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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长毛”来了!
作者:斯仁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六、“长毛”来了!


  “长毛”举旗造反,官兵围剿镇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官兵逼着老百姓去割死去的“长毛”的耳朵、鼻子……,小李莲英和他爹也被逼着拿起了刀……
  小灵杰在老爹不管不问的情况下,舒舒服服地过到了大清咸丰三年十月,小家伙再有两个多月就满五周岁,按农村里一般算虚岁的方法,就应该说是六岁了。设计制服邓二孬的事儿先让他牵肠挂肚地后怕了一两个月,嗣后又热血澎湃了半个来月,这一段他一直在想老爹是否太老了点儿,老得已经不中用了。屁大一点小事在他看来比在天上捅个大窟窿都吓人,就说苞谷的事,老爹到邓家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呢?苞谷还是扔在邓家大院里,还是我,老爹这个最争气的儿子,瞒着老爹一出手,三拳两脚下来,净赚了十来车苞谷,人呀!太软弱就会受人欺负。小灵杰自以为已经懂得了人活在世上的定义,那就是谁惹了咱,咱就跟他干,明的不行咱来暗的,制服不了咱一命抵一命,没啥好怕的,所以十月的前半个月小灵杰实实在在同皇帝一样,悠哉悠哉,整天背着手在村里转圈,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哈哈大笑,就是没有愁眉苦脸。大家伙同他开个玩笑,他笑得更欢,同周铁蛋他们仍旧密切联系着,只是节气快到了十冬腊月,地里活忙得差不多了,小家伙得了空闲,能聚到一块了,能玩儿的却也少而又少,几乎没有了。
  小灵杰记得很清楚,是十月十一晚上,子牙河突然百年不遇地在秋冬之交发了大水。那天上午他和周铁蛋在河边的枯草里躺了半天,捉比较大个的蚂蚱。那会儿子牙河还有气无力的像挨了刀之后躺在地上喘大气的猪,浅浅的河水连河心根根兀立的枯草根部都埋不住,更不要说把它们冲倒了,河水暗绿色,像墙角阴暗处的青苔,微微有恶臭味,半死不活地抵着河床缓缓地向前流,不起一点波浪,只有在枯草前面形成一道道叠在一块的波纹。据周铁蛋说,他老爹一次酒醉后甚至说让他看好河水的深浅,等那天水见底了,要赶快回去告诉他,他好来挖沙,赚钱给他买衣裳穿。小灵杰不晓得河底挖出的沙还能卖钱,但他同样相信子牙河不久就要干涸,他只是想等到河水涸到只剩臭青泥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挖出些滑溜溜的泥鳅,那是他三岁以前吃过的最美的佳肴,可惜老爹只给他逮过一次,还只逮了十多条,小得像他的小指头,兄弟们一分,他只分了三个。吃完了他让老爹罢去逮,老爹说逮泥鳅得等水涸得差不多了,一眼能看见烂泥上麦粒大小的孔洞,你看准了,如果有泥鳅在里边,孔洞上面会有一堆小气泡,顺着孔洞挖下去,肯定能挖到不少。老爹逮泥鳅的话他一直记着,一直想再吃一次泥鳅,子牙河水总是不干。这些天他心情愉快,所以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让自己快活高兴,小时候吃泥鳅时候流下的口水自然而然就被快要见底的子牙河勾出来了。
  就是那天晚上发了大水,他后来听老爹说,大约是刚交着子时,他那天特别累,睡得早了些 ,发水的时候磕睡也快睡完了,所以醒得很快。好像是爹妈一直在商量什么大的问题,还争吵了一番,睡梦中他被窗外雷鸣般的声音惊醒后,看见爹妈都正竖着耳朵神色惶急地听那声音,脸上的红潮还没退去。窗外的响声小灵杰还从没听过,像是蔡爷爷故事里讲的千军万马铺天盖地掠过战场,又好像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和放大的爆竹爆炸声,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看看爹奶,两个人都屏着嘴面带忧色,天地间一时都被这种至大至刚的响声充溢了,小灵杰感觉到自己家的房屋似乎就被裹在这巨大的响声里,大地和房屋都被这响声压迫得微微颤动,房梁上的浮土无声无息地往地上飘落,一大块一大块的,轻盈得像冬天的雪花,像春天的柳絮。
  小灵杰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聋子,耳朵里只有“隆隆”的震颤,那不是平时他能听到的任何声音,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他的耳鼓,爹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几个兄弟也醒过来,挤在一起惊恐地瞪着眼睛。
  小灵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认为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有这么虚幻,这么不真实,他下意识地照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钻心,咬过的手指上牙痕赫然血红,不是做梦,小灵杰愣住了,不是害怕而是惊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鸣锣声,一个低沉微弱的男人声音随后响起,仿费是周铁蛋他老爹:
  “乡亲们都起来啦!子牙河发大水啦!乡亲们快起来呀!
  子牙河又发大水啦!”
  男人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是叫得声嘶力竭了,但是听起来却很小,小得还不如夏夜耳边绕着飞的大个蚊子的哼哼,还有锣声,小灵杰敢打赌说那的的确确是锣声,是平时听起来震耳欲聋的锣声,但在耳朵里响起时也是小得异常可怜,小灵杰再次怀疑,不,应该说是认定,自己的耳朵突然聋了,一切一切在那时的小灵杰心里都很不真实,但是他的确不是在做梦,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想要发泄。
  老爹终于幽幽地长叹一声:
  “老天爷真的不让老百姓活了,十冬腊月发大水,难道真是老天爷要狠心把李贾村给毁了吗?李贾村人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上天啥债,唉!老天呀老天,老天呀老天。”
  老爹说完便披衣下床了,小灵杰觉得老爹一下子苍老了一二十岁,一件褂子抖抖擞擞穿了十多下愣没把一只胳膊伸进袖子。曹氏帮丈夫把衣裳穿好,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丈夫说话: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图个舒心,图个不受气,图个能挺直腰板站到人前。现在要有个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真熬不过去,也算是享过几天福,这辈子也值了,阎王爷让谁五更死,他咋撑也撑不到天明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任他怎么折腾吧!一人就一条命,真要了就给他。哪儿的黄土没有埋人?谁都要死的!”
  爹妈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小灵杰看见他们嘴一张一合的,努力去听,才听了个大概,那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过来的,虚无漂渺、好像有一阵微风就得将那微弱的声音刮跑。
  爹推开门走了出去,又重重地把门闩上,开门的当儿小灵杰的耳鼓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巨锤重重敲击了一下。他几乎在床上坐不稳当,老五已经扑到妈怀里瑟瑟发抖,还在使劲地往里钻,拱得妈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要跌倒,老大好像不怎么害怕,傻傻地坐着,老三老四闭了眼,从两边一人抱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坐得稳稳当当的大哥这时成了兄弟俩的保护神。
  小灵杰在屋里扫了一圈,胸口更加憋闷得慌,他觉得他现在处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他需要生机,需要活力,需要有人大声和他说话,那怕把他的耳朵震聋他也心甘情愿,他真的不愿意呆在墓穴一样的屋里了。
  小灵杰旋风一样地拽开门跑了出去,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妈叫了他一声,应该是让他回去的,他没有理会。
  屋外无星也无月,但是却不太黑,平时熟稔得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的大门,院墙,自家的堂屋,门外的苞谷杆垛,凸凹不平的小路,小路的旁边耸起的土堆,都像是中了邪似地,陌生而怪异,小灵杰不知道是自己在颤抖,还是他们都在颤抖,很明显的颤抖。他想象自己现在是坐在一辆行驶在崎岖小路上的牛车里,赶牛车的老大爷,和气喘吁吁的老牛还有老大爷驱牛飞跑的清脆鞭响就躲在他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但他们确实都存在,小灵杰心里告诉自己并强迫自己相信确实如此。
  乍一出屋,小灵杰被一种扑面而来的突如其来的威严惊得倒退了三步,眼前仿佛存在于梦中的空气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他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方,鼻孔里嗅到的是一种类似于泥土气息的潮气,很清新却有股鱼腥味。他的脸上好像被一阵微雨触碰了一下,湿湿的凉凉的,他知道子牙河发了水,是外面那个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的,他知道老爹此刻应该就在河滩上,“发大水”对他是一件很刺激而又新鲜的事儿,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只有全心全意的好奇,他出了门便往河滩方向跑。
  土腥气越来越浓,像冬天早晨化不开的雾气,大大小小的水点好像就在前面等着他,越往河滩去就越大越密,打得脸生疼生疼,他闭了眼,觅着那越来越强的震颤,卯足了劲往前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到河滩上去,那一刻他觉得河滩上有他许许多多不明白但却日思夜梦的东西,那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像秋叶终究要溶入大地,像一粒种子埋入土壤才能长出嫩芽,他要在那震颤的中心托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他向往的全新的自己。
  小灵杰忽然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抓了起来,胳膊抓住的是他的肩膀,他被顺势惯在地上,地上湿透了,他倒在一片水洼里,第一个感觉是凉意“嗖”一声弥漫了全身,然后才是疼痛,他闭了眼也知道疼痛的地方是那五个指头印,别的地方只有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被疾风和冷雨塞入他的耳朵:
  “你个臭小子,找死呀!快点回家睡觉去!”
