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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炎资助小上官读中学的事,早在长泾镇上传为新闻。新闻本来就考究个“新”字。一年、两年过去了,此“闻”已变“旧”。因此,前两年的满镇风雨,眼下风弱了、雨停了,人们似乎并不以此为奇了。
可是,小上官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竟然亮出体肤,冲破俗规下河游泳,一阵风又刮出一连串奇闻。尤其是张大炎这号有门第的公子,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半裸肉体的姑娘游泳,岂非成了怪闻?
奇闻、怪闻,闲言碎语也纷沓而来:
有的说;“韦家五细娘行为不轨,日后必是‘破鞋’料子。”
有的说:“人家进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其实下河洗个冷澡又何必大惊小怪。”
“韦家小娘败坏了镇上风气!”
“小亚弟为女人争了气!”
“看这丫头,日后有谁娶她当老婆?”
“人家张大炎就相中她!”
“哼!张家主母会要这伤风败俗的媳妇?捏着鼻子做梦!”
“大炎这小子决意要娶她,张家那雌老虎也发不出虎威!”
议论如疾风,当然要刮进韦省三的耳朵内。这位“三个铜板的酒鬼”,真是芒刺在背坐立不安,风声这么大,闲言如此多,愁得他好几天“土烧”无心下肚。此事该如何处置?他和金氏商量着这烫手的大事。金氏却不以为然,她一直把小上官看作纯洁无邪的好女儿,她认为一个姑娘下河洗冷澡谈不到有什么丑名;倒是外面的阵阵风声,使她决断起一件事来:若是张大炎愿娶自己的亚弟,这该是件大好事!
“真是梦头里喝甜酒!张家那个公子会娶亚弟当老婆?”韦省三手摸“土烧”瓶,但未曾动口。
“我看大炎这孩子对亚弟是有心思的。”金氏心里的帐一本本摊了出来:第一,出钱让亚弟上学,无亲无威的他为啥肯这么花费?第二,大炎常寄些吃食什么的给亚弟,无缘无故,他为啥愿费这个神?第三,若是无情无义,小俩口书信岂能常来常往?第四,若是无缘无份,这三年中大炎岂愿常敬赠水酒给你喝?第五、第六……
舌头是肉的,事实是铁的。韦省三被金氏的话打动了心。想当初,他娶金氏时,也有过这种“毛脚女婿”的殷勤态度。但眼下这桩“门户不当”的亲事该怎么牵出线头来呢?老夫妻为此一筹莫展。
韦家一筹莫展,张家更是“莫展一筹”。风言风语刮进张家大门,张氏这位大户人家的主妇,三天三夜茶饭不香、入寝艰难。三年前,宝贝儿子张大炎资助韦家五细娘上学之事是这不孝子孙先斩后奏的。当张氏闻知这件不轨正的事后,她关了大门责骂儿子干了“不正经”的蠢事,命令儿子立即去韦家收回这种无稽之谈。没料到这位文质彬彬、书生气十足的公子,却内含着犟牛般的倔性子。他禀告母亲:凡是他说出的话从不收回,哪怕要他去死,也决不改变。张氏眼见自己心爱的儿子闷睡在床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她心疼了,也退让了,只得勉强顺从儿子的意志。但下了一条禁令:付济小上官念完初中之后绝交。
谁知道,在将要绝交的时刻,却又发生了那种男女混洗冷澡的“丑事!”她恨自己儿子,更恨那个不识好歹,不知廉耻,伤风败俗的小上官!
眼下,议论如狂风暴雨,逼得张氏心急似焚,坐卧不安。骂儿子吧?恐怕他发犟脾气;上门骂小上官吧?似乎有失体统;充耳不闻吧,肚腹内如何忍得住欲炸的气恼……
就在这当儿,一声高音冲门而入:“喂,张家师母在家么?”接着,一个大个头中年妇人踏着“噔噔”响步走进门来。来者即是“女王”冯四姐。
张氏见是冯四姐来到,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怒火。要不是这个“女王”从中调“龙灯”,也不会出现眼前这种难以收场的局面。她对冯四姐“横”了一眼:“是冯家四小姐,坐。”
“不必客套罗。”冯四姐在椅子上刚坐定,便打起趣来:“张师母,今日你脸上极扎扎的,是涂了浆糊啦?”
