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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云殊作梦也没料想到,自己刚从一个带着七分乳香的孩童悄悄地步入少女时代,花蕾儿含着苞,尚未吐出芳香的蕊儿的时刻,现实却已无情地把其推入少妇的行列,芳龄才十七呵,她已成了张家的儿媳妇。
娘家和婆家,虽都是家,但却有一字之差。这一字之差异,却大至无限、大至微妙。在娘家,她是个收末梢的小小女儿,她可以任着性子说话、行事,无拘无束的,即使有时言重得罪了父母,长辈出于骨肉情份亦不会记恨、刻仇。可是,在婆家景况就截然不同,她是异姓的“外路人”,虽说“隔重肚皮隔重山”此话并不四海皆准,但上官云珠而今作为张母的儿媳妇,此话是十分效验的。她必须处处谨慎处事,也必须逐步“适应”她毫无感性认识的富皇家规,说话、走路、穿着、用餐,乃至于外出一步均须谨小慎微,她顿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张母自娶进了这位刺她眼睛的媳妇后,没几天便病倒了。与其说是病倒,不如说是她对新媳妇的“进门一试”。上官云珠见婆母卧床不起,便请医诊疗,端场送药,抚腰捶背、问暖嘘寒,曲尽为媳之道。这使张母稍稍消了点气.但她知道,“撒”惯了“野”的媳妇,若要“收野归正”,须用张家祖规来训导、镇服。她从“进门一试”中察觉出这个“野细娘”既有意料不到孝顺长辈的“德”性,亦有百依百顺的“奴”性。她自信,在她手下当媳妇,倔硬的铁条也能当绳索搓折,要其弯便弯,欲其曲便曲;命其“方”,不准“圆”,令其“圆”不准“方”!
那天中午,上官云珠忙完炊事,照例地把饭、菜、碗、筷端于桌上,便搬了个小凳静坐序堂口,专候丈夫从学校回归,然后再禀告婆母一起共进午餐。往日里,日照头顶之尉,张大炎必是拖着一身沾着油画色彩的纺绸长衫珊珊而归,他一进门,必然先招呼上官云珠:“亚弟,等急了吧?”上官云珠也总是微微一笑,忙站起身来把丈夫迎进厅堂,为他脱去长衫,挂上衣架,尔后轻轻唤道:“娘,大炎回来了。”于是,张母便手捻“佛珠”,慢条斯理走出她的内房,下着“开饭令”。
可是今天,日头早已甩过头顶心,上官云珠坐于厅堂前左看右盼也不见丈夫的影踪。该用午饭的时辰过去了,上官云珠还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恭候着丈夫。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上官云珠腹中饥饿起来,她料想丈夫兴许不回家用午餐了,于是站起身来走入厅堂,轻声唤着张母:“大炎该是在外吃饭了。请娘出房用饭吧。”唤了三声,并不见张母口念佛经而出。上官云珠只得又回原地等待她必须恭候的丈夫,可是,偏不闻丈夫的声息。此刻,她已饥饿难忍,于是进得厅堂,抓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尚未把它送人口中,张母却突然仁立于厅堂之内了。
“亚弟——”她瞪起了双眼。
“娘……”上官云珠一怔,忙放下手中抓的竹筷。
“饿急了吧?”她又手捻起“佛珠”来。
“嗯……”
“大炎在哪儿呀?”
“他还没回来。”
“哦……大炎没到家,你就可以“抢’丈夫的‘先’头?是你娘教你的么?”
“不……我肚子……”
“这里不是韦家。张家的规矩你该知晓吧?丈夫不回归,妻子饿死也得等候!‘抢筷头’会‘折死’丈夫的!懂吗?”
“懂……”上官云珠只得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珠,来到厅堂口,坐到小板凳上,把滚动着泪珠的双目重又投向黑漆大门。
又过了一个时辰,张大炎终于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来了。他一眼瞥见自己妻子在偷偷啜泣,又见他母亲铁板着脸面,端坐于厅堂之中,紧闭着眼睛,手捻“佛珠”、口念着“佛经”。他心里一怔,忙问张母:“娘,这是……”
“问你那贤惠的‘女人’去吧!”
“亚弟——”
“呜……”上官云珠突然哭出声来,她双手掩着脸蛋,哭进了自己的内房。
“好哇,‘男人’一回家,便哭诉告起状来了!”
“娘,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哭赢哭赢’,你一哭便会‘赢’了么?”张母把刚才的事儿诉说了一遍,张大炎听罢,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芝麻大小事一桩。”
“什么?还芝麻大的小事?!”张母猛地站起身来,责备起儿子来,“你这书呆子懂个啥!她今天偷吃一筷豆腐,抢你一个‘先头’,明天便会爬到你的头顶心上‘克’你的阳寿!”
“娘,未必会这样吧?我看亚弟她……”张大炎的话头给张母夺去了,她用佛珠敲着桌面骂起儿子来:“开口亚弟,闭口亚弟,亚弟天天给你灌了‘迷汤’了!你连生身娘也不放在眼中了!”