  他听出那个人不是老爹,他睁开眼,一条条小溪从他头发梢上流到脸上,缓缓从额头流向面颊,在下巴集合,钻入脖颈,他什么也看不见,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但那是土灰色的雾,霎那间仿佛他脱离了躯壳,就站在倒在地上的躯壳面前。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一切动作,他伸出袖子抹了把脸,把他掼到地上的人已经跑开,眼前还是一片雾气腾腾,但那雾没有冬日里的雾那么虚无漂渺,那么温柔,冬日的雾轻盈而柔软,像妈妈抚摸他的手指。眼前的雾凶狠、厚重,浑沌而且残暴,似乎蕴藏着数不尽的杀机,像老爹扬起的厚厚的、粗粗的、骨节突出的手掌,他害怕那雾里忽然会杀出铺天盖地的清妖,他的听觉一下子又恢复了,他听见被压在雾底的嘈杂人声,他听不清楚他们吵嚷什么但他听得见,而且在他听见的同时雾气被硬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大口子里蹦出许许多多黑色的、蠢蠢欲动的小人。他很奇怪人咋会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像雨天来临之前忙忙碌碌往高岗上搬家的蚂蚁,他看见了周铁蛋的老爹,老头子手里提的锣被疾风吹得飘扬在腰间。
  真是发大水了。眼前那片雾就是水浪在兴盛,在跳跃,在撒娇。小灵杰几乎要被这壮观的场面钉在烂泥里了,他在那一刻真的觉得男子汉大丈夫就该扑上去抱住那浪尖,让浪尖把他掩埋,把他带走。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像神话里说的金甲神人,坦荡荡立在天地之间,而眼前的大水就像他小时候撒泡热尿汇成的泥沟。但瞬间他又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在子牙河里翻滚的浪潮面前,他渺小的像只蚂蚁,他只能仰着鼻子去闻浪涛的气息,而无缘与他乘长风、破巨浪,一往无前地扑到河滩上碰个粉身碎骨。虽九死而无悔。
  天快亮了,时间在紧张、新奇和颤栗中偷偷地把目光从浪尖上漏出来了,日头也是浊黄的,像煮熟的坏鸡蛋的蛋黄。
  河水还在咆哮,还在翻滚,河滩已经被淹没了一大半,小灵杰常常躺在下边晒太阳的那几棵柳树在巨浪中痛苦地抽搐,很快就要被连根拔起。
  日头一步一步顽强地向上跳,跳到浪尖再也够不着的地方时,那几棵柳树已经被彻底淹没在河心了,有两三棵很有可能已经被卷走。剩下的也只在稍稍平静的水面上飘浮几根柔枝。守在河滩上的人脸上忧色更重,有几个甚至已经跪在泥土里边磕头作揖边放声大哭,嘴里还嘟囔着让老天爷开恩给穷苦老百姓一条活路。
  小灵杰是被老爹发现后扯回家的,老爹乍一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一个死鬼,嘴里还骂了他一句:“日你娘的,你来凑啥热闹。”不由分说就把他生拖倒拽回家了。
  整个李贾村白天的气氛很惊恐,每个人都惶惶然地寒着脸神秘地说话,女人们也不再怕被清妖抓去“逼奸”,一个个怀里抱着小孩手里扯着小孩站在自家的大门口向河滩方向张望,眼神都像受伤的野兔,村子里留的青壮年男人不多,他们都明白如果要是上天要降罪李贾村,他们必须昂首挺胸地含笑死在自己的女人前面,他们知道以前他们可能不太宽阔的肩膀此刻是女人憩息流泪的最好依靠,惯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的农人在洪水到来的一刹那似乎全都看破了生死。男人们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或是麻木,他们都扛着粪叉铁锹之类农具无济于事地站在河滩上,咆哮的洪水就在他们脚底打转,女人们呆在自家大门口翘首期待着丈夫从河滩上回来,不管是活人还是被人抬着的死尸,她们都能承受,生离死别在此刻的她们眼里已经成为儿戏,成为过眼烟云。她们虽然惊恐,但并不愿逃避,她们已经做好了葬身鱼腹的所有准备,没有谁能让她们放弃生养她们的土地逃往他乡,她们没有充足的时间考虑这些,人在遇到突如其来的打击时候最早想到的往往不是逃避,而是抗争,那怕她们知道所谓的抵抗只可能是杯水车薪、以鸡蛋碰石头。妥协的想法都是在痛苦的长期折磨和煎熬中产生的。她们还没有想到,李贾村人的心里此刻都只有一声长叹!该来的总是要来,逃是逃不掉的。
  小灵杰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站在门口,也在向河滩方向张望。那地方仍然声如雷鸣,听不到任何由人发出来的声音。村里的青壮年男子似乎已经全部被巨浪吞噬,天上一个黄渗渗的日头,像半熟的苞谷饼子。晌午头早过了,没有谁想到回家做饭,大家都瞪大眼睛凝视着死亡的突然来临。河滩上的男人时而有回来的,一身的泥水,满脸的疲倦,不停歇地说两句话,就又掉头回去了。消息无非是:“水涨到河滩上沿了!”“邓财主家的后院门台被埋住了。”“最迟不到喝罢汤……。”
  每一个带回来的消息都让候在门口的女人们骚乱一阵,她们奔走相告,碰头谈论,语气就像平日里猜摸东家的闺女偷了汉子西家的媳妇红杏出墙一样。谁都知道最迟不到喝罢汤是指的啥!那时候整个李贾村将被一片浊水卷跑、吞没、掩埋。那时候水面上飘浮的将只有人尸而没有活人。此刻村里已经有了黄浊的小流,沿着路面蚯蚓一般地缓缓往前爬动,爬到院里爬上门台,爬进屋门,但是没有人去理会,大家的神经与其说是坚强不如说是麻木,他们的所有思维全都被简简单单的一个“死”字覆盖、包围、吞噬。他们的脑海里就只印着一个“死”,他们像等待一次再平淡不过的聚会或者下地干活一样等待死亡,一点也不急迫,一点也不激动,一点也不慌张,他们认命了。
  小灵杰没有再找到借口跑到河滩上去看一下,周铁蛋家住得稍靠村后一点,泥水淌到他们家门口时他跑出来玩了一会儿,说是他妈让他出来再跑跑玩玩,想找谁玩就找谁玩,不回来也行。周铁蛋没说他妈说这些话时是咋样的神情,反正小灵杰他妈听到这些后眼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可是没有流下来,她凝神考虑了一会儿也放小灵杰走了,只是嘱咐他别上河滩上去,其余那儿都行。
  这时候真是没啥玩的,小灵杰和周铁蛋踩着泥水“扑嗒扑嗒”从村前走到村后,又叫上了狗柱、栓柱他们一群,到村后一看,裤腿上全是屎黄色的泥点。
  一群人找了个没泥水的高岗坐上,拍打了拍打裤腿上的泥水,再无声息,谁也不说话,都耷拉着脑袋像是刚在家挨过打。小灵杰不知道此刻他们都在想什么,反正他自己是无所畏惧,夜半到凌晨的大水此刻还在他心里奔腾怒号。他相信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昨夜的情景,如果能活下去的话。可惜他从每一个大人小孩眼里看到的都是死亡,不管是平静的还是恼急的,不管是害怕的还是听天由命的,他不明白,既然大家都要祭河神,喂王八,为啥有些人能平心静气,有些人就战战兢兢。老天爷给予每个人的心情难道自出生那一天就不一样吗?他感觉不出来,洪水面前每个人逃得性命的可能性都是一样的,丢掉性命的可能性也都是一样,至少在目前的李贾村,小灵杰找不出来有哪个人能够十拿九稳地保住性命。从邓家院门口经过时看到的一幕让他不自觉产生一种残酷的报复式的快意。邓财主换了长工的破衣裳捋着袖子正慌里慌张往河滩上跑,他的几个大小老婆在门口筛糠似的抖做一团,他的独生宝贝儿子也挤在中间,好像是正在哭。小灵杰领着一群穷孩子昂然从邓家大门口走过,说实话,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从邓家门口走。上天给予每个人的福分是不同的,但在灾难来临前每个人生和死的机会都是均等的,有钱的,也就是有福的也不可能把钱投进水里,就能逃得性命,他们照样惊慌失措,照样束手无策,照样得死。然而,相比之下,这些人似乎更难心平气和地去死,因为他们享过福,他们更了解活着的好处,所以他们死时会更痛苦。小灵杰此时心里忽然有股怒火,灾难面前其实还是不平等的,如果让他享过邓二孬那么多的福,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情愿第一个被洪水卷走,或许老天给予穷人的就只有临死之前片刻的宁静,而富人没有。这可能就是上天的施与,富人享够了福死前要害怕,穷人没享过福死前却坦然。……。
  日头已经使尽了往上爬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坠到树梢、树干、树根,冷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没有人说冷,有人在不停地颤抖,牙关格格地响,黑夜像一口装满恐惧和害怕的铁锅,把李贾村慢慢地扣在下面,扣得越严,恐惧和害怕就越多。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极为刺耳。小灵杰觉得一颗心突然被哭声击沉,沉入天底深渊,他相信,哭声很快会连成一片,这次不是初进鬼地那次,他没有任何办法制止,除非告诉他们大水并没有啥大不了的危险,可是谁都知道这不可能。小灵杰平静心神,等着震天的哭声把自己淹没。
  哭声可以腐蚀斗志是小灵杰听蔡爷爷说的。那是天兵天将攻打长沙时,天兵天将只有六千人,而清妖却有五万,那一仗打得很惨,负责攻城的萧王爷也中炮丧命,群龙无首。城上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多得像秋天的蚂蚁,就跟在天兵天将的身后“轰隆轰隆”地炸,走一步就要有十多个兵将倒下再也起不来。那时蔡爷爷还是个小头目,手下一二百号人都是他们帮会追随进来的,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兄,他们逃到一个土坑时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了34个,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牙齿还是洁白的,连衣服都成了土灰色。34个人挤在土坑里,土坑是个死角,城上的炮虽然把坑上沿的土崩下一大块一大块的几乎把他们埋住,却绝对不会打到他们身上。那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这下死定了。都是堂堂七尺男儿,既然认定了必死无疑,也没啥好怕的,大家那会儿都很悠闲,谈天的谈天,说笑话的说笑话,独自想心事的想心事,谁都没有怕的意思。坏就坏在一个兄弟突然想起了家里年迈的爹妈。他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扫荡清妖,让爹妈过几天好日子,这下完了,蔡爷爷说他敢肯定那个兄弟绝对不是怕死,但他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了。起初大家都骂他没骨气,是个孬种,丢兄弟们的人,也丢天兵天将的人,他还哭着分辩,说兄弟们冤枉了他。大家想想也是,平日里两军交峰,那兄弟冲得比谁都靠前,受的伤也比谁都多。大家不再骂而改为劝,但是劝着劝着又有人抽泣起来。炮弹仍是一颗接一颗地在四面轰隆隆响,坑里的哭声一会儿就盖过了炮声。再过一会儿,有几个兄弟就边哭边疯了似地冲出去了,拉都拉不住,瞬间之后就有几根断臂残腿血淋淋地飞进了坑里,有一个兄弟边冲还边叫,说兄弟绝对不是怕死,是忍受不了等死的味儿,先走一步了。那次留到最后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蔡爷爷和他的那个病兄弟,其余的人都先后冲出去挨了炮。那兄弟因为攻城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没有受到感染。也正是因为有他,蔡爷爷才没有冲出去,他要和最后一个兄弟死在一块,他不能丢下重伤的兄弟先走。奇迹般地,炮停之后,他们从死尸堆里挖回了一条性命。
  女孩子们的哭声更容易传染,没有多久高岗上就一片哭声了,大哭的,抽泣的,有捂着嘴不愿出声示弱而噎得直打嗝的。周铁蛋坐在小灵杰旁边皱着眉头问他:
  “头儿,咋办?看来还真没有不怕死的。”
  话没说完他也带上哭音了,小灵杰竭力抑制自己鼻孔还是发酸,眼睛发胀,他竭尺全力瞪大眼睛,他害怕一闭眼泪珠就会被挤出来。
  局面正在不可收拾的时候,村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声,那是只有被死亡之手抚摸过的人才有可能发出的狂喜吼声。或者不该说吼,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够准确恰当地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像人声又不像。小灵杰在哭声中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一丝与众不同的声响,那声音远远地传来仍是气势不弱:
  “水退了,我们得救了,老天爷开眼了。”
  哭声立刻就停止了,只剩下那声音一遍一遍地在空旷的田野上孤魂野鬼似地游荡。每个人都抬起头竖着耳朵听着,忘了哭泣,忘了一切,哭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完全不关乎内心情感的下意识的发泄,泪水一经流出眼窝便不再受大脑控制,他们只是为了流泪而流泪,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流了泪而流泪。他们的大脑在流泪时一片空灵,他们的耳朵在流泪时比兔子都要灵敏。他们那时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他们是在哭。
  大家都呆呆地听那声音,高岗上死了一样地静。那声音甫歇,一大片杂七杂八的呼儿唤女声就在明晃晃的火把指引下向村后来了。小孩们陡地爆发出一声大喊,瞬间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小灵杰和周铁蛋仍然呆呆地坐着,望着过来又回去的火把出神。
  小灵杰回到家时候家人还没吃晚饭。村里人此刻都在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没有人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做饭。他们被大水实实在在地捉弄了一把。劫后余生的狂喜把他们的神经折磨得几乎要崩溃,要发疯。水是喝罢汤时候以后稍退的。那时候邓家的院里已是一片汪洋,稀乎乎黄澄澄的一院子泥浆。
  男人们都坐在浪头扑不着的地方抽着旱烟聊天,似乎是在田间劳作累了几个人互相一招呼聚到地头坐在锄把上解乏的模样儿。大家伙儿聊得很有兴致,没有人去看子牙河里的水情变化。邓财主也忘了身份一屁股坐在人堆中间的水洼里,高声大气地说话,唯恐大家听不见,大家也都原谅了他平日的不对。反正也没剩几个时辰活头儿,不管有啥过不去的此时再念念不忘只能说明你的鼠肚鸡肠。注定只要活着就得和黄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的农人们都有着和大地一样宽广的心胸。
  天黑下来时,大家都聊得差不多累了,屁股在水洼里泡得也成白豆腐了。一个翻身站起来的农人有意无意往河里一看。禁不住惊呼出声。大家伙儿这才想起他们坐在河滩上的职责和使命是看水。转过头去,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服贴起来了,没了一击丈把高的浪花,也没了勇往直前的气势,只剩“黑”波荡漾的一片片大水在白天最后的一抹光影里粼粼地闪耀着怪导的亮斑。仅存的一棵大柳树从水中顽强地探出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在水面上划出亮亮的皱纹。
  人们都惊呆了。好半天,好半天,“卟通”“卟通”有几个人跪在泥地上了,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流了满脸,河堤上一片喃喃的祈祷声: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老天爷睁眼看咱们黎民苍生了,苍天有眼啊!”
  然而苍天的眼力好像并不太好,有可能是年事太高,老眼昏花了。李贾村人“卟通卟通”狂跳着的心还没有从嗓子眼回到胸口,十月十三那天,大多数李贾村人刚刚吃过十月十二晚上的饭,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就又在李贾村上空焦雷一样炸响了,消息很是骇人听闻:“长毛就要来了!”