“呃,呃……”冯四姐的心直口快,一针见血,使张氏脸上又热又辣。她突然想到这个女人惹恼不得,于是强装笑脸,吩咐女佣人泡茶。冯四姐手一摇,笑着说:“别劳神了。我是喝了三大碗泾河水来的。今日想和张师母闲扯个够。”
“哎……”张氏有点手足无措了,“冯家四小姐,想谈些啥?”
“我喜欢小井里提水直下直上。我为张师母的公子说媒来了!”
“是……谁家的千金?”
“哎呀,你别装聋作哑了。韦省三的末梢女儿亚弟!”
“啊……”张氏先是目瞪口呆,接着一阵头眩,她闭上了双眼,脑子里“轰轰”直响。
冯四姐见对方这个尴尬相,微微一笑。她见张大炎在书房内画什么,便呼唤道:“大炎,跑出来!冯四姐有话跟你直讲!”
张大炎走出书房,呆呆地站在门口。
“大炎,你是读书人,知书达扎。我冯四姐也不是‘一字当扁担’的粗货!我特来为你说媒,你娘不理不睬,也好,反正,她没能耐讨老婆,做新郎官的只有你。我向你说媒!”冯四姐一眼瞥见张氏虽伏在桌上,却竖直耳朵在偷听,于是高声说起“媒话”来了:“其实,这事儿无须我来做煤。这门亲事你和你娘早定下了。”
“哦……”张氏心里一怔,她把头微微抬了起来。
“谁不议论你和你娘的手腕,资助亚弟读书,是预付‘定亲钱’,你们呀,早就相中了长泾街上这朵牡丹花!”
“不,我决没有这个想法……”
“你没这么想,可街坊给你想绝了!大炎,如今的男子该有自己的主见嘛,讨老婆是你的事,你和亚弟真是郎才女貌……”冯四姐话未说完,张氏活一抬头,说道:“不,我不敢买这个媳妇……”
“不敢娶?张宗师母,你倒说说,韦家五千金有什么不称你心的?”
“她……”
“她肚里有墨水,相貌长得出众,人又聪明玲珑,长泾镇上你再挑一个给我见识见识!”
“她……太不懂规矩了……”
“规矩?哈哈!”冯四姐把椅子移到张氏身旁.拍拍张氏的肩膀说,“唉,我们女人就是吃这种‘规矩’的大亏!你不想想,一个女人总也是个人吧?哎呀,下河洗个冷澡就大惊小怪!难道我们女人就该什么都低男人三等?!”
“冯家四小姐,外面闲话刺耳呀……”
“哼!有些人就是这样,明里是之、乎、者、也满口‘孔经’,暗里却男盗女娼!你要听那些屁话,女人只能一出娘胎就悬梁上吊!”冯四姐见张氏无言以答,站起身来,说道:“话讲到边稍了,我不是强做媒人,如若象亚弟这样的一朵好花,你张家不摘,我冯四姐亦有儿子,我要摘!”话音刚落,冯四姐已走出大门外了。
这边,冯四姐在张家说媒。另一边韦大姐却在自己家说亲。韦大姐并不希望自己妹妹夫高攀什么富门之家。但她冷眼旁观了多年,觉得张大炎此人是个有知识、通情理、为人正直的好男子。由“资助”事儿的起因,加上下泾水的“奇闻”,在社会舆论上已催促这对有情人结合,而且事不宜迟!
当然,韦大姐说服双亲并不困难,只是还不知自己妹妹是何心思?
小上官此刻在想什么呢?她毕竟还是个未脱稚气的少女,虽说已情窦初开,但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此刻要去嫁丈夫,当媳妇。
当她知道父母双亲谈起她的婚事后,她又惊又怕。嫁丈夫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还未能深刻理解,当媳妇侍奉公婆,在她更觉不可思议!
但是,现实却严峻地逼着她要思考这个终身大事!她知值冯四姐已去张家提亲,这使她又从迷茫的害怕中感到一种自慰。这种自慰在她心田里逐渐变成回忆。
回忆,对于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来说,由于她已在胸中启开“情门”,又是甜蜜的。
张大炎热心扶持自己读书,她从十四岁时的感恩,到十五岁上升到生情,十六岁她已略知人间男女间的情谊,使她从感恩、生情,升华到埋藏莫名其妙的爱的种子。这种暗藏的爱的种子有时往往会永远沉没在心海之中。可是,现在深埋在小上官心底的这颗爱的种子,却被一把银钩勾了出来,并投入了她胸间的另一海洋——情海!