“娘……”
“亚弟是你的‘甜娘’你亲亲热热地去叫唤她吧!”
“不,你是我的亲娘,我该唤的娘,只有你一个。”张大炎为息事,只能退让屈从了。张母见儿子“屁股”摆在自己一边,心中怒气退了一些,她指桑骂槐了一番,才进自己房里去了。
上官云珠哭进了内房,一听张母在厅堂上大发雷霆,吓得不敢哭出声来。张母的每一句话,都象针、象刺,扎在她的心上,她欲嚎啕痛哭一场,以吐出受屈之气,但又不敢这样作,她只得抱住被子,蒙头偷泣,让棉絮饱吸着她辛酸的泪水和不自的冤气。
张大炎此时好比风箱里的老鼠,两面都得受气。他刚忍受完母亲的训斥,现在又得在妻子面前赔不是。他把今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的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担:“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今日贪杯在外!往后,我决不再让你为了我受委屈了……”
丈夫的安慰,丈夫的公正态度,使上官云珠抑郁于心的冤气消散了。但她从此一事中暗暗明白一事,张家的“饭”是很难“吃”的,她必须比往日更要小心行事,虽然她觉得呆在这深院高墙之内是那么不自在,但她有丈夫的抚慰。也就觉得在不自在中有自在了。她毕竟是那么年轻,那么纯真,没过几天,她便把这伤心的“豆腐风波”忘怀得一干二净了。
不生“心眼”的媳妇当然并不会去记仇于她的婆母。但是,有心的婆母却会心中扎眼,眼中生钉。张母知道,要镇服一个野了心的女人,没有三、四下重锤子狠狠敲打,是砸不碎其“野骨”的。“进门一试”,张母自鸣得意;而这“豆腐风波”,她亦占了上风。若是再来几下“杀鸡儆猴”,不怕这“野媳妇”不乖乖地屈服在自己足下而任其使唤。
流金铄石的盛夏,因“知了”的狂欢而降于人世了。上官云珠独个儿在内房轻轻儿哼着苏南民间小曲,她应长泾中学堂的邀请,得去那儿为学生排练文娱节目。不料,她哼出的曲声传进了张母的耳内。不一会,厅堂上传来了张母骂猫儿的声音:“你这‘骚猫’儿,嘴里哼卿个什么!我把你从‘垃圾堆’里拣回来,供你饭吃,供你床睡,要你乖乖地生小猫咪嘛,有了主家啦,你还操什么匀引风骚的调儿……”
上官云珠在内房听得逼真,她是个聪明人,婆母此刻的骂猫,她知道是借桑骂槐。长者的训谕,小辈理该聆听。可是,这是什么样的长辈心呀?哼几句调儿,便是“勾引风骚”!她上官云珠此时此刻会去“勾引”谁呢?这倒罢了,因为她衾影无惭,她可以请天地作证,她与张大炎有金兰之契。她是以冰清玉洁之身投怀于张大炎的。昨天、今日,她都把齐放的桂兰奉献给他张大炎的。
可是,“从垃圾堆里拣回来”这句话,却似钢刀扎入她胸膛,使其顿感切肤之痛。她并不想计较婆母的轻口尊舌,但,此话委实尖刻,它内含着婆母的“鳞甲之腹”。是的,上官云珠怎不知自己家门冷落,难道清寒便是罪过?便是不齿于人的“垃圾”?也许婆母把其人品贬为“脏物”,可是,她上官云珠金镶玉质的人格有哪一点沾上了污垢?她忍受不住了,她想冲出房门去与婆母论个清白,但她没有这样作,因为金氏在她出嫁那天再三叮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进了张家门,便是张家人。你得孝顺公婆,侍奉丈夫,万事须得忍着点儿。谦让点儿,切不可任着性儿……”想到此,上官云珠只得强忍委屈,把满腔的冤气咽下肚腹之中。
该是出发的时候了,上官云珠口是初次去中学堂教练节目,故而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合身的“嫁衣”,在镜子前穿戴起来。没料想,门外又飞来张母更为难以入耳的声音:“你这只贱花猫还装什么俏!身边已有雄猫作伴,还痴心什么野雄猫呀!”
“娘——”上官云珠欲冲出门去,道一声“你太过分了!”但她却想到丈夫的劝慰,“亚弟,千万看在我份上,别和我娘一般见识。”她又一次忍耐住了,但她心潮猛烈地碰击着,她一时无处发泄,便抓起剪子把那件尚未穿上身的嫁衣剪成了碎片。她干脆穿起那件少女时常穿的、打了补钉的上衣,走出了内房门。
“亚弟,上哪儿去呀?”张母坐于厅堂红木太师椅上,手里抱着那只花猫,不阴不阳地问。
上官云珠沉下头,轻声答道。“上中学堂去。”
“办什么大事呀?”