  传出消息的是鬼地住的大清兵。那天凌晨一骑快马卷进了李贾村。骑马的兵马都没来得及下,直接打马冲进了邓家的四院。李贾村人昨晚都高兴得过了度,家家户户都没关大门。马上的兵和骑的那匹马都成了泥塑的神胎,只有兵的脸上还能看得出眉眼。兵不用敲堂屋门邓家四院看门的老刘头就出来了,一看院里塑了一个“泥马渡康王”的神像,吓得一哆嗦,要不是兵的嘴快叫住他他就跪下来把头磕地上了。这头一磕不出两个时辰康王爷显灵保佑李贾村合村平安无事的消息将插上翅膀飞进每一户人家,不出四个时辰河滩上将会香烟缭绕,李贾村的善男信女将会倾巢而出答谢康王爷再造之恩。兵显然累得不轻,话都说得一节一节的连不上气;“我是保境安民的官兵,快把村里男女老少都集合在一片空地上,我有话讲,记住,一定要快,要快!快!快!”
  兵的话刚说完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老刘头还没从想象的那个神话中清醒过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地叫了几声“军爷”,军爷张着大嘴扯风箱似地喘气就是不理他,老刘头讨个了没趣屁颠屁颠跑出去叫人了。
  老刘头随身带了面铜锣在村里大街小巷敲了一遍,又叫了几声:“老少爷儿们,有军爷要训话啦!大家伙儿赶快起来到河滩上集合啦!迟了就要受罚啦!”叫完后老刘头又回到四院复命。军爷已经歇得差不多了,正端着一铜盆凉水往自己头上倒。老刘头不敢打搅,一边呆着候命。军爷不愧是官家人,爱清洁得紧,“哗啦哗啦”地往身上泼了十来盆水,才算满意,又舀了几盆水把马身上泼了一遍。把老刘头可惜的咋舌瞪眼,满满一缸水他得挑十来挑,少里说也得费三四个时辰,军爷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他洗进去了,还洗得院里泥渡鞋口,乌烟瘴气的。
  军爷给马冲完澡,自己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来是着凉了。
  打完喷嚏,军爷把铜盆“哐啷”往院里一扔,冲一边战战兢兢的老刘头说:
  “人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咱们就开始。”
  人早到齐了,老刘头那面破锣一开音,李贾村的青壮年就至少跑出来一半,以为是大水又涨了。待老刘头把缘由一说,大家伙儿这头松的线那头就又补上了。骑马的军爷也不是好缠的主儿,大家伙儿唉声叹气着各回各家呼儿唤女,穿上衣裳,不一刻在河滩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大家都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当然其中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场面”人物猜到军爷的到来可能和长毛有关,但话都憋在自己肚里,不敢往外头说,说了怕当场吓死几个,然后再上来几个强悍的怪他捕风捉影落井下石而饱打他一顿。眼下李贾村的这帮老百姓,刚从一个死神的圈套里蹦出来,气都没喘。再给他们一闷棍,能承受的了的恐怕没有几个。
  军爷一步跨出院门风一吹又打个了喷嚏,本来花脚蚊子一样正哼哼得来劲的人群立刻凝固成绝对的寂静。无数双惊惧、疑虑、害怕、担心甚至敌视的眼光一齐钉在那位军爷和随后跟出来的老刘头脸上。
  军爷先是很优雅地向大家伙儿摆了摆手,然后是用手捂着嘴咳嗽,再往下是几声乌鸦式的干笑,最后才把身子靠在马背上开了腔:
  “诸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老少爷们儿,大家这两天辛苦了,确实是辛苦了。这个……这个……,不过嘛!不瞒大家说,更辛苦的还在后面,为什么呢?有人想必已经知道了,就是长毛,让天下苍生涂炭,让大家伙儿过不上好日子的长毛就要过来了,嗯!就要到咱们大城来了!”
  人群突然像油锅里撒了把盐,“噼里叭啦”地炸开了,军爷不怎么经意似乎就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地骂他王八羔子,而且还要阉了他。军爷知道此刻不是他要威风的时候,只得连“嗯”了两声表示内心极其复杂的情绪。人群中的骂声越来越多,而且越来越高,骂得层次也越来越高,有一个巨灵神似的后生就站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尖说要拧掉他的脑袋扔到河里喂王八。
  小灵杰躲在老爹的后面听出来高声叫骂的那位是狗柱他爹,狗柱他爹是李贾村有名的二杆子,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拐弯,有啥说啥,从来没有花言巧语,你要想从他嘴里听句好话比上天都难。
  军爷“嘿嘿”地陪着笑把狗柱他爹推回人群,嘴里一个劲唠叨:“这位大哥,我也是没办法,上头有命令让我传达这个意思,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这位大哥先熄熄怒火,一会儿我再找你聊,啊!就这么着了。”
  狗柱他爹半推半就地车转身进了人堆,军爷再次打喷嚏,再次清嗓子,接着往下说:
  “诸位都先松口气,息息火,容兄弟把话说完,嗯!这个……,这个,这次长毛途经咱们大城,不是打了胜仗往前冲,而是吃了败仗往后退,往老窝退。诸位请放心,长毛这次不会动大家一根毫毛,兄弟的意思是,希望诸位和兄弟一道,通力合作,赶跑长毛贼,保境安民,嗯!就这么多,我说完了。”
  小灵杰挤在人堆里后半截话一句没听见,不过那句“吃了败仗往后退”他听见了。心里不期然一震,天兵天将怎么可能吃败仗,蔡爷爷不是说天兵天将的先头部队是要打到北京抓拿清妖的头头儿吗?咋会败到大城来了。他抬头看了看老爹,老爹正低着头喃喃自语,“果然来了,果然来了,不出所料啊!”
  小灵杰不明白老爹的“不出所料”是啥意思,这句话老爹至少重复了二十遍,而且一遍比一遍韵味十足,跟唱曲似的。
  军爷走后,人群散去,小灵杰回到家里,坐到堂屋当门愁眉不展,他还在想天兵天将为啥也会打败仗,听军爷的口气似乎还败得很可怜,北京也不打了,想往老家跑。
  嗣后的几天李贾村闹得鸡飞狗跳,驴嘶马咬。先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坐着船过了河在邓家四院砖墙上贴了张安民告示,据认识字的人说,大意是让黎民百姓不要惊慌,各村抽出些青壮年组织团练,以备不时之需,余者仍安心生产劳作。
  那个告示小灵杰没有看到,原因是县衙门的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它扯下来扔河里去了。李贾村人没有办团练的心思,因为告示上写的很明白,自己出钱,自己出兵器盔甲,且不说这些对于农户而言是多大的一笔开销,仅只县太爷对保境安民的态度就足以让任何存在过办团练想法的人寒心。然而县城里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办团练也由“备不时之需”改成了“着即整队出发,与官兵一道守城”了。负责到李贾村集合团练队伍的是一个长袍马褂的白胖老头。自称姓刘,是大城人。然而李贾村谁都不知道大城还出过这么一位富态的老头。老头有两个随从,都是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然而在刘老头面前却恭恭敬敬,叫他“刘训导”。刘训导先到邓家呆了会儿,外人只听见里面老母鸡凄惨地叫,想必是邓财主准备设酒杀鸡作食,给训导大人接风洗尘。训导没等着吃鸡肉便从邓家出来了,邓财主扯住他的衣裳角跟了二三十步,也没挽留住。训导的手段和军爷一样,也是敲着锣让大家伙儿集合。集合后是一番“训导”,不过刘训导不愧是“训导”,教训完之后紧接着便是启发诱导,启发诱导没有效果老先生泪就下来了,边哭嘴里还不停歇地绉文,泪光晶莹的老脸上满是慷慨激昂的神情。大家伙儿都听不懂老先生悬念的啥咒语。但是有几个人显然是被感动了。想想也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大老远跑来对着你痛哭流涕,你要还站着无动于衷,老头也太下不来台了。最先站出去愿意守城的是狗柱他爹。然后又站出去了几个,都是村里有几斤蛮力的二楞子。
  刘老头将几个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绉了一句文,这下小灵杰听懂了,训导说的是“国家社稷,赖君以全。”
  狗柱他爹和那几个人当场就坐船到了子牙河南岸,每个人带了一把铁锹,说是要挖战壕用。村里人把几个人送走以后,聚集在河滩上谁也不走,虽然有几个小伙子企图活跃一下气氛,大家还是死气沉沉。没有谁明说,但是大家心里都清楚别人在想什么,他们在想,长毛和皇帝的兵到底那一个比较好些。皇帝的兵对老百姓的态度是大家伙都直接目睹或辗转知道的,烧杀奸淫,无恶不作。长毛呢?大家都知晓长毛的兵都是老百姓出身,被逼得急了活不下去才和皇帝对着干,按理说,大家应该对长毛的好感多一些。然而,老实巴脚的农民眼里有些时候看到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责怪他们愚昧,不开化,见识短浅,不足成大事。
  俗语说是这么说的,老百姓是根草,刮啥风随啥倒,农民的经历、思想境界、所受的教育等等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有太高的追求和理想,他们要的不多,只要能填饱肚子,只要能活下去,屈辱、压榨、剥削甚至是不折不扣的奴役他们都可以忍受。从他们的老祖先做老百姓的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从来没有谁家的先人留下过老百姓的日子有那一天过得好的语言或文字记录。不管是换朝代还是换皇帝,反正都没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套一句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就是“兴,百姓苦。之,百姓苦。”不知道其他地方的的老百姓是否还有为改朝换代推波助澜的热情,被改朝换代苦过不少回的李贾村人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们不会为任何一个有道明君的驾崩或者是一个荒淫无耻、骄横残暴的帝王的归天歌哭欢呼,他们只是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心甘情愿地被煎熬、被蹂躏或者被践踏。因而,排除大兵过境时造成的伤人害命的因素,他们会对任何一支队伍冷眼静观,夹道欢迎或奋起抵抗是他们不屑干的事。然而,过一次大兵意味的是李贾村至少半数的家庭失去至少半数以上的亲人,没有人会为他们的亲人的失去抱任何形式的同情,甚至连可怜都不曾有过,这是他们的祖先总结出来并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血的教训,只要是兵,没有一个好东西。因而,从固有的思想意识上讲,村人对皇帝的兵和长毛都没有好感,皇帝的兵当然不是好东西,但是长毛呢?好端端地你造啥反,活不下去了就死呗,要是连死都死不成你就再活着呗!李贾村人从理性上认识不了啥样才叫活不下去,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活到了最差的份上,整日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还讨不了半点好。然而他们从未想到过造反。也许是人的本性,除非到一定的历史特别时期,某些人借助某种借口成功地煽起了人民的战争热情,否则,谁也不希望战争,流血,死亡。人人都希望有一个和平安定祥和的环境。
  长毛即将到来给李贾村人的第一感觉是条件反射式的害怕,像害怕所有他们想象或者切身经历的兵灾一样。如果能说出他们的具体爱憎,那他们会异口同声说:长毛最好别过大城,然而不可能。军爷的腔调和县衙门告示的口气都板上钉钉式地敲定了长毛即将光顾大城县的准确性。谁也不怀疑政府在这个方面作出的预见。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企盼长毛打仗归打仗,别拿着穷苦老百姓开刀,别拿他们当炮灰,别打了败仗就迁怒当地人。但这个企盼在各种小道消息的强大的冲击下,也是摇摇欲坠,濒于破灭。据说长毛除了打仗之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强奸妇女和杀人,先强奸好看的,再其次是稍有姿色的,到最后只要是女人,不管俊丑,无论老少,都跑不脱被蹂躏的厄运。长毛杀人的手段极其残酷,割掉脑袋是最轻的,像五马分尸、剥皮,点天灯之类应有尽有,只要是人能想出来的办法,他们都想得到。有人说长毛的皇帝有个姓朱的侍妾得罪了他,这个皇帝一生气,将姓朱的侍妾点了天灯,具体方法是把她全身扒光,用白布条在油里浸透,然后层层裹紧,成蜡烛状,布条一直裹到头发梢上,挽成一个大结,就从大结上点火,姓朱的侍妾整整被裹了三次布条才被烧死,浑身上下的皮肉都烤化了,只剩下灰扑扑的一副骨架。李贾村人对这个传言不能不信,人之常情,你说好消息他听了未必高兴,你说坏消息他听了一定伤心。长毛既然这么残酷嗜血,李贾村人当然提不上对他们的拥护和同情,他们在眼下畏长毛如畏蛇蝎,畏官兵如畏虎狼,两者随便挑一个都会把这个不算太大的村子里的所有人送到十八层地狱,他们的矛盾心理就在于选择那一种死法,这个是再明显不过的。当长毛都是抄灭九族的罪名,皇帝给他们定的是“叛逆”。支持长毛的下场可想而知,而且即使是死后连个好名声都捞不着。支持官兵呢?也不好,大家伙儿提到官兵就像正吃饭吃着一只茅坑里常见的绿头苍蝇,恨得直想把它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却又不敢惹他。长毛再坏,他们毕竟没有亲见,而且,村人都不是瞎子,按人之常情判断,官兵是绝对不会说叛逆的好话的。村人们从这点意义上应该亲近长毛,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老百姓组成的部队,然而,万一长毛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亲兄弟还有打得头破血流的呢。再说了,历史上有多少皇帝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一旦穿了龙袍登了基之后还不是照样找老百姓开刀吗?
