冷淡,他总是恩恩爱爱,甚至为得到她的欢心,几
乎是低三下四(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由得暗暗发红,眼睛里饱含着被新婚幸福所
陶醉的神色,低下头去)。她想着,尽管他在同她成亲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妾,可是
近来他为了同她夫妻情笃,如胶似漆,他压根儿不去孙氏帐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
帐中。根据以上想法,她断定老王的不满意闯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时
管教不严罢了。在心中作出这样判断之后,她同吕二婶商量,准备几样使他可口的
荤素菜肴,几盏美酒,为他解闷,也趁机规劝他往后应如何管教部下。
  本来,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妆,也往往注意晚妆。慧梅出嫁以来,由于对婚姻怀
着隐痛,念念不忘张鼐,所以从来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间挂着三
尺宝剑,至少是挂一把短剑。可是今晚,她摘下宝剑,脱去箭袖戎装,换上一身桃
红绣花短祆,下穿葱绿百褶裙,脚穿大红绣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云鬟①,
香散雾鬓②。这在当时中上层社会的年轻妇女原是日常淡妆,但是慧梅生长在闯王
军中,除非逢年过节,又无战事,才同高夫人身边的姐妹们稍事打扮。来到小袁营
后,像这样为丈夫从事晚妆,实是初次。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梳洗打扮完毕,慧梅对
着一把新磨铜镜,向正面和左右照看一阵,心情十分愉快。吕二婶站在她的背后从
镜中看她,忍不住低声称赞:

  ①云鬟——鬟就是髻。妇女发多,梳成高髻,状如云堆,美称云鬟。
  ②雾鬓——鬓发下垂,梳得较松,美称雾鬓。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爷看见了一定喜欢!”
  慧梅回头看了一眼,佯装嗔怪:“二婶,你也对我取笑!”当她将铜镜交给吕
二婶时,又忍不住举起铜镜看了一眼。
  袁时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闯营”(他也是这么称呼!)时候,一路上心思十分
混乱。他忽而想着今晚刘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谋,能否在不久之后顺利逃走,他
心中没十分把握,万一被号称英明无比的李闯王识破机关,反而会促使祸事更快临
头。他忽而想着因为娶了慧梅,军中近来议论纷纷:有人从好的方面看,说他是半
个驸马;有人从坏的方面想,说他是中了宋献策定的美人计;还有说得更坏,竟说
他已经受制于新夫人,以后休想有什么大的作为。这后边的讥讽话不完全是从小袁
营将士中冒出来的,仿佛最初是从曹营传出的闲言讽语,传到小袁营就马上扎了根,
发了芽。这些话常常使他痛苦,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他忽而想到
金姨太太,觉得近来很对不起她,而今晚本来答应宿在她的帐中,又不去了。他在
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较,想着金氏有一些可爱的地方而慧梅没有。金氏处处体贴他,
当他有苦恼时百法儿逗他喜欢,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晚上总是重新打扮一番等
候着他。她不会武艺,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艺,天天弯弓舞剑?她不识字,但是常言
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她心儿灵慧就好啦。他想着金氏与他同床共枕时是那
样有情,热得似火,这一点长处慧梅偏偏没有!他不喜欢慧梅常常是箭袖戎装,剑
不离身;不喜欢她不施脂粉,纯凭天然生得俊俏;特别是不喜欢她对他总是以礼相
待,缺少像金氏所有的热火劲儿。不管他有时被她的美貌打动心魂,如何对她爱得
如癫似狂,而她总是默默地接受他单方面的狂热。起初,他认为她是害羞和生性庄
重,尽量体谅她;可是如今日子长了,显然她不全是害羞和生性庄重,而必是有些
不满意这门亲事,自以为是李闯王的养女而轻看了他。他想,倘若日后逃走,她愿
意随他逃走便罢,倘若她不肯同走或胆敢阻挠,他就不惜一狠心将她杀掉,消灭了
“小闯营”。他暗怀着一股怒火,走到了慧梅的驻地。
  慧梅的驻地,外圈的前后左右是男兵帐篷,路口有男兵警戒,里圈是女兵帐篷,
环绕着她的较大的帐篷,旁边是一个马棚。今晚袁时中来慧梅这里住宿,他的亲兵
们像往日一样,只能走进兵营的外圈,到女兵帐篷前就被挡住,赶快返回。在往日,
袁时中对这样的情况并不生气,有时反觉有趣。可是今晚,他已决计叛闯,对慧梅
的感情随着发生变化,几乎不能忍受这样待遇。他怀着一肚子怒火,勉强装出平常
神色。
  吕二婶听见他的沉重的脚步声,赶快从慧梅的大帐中出来迎接,笑着说:“姑
娘在帐中等候多时了!”随即她一边替时中掀开帘子,一边向帐中禀报:“姑爷大
驾来到!”袁时中因为心中暗怀恼怒,对吕二婶不打招呼,昂然进帐。可是他突然
被眼前的景象一惊,不禁心旌摇晃,片刻之前对慧梅的恼怒心情登时化为乌有,不
停地打量着站起来用温柔的笑脸迎接他的妻子。妻子向他说一句什么话,他没有听
清,只是痴痴地看她,忘记坐下,在心中惊叹说:
  “十个金氏也抵不上一个她!”
  慧梅被时中看得不好意思,尤其是吕二婶就站在他的背后伺候,多难为情!她
向一侧转过脸孔,心里打趣说:“他好像不认识我!”吕二婶已经风闻袁时中是一
个好色之徒,平时当着亲兵的眼睛就同金姨太太拉拉扯扯,但她死死地瞒住慧梅。
她担心时中忍不住拉扯慧梅,被慧梅嗔怒推开,倒反不美,所以她赶快笑着问道:

  “姑娘,酒菜快凉了,就端上来吧?”
  慧梅说:“快端吧。”
  吕二婶退出以后,袁时中又像馋猫似的望着慧梅。慧梅对自己的丈夫如此爱她,
既觉得甜蜜,又觉得不好意思,低头回避他的眼睛。尽管他们是夫妻,但毕竟是封
建时代的新婚夫妻,而且她实际是刚开始爱他、开始尝到爱情的幸福,所以丈夫的
那样望她,使她禁不住在幸福中脸红心跳。她深怕丈夫会猛然忍耐不住,跳起来将
她搂住,被帐外的女兵们从门帘缝儿或小窗孔儿看见,于是她在心情极不平静中温
柔地看丈夫一眼,轻声说:“我帮吕二婶端菜去。”赶快走了出去。
  一会儿,慧梅同日二婶将四个冷盘和四个热盘,两把盛着热黄酒的喇叭口锡壶
①,两双红漆筷,两只像茶杯大小的青花鸳鸯戏莲瓷酒盅,摆在从村中富户家找来
的半旧小方桌上。吕二婶笑眯眯地退出。这是她随嫁以来第一次出自内心的宽慰的
笑。

  ①黄酒……锡壶——用黍子经过炒、煮,加人酒曲,发酵,榨出酒来,其色黄,
俗称黄酒,以区别于蒸馏酒类。喝时用用壶放炉上烧滚,送到桌上。

  慧梅替丈夫斟了满杯酒,双手递给他,然后为自己斟了半杯。时中一直看着她
的温柔轻盈的动作,她的每一举手,每一个有意无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静静儿绽出
的甜的浅笑,鬓发拂动,云髻上的简单首饰的银铃摇响,加上红烛高照,红袄和旁
边的绣被都似乎有微香散出,这一切都使他心神飘荡,未饮酒先有醉意。他举起杯
子,笑视慧梅,说:“请!”慧梅嫣然一笑,轻举杯,浅入唇,只算是尝了一下,
却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望着丈夫将满盅酒一口喝尽。看见丈夫快活,她感到十分幸
福,赶快又替他斟满一盅。时中笑着问道:
  “太太,你今晚怎么想起来陪我饮酒?这可是咱俩成亲以来的第一遭呀!”
  慧梅说:“我听说你今日下午心中不快,所以命吕二婶帮我亲自准备几样小菜,
两壶黄酒,替官人解闷。”
  袁时中心中说:“啊,你是为着这个!”尽管在转瞬之前他狂热地爱慧梅,此
时却不能把她当做心腹人儿和共命运。同生死的好夫妻。他故意问:
  “我有什么心中不快?”
  慧梅笑道:“你还瞒我?我听说闯王杀了你的一个乡亲老王,他是你老营中的
一个头目,你也受了责备,弄得你心中不快,不是么?”
  袁时中又饮了一满杯,自己斟上,神情十分坦然,又笑着说:“嗨,我没有想
到,咱俩是恩爱夫妻,心连着心,每夜同枕共被,在枕上无话不谈,你竟然到如今
还不明白我这个人!”吃了一口炒肉片,喝下去一口酒,他接着说:“我是忠心耿
耿拥戴闯王,随闯王建功立业。可恨的是,我的部下竟然有人跟我不是一样想法,
还想过草寇生活,酒后有怨言,对闯王大大不敬。闯王斩了老王是应该的,不斩几
个人不能够压住邪气。闯王今日一动怒,我的事儿就好办了。从明日起,我要通令
全营:凡敢对大元帅和老府口出怨言的,轻则责打,重则砍头,决不姑息!哼,我
不信有谁的野性子我驯不熟!”
  慧梅看见丈夫对闯王一片忠心,十分感动,涌出泪花,在心里说:“唉,不枉
我嫁给了他!”她用筷子夹了一段焦炸八块的鸡大腿沾了点椒麻盐,送到丈夫面前
的醋水碟里,微带哽咽说:
  “你倘若肯这样,闯王一定会高兴的。”
  夫妻俩边谈边吃,感情十分融洽。慧梅频频替丈夫敬酒,暗中抱歉过去自己不
该对丈夫冷冷淡淡。袁时中吃了一阵酒后,看出来慧梅确实十分爱他,随即从怀中
掏出来刘玉尺拟的文稿,递到慧梅面前说:
  “你在闯王老营读过书,识文断字。请你看看这篇稿子行不行。”
  慧梅不知是什么稿子,不免感到奇怪。接在手中,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不禁叫
道:
  “我的天,这唱词儿编得真好!是你编的?”
  “是我命刘军师起的稿子,我又帮他推敲推敲。你看行么?”
  慧梅心中十分赞赏,但是她没有说话,只是脸上挂着快活而激动的微笑,用光