“教学生演节目……”
“哦?”张母眼珠儿一转动,在上官云珠那件紧身上衣上盯了几眼,眼中被“刺痛”的是那胸部的“高点部份”,它衬着她“主人”那西施般的愁容以及胆寒、腼腆、抑郁、不满等复杂感情所驱使的别致的美姿,也许是出于女人的一种同性间奥妙的醋意,张母心头淌着一道酸流:“就这么出门去见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刚才披上出嫁衣,一转眼又换上这姑娘装,还想把威风显给谁看呀?”
“娘!那我该穿啥样儿的衣衫呀?”上官云珠不能不说话了。张母冷笑一声道:“这还用问我吗?你看你的上半截身子,‘高高低低’的,惹哪个男人盯呀?”
“娘!你……未免想得多了些!”上官云珠忍无可忍了,她不能不顶嘴了。她的忍耐之门冲开了,“娘,你这么猜疑下去,叫我如何做媳妇呀……”
“猜疑?嘿嘿……也得有‘疑’才让我‘猜’嘛!你该明白,张家门里的女人是绝不允许有半点‘风骚’劲儿的!”
“娘——”上官云珠又想起丈夫的劝慰,她不想再与张好争执下去,因为,学校正等着她去,所以说了声“我去学堂了”拔腿便走,谁料张母故意把手里抱着的花猫在上官着珠腿跟处一丢,那猫儿受了惊,直往门外窜去。张母随口骂道:“你这只‘白脚花狸猫’,心儿野得呆不住家啦!回来,看不打断你的腿!”
“你——”上首云珠想争辩,但看看蛮横无理的婆母,觉得争也无益。她含着眼泪,走到门口,霎时又想到母亲的叮咛。如若自己任着性儿去了学校,回来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如何向母亲解释?想到此,她心里一酸,掩着脸转身哭进了自己房里。
她刚坐到床上,又听得婆母在嚷。“女人瞎哭,晦气星上门,会哭死男人的!我该洗澡了,还不给我烧水去。”
上官云珠含泪走进洗澡间。
这是苏南水乡特有的“家庭澡堂”,它是一座用泥砖砌成的“火灶”,方圆仅五尺,灶高不到三尺,灶口安放着一只特制的大号厚铁锅,铁锅下便是开火的灶腔。上官云珠从水井里打起水来,一桶桶地将水倒进大铁锅,而后来到炊门口,准备点火烧水,却不见柴禾,她起身欲去柴仓间,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婆母问:“又要去哪儿?”
“取烧火柴。”
“烧火柴?不早在灶门口吗?”张母手指儿一点,点愣了上官云珠。她睁圆了眼睛凝视着她陪嫁来的小盆、小桶,她怎么也不理解婆母竟把她的心意当作引火之物:“娘,这是我……”
“你娘家陪进张家大门的‘陪嫁’。不过,这种东西,在我们张家只配当烧火柴,所以,也不必再占地方了,当成柴火烧掉算了。”张母说着,进内房去取衣服,上官云珠“呼”地抱起这小巧玲球,虽然价值不高,却浸透着她母亲的汗水,是她老人家日以继夜地在“木兰式”的织布机上苦出来的。这是表示着韦家的一片心意,表示着她对丈夫的无限情意,礼轻情谊重,婆婆为何这等势利!
“难道它的‘身价’仅与柴禾相等?”
“难道张家财大气粗到如此程度?”
“难道娘家贫寒,当媳妇的就该是如此低下?”
“难道这样的蔑视应该毫无代价、毫无反抗的忍受?”
“难道……”
“难道……”
上官云珠的心口,给无影的“引火物”点燃了,它开始燃烧,“烧”红了她的脸、她的耳朵、她的眼睛,也“烧”红了她的周身!
“亚弟,还舍不得把它塞进灶门?”张母从内房出来。
“嗯。”上官云珠冷冷地应了一声。
“起火吧,”
“不!”
“怎么?”
“你太小看人了!”
“哟,要我怎么‘大看’你呀?”
“我是你张家的媳妇,不是长工,不是女佣,也不是讨饭化子!”
“嘻嘻!张家的媳妇?你倒说个明白,张家什么时候用八乘花轿请你进门的?”
“这……”
“是你自己走上门来的!”
“轰……”简直象个落地炸雷,一下把上官云珠震得浑身发抖,就在此刻,张母走上前去,夺下上官云珠怀抱的盆桶往地上一摔,又恶狠狠地说:“啥人稀罕你这败坏张家门风的媳妇!”
盆、桶散架在地上……
上官云珠心碎了,但她却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她并没有哭泣,乃至一时“停止了”呼吸。“还不点火!”张母下了勒令。
上官云珠俯下身去,把散在地上的木片整理好,她并没把它丢进灶门,而是把它捆扎好,她没有言语,仅把捆扎好的碎木片抱在怀里,然后慢慢转过身去,跨着能踏出“火”来的步子走出洗澡间。
“哪里去?”
“该去的地方。”
“你——”
“我能走进你张家大门,也能走出你张家大门!”说着,头也不回地冲出大门,一口气跑回了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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