  长毛和官兵在李贾村人的大脑里你来我往地斗个不停,稍一转念你觉得长毛好些,再那么一想不错的还是官兵。连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到底想要支持那一方,或者说你对那一方的印像要稍好一些,这个问题李贾村人百分之百答不出,只有挠头。
  小灵杰理所当然相信天兵天将都是好人,而对清妖则是恨之入骨,他这些看法不敢对老爹说,老爹没有去团练,也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呆在堂屋里捶胸顿足,长吁短叹。
  狗柱他爹走了半个月之后回来了一趟,说是长毛短期内还过不来,团练上发了些荤食,他舍不得吃,拿回来让老娘和老婆孩子尝尝。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村人无一例外地聚在狗柱家里听他讲前线的战事,其实根本就没打起来,狗柱他爹说团练真是舒服,全县各个村都去了人,有多有少,加一块有两三千人吧!县太爷亲自看过他们,还冲他们作了个揖,让他们好好训练、打退长毛。说是训练,其实也不是训练,比下地干活轻松多了,他们是二百人成一个小部队,有一个教官,他们的教官是南皮县人,三十多岁,是个武生,考武举考了多年都没考上。武生是被刘训导花钱请过来的,刘训导是他们两三千人的总头,这两三千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都由他解决。武生第一天去就给他们说了,说不瞒诸位,我是为银子来的。但是给了他银子,他也不好好教练,大清早起来把他们这群团练往没人地方一带,他就回去睡回头觉去了。大家伙儿到这儿来是激于义愤,是想给朝廷出些力的、一看教官都这样,大家伙儿还穷折腾个啥,他回去睡,咱就在这儿睡,五六个人互相枕着、倚着、靠着,躲在背风的地儿,睡着也挺舒服,睡完了就回去吃饭,吃完饭再回来睡,真是舒服。狗柱他爹说到这儿伸出舌头直舐下巴颏,舐完了就冲大家嘿嘿地笑:
  “你们晓得吗?我们吃饭,都是好饭,顿顿大白面馒头,时新蔬菜,隔三天两晌的就有一次大鱼大肉,随便吃,吃饱为止,那个刘训导你们是晓得的,噢!就是那个白面馒头似的胖老头。他可真有办法,我们这些人到那儿互相一说,原来全是给他哭去的。小赵庄的一个人说,刘训导在他们村哭得跪在地上爬不起来,也是,就他们小赵庄去的人最多,有百十个,我们吃饭穿衣花的钱都是刘训导向有钱人要来的。刘训导以前放过州官,朝廷里头都有他的熟人,有钱人谁也惹不起他,他要多少自然就给多少。至于长毛,好像是来不了啦。这些天每天都有骑着快马的兵来给刘训导送信,都是官兵战胜的好消息,刘训导高兴得合不拢嘴,对我们说僧大帅已经将长毛贼悉数困在天津静海县,不日可望聚而歼之。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就在那儿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然后一拍屁股走人。”
  围着听的男人和妇女心里都有丝丝的妒意,这么好的一件事咋会让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抢去了,我们当时咋就没想到去呢?这些人越想越生气,真恨不得长毛明天就一窝蜂杀过来,把像狗柱他爹之流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杀得一个不剩。狗柱他爹可不知大家心里想什么鬼点子,咽了口唾沫又开始吹:
  “看看,你们现在都后悔了吧!后悔也晚三春了。当初告示上写的明白,自己出钱出武器,我就不信,官家可是讲仁义的,指头缝里漏漏都够咱们全村花个一年半载的,咋会能在乎咱这点钱。我就不信这个邪,看看!看看!”
  大家心里的醋意更浓,听着听着便觉得没趣、心烦。狗柱他妈跟着二楞子丈夫生了半辈子拐弯抹角的冤枉气,今儿总算扬眉吐气了,跟着丈夫充了次人物,她此刻就坐在丈夫身边,满面红光地看着丈夫手舞足蹈,那眼光像是未出阁的大闺女隔着门帘缝瞅视自己的意中人。男人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剩下妇女,她们不好意思开狗柱他爹的玩笑,就指手划脚地拿狗柱他妈当出气包,这个说:
  “嫂子呀!你看你,娶了个多好的如意郎君,要头脑有头脑,要模样有模样,要是我躲被窝里偷笑都笑不及,你还整天愁眉苦脸地,比吃了黄连还苦三分的样儿。”
  那个接着就旁敲侧击:
  “嫂子呀!团练那儿那么舒服,干脆明儿你锁了门带着狗柱跟他爹去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他爹不是说了,啥都随便吃吗?让他爹每顿从牙缝里抠抠,保管就吃得你们娘儿俩鼻子眼里都是饭。”
  狗柱他妈生平第一次感到站在了人前,被人取笑也是高兴的,她的脸臊得更红,脸上的笑却更甜了。
  狗柱家里那天一直闹腾到晚上喝汤时候。狗柱他爹瞌睡得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大姑娘小媳妇们觉得再留下去就太不识相了,于是一个挨一个嘻嘻笑着借故溜走。当然,当晚狗柱他爹妈说不尽的夫妻情话,自不待言。
  狗柱他爹第二天早上吃罢饭就走了,按他说走得快点到县上还能吃上饭,团练上的饭又好,不如省家里一顿。狗柱他妈执意不肯,非要让他吃完饭再走,为了多留丈夫一会儿,她一狠心往稀饭锅里打了七个鸡蛋,就差没把家里唯一的那只生蛋老母鸡杀了炖炖让丈夫带走。狗柱他爹临走时好几个妇女送他,都是丈夫在团练上的,妇女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让他给丈夫捎话。狗柱他爹一个劲点头并且不住声地答应,其实谁说的啥他根本连一个字都没记住,妇女说完了话就从各自的怀里往外掏东西,有家里积攒下来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也有稍厚一点的防寒衣裳,打成大小不一各种样式的包裹,一会儿狗柱他爹就收拾了一掬子。妇女们给丈夫捎的东西本来是打算背地里塞给狗柱他爹的,所以都藏在怀里,那知一看这么多人,也顾不得羞涩了。妇女们塞了东西便低着头往家赶,那会儿如果让她们抬起头脸肯定是红的,只有狗柱他妈一直看着丈夫从北岸上了船,又从南岸下了船,走得看不见了,方才回去,泪水早已流了满脸,擦都擦不干净。
  李贾村的人被隔几天便回来探一次家的“团练”带回来的消息鼓舞得着实高兴过一段,有几个闲着没事干而且后悔当初没有挺身而出去当团练后悔得最厉害的青年人专程往城里跑了一趟,回来后啧啧连声地称赞当团练真他娘的掉福窝里了。他们去的时候团练已经结束了训练,开始协助官兵布防了。团练布置在第一线,在城外的大树林里头挖了不少横七竖八、曲曲弯弯有一人多深的壕沟,团练都抱着大刀长矛猫在里面,有赌博的、有聊天的、有睡觉的,还有抱着烟枪过瘾的。青年们说这些的时候眼里闪着异样的光芒,这是只有在极度崇敬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的神情。他们还说他们先见了团练的头儿,就是那个刘训导,刘训导当时正一身戎装站在壕沟边上和沟里的几个“团练”说笑,看见他们过来便上去打招呼,还跟他们说要不要也加入,要想加入很简单,发给你一根长矛往壕沟里一蹲就成了。他们还看见了那天凌晨那个军爷,他还是个不小的头目,腰里挂着宝刀,坠在屁股后头一晃一晃,背后还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护兵,护兵手里拿着鞭子,边走边嘿嘿笑,看见谁不顺眼就给他一鞭子。
  村里人对那位军爷不感兴趣,他们听完后最关心的问题是当团练既然那么舒服他们咋会不当,是不是团练当到最后真的要交钱。
  这才是几个青年去了一趟最大的收获,他们说了半天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大家这句话,一个青年立刻把嘴咧到了耳朵后边,阴阳怪气地说:
  “当团练,我才不那么傻呢!刘训导跪在地上叫我亲爹我都不会去。你们还不知道吧?当团练的结局统统是这个……,懂吗?就是上西天找他姥姥去。”
  青年说到这个时眼皮突然耷拉下来,头往肩膀上一歪,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怕大家伙儿不明白,他们还做了注释,“死”这个字大家都晓得是啥意思,没有人往下问,但大家的眼神分明是催促青年继续说下去。青年笑了笑,眯着眼睛在人堆里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团练的亲属在,才又开腔:
  “你们是不知晓的,当团练就是给官兵和县里的大官小官当炮灰,你们不知晓吧!我们是听县衙门的一个熟人说的,你们想想,连县大牢里的犯人都放出来一人发一个大刀片当团练去了。说的很好听,叫将功折罪,其实呢?其实不然也,团练们呆的壕沟正对着长毛过来的方向,是第一线,首先去死的,官兵都堵在团练的后边,长毛一过来,谁要是敢后退一步,一个字‘死’,拿官们的话说就是‘格杀勿论’。意思是明摆着的,长毛就是败得再惨,也不是这帮两三千号乌合之众所能抵挡的,冲上去死路一条,退回来,也是死路一条,别看团练们呆在壕沟里玩得挺高兴,他们是欲哭无泪呀!后面的官兵手里有火枪,从洋人那里买回来的新式武器,打人一枪一个准,官兵从四外把团练包围着,谁敢现在偷跑,保管肚子上就长个大血窟窿。县太爷把啥事都算计好了,逃跑该用的东西,银钱,三妻四妾,大小老婆都收拾得一妥两当,只要县城前面喊杀声一起,这边就等于接了信号,轿子,马匹都是现成的,跑多远都成,县太爷不怕上边治罪?他怕个球呀?临阵逃跑的大臣多着呢!再说了,前面团练死个一干二净,两三千号人壮烈殉国,县太爷的乌纱帽指不定还能换得大一点呢!他怕啥?他啥都不怕!唉!可怜这些团练兄弟们,噢!对了,县太爷还从窑子里搞了些窑姐过来给团练兄弟解闷,大概有十来个吧!没开包的都送给官兵里的军爷享用了,比较次一点的留给团练兄弟们,我们去的时候咱村里就有两个人排队、解闷去了。”
  青年说到此处故意顿住,妇女们羞得低着头,连耳根都红了,但青年一停,立刻就有几个妇女头也不抬异口同声地问:“是谁呀?”
  青年竟满意地哈哈大笑:
  “告诉你们顶啥用!反正那些人也回来不了,再快活两天吧!哎!听说那些比较次一些的窑姐也都挺不错的,比你们可强多了,那手段,一个赛一个的强,不过也有雏,哭着不肯让人往前靠,但那是不管用的,大老爷们三拳两脚下去她们就老实了,让咋着就咋着。”
  曾经在心里咒过狗柱他爹早死的几个妇女已经发出了悲天悯人的哀叹。老天爷造人真是奇怪,嫉妒心较强的人同情心表现的往往也较强,此刻她们迷朦的眼睛里似乎已经蕴满了泪水。需要说明的一点是,她们的同情心完全是出自于本能,与她们咒人早死可能形成的事实验证以后的愧疚毫无关系,实际上她们或许已经忘掉她们曾经咒过那几个人早死。
  “小女子”一向恩怨分明,该恨时就恨,该爱时就爱,不用找任何理由和借口,爱和恨对她们而言本来就是泾渭分明,截然不同的两类东西。决不会由爱导致恨或由恨诱发爱。其时一个妇女怯怯地向青年发问:
  “哎!长毛是肯定要打过来的吗?”