彩照人的眼睛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首饰上的小银铃随着点头发出十分悦耳微
响。这笑容,这眼神,这热烈而含蓄的点头不语,只有作一个年轻妻子独对着心爱
的丈夫时才有。当她不自持地注视着丈夫的眼睛时,她想着明天上午,她一定要去
看高夫人,将时中的这一片忠心说给她听。
  袁时中将凳子移到妻子身边,问道:“你看,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够?那些写闯
王的出身和行事的地方有没有写得不对的?”
  慧梅重新细看稿子,同时用肩膀抗他一下,暗中推开从背后搂在她的腰中的一
只手,悄声说:“帐外有人!”当那只强壮的胳膊和大手从她的腰间缩走后,她又
说:“你快吃酒吧,再不吃就冷了。”
  袁时中问道:“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慧梅笑望着丈夫,轻轻摇头,将稿子还给他。虽然她知道稿子中提到的有些事
并不实在,但是她没有说话。例如:稿子里写闯王生下时有红光照屋,她从来没有
听说。关于闯王的母亲梦见穿黄衣人进屋,惊醒后生下闯王,她知道原来军中只说
闯王的父亲到米脂县一座也叫做华山的小山上庙中求子,生下闯王,所以闯王的乳
名叫华来儿,讹成黄来儿,又附会成黄衣人进屋生闯王。近一年多来,军中只说黄
衣人人屋生闯王的故事,祷小华山求子的事儿少人提了。关于荥阳大会的事儿,也
是捕风捉影的话。她从前只听说众多义军首领在荥阳会商过军事,但是并不是义军
被官军包围,当时官军分散数省,调集不起来,所传闯王在会议中说的话全是虚的,
到高闯王死后,李闯王兴起,闯营中才渐渐传开了荥阳大会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
眼睛的。慧梅正像老府的众多将士一样,十分爱戴闯王,忠于闯王,巴不得闯王早
坐江山,所以凡是颂扬闯王的传说都不辟谣,反而热心传播,久而久之,连他们自
己也相信了。她现在对袁时中拿给她看的稿子,只关心颂扬得是否到家①,其他全
不在意。她多情地望着丈夫,赞叹说:

  ①到家——达到相当饱满的程度。

  “这稿子写得真好!”
  袁时中说:“只要你说不错,我明日一早就去找牛先生和宋军师,请他们二位
过目。倘若他们二位也认可,我就下令咱们小袁营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
  慧梅问:“要印出来张贴么?”
  时中回答:“何止张贴!我要下令小袁营三万将士每日念三遍,都能背得滚瓜
烂熟,牢记不忘,不许忘记一个字儿。我要小袁营全体将士从今往后,心中只有一
个人,就是闯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闯王打天下。”
  慧梅呆呆地凝视丈夫,眼睛里又一次涌出来激动的泪花,在心里叹息说:“我
的天,他是多么好啊!”她很想站起来扑进丈夫的怀里,同他搂抱一起,亲他的脸,
亲他的浓眉,亲他的手,也让丈夫尽情地搂她,亲她。然而自幼到大所受的礼教熏
陶,使她只能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随即她更加后悔过去的那些日子不该对丈夫
那样冷淡,不禁滚下了两珠热泪。
  袁时中看见刘玉尺的妙计已经在慧梅的身上成功,心中十分高兴,又加慧梅的
美貌、温柔、善良,处处使他醉心和动情。近两三年他同刘玉尺等读书人天天谈话,
也懂得了“妩媚”一词的意思。他开始发现他的妻子过去在他的面前只有庄重和矜
持,而今晚是庄重里带着妩媚,这后者简直有不可抗拒的魁力,使他不能自持。他
在心里说:“我临脱离闯营时,非把她活着带走不可!”
  帐帘外轻咳一声,吕二婶及时地笑眯眯地进来,问道:“酒还用么?时光不早,
姑爷忙了一整天,该安歇了。”
  袁时中巴不得赶快就寝,说道:“快把酒菜拿走吧,我明日一早还有事哩。”