她现在已隐隐感到:张大炎资助的费用、张大炎寄去学校的食品,是一颗男子的心,更何况在泾水河里,这位她尊敬、感恩的男子真正把手贴到了自己的胸间,她心头一热,脸上飞来了红云。
……
张氏在冯四姐走后,整个思想已陷入无可奈何的境地。她的脑子里的空间,被冯四姐的铁扎扎的话占据了一大半。她也不能不承认:这韦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穷得清廉。韦家那个五小姐聪明、玲珑,人品超众也是十分难得的。至于她的“放荡”行为,虽是与自己格格不入,却只要日后严加管束,不怕她进了张家门再越张家规。加上外面的难以抵挡的舆论,张氏只能违心屈从了。更使她下定决心的是自己宝贝儿子居然心中爱上了这个姑娘。他曾公开对张氏说过:“以往资助是出于同情之心,但三年交往中滋生了一点‘情’。如今的景况,迫使我要娶她了……”
按照习俗,张家聘媒去韦家说亲,送上喜帖,定下婚约。张家因是大户门第,当然整个婚礼必须沿着祖宗传下来的那一大套仪式来办。谁知,在这个问题上又节外生枝。
枝节是小上官挑起的。当她听说自己当新娘时有着一大套讨厌的礼节时,她害怕、她反对。弄得“大媒”十分尴尬。张氏当然要按当时盛行的“明媒正娶”手续,大摆迎娶场面。你料小上官却死死不从,说道:“若是如此,宁愿不嫁!”
张氏又气又急,命张太炎亲自去韦家商谈此事。因为事出于小上官,张大炎只能和她“谈判”。
小俩口单独坐在内房里,虽说婚姻已经公开,过去又有一段“青梅竹马”历史,但此刻两人反倒含羞起来。
沉默总不是办法,张大炎急于要回母命,只能开口了:
“亚弟,我母亲为我俩之事已操了一番心,你就顺从她吧?
“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脾气!我讨厌这一套!”
“反正,坐一坐花轿……”
“要坐,你去坐。”
“那你怎么上我门?”
“咦?我不生两条腿么?!”
“人家要笑话……”
“笑话啥?”
“说新娘子是‘送上门’来的。”
“送上门就送上门。反正,我是上你张家门嘛!”小上官对那套旧婚礼仪式并非默然无知。她小时候亲眼目睹,男方派出大队人马,抬着花轿吹吹打打,放着鞭炮来到女家门口。女方要大办酒席款待迎娶的人群,再让新娘头盖丝巾,身穿锦衣,扶入花轿,什么离娘家时要流几滴眼泪,又要说一大套吉利话……等等。新娘人轿,前面大队人马开道,轿后要有一条长龙的陪嫁之物,威威风风、哭哭笑笑来到男家。花轿进门前又要什么绕门转圈,低头躬腰。入门后更要大厅拜堂,拜天、拜地、拜祖宗三代、拜堂前公婆……这一套礼节,在小上官眼里觉得完全多余的,她也不堪忍受。
“那你想怎么办呢……”张大炎屈从了。
“我在苏州念书时,看到过‘文明结婚’。简单、热闹还真有趣!”
张大炎执拗不过小上官,张氏又执拗不过自己儿子,她只能忍着怨气,顺从小上官提出的什么“文明婚礼”。
喜日那天,张大炎新郎打扮,来到韦家迎娶,小上官亦打扮一番,随着新郎走出家门,仅放了几个鞭炮,小夫妻就双双步行来到张家。
长泾镇上的婚礼办了千千万,今日这种奇婚异礼还是第一遭:新郎不骑马,新娘不乘花轿,双双步行,清清冷冷,寒寒酸酸。议论不免四起:
有人说“太不象话”,有人说明也是个好法儿”。
“有钱人不摆阔气,穷酸相!”
“要是穷人家免了排场,倒省了几笔‘阴债’”
“唉!奇闻独出在这小细娘身上!”
“哈!这细娘倒是‘文曲星’下凡,有福,有相……”
一路的议论之风,把这对敢于冲破旧礼俗的青年刮进了张家大门。
婚礼是那么简便。司仪代替了原来的“掌礼”先生。经过简单的议程,就公开了张大炎和小上官的夫妻关系。
小夫妻开始了新的恩爱生活,而张氏却气得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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