  青年似乎有看到了一个会说话的死人一般的惊奇,搔了半天后脑勺才回答,回答的语气里有十二分的惊奇和二十四分的鄙夷还有三十六分的好笑:
  “咋地,不信啊?你要真不信我还就是没办法说服你相信,怎么说呢?你可以动动脑筋稍微想一下,长毛从江南出发千里迢迢打到江北,打到河北,都快把大清国的老窝连锅端了,官兵奈何过他们吗?没有,长毛依旧是长毛,依旧是砍瓜切菜一般往下削官兵的脑袋,依旧吓得县太爷之流屁滚尿流地东躲西藏,是大清国要留着长毛玩儿猫抓老鼠的游戏吗?不是,是制服不了。要能制服得了,长毛早在没造反之前就该一个个给投到死囚牢里然后砍掉脑袋,要能制服得了,长毛也根本就在南京立不了朝廷,也就不会派出个先头部队就敢扬言要捣烂大清的老巢。别看刘训导手里捧着一封封战胜的捷报喜欢得眉开眼笑,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都是哄骗那些团练兄弟的,他给大清卖了那么多年命能还掂量不出来个轻重,没办法呀!谁都知道捷报是假的可谁都不说,最后就只骗住皇帝一个人,乐得他坐在龙椅嘻嘻直笑,结果呢?笑着笑着长毛就呐喊着冲进来了,刘训导那的捷报摞得都快比刘训导高了,照那里边的说法,长毛里面的大头目不死十回也得八回,长毛的队伍没被剿灭七次也得五六次。可惜得很,我们回来时,县城里一个刚从南边过来的生意人亲眼看见,长毛已经从静海县冲出来,不几天就要兵临大城啦!”
  妇女们都不再言语,低了头看自己的鞋尖,青年吹得性起,好像憋尿憋了一个时辰突然找着机会撒了出来,四肢百骸都舒服得无与伦比。正想再续上几句作结束语,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一席话说得太急,没有考虑遣词造句,有许多话犯了朝廷的大忌,万一抓住可是杀头的大罪,当下闭了嘴硬生生噎回下面的几句,上牙咬在下嘴唇上血都快沁出来了,怕再漏出一个字让人抓住小辫子。
  大家没有注意到他的这些变化,自顾自地体会长毛从静海冲过来那句话,天津静海县离大城也就几百里地,快马加鞭一日就可以赶到,一天以后大城县会是咋样的呢?血流成河,妻离子散,哭天号地没人理会,都有可能。大家都在心里勾划着一个个惨绝人寰的画面。都在考虑自己和自己一家将会处在那个画面的那个位置,将会扮演那个角色。说来也真奇怪,人在遭受打击时往往会往坏处想,想得自己简直成了世间最苦的人,想得自己吓得四肢发虚眼睛发直如果有条件还有可能害一场大病,结果事情的发展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坏,而他们倒因为另一方面出了毛病而搞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女人们吓住自己以后,不敢再在人多地方停留,急匆匆地赶回家吓自己的丈夫和老人孩子去了。
  有人说要想使什么消息传得最快,最好的办法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女人,女人那根伸缩自如、柔软灵动的舌头不但可以很快把消息强制性地塞进别人耳朵里,而且还会在其中添油加醋使其变得更加有滋有味。几个青年把团练内幕和长毛将到的消息告诉几个妇女是在午后,到后晌时候狗柱和几家有人去当团练的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响起来了,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丈夫、儿子或者爸爸已经当了炮灰,陈尸城外了。当然,那一群挑起事端的妇女与散在这几家里情真意切地扮演着陪流眼泪的角色。哭得最痛的狗柱他妈,可怜的女人这些天日里夜里都在梦想着以后怎样和丈夫携手共同创造灿烂的明天,她觉得从此以后她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梦见她和丈夫被一群满面春风的大人物请到一家大酒楼上吃饭,醒来后她再没睡着,蒙着被子红着脸呆到天亮,想起梦中的情景就笑一阵。现在梦境和她构想的未来全都破碎了,破碎处滴出殷红的鲜血,在她眼前晃荡,放大。刚听到丈夫已经死掉的消息时她正端着一小瓦罐给那只老母鸡拌食。有如一声焦雷在耳畔炸响,她呆了一呆,手中的瓦罐“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幸好告诉她坏消息的女人懂一些人情世故,急步上前扶住她才没有让她烂泥似地瘫在地上。妇女把狗柱他妈扶到床前,帮她脱了鞋,然后让她斜躺在被子上,此期间狗柱他妈只是不停地流泪,脸色青绿,好半天,妇女才缓过神来明白她这是一口气憋住没上来的缘故,连忙又是给她插背又是顺气又是不住声地劝:
  “狗柱他妈,你想开一点,啊!你想开一点,别让你老嫂子为难了,啊!你要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吧!那样好受点。”
  狗柱他妈终于子牙河水猛涨似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声,像受了伤的饿狠孤独地走在旷野上发出的嗥叫,妇女这才吁了一口气,又放她平躺下来,狗柱他妈开始哭诉:
  “我那苦命的人呀!你咋就丢下我不管了呢?你好狠心呀?
  你个杀千刀的,我好命苦呀!我咋就这么命苦呀?老天爷你咋就不睁开眼看看呀!以后让我孤儿寡母地咋过下去呀!我那苦命的人呀!我好命苦呀!”
  劝慰的过程足足持续了三四个时辰,狗柱他妈旁若无人地哭得声嘶力竭。肇事的妇女暗暗后悔自己不该惹这个麻烦,搞得自己筋疲力竭口干舌燥而且还起到不应有的效果。到后来妇女越聚越多,这位才抽了个空,偷偷地溜走了。小灵杰那时刻也不好过,狗柱正在外边玩得高兴就听见他妈在家里哭,跑回去一问知道他老爹死了。楞小子二话没说就找小灵杰去了,见了面先掉了几滴泪,掉得小灵杰莫明其妙,还没问呢,狗柱就把原因讲出来了,统共六个字:“头儿,我爹殁了。”说完后便号陶大哭。小灵杰开始不信,说这不可能,肯定是有人造谣,后来见狗柱哭得是真伤心,也跟着哭了一歇儿。哭着哭着他又犯上嘀咕了,天兵天将要是已经打到大城那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李贾村咋还能风平浪静呢?天兵天将肯定没打过来,没打过来狗柱他爹咋就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小灵杰更加坚定了是有人捕风捉影的想法。无奈他千句万句地给狗柱解释,这小子就是不听,只咬准一句“我爹殁了”,小灵杰劝他不过,只得让他尽兴地哭,狗柱哭到没劲了,也没泪了,就停下不哭了,张着嘴发了一歇子呆。
  小灵杰不敢说话,你这节口说啥话都不行,你一张口他就会用一句“我爹殁了”把你堵回去,然后接着再哭。
  小灵杰很识趣地不吭声,只把那个沾过辣椒面的手帕递给狗柱,狗柱拿手帕照脸上胡乱抹了几把,那张本来已经够花哨的脸于是变得更花,抹了脸狗柱很平静地说:
  “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小灵杰忽然想笑,忍了忍没笑出来,跑回家给他拿了两块玉米饼。狗柱三下五除二把玉米饼吃完,抹了抹嘴又想哭,小灵杰已经打定主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爹不可能死,要不信明儿个铁蛋咱仨到城里看看去,先甭哭,回去睡个好觉,明儿早上我和铁蛋去叫你。”
  狗柱果然没再哭。乖乖地跟着小灵杰回了家,家里他妈的哭声也已告一段落,一屋子妇女看见狗柱恹恹地从外边回来,都摇了摇头,心里说可怜的孩子。小灵杰把狗柱安置到床上躺好,候他睡着,自己的瞌睡也来了,此时屋里的妇女已经走得差不多,狗柱他妈也平静下来,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小灵杰没去给她说话,他觉得眼下没有必要,最要紧的是他必须得赶在狗柱他妈可能出事之前把他爹确实没死的消息告诉她,他有个可怕的预感,狗柱他妈不会活长久了。
  从狗柱家里走出来,抬头看看,满天星斗,一弯新月挂在树梢,清冷清冷。他听到有什么小虫躲在路边的土堆里叫,孤零零的,他猛然冲动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尽管他不知道他为啥想哭。
  第二天早上天没大亮时候小灵杰就把狗柱叫到自己家了。曹氏也起了个大早,给两个小家伙做了饭,看着他们俩吃完,从兜里掏了些零钱塞到小灵杰口袋里,让他们走渴了买杯茶喝。两个人出门以后,曹氏又拉住小灵杰嘱咐了几句,要他一路上注意看好狗柱,万一消息是真的,就赶快回来报信,别多耽搁,小灵杰满口应承。
  才隔了一个晚上,狗柱的悲痛似乎就忘得差不多了。周铁蛋两个人看他有说有笑的,不免有些担心,怀疑这小子有些不正常。问他啥他答得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含糊,倒像比平常要机灵些,小灵杰和周铁蛋摸不着底细,一路上变着法说笑话说蠢话逗狗柱开心,快到城里时狗柱才有些觉得头儿和军师今儿有些不正常,心里也搞得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而有匆匆走过的行人都神色仓惶。
  边走边拿两只眼睛往四外打量,看见啥都一惊一乍的。已经入进腊月,虽然还没下雪,早上的雾却很大,对面几乎看不见人,雾浓得像一条浸满水的白布,你用手随便那么抓一把似乎就能抓住一把水珠,伸开手掌就会“呼啦啦”顺着指缝往下流。如果有人走在对面,远远地是先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卟踏卟踏”敲击得你心里发慌。渐渐近了,眼前的一派白雾里露出两只脚,一前一后地走,再近,腿、腰上身、脑袋和脑袋上两只惊惧不定的眼睛才会依次映入你的眼帘。三个人走进城门洞时,发现城门口竟有两个擎着鸟枪恶声恶气的兵。
  兵截住每一个进城去的人大声盘问,有的还在他(她)们身上摸一把,理由是防止长毛的暗探混进县城捣乱,而且说咋儿个就逮住了一个暗探,腰里揣着利刃。大家伙谁都不相信兵的鬼话,因为兵摸得最多的是女人,边摸还边哈哈地笑,三个小家伙儿去的时候城门洞里堵住了一大批人。男女老少都有,三个人前面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有十七八岁的样儿,陪着她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兵检查到他们时老爷爷抖抖索索地上去说他们家小姐是城里白家的大姑娘,回乡下住了几天。城里白家在大城县是跺一脚四个城门颤八颤的主儿,又有钱又有势,这点连小灵杰都晓得。然而兵却不理会这些,照旧要搜身,而且还搜得特别仔细,两个兵把枪扔到一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点一点把白大小姐全身上下摸了个遍,老爷爷气得身乱颤也没办法。白大小姐倒沉得住气,站直了一动不动任两个兵摸,兵摸完了挥手让小姐过去。
  小姐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回过头冲两个兵说:
  “兵大哥,现在回家准备棺材吧!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
  兵嘻嘻地笑:
  “白小姐,别夸那么大海口,小心风大闪了舌头,我现在回家准备棺材也行,不过准备好后装的恐怕不是我吧!”
  白小姐走了很远两个兵才回过头来,气哼哼地挥挥手让三个小孩过去,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唠叨:
  “他娘的,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也不行了,县太爷现在还躲在县衙门里筛着糠拉稀屎呢!甭管是谁,长毛来了一屠城都是一个死,你白大小姐还咋地?给长毛逮住一样地剥光了衣裳按倒在大街上干,他娘的,你敢不让,不让把你剥皮点天灯。他娘的,老子就是不服气!”