  慧梅帮助吕二婶收拾杯盘,忽然想起来张鼐,心中微觉惘然。但是她随即想着
她往日同张鼐之间仅仅是心中互相有意,见面时并没有吐过一句越礼的话,那情意
原是冰清玉洁,已经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吧。
  收拾完小方桌,慧梅俯身去打开绣被,一股薰香散出。袁时中忽然不能忍耐,
吹灭蜡烛,将慧梅搂到怀里。在往日,慧梅会推他一下,接着是低下头去,没有别
的反应。而今晚她一反常态,紧紧地偎依着他,将半边脸颊贴在他的胸前。时中狂
热地吻她几下,小声问道:
  “倘若我日后离开老府,到处打仗,你肯跟随我么?”
  慧梅说:“夫妻本应该双栖双飞,你这话何必问我?”
  “我把你当成了心尖肉,害怕你有时会不肯跟随我去。”
  “瞎说!为闯王打江山,你纵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永远同你一道!”

  袁时中不由得叹息一声,又吻了一下妻子。慧梅悄声说:“让我取掉首饰。这
小银铃一动就响!”她取掉首饰,放在枕边,破天荒地替丈夫解外衣钮扣。袁时中
抚摸着她的肩膀,悄声说:
  “我今晚才知道你真爱我!”他又搂住了她。
  慧梅忽然停住,默然片刻,情绪紧张地说:“官人,你莫搂我。我有一句体己
话,体己话……”
  袁时中疑是老府中有人说他的坏话,或是有人陷害他,情绪也紧张起来,催她
快点说出。她忽然紧搂住丈夫的脖子,嘴唇凑近他的耳朵,用轻微颤抖的悄声说:

  “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时中猛地将她抱起来,快活地小声问道:“真的?真的?可是真的?”
  “你莫嚷,近处有女兵巡逻!”
  商丘扒毁城墙的工作,继续了三天。扒城之后,闯、曹大军又有五天停在商丘
未动,继续派人向商丘附近各州县火急地催征粮草,以备大军长围开封之需。
  在这几天之内,袁时中和小袁营突然被数十万大军所注目,变成了拥戴闯王的
榜样,尤其获得李自成的欢心和倚信。当然,曹操和吉珪对袁时中的忠诚并不相信,
李岩兄弟也有怀疑,甚至刘宗敏和李过也感觉袁时中不是个正派人,但是没有人肯
对闯王明言。曹操和吉珪既不愿劝谏自成,也不愿得罪时中,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等待看笑话。老府这边的将领如刘宗敏等因为袁时中大做拥戴闯王的文章,纵然有
些看法,也不好在闯王面前说出没有把柄的二话①。

  ①二话——别的话。不赞成、不同意的话。

  刘玉尺写的那篇颂扬李自成的稿子,以袁时中亲自编写的名义,请宋献策和牛
金星看过,略有修改,无非增加些歌功颂德和“天命攸归”的话,又由宋献策呈请
问王审阅,然后迅速地仿照民间流行式样刻成几套木版,印成小书。好在商丘城中
的杂货铺虽经抢劫,仍可以搜罗很多细麻纸和白绵纸,而颂扬闯王的小本儿只有数
页,足可以大量印刷。袁时中传下口谕,集中许多随军眷属,边印刷边叠成小本,
用针线缝好,切了毛边,散发各哨头目,由文书教给士兵背诵。绝大多数士兵是文
盲,都得死背口歌①,不能背错一字,背好的有奖励,不用心的受斥责。还没离开
商丘城外,在小袁营中已经出现了背诵《将士必读》的热潮。老府将士是闯王的嫡
系人马,又多系陕西人,纷纷向小袁营索讨此书,争相传诵。曹操不肯叫自己的将
士诵读,但是为着敷衍一下,他当着闯王面嘱咐袁时中:“小袁啊,你印的那个小
本儿编得很好,可得赶快给我曹营几千本。你给老府将士不给我曹营将士,这样偏
心我可不答应!”