  城里头明显比以往热闹些,每个街筒子里都是人,又吵又嚷。小灵杰他们在县衙门前踅摸了几遍,一个值得问的人都没有,全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目光呆滞的老百姓。人们走过县衙门口时根本就没人转头看那扇大门一眼,好像那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住户。狗柱爬到石狮子背上躺着晒了会儿日头,觉得没意思,又爬下来,爬下来站着更没意思,于是再爬上去。小灵杰在阳光底下晒得头脑发晕,晕着晕着渐渐害怕起来,他真害怕万一要是狗柱他爹已经完了蛋,那他该咋办。他现在觉得在家时他做的判断实在是漏洞百出,大敌当前,死个把人对谁来说好像都不是没法接受的事。如果消息传出死的不是狗柱他爹,那他当时作出的判断肯定不会是眼下这样。天兵天将没过来,清妖照样可以杀人,况且那个青年人说的,清妖就端着枪在背后瞄着团练的后心,谁有异动,“格杀勿论”,要是狗柱他爹他们几个听说左右都是一个死而想逃回家呢?他不相信一大群人对准几个人的后心还打不死。
  日头越升越高,尽管依旧很冷,雾气却藏不大住了。渐渐地逃到了墙角砖缝草棵上,县城里少有的几栋比较高大的楼房洗尽雾气,现出本相。屋角和兽脊上有水珠在熠熠闪光。
  还不到吃午饭时候,三个人的肚里已经咕咕叫上了。从李贾村到县城毕竟不是一段短路。小灵杰摸了摸口袋里的散钱,没有多少,想好好吃一顿是不可能的,而且街上摆摊卖小吃的也并不多,挂着金漆招牌的酒馆他们又进不去,溜着墙根漫无目的地往北走,快拐出县城北门时终于看见一个卖锅盔的老大爷,老大爷的生意不太好,虽然县城里人来人往穿流不息,需要吃东西的人却不多,而需要靠锅盔充饥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了。
  小灵杰上去买了六个锅盔,然后借付钱的当儿问老大爷是否晓得往团练的营地咋走。老大爷耳朵好像有些背,凑上来听了好几遍才听明白小灵杰的意思,摇了摇头。
  小灵杰很失望,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侥幸。提了锅盔往回转,通街大道上忽然“咚咚咚”地响起了敲锣打鼓声。眼前的行人像躲避瘟神似地纷纷躲到墙根边上或者屋檐下,路中间潮水般让出一条路来,小灵杰也站到了路边,想看看到底出了啥事。
  敲锣打鼓的无疑是县衙门里的衙役,共有八个人,横着摆成两列,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走两步就“卟通,卟通”地敲上两下。衙役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两个腰里带刀的清妖,也是目不斜视。马后面是一乘小轿,两个轿夫都耷拉着脑袋看不清面容,轿里不知坐着何许人,锣鼓队、马、轿过去之后,就停在北城门口,一齐向后张望,小灵杰往后一看,吓了一大跳,后面竟然有一拉溜五六辆囚车,每辆囚车里都站着一个人,还有一个是年轻姑娘。囚车过去后,躲在墙根下的行人复又汇集在路当中,看着眼前渐去渐无的囚车议论纷纷,一个衣饰华丽,商人模样的人捻着山羊胡子说:
  “造孽呀造孽,是衙门又要杀人了,这人能杀到啥时候才算是尾呢?”
  边上一个正翘首北望的小伙子立刻回过头来反唇相讥:
  “老伯,这个你就不懂了,这几个人都是长毛的奸细,最前边那辆车里的是昨儿个晚上逮住的,他扮成一个商人住进了西门的‘安乐客栈’,你说这小子是不是活过日了,竟然敢跟店主套关系。据说他不但跟店主说他是长毛的人,而且还要店主协助他里应外合,把城池给拿下来。店主是咱大城县土生土长的老百姓,那儿会傻到吃里扒外的份上。一面稳住这个傻小子,一面找一个腿快的店伙跑到县衙门报信去了。县太爷一听有长毛奸细就来了劲了,亲自带了五六十名衙役捕快,把安乐客栈团团围住,那小子看势头不妙,撒丫子想溜,溜不了啦!安乐客栈已埋伏下天罗地网,要说那小子也真够不要命的,挺了把单刀‘哇呀呀’叫着往外冲,一下子就把县太爷的人砍翻了五六个,其余的衙役一看傻了眼,手里拿着锁人的铁链子直往后退。也该那小子死,好端端地靠墙站着忽然就摔了个仰八叉,这才给逮住归案。事后大家往那儿一看:地上有一颗滑溜的小石子,要是没有那颗石子,嘿嘿还真说不定……,剩下那几个嘛!是刚被抓住的。县太爷果真料事如神,他说长毛要派奸细,决不会只有一个,这人肯定是长毛里过来探路的,后面还有。于是县太爷跟客栈掌柜一商量,把店里的大小伙计全换成了衙役,不出所料,今儿一大早,有两个年轻人就进来打听有没有一个咋样咋样的商人在这儿住。掌柜的一使眼色,‘伙计’一拥而上,把这两位就给绑上了。更可笑的是,最后的一老一小两个奸细,竟然敢冒充城里白府的千金。掌柜的一听对方自报家门差点没笑出来,掌柜的老送酒菜鱼肉去白府,白府千金他还能不认得。
  这五个人都是拉到团练那地儿砍头的,那个小妞……,唉!可惜了,你说你就是做窑姐也不能跟长毛鬼混呢!唉!真可惜!”
  小伙子说完话咂巴了好几下嘴,然后就摇着头跟着囚车往前走了,小灵杰听到天兵天将冒充白府千金一句激灵一颤,立马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和自称是白家小姐的姑娘,一老一少,没错?就是他们俩。那个姑娘就要被砍头了!小灵杰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刚才囚车过去的时候他没敢看人脸,那些人都给折磨的不成样子,脸上血肉模糊的,看完了是要做恶梦的,那个女的也并不是他认出来的,路边的人都在指指戳戳地议论,大多数人都看到了那个女的。小灵杰的脑袋里像装了一窝苍蝇嗡嗡地叫,想啥都想不起来。周铁蛋说应该跟着囚车走,因为囚车是去团练营地的,正好可以借此探探消息,小灵杰此刻真是不想跟着囚车走,他不忍看那五个蔡爷爷一样的人血溅当场,特别是那个姑娘,他一闭眼就想起她从城门口回头骂兵的样子。然而这个姑娘很快就要身首异处,变成死人了。但是小灵杰找不出来不去的理由,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探听狗柱他爹的事儿,要探听他的事儿必须得去团练营地,他没法不去。
  囚车出了北城门后越走越快,三个人也不想着赶上去凑热闹,就远远地跟着走。团练营地离城有三四里地,清妖果然就躲在团练后面,但没有青年讲得那么近,更没有小灵杰想像的那么近,两下相隔一里多地吧!囚车赶到离团练营地有半里地时停了下来,刽子手把人犯从车上横拖竖拽下来,一脚踹倒在地上。第一辆囚车里的人果然最横,他断了一条腿,裤子被血染红了半截。刽子手把他踹跪下,他非要站起来,不但如此,嘴里还破口大骂,他一骂大家才明白,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大家从他的神态上看得出他,是在骂人,那两个青年人焉儿巴唧的没一点精神头,让跪就跪,让低头就低头。小灵杰觉得这两个人真是软骨头,天兵天将里竟然出了这号败类,癞皮狗,简直是奇耻大辱。那个姑娘从一被推下囚车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的伤看来不多重,脸上也不像那几位一样血肉模糊,只是上衣被撕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丰满的奶子,姑娘不知在想什么,闭着眼,满脸通红,胸脯剧烈地一起一伏。围观的人不多,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姑娘裸露的胸脯上,有几个年轻一点的甚至不住声地“啧啧”着表示惋惜。
  囚车从清妖的营地经过时从那儿跟来的四十名扛着鸟枪的兵,此刻一溜散开在刽子手后面,举枪半蹲着向犯人瞄准。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段,大家伙儿都不出声地盯着囚犯和刽子手以及撅腚眯眼瞄准的兵看。那乘小轿在旁边竟被人遗忘了,县太爷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轿子。站在人群后面,满脸笑容,手里还拿了一张纸卷成一团,小灵杰看见那上边似乎写着红字。
  县太爷是个脸皮泛红,满脸疙瘩的老头。等大家都回来注意上他时,他冲大家伙儿做个了肃静的手势,人群本来就很静,倒是兵们一看县太爷的手势都“咔啦咔啦”地拉枪栓。刽子手也骂骂咧咧地把躺在地上的犯人拖起来跪在地上。把站着的那个主犯一刀背砸趴下,然后又把他提起来,主犯颤巍巍地又站住,郐子手这下干脆,一脚在他腿弯里,主犯终于跪在地上,上身仍挺得很直,而且还扭过头冲县太爷吡牙咧嘴。
  那个姑娘没费啥麻烦,刽子手还没动她她就爬起来自己跪着了。谁都没管那个老头,那老头在囚车上看着就已是奄奄一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是被扔下囚车的,此刻就趴在地上,还曲着一条腿。没有谁注意这个糟老头子,甚至连持鸟枪的清妖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小灵杰早上见过他白发苍苍,耳聋齿落的老态。觉得他很可怜,而且此刻说不定已经死了,便不免多看了几眼,看到最后一眼的时候他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头,老头原来似乎是左腿曲着压在右腿上的,而这时竟然是右腿曲着压在左腿上,而左腿却伸直了。小灵杰揉了揉眼,没有看错,他怀疑是自己心绪不宁记错了。于是不去管他,然而心里那份疑虑却始终没有打消。
  等那四个人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以后,县太爷开始在后面抑扬顿挫地念告示,就是那张写着红字的纸,此刻被展开了,刚好盖住县太爷的脸。人群开始骚动,开始不清不楚地叫喊,压过了县太爷的声音。那个主犯突然扭转头去、冲那个姑娘“啊呜啊呜”了几声,神情显得很是焦急,姑娘也正扭回头看他,眼神很奇特,像母亲看着吃奶的婴儿。县太爷的告示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姑娘突然说:
  “杨头领,你放心地上路吧!天兵天将一定会打过来给咱们收尸的,至于你和蔡老爷子的个人恩怨,也不必挂心,蔡老爷子现在就在林五爷帐下效命,他会原谅你的。”
  主犯听着听着脸上竟露出了笑容,虽然他脸上皮开肉绽,再甜的笑容也不会怎么好看,然而此时此地,钢刀架在脖子里,鸟枪对着后脑勺,还能视若无睹的,恐怕在这堆人中找不出几个来,主犯笑着笑着竟出了声,全身上下都跟着笑声颤抖。刽子手按了几次竟不能将他按住,笑声仍然“嗬嗬”地响,身子仍旧籁籁地颤。县太爷此刻正念一个好像不怎么容易念的长句子,噎得脸红脖子粗还没念到底。看过杀人的都知道这一个长句子下面就是“斩立决”三字。胆小的已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只有青年人还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姑娘起伏的胸脯不放。小灵杰也明白这五个天兵天将眨眼工夫就要人头落地、命赴黄泉,正准备招呼周铁蛋和狗柱走开,场中倏然已起了变化:
  躺在地上的老头两只手原来是护着头部的,忽然就奇迹般地伸了出去,时间就只有电光火石,迅雷闪电般地那么一瞬,一排八个执刀的刽子手已倒下了三对,那两个闭目等死的青年人身形暴起,剩下的两个只来得及发出两声闷哼,便双双扑倒在地。主犯和姑娘身边的刽子手是给老头不知用啥暗器解决的,这些人事先肯定是串通好的,主犯在身边刽子手歪向一边的同时飞身扑到了姑娘身上,太快了,围观的人群反应快的都正在费力揉眼,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反应慢的还没把眼睛看到的景像反射给大脑。
  此刻场上的局势如下:
  八个刽子手死了四对,五个人犯一人抢了把明晃晃的鬼头刀,四十名鸟枪射手手指扣在扳机上目瞪口呆。
  人犯中的一位忽然大叫了一声:周老英雄,冷女侠,擒贼先擒主,赶快捉住狗县官。这句话提醒了围观的人众,一听这话“嗡”地一声,四散逃走,只恨爹妈当初少给他生了两条腿,到如今跑得这么慢。官兵是继人群之后的第二批清醒者,从这点讲,他们反映也够神速的,从目瞪口呆到姿势不变扣动扳机,连撒泡尿的时间都不到。可惜已经晚了,而且也错了。枪声“啪啪啪”响过之后,只有姑娘竖在胸前的刽子手的血肉之躯上多了不少汩汩冒血的弹眼,那四位的鬼头刀从侧面接头盖脸地招呼上了。没有找着县太爷,县太爷走时和来时一样,都是让人不知不觉,四十个官兵不怎么经杀,这些专职的火枪手的枪法准头还行,一旦把枪给他们当吹火筒用,手段之苯拙低劣就可想而知了。五个人没费太大工夫就把四十个清妖一个个送回了姥姥家。
  小灵杰从清妖的排枪一响就拉着铁蛋和狗柱躲到了土堆后头,他这会儿舍不得走了,趴在土堆后头露出小脑袋聚精会神地往那边的杀场上看,场上局势真是千钧一发,那几个天兵天将毕竟都受了伤,行动并不怎么灵便,特别是那个姓杨的主犯,愣是拉着一条断腿在地上蹦。然而清妖从开始放枪时就失了先机,说他们枪法不错并非妄语,四十杆枪招呼的对象都是那个姑娘,而且招呼的部位也如出一辙,这从倒下去那个刽子手身上的血窟窿可以看出来,血窟窿集中在胸部两乳上和腰部,所以说他们错了,说他们晚是因为如果不等天兵天将拉住刽子手的尸体作挡枪牌就放枪,至少那个姑娘是无法幸免于难的。
  整个打斗过程还没有县太爷念那张告示的时间长,这是小灵杰的感觉。似乎就那么一恍眼的工夫那几个天兵天将已经谈笑自若地擦了擦刀上的血迹合乘两匹马走了。两匹马是县太爷那帮人带过来的,拴在路边的树口,那些人走得太慌张,没来得及骑。
  人去地段空,四五十具尸体呈各种姿势躺在刚才还观者如堵的空地上,血从每个人的身上或快或慢地往外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刺鼻地难闻。
  “或许这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灵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么想,他们三个看完那幕打斗剧之后都感到又累又乏,而且还想呕吐,谁也打不起精神再往团练营地跑,况且那五个人就是骑着马往那个方向去的。如果没有猜错,又是一场厮杀。三个人于是调头往回走。进北城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喧闹,四头一看,几个混身是血的团练正挺着长矛往这儿跑,打头的脸上涂满了鲜血,殷红殷红地还在往下淋漓,衣裳前襟上红了一片。打头的手里举的长矛上挑着一颗人头,晃荡着看不清人脸。小灵杰心里猛往下一沉,他敢肯定那颗人头必定是那五个天兵天将中的一个,很奇怪,他希望那颗人头只要不是那个好看姑娘的,那四个人他都不在乎。他很奇怪仅仅半天时间自己怎么就变得如此铁石心肠,那可是蔡爷爷的人啊!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蔡爷爷”三个字,他企图靠回忆蔡爷爷的音容笑貌来达到让自己激动起来的目的,然而不可能。他甚至觉得即便是挑着蔡爷爷的人头,他也不会产生以前的悲痛和热泪,他为自己的卑鄙想法感到耻辱。那一刻他似乎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血,伸手一模,吓了他一跳,烧手地热。
  团练越跑越近,到眼前仔细一看,挑着人头的那位竟然是狗柱他爹,这是狗柱最早认出来的,小灵杰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晃来晃去的人头上。谢天谢地,人头是那个姑娘叫的“杨头领”的,就是那个扮作商人的主犯,想必是他受伤太重,打斗中从马上摔下来被团练杀死的。小灵杰刚吁出了一口闷气,那边狗柱就叫起来了。
  “爹!你还没死呀!我和我妈还想着你死了呢!”
  小灵杰回头一看,脸上涂满鲜血那个人一只手仍擎着长矛,一只手已经把狗柱抱在怀里了。狗柱他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自己的儿子,高兴得不晓得怎么着才好,只是用头一个劲地顶儿子的腮帮。末了忽然就大怒起来:
  “是那个狗日的咒你爹死,给爹说,看爹回去不把他撕成八块。你娘呢?还好吧?回去告诉你娘,就说我立了大功了,杀了一个长毛的大头头儿。哈哈!你们娘俩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后面跟着的几个团练等得极不耐烦,扯着狗柱他爹的衣裳催他走,狗柱一看爹还活着立刻就觉得很没劲。他爹话没说完他就也催着他爹走,说是他妈还在家里哭,他要赶快回去。
  三个小家伙出城门顺着河边的小路往家走,暮色已然苍茫,冷风狂吹,不管你咋样儿裹紧衣裳总有一股子风能钻进去,刺骨的凉,小灵杰穿得衣裳稍薄了些,冻得直流清水鼻涕。然而他的一颗心却咋也平静不下来。
  “难道这些就是打仗的全部意思。”小灵杰一路上就这个问题不知提问了自己多少遍,提问一遍他的烦躁就增多一些。
  难道自己想得太多吗?他认为不是,打仗还轮不到他,但他却可能,应该说极大可能是打仗的受害者。不管那一方面的兵杀掉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像他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在谁眼里都是微不足道的。然而,至少,他认为应该从打仗的双方分出个对错,分出个好坏。以前他分得出,是由于蔡爷爷和鬼地那群清妖的缘故。现在他分不出,因为蔡爷爷在他心目中的高大形像被他亲眼目睹的血肉横飞的场面磨蚀去了许多。并不是由于天兵天将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引起了他的愤恨,谁都清楚,那种情况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不杀你你就会把我杀掉,谁都想着活下去,所以谁也不怪。小灵杰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间就把蔡爷爷弃之脑后。这一天工夫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少,他觉得他已经亲身经历过了打仗,以后即使有一天他被那一方的兵杀死,临死之前他也决不会求饶,决不会埋怨,他会很平静地去死,他觉出以前自己的种种想法中有许多幼稚得可笑。想完这些他又掉入了那个思想的泥沼,打仗的目的是否就是为了死人,就是为了让许多活着的人失去亲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他亲眼看见了四五十具死尸躺在地上的惨状,他想象不出蔡爷爷的故事里动不动都能折损的“千余人马”都躺在地上会是咋样一个场面。
  只那些人流的血恐怕就能把李贾村所有人都淹死。他想质问老天爷,为啥人要打仗,为啥打仗死那么多人还是有人喜欢打仗,为啥……。天空中一片漆黑,老天爷不知正躺在哪个角落里偷笑,残酷地笑,他问了老天爷也不会回答。
  回到家时候大约家里已经喝罢汤了,村子里静悄悄的,像是根本就没有活人。离村子还有小半里远时,周铁蛋就影影绰绰看见河滩上站着一个人。小灵杰和狗柱没他眼尖,等这二位看见有人时,周铁蛋已经对小灵杰叫了起来。
  “头儿,那个人是你爹,他走过来了。”
  那个人看见他们三个后,是走过来了,果然是小灵杰他爹。夜幕笼罩下小灵杰只能看见他爹脸上的大致轮廓,不知道他爹的表情是喜还是悲,他下意识地抱紧了狗柱,一种可怕的恐惧感在一刹那的夜幕掩盖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周铁蛋也从胡胡李的表现上看出了不妙,但他不敢往下推测,因为从眼下情况看,他们三家哪家都保不准会发生突如其来的灾难性打击,倒是狗柱刚见着他爹,高兴劲儿还没放下,几步跑上去抱住胡胡李的双腿说:
  “李大叔,您是专一接我们来了?”
  胡胡李没有作声,小灵杰抖抖地叫了一声“爹”才把他从遥远的思绪里扯回来。狗柱还抱着他的腿,仰着下巴颏,黑暗中他的双瞳如水晶球一般明亮。胡胡李的眼窝一点一点地泛潮,发热,他忍了忍没忍住,一颗泪珠落到狗柱仰起的脸上,滚烫滚烫的。
  “李大叔,你咋会哭了?”
  狗柱很不理解,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缺胳膊少腿回来的,李大叔咋还哭呢?愣小子到现在还没转过弯。
  小灵杰的泪水也在不知不觉间夺眶而出,没有人看见,他也没想到擦,狗柱仍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小灵杰知道老爹此刻根本无法回答狗柱的追问,好在悲痛并没有让他完全丧失平日的聪明才智,他灵机一动,冲老爹说:
  “爹,天这么晚了,今儿晚上就让狗柱住咱家吧!我们俩好好聊聊天。”
  胡胡李仍然没有说话,黑暗中只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狗柱又觉出两颗滚烫滚烫的泪珠砸在他脸上。
  周铁蛋心中那层厚纸忽然被撕破了,撕破那层厚纸的是一只无形但却巨大的手。与厚纸被撕破同时他的心骤然一阵紧痛,从心里挤出来的鲜血一下子冲上头顶,有一股杏红的苦味霎时从嘴里弥漫开来,他似乎看到死亡的蓓蕾在河滩上每一棵柳树的树顶慢慢绽开。他感到一阵眩晕。
  狗柱还被蒙在鼓里,乖乖地跟着胡胡李和小灵杰回家去了。周铁蛋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河滩上,良久,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埋进沙子里号陶大哭。
  狗柱直到被外爷引走之前为止尚且不晓得她妈已经投了子牙河,连尸首都没留下。事情发生在小灵杰他们走后不多久,狗柱早上起来走得匆忙,看他妈睡得正香,也没理会。狗柱他妈从昨儿后晌到半夜,哭得恍恍惚惚的,早上起来后没洗脸就接着又哭,哭完了才想起以后要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从昨儿个到今儿一直没见影。他妈立刻慌了手脚,在屋里找了两遍没找着就出门奔子牙河去了。看见她跳河的是几个在河滩上玩石子的小孩。他们一看有人掉到河里后吓得全跑回家了,吞吞吐吐地给爹妈说有个妇女,好像是狗柱他妈掉河里让大水冲跑了,大人们初始以为小家伙是说瞎话,巴掌都动用了,小家伙哭着死不改口。大人们这才到河滩上去看,河里水流依旧,有人掉进去也不会留半点痕迹。大家伙儿七嘴八舌议论了一回,分头去沿着河滩和狗柱他家往河边的路上找,往家里去的人在路上拾到一只跑掉的鞋。据几个常跟狗柱他妈唠家常的妇女说,那只鞋肯定是狗柱他妈的,于是狗柱他妈寻了短见的事实才被大家伙儿相信,天快黑下来时沿河岸走的那批人才回来,一无所获。大家伙儿巨眼洞烛,早就预料到这个结局,派人沿河岸寻找,只不过是尽点活着的人的心意罢了。当下开始商量狗柱他家的后事如何料理,妇女们撒了不少同情和怜悯的泪水,男人们抱着脑袋吸了不少旱烟。主要问题集中到狗柱这小子以后该咋办上,讨论也就在此处卡了壳。眼泪是不值啥钱的,大家都可以抹,既表示了沉痛的哀思,又不伤及经济的“元气”。所以大家哭得都像是死了亲爹。至于狗柱咋办,问题是由曹氏最早提出的,彼时一群妇女都正从哭天抢地的号陶中寻找感觉和慰藉,谁也没听见或者说听见了谁也没理她,然而这个问题是料理后事的关键,这关系着狗柱他妈九泉之下能不能含笑瞑目。避开这个问题泛泛地说一大段一大段的追忆式的话语只能让大家伙儿感到流过的泪水之廉价,讨论气氛之虚假。然而这个问题太缠人了,妇女们不得不自觉或被动地听到这个问题后,一时乱了方寸,失了哭态,呆愣愣地面面相觑。良久,哭声再起,比先时更大,更高亢,更热烈,不过哭声中穿插了不少关于家境贫寒,没法抚养狗柱的诉说,不外是“大妹子呀!你咋就不好好想想就寻了短见呢?丢下狗柱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大妹子呀!你老嫂子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啊!没法帮你把狗柱养大成人啊!我对不住你呀!”、“狗拉他妈,你死得好惨呐!你自己寻了短见到阴间享福去了,撇下我那大侄子一个小孩子,可让他以后咋过呀!”不管咋说吧,大家的哭诉中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就是说我可是事先打过招呼了,狗柱那个小王八羔子我顾不了,谁要敢硬出头把他往我们家大门里拽,对不起,你记着吧!一时三刻就让你尝尝老娘我的手段。