  ①背口歌——在蒙学中学童不能认识字,但能背诵,叫做背口歌。

  时中欠身笑着说:“眼下赶印不及,所以没有恭送宝帐。日内定当送上,不敢
有误。”
  曹操又说:“你只要记在心上就好。你的夫人是大元帅的养女,就跟我的侄女
儿一般。我曹营人马众多,你不送给我几千本,我不但要责备你,见了我侄女儿的
时候,也少不得要数说几句。”
  包括闯王在内,这后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后来直到袁时中叛变逃走,
他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儿。
  袁时中一边下令全营将士背熟《将士必读》,一边陆续处分了十几个头目和士
兵,因为他们在人前说出了对闯王不敬的话。其中有的被枭首示众,有的割去耳朵,
有的挨了鞭子。还有一个小头目,平日喜欢说俏皮话,在河南叫做松话,人们替他
起一个绰号叫松话篓子。一次,一些人在说闲话,他也在场。当有人说李闯王有帝
王之分,几年后要称万岁,他忍不住眨眨眼睛,说道:“人只能活几十岁,上百岁
的极少,千岁万岁都是空话。”随即有人将他的松话禀报了袁时中,打了他五十鞭
皮鞭,又将他插箭游营。一时小袁营处处小心,深怕无意中说了错话,横祸飞身。
但是人们的心中并不恨袁时中,倒是同情他在闯王和老府大将们的威势之下不得不
然。
  在离开商丘之前,袁时中在闯营的地位大为改观,他不但真正成了李自成的心
腹爱将,也真正受到了“乘龙快婿”的看待。为着他的骑兵不多,李自成赐给他五
百匹战马,另外给他几百副盔甲,二百张好弓,五十件火器。在临向开封进兵前夕
召开的重要军事会议上,李自成叫他和刘玉尺参与密议,散会后又单独留下他深谈
很久。看见他如此忠于闯王,如此得闯王欢心,慧梅的心中开始感到幸福和骄傲。
正像天下无数的贤良妻子一样,她对他尽力做到了温柔体贴,甚至在行军的路上,
黄昏扎营以后,还劝说丈夫去金姨太太或孙姨太太的帐中歇宿。袁时中坚决不肯,
笑着说道:
  “如今我的心中只有你,你拿棍子也别想把我赶到别人帐中。”
  从商丘出发以后,为着沿途收集粮草,大军每天只走四五十里。白天行草,慧
梅戎装骏马,背负雕弓,腰系宝剑,俨然英俊女将,一如平日。然而每到宿营之后,
便有一股神秘力量促使她赶快脱去戎装,洗去征尘,重梳云谷,在吕二婶的帮助下
用心打扮,虽然避免艳丽,却是淡雅中掩着红妆。往往,袁时中或去老府议事,或
在本营中同刘军师和众将议事,她就坐在红烛下默默等候,时中不回来她不就寝;
有一晚,她一直等到三更以后。
  尽管袁时中已经得到了李自成的十分宠信,享受了慧梅的出众美貌和纯真爱情,
但是丝毫没有改变他脱离闯王的决心。大军一天天向开封走近,而他要实现率部逃
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临近。
  闯、曹大军的主力由宁陵、唯州,经杞县到陈留停下,偏师略向西北,经内黄
①,到兰阳西南停下,与到达陈留的主力汇合。小袁营随主力西行,经过睢州时,
奉闯王命留下三千步兵纠合百姓扒城。刘玉尺为部署扒城事,在睢州城内停留一天。
睢州绅民因上次义军破城后秋毫无犯,所以此次义军经过,全未逃走,城关和四郊
安居如常。

  ①内黄——指内黄镇(河南另有内黄县),在今兰考县东南。

  因知道杞县城和通许城都要拆毁,袁时中同刘玉尺商议之后,向闯王请求将拆
毁两城的任务交给小袁营,好使大军休息。李自成欣然同意。闯、曹大军在陈留和
兰阳一带休息,收割麦子,停了四天。而杞县和通许两城,在第四天也全部拆毁了。
这天中午,袁时中应召去陈留县境谒见闯王,向闯王禀报扒城和征集粮草情况。闯
王听了,十分满意,特别赏了一千两银子慰劳小袁营将士,并命他将全营开赴朱仙
镇西北,离开封城十五里处驻扎。袁时中当即请求:小袁营将士一则连日扒城疲劳,
二则尚有上千石粮食散在乡间,不曾归拢,需要在杞县多留一天或两天。李自成点
头说:“既然这样,你的小袁营就在杞县停留两天好啦,限定大后天黄昏前,开到
开封城外安营扎寨,不可耽搁。”
  袁时中起立躬身回答:“谨遵不误!”
  他留在闯王的老营吃晚饭,又见了高夫人。高夫人说:
  “听说你们小夫妻十分和睦恩爱,我同闯王都很高兴。慧梅不像她慧英姐,在
我的身边从来不管事,没操过心,除练兵和打仗外,没有多的心眼儿。我有时说她:
‘梅呀,你这样一任天真,不学着操心世事,日后别人将你卖啦、吃啦,你还在鼓
里坐着!’她笑着说:‘我永远跟着你和慧英姐,学操什么心呀!’我说:‘傻丫
头,你终究要嫁人的!’瞧瞧,果然如今已经出嫁了。幸好你待她好,夫妻相敬如
宾,同心保闯王打天下,我不必再为她挂心了。”高夫人边说边笑,眼睛里似有泪
光。
  袁时中对高夫人说了些慧梅的好话,并说他决不会亏待慧梅,使高夫人更加宽
慰。
  闯王的大军先走,老营二更开拔。袁时中送走闯王和高夫人以后,才动身驰马
奔回杞县。刘玉尺和朱成矩等都在他的老营,心中七上八下地等候着他。他先同他
们见面,匆匆地说明情况,皆大欢喜。如今他们得到消息,督师丁启睿和总督杨文
岳已经在潢川附近会师,等候平贼将军左良玉,然后联兵北来,救援开封。另外,
据刘玉尺估计,开封为朝廷所必救,山东、山西、陕西都将有援兵前来。倘若半月
后各路援兵齐到,闯、曹屯兵开封坚城之下,同床异梦,腹背受敌,颇难支持。所
以他们认为小袁营目前应赶快脱离闯王,方不为迟。刘静逸因一直对玉尺不满,向
时中问道:
  “军师妙算如神,我不敢有何话说。只是,我军脱离闯王之后,有何稳着可走?”

  袁时中说:“我想第一步先到豫皖交界处静观大势,再作道理。”
  刘静逸尖刻地说:“当日有人要将军向闯王求亲,以为绝妙上策。今日我军背
叛而去,对太太如何安置?”
  袁时中说:“决计将她带走。”
  刘静逸又问:“她原是闯王与高夫人养女,情逾骨肉。她如若不肯背叛闯王,
将军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近日对我十分体贴,夫妻一心,必会随我同走。”
  “不然,不然。太太之所以爱将军,是因为将军誓保闯王。一旦将军背叛闯王,
难保不夫妻反目,势如仇敌。”
  “这个……”
  朱成矩插言:“静逸兄不必担忧。临走时可以骗她一同上路;上路之后,就不
由她不一起背叛闯王。”
  “不然,不然。据我看,闯王必派大军来追,不免大杀大砍。一旦闯兵追到,
发生混战,太太内应,如何是好?”
  时中说:“她同我情重如山,料想她不会背叛自己丈夫。”
  刘静逸冷笑说:“我看不然……”他风闻慧梅原来心中另外有人,实不想嫁给
时中,但是他不能说出,只好接着说:“纵然太太不肯背叛将军,她身边的四五百
男女亲军都愿为闯王效死,不由太太做主,到那时如何对付?”
  袁时中:“这个……”
  刘玉尺冷冷地说:“到万不得已时,只有采取壮士断腕一着,有何难哉!”
  刘静逸也冷冷地说:“未必有那么干脆!”
  袁时中不愿他两个争吵起来,赶快摆手说:“快有四更天气,各自快去就寝,
明日再议好啦。”
  他正怀着不愉快的心情往慧梅的住处走去,刘玉尺从背后追来。当刘玉尺来到
他的面前时,他一摆手,使他的和玉尺的亲兵们退避,然后问道:
  “玉尺,静逸的顾虑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妙计?”
  玉尺小声说:“请将军在太大面前一如平日,千万不要露出一点形迹。”
  时中点点头,说道:“万一她……我可是不忍心啊!”
  “到时再说。从今夜到明天,将军要百般待她好,使她不会有半点儿疑心。我
军不必在杞县停留两天,明晚就走,方能出闯王不意。”
  “我明白。我明白。”
  “还有,那个邵时信是个乖党人,明晚我军临走前要设法瞒着太太将他除掉。”

  “好,剪去太太的身边羽翼!”
  “请将军对日后诸事放心。睢州唐老爷同丁督师有乡谊,原是世交,他愿意尽
力见督师为将军说项。”
  “你去睢州部署扒城时同他谈过此事?”
  “谈过。”
  “何不对我早说?”
  “早说无益。”
  “啊,你真周密!”
  刘玉尺不再说话,躬身一揖,回头便走。袁时中怔了一下,继续向慧梅的住处
走去。
  慧梅住的地方是杞县城内一家乡绅的宅子,两百女兵分住在前后院,而两百名
男兵住在左右邻院。四天来休兵杞县,慧梅因初次怀孕,身体常觉不适,也不出门。
她常在心中暗想:马上要进攻开封,破开封后闯王将有一番大的作为,大概要建号
称王,而袁时中必会在这一战中立了大功,受到重赏。她自己虽然也弓马娴熟,武
艺出众,但毕竟是女流之辈。自古妇女们总是盼望丈夫建立功勋,扬名后世,荫福
子孙,而不是希望自己争立功名。慧梅也抱着同样思想。她每想着时中拥戴闯王,
将成为开国名将,便感到无限幸福。
  今天黄昏以后,她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打扮一番,并且把出嫁时的一双比较素气
的绣花弓鞋①也找出来穿上。在闯王军中,虽然姑娘们为着常年过戎马生涯,不提
倡缠小脚,但是也爱穿绣花鞋,只是除非新嫁娘在平静无事的日子,很少穿弓鞋。
今晚慧梅因心中特别高兴,故意将自己打扮得较平日用心一点,一则自我欣赏,二
则让丈夫格外高兴。一群同她最要好的女兵头目和她的贴身女兵,都围在她的面前,
看得她不好意思。她们认为新嫁娘理所当然地要打扮得花枝招展,所以对慧梅的着
意晚妆丝毫不觉奇怪,倒是奇怪她经过打扮后竟是如此美貌,令大家不能不看,又
看不够,从心眼里对她暗暗地称赞和羡慕。慧梅终于将她们都赶走了,只剩下慧剑
仍不肯离开她,望着她傻笑。慧梅问道:“黑妞,你看什么,难道不认识你慧梅姐
了?”

  ①弓鞋——缠足妇女所穿的“高跟鞋”。

  慧剑说:“梅姐,我头一次才知道你这么美,比一朵鲜花还美。”
  “傻话!你这丫头想招我的打了!”
  “梅姐,你今晚一定心中很高兴。我看见你很爱姑爷,很幸福……”
  慧梅的脸一红,伸手拧住慧剑的一只耳朵,说:“我看你还敢瞎说!”
  吕二婶在一旁笑着说:“慧剑姑娘,你也该走啦,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赶走了慧剑以后,慧梅由吕二婶陪着,等候时中。由一更等到二更,不见消息。
慧梅知道时中是去陈留老府,猜想到必是被闯王留下,说不定今夜回不来了。她表
面上装做不在乎,同吕二婶谈着闲话,但心中焦急万分,刻刻地盼望他来。二更过
后,她无情无绪,继续说闲话的兴致全消。有时她疑心时中已经回营,悄悄地背着
她往金氏住的宅子去了。深通人情世故的吕二婶仿佛猜透了慧梅的心思,不愿她枉
自苦恼,提醒她姑爷确实未回杞县。但是吕二婶知道袁时中近来虽不到金姨太太那
里住宿,却仍是两情缱绻,暗中送给金氏许多贵重首饰,以表示恩情仍旧。为不愿
慧梅生气,吕二婶一直将这事瞒住慧梅。
  二更过后,慧梅催吕二婶回厢房休息,她独自继续等候。她望着第三次换的蜡
烛又已经剩下很短,流着蜡泪。她听见街上打着三更。她听见三更过了,过了很久。
四月夜短,也许快黎明了。她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向近处走来,她正用心谛听,那马
蹄声竟忽然转往别处,渐渐远了,听不见了。她忽然听见城中有第一声鸡叫……她
想哭,但没有哭,深深地叹了口气,胡乱想道:在不爱丈夫时她没有尝过等候他的
苦恼滋味,如今真心爱他,反而这般地尝受苦恼,夫妻间的事儿就这么没有道理!

  这一支蜡烛着尽,她又换了一支。实在困倦,支持不住,但不肯单独上床,只
好靠在椅背上闭目栽盹。她做了一个梦,看见她同袁时中并马而行,人马前护后拥,
说是奉命出征。她正在马上观望风景,忽被吕二婶叫醒。她刚睁开睡眼,便听见袁
时中已经走进二门,正向上房走来。吕二婶迅速退出,替他掀开门帘。慧梅喜不自
胜,赶快到门口迎接。也许由于她太爱时中,竟然像初恋人久别重逢,心头怦怦地
跳了起来。
  袁时中一进上房,看见慧梅的如花美貌,光彩照人的一双眼睛,忍不住就去抱
她。慧梅怕被吕二婶从帘外看见,一回身躲开了丈夫的手,还报他的是含着笑意的、
深情而幸福的眼波。时中狂热地向她扑去,她又躲开,走向红烛。她的脚步,她的
体态,是那么矫健而轻盈。当丈夫又追上她时,她忽然吹灭红烛,低头不动,一任
丈夫搂抱,百般温存。时中将她抱进里间,边走边悄声问道:
  “你今晚打扮得真美,简直要我的命。你近来为什么喜欢打扮?”
  慧梅悄声回答:“你快放下我。放下我我对你说。”当时中将她放下以后,她
偎倚在丈夫胸前,接着悄声说道:“官人,有两句古话,我记得下一句,上一句忘
记了。”
  “什么古话?”
  “女为悦己者容。”
  “啊,上一句是‘士为知己者死’。”袁时中明白慧梅的用意,接着说:“拿
我来说,闯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就应该不惜粉身碎骨为他尽忠。”
  慧梅举手抚摸着丈夫的脸颊,说道:“啊,官人,你的记性真好!”
  时中趁机试探:“你会不会一辈子像这样爱我?”
  “你为什么这样问我?真奇怪!”
  时中遮掩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女人的心常常是靠不住的。”
  慧梅生气地说:“瞎说!只有男人善变,岂是女人善变!我既嫁给你,就是你
的人,死了也是你袁家的鬼。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何况你是闯王的爱将,
誓死拥戴闯王!”
  第二天清晨,慧梅尚在熟睡,袁时中为着部署军事,以便率部叛逃,没有惊动
她,悄悄地起床了。他走了几步,转回来站在床前,重新看看慧梅的脸孔和蓬松的
头发,俯身向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心里说:
  “只要你跟我一心,随我逃走,我就不会狠心对你!”
  这天,袁时中继续派人向移驻开封附近的老府运送征集来的粮食和草料,暗中
将他的三万人马调集到杞县附近,将一切应变方略都同几个最亲信的谋士和将领周
密准备。到了下午,邵时信觉察出小袁营的人马不像是准备往朱仙镇开拔,但是没
料到会有叛变。黄昏时候,他觉得情况更可怀疑,小袁营似将有背叛行事,赶快去
见慧梅。一进慧梅的住宅二门,看见袁时中笑嘻嘻地出来,慧梅也是满面喜气,送
他到帘子外边。他趁时中没有看见他,将身子一闪,躲进女兵房中。他不去向慧梅
报告他的疑心了。
  晚饭以后,袁时中派他的一亲信中军来告诉慧梅,从速准备二更起程,全营离
开杞县。慧梅心中兴奋,问道:
  “不是原定后天方去开封城外么?”
  中军恭敬地回答:“回太太,大元帅传下紧急口谕,说是有意外军情,命我们
小袁营暂不前往开封,火速整装待命。”
  慧梅心中狐疑,但是绝未想到小袁营将要叛逃。她一边下令火速准备,一边派
人将邵时信找来。时信团军师刘玉尺派人叫他,正待前去,忽闻慧梅呼唤,便先来
询问何事。慧梅说:“邵哥,忽然军情紧急,不知何事。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以便
随时商量。”
  “可是刘军师唤我前去,不知有何吩咐。”
  “啊,你去吧。”等邵时信走出二门,慧梅又将他唤回,说:“你哪儿也不要
去,管他军师不军师!”
  当“小闯营”男女将士一切准备停当时,袁时中匆匆进来,将慧梅叫进卧室,
从怀中取出闯王的火急手谕,递给慧梅。慧梅看是闯王字迹,上写道:

  大元帅手谕:顷得确报,丁启睿纠集杨文岳、左良玉共约十余万人马,奔救开
封。令仰袁时中接到此手谕后,即刻率领全营三万将士,火速驰赴陈州附近堵御。
如不能拦阻敌军,可退至豫皖交界,然后从侧背牵制。本大元帅将另派大军,迎头
痛击,予以全歼。切切凛遵勿误!

  慧梅兴奋地问道:“何时出发?”
  “即刻出发。”
  慧梅向窗外吩咐:“传我将令,男女将士整队,随大军迎剿官军!”
  袁时中说:“倘若你觉着身子不好,可率领你的男女将士暂回老府,不必随我
作战。”
  慧梅一愣,说道:“什么话,遇打仗时我怎好同你分开!”
  时中说:“你同我一起也好。我已派两千名精兵,步骑都有,随你‘小闯营’
前后护卫,纵然发生混战,可保你万无一失。”
  “哼,我在战场上不是个纸糊的女将!”
  一更以后,小袁营三万大军将慧梅的“小闯营”裹在中间,匆匆地向东南出发
了。
  邵时信终觉不能放心,留下一个亲兵藏在杞县城内,乔装难民,在他的衣服里
缝了一个字条,对他说:
  “大军走后,你赶快奔往朱仙镇一带,找到老府,将衣中的字条儿呈给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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