  讨论在泪水中一直泡到喝罢汤时分,还是没能泡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李贾村家家户户都是迁过来的,不像世世代代居住在一地的近门那么多,狗柱家他爹那辈就他爹一个。
  其余的村民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居住在一块的近门,想管他家的事儿的算是好人,你要是真一推六二五也没谁敢把你划入坏人那一类,因为大家都是喝子牙河水长大的。在这个问题上达到的意见统一程度是李贾村历次大小讨论所从未有过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后使这个问题暂告一段落的是小灵杰他妈曹氏,曹氏是个精明人,她晓得如果自开始就挑头养活狗柱,那她很快就会在李贾村的妇女嘴里臭不可闻,你说你强出啥风头,家里有钱花不完,有粮食吃不完还是咋地!比你心近的人多呢!哪轮得到你,别说是八杆子,就是打八百杆子也打不着你这号亲戚呀!咸吃萝卜淡操心。她不愿冒李贾村众巾帼之大不韪,而且她也晓得这些平日里在东家说西家不是,在西家挑东家错处的女人们只会往家里捣估有用的东西,像狗柱这样除了吃只会玩耍和气人的孩子倒贴钱她们也不会往自己家划拉,何况也没人给她们倒贴钱。曹氏审时度势,等妇女们都把眼泡哭成水蜜桃了,估摸着时机也到了,这会儿她挑个头大家伙儿只会感激她解了大家燃眉之急。曹氏把自己收养狗柱的设想给在座的各位说了一遍,她没有啥过硬的理由,只说狗柱和他家二小子玩得不错,到他们家后互相照应着好一些。她暗示大家她家里已有五个男孩子,收养狗柱对她而言只是累赘没有好处。其实是说她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大家伙儿找一个下马台阶。她最后强调一点,如若狗柱他爹没死,得了官发了财回来了,希望大家伙儿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事实。曹氏这个强调用心是良苦的,农人们利字当头,可以不顾其他,即便你没存这个心思,她们也会给你拐弯抹角猜出个不好的心思,俗话说,丑话说前头不丑。李家抚养狗柱了,万一以后他爹混个功名衣锦还乡,给李家啥好处你们也都别眼红。妇人们初听曹氏说要扶养狗柱都长出一口大气,心里落下块石头,石头落下后接踵而来的是不理解,觉得曹氏一向精明,原来也有办傻事的时候。等曹氏一说狗柱他爹,众妇人恍然大悟,大悟之后更笑她傻得可怜。心说狗柱他爹的尸首可能都喂了野狗了,你还在这儿巴望着能靠他圆李家升官发财的美梦,咳咳!曹氏呀曹氏!你也有马失前蹄,算有遗策的时候呀!妇人们心下很坦然。反正她们认定狗柱他爹是死掉了。包括最早听那个青年说狗柱他爹死定了的几位,那时候由一定会死到已经死掉的转换是在他们的大脑里酝酿而成然后由她们的舌头翻卷出去的,然而这些她们统统全都忘却了。女人就是奇怪,她们的舌头惯于添油加醋捕风捉影乃至空穴来风是天生的技能,是不受大脑支配的下意识行动。她们不但从她们嘴里说出去的消息骗别人,而且也骗自己,这些不能责怪女人,就好像不能责怪某些女人长得不好看一样,这不怪她们自己,该怪的是她们的祖先和爹妈,爹妈把她们生出来,祖先给了她们一根长舌头。
  曹氏回家又和丈夫、公公、公婆商量了一回,大家都同意把狗柱接到李家住,五个孩子和六个孩子能有啥差别,弄啥东西多寻一份就得了。计议已定,胡胡李就跑到河滩上去接他们回来。他本来想把消息直接告诉狗柱,因为他的爹妈去世时他并不比现在的狗柱大,一想到这儿他又想起死去许多年的亲爹亲娘,想起了爹娘刚刚去世后那几天自己几乎活不下去的心情。他又决定先瞒着狗柱,能瞒几时算几时,三个小家伙回来后,狗柱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更让他心里刀绞一般地疼痛,好在小灵杰解了他的围。送狗柱到他外爷家的主意是胡胡李夫妇知晓狗柱他爹还在人世,而且确实好像有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能性后仓猝之间做出的。曹氏这下弄巧成拙。曹氏之所以把巴望狗柱他爹回来摆到桌面上目的只是想打消妇女们的疑虑,她当时也相信狗柱他爹是喂了野狗了。没想到歪打正着,狗柱他爹还真的没死,这下胡胡李夫妇可犯上大难了。真要是养活狗柱等他爹一回来李家势必落上利令智昏,爱财如命的臭名,这个面子他们李家掉不起。无奈,曹氏蓦地想起狗柱还有一个亲外爷。是不是先让狗柱到他家去住一段。这些天也累迷乎了,也人傻了,竟没想起这茬,狗柱他妈这一寻短见,大家只顾为狗柱的事绞脑汁了,竟还没去通知她娘家人。
  第二天胡胡李起了个大早,去到狗柱他外爷家,把话原原本本一说,狗柱他外爷家人丁也不旺,他有个舅舅喜欢抽大烟,两年前抽死了,他妗子还正年轻,守不住空房,一气之下带着两个小孩又走了一家。现在他外爷家只剩下他外爷和姥姥老两口,老两口岁数也都不小了,胡胡李看他们老眼昏花,牙豁齿落的样儿,估摸着往少里说也得六十出头。看家里摆设,老俩口日子过得挺紧巴。接待胡胡李的是狗柱他外爷,老头把仅有的一张椅子让给了客人,自己脱了鞋盘着腿坐在床上,胡胡李觉得话很难出口,他怕这两个老人家经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但是,不说又没有别的办法。
  老头儿不是傻子,明白是闺女那边出了事,要不然不会是个同村的人过来报信。他在床上滋溜滋溜地吸了几袋旱烟。床在背着窗户的角落里,光线很差,胡胡李只能看见黑洞洞的墙角里一点红红的火星闪耀。老头吸足了烟,沉沉地对胡胡李说:
  “大侄子,有啥坏事你就放心地讲吧!我能承受得了。”
  胡胡李不再回避,很婉转地说狗柱他妈出了事,他爹又在团练上,抽不出空。胡胡李的话就说到这儿,被老头儿的一声悠悠长叹打断了。老头籁籁地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地。站到光线稍好一点的地方,胡胡李看见他深陷的眼窝里有两滴浊泪。
  “大侄子,我那个闺女心气高,肚量又小,出了事想必就是死了。狗柱在家没人照看,明儿个我去把他带到这儿吧!人老了,眼前没个孩子总感到凄惶。唑!人老了。”
  胡胡李没再往下说,又客套了两句就想走人。老头说死说活要他吃点赖饭填填肚子再走。胡胡李心里难受,虽说是留下了,看老太太蹒跚着刷盆洗菜烧锅。一股无法说清的酸楚总是在心头萦绕,持之不去。
  狗柱那两天在李家上蹿下蹦,高兴的不知咋高兴才好。曹氏给他说他妈出了远门,隔两天你外爷来先接你到那儿住两天。按说狗柱也不小了,再傻也该从李大叔和李大婶看他的眼神里体会出来些别的意思,偏偏这小子在这上面就是不开窍,一说他妈出了远门他连问往哪了都没问就信以为真。曹氏早已给自己的几个孩子打了招呼,狗柱在这儿过几天谁敢给他闹别扭,屁股给你们打肿。小家伙们本来就对膘肥体壮的狗柱心存忌惮,一听老妈的训话更是怯他三分。几个兄弟有时正玩得起劲,狗柱不期然往上一凑,这几位立刻噤若寒蝉,肚里打鼓,两腿发软,鞋底抹油——溜之乎也。周铁蛋这几天成了李家的常客,早去晚归比打鸣的公鸡都准时,他和小灵杰你喝我和,把狗柱哄得乐呵呵的比吃了蜂蜜都高兴。
  他外爷来接他那天,周铁蛋、小灵杰抱着他痛哭了一场,把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儿统统从床底下、抽屉里翻出来送给了狗柱。狗柱没哭,相反他感到很满足,头儿和军师送他的玩意儿有许多是他涎着脸要了多遍都没要回来的,傻小子心里还在那儿盘算说早知这样,不如多走几趟外爷家。他帮头儿和军师擦干脸上的泪,很豪迈地说:
  “哭个啥球呀!狗柱又不是去死!过几天还要回来的。”
  小灵杰和周铁蛋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胡胡李和曹氏陪着狗柱他外爷也在旁边抹泪。老头子在胡胡李走后显然没少流泪,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向胡胡李夫妇道了谢,扯着狗柱就走了。在李家呆了统共不够半个时辰。胡胡李夫妇晓得他心里凄惨,也没有非留他吃顿饭再走。李家一家子倾巢出动把老少两人送到河滩上,老头子说啥也不让送了。周铁蛋和小灵杰搂抱着又哭作一团,连道别的话都没说。当时呼呼的北风吹得正紧,胡胡李看着一老一少被风扬起的衣服和狗柱频频回头挥手的样子。禁不住又热泪盈眶了。
  县城里从杀了那个大奸细之后,着实沸沸扬扬了一阵子。
  县太爷忘掉了他在刑场上作监斩官时差点没被囚犯斩掉的惨痛经历,得意得连轿子都懒得坐了。整天骑着一匹青骡子,带着一帮子衙役捕快吹吹打打地在街面上逛。并且声称:“已伏法之长毛系一名大官,本官已将斩获之情状写成奏疏,上报朝廷,不日内可望有嘉奖令和犒劳品运抵大城,殆至彼时,大城县区区弹丸之地固若金汤,任他长毛何其狡猾天生,老谋深算,也奈何不了大城一根毫毛。”看到县太爷游街的百姓回家后都跟人说县太爷真是个好官,干了这么多年县官竟然还穷得连匹马都买不起,只捞了个骡子骑着。他们对于县太爷那番慷慨陈辞大都不懂,说县太爷大概是穷疯了跟庶民百姓诉苦,想要借钱买一匹好马骑。等到朝廷给他发的俸禄下来了再还。粗通文墨的人从县太爷的长篇大论中只听出一点,那就是长毛是真的要打过来了。僧五爷在天津静海调兵遣将围追堵截的结果并没有把长毛歼掉,而是让他们找了条活路。
  大城县的老少爷们几乎是再度被长毛吓倒。大人小孩嘴里都在谈长毛,而且一谈长毛即为之色变,气不敢出。刀兵之灾比天灾稍强一点,天灾有时是无声无息的,谁也料想不到的时候,它就把你送到十八层地狱里等着来世超生了。兵灾是人为的,是人为的事先总会有些征兆,有些消息。于是一部分有办法的人便可以借此逃掉。大城县城里的大户又想故伎重演,卷起细软远走高飞,迟了。县太爷有令,庶民百姓只准入城,不准出城,入城而无处居住者一人发一杆长矛,由大家凑钱供应伙食。你就天天趴城垛上往下张望着看啥时长毛杀过来啥时跟他们玩命了。县太爷这条命令的目的是多逮几个替死鬼替他守城,等他以后上报战绩时好借大城县百姓誓死捍卫家园发通议论以便能烘托出自己这个父母官的“愚民”水平。县太爷对付放弃城而逃者的命令更骇人听闻。
  当头第一条即是“除县太爷本人以外,一切士农工商,有谁敢私自出城者,一经查获,杀无赦!”“杀无赦”三字下面有小字注释,不注意看还不大能看出来。注释的内容是:“本人斩首,家产没收归官。”大户们这下可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留下来是死,走了逮住也是死。找一个折衷的办法,狠狠心往里大笔砸钱求个保全性命吧!钱财终归是身外之物嘛!这下就正中县太爷的下怀,凡有给他送钱企图打通关节免死出城者,钱留下,人一概轰走。如是数天下来,县太爷的暗室里就珠宝成堆,琳琅满目了。县太爷高兴得搂着小老婆做着梦还笑呢!心说:“这帮冤大头真是一个赛一个傻,被人卖了指不定还好心好意帮人数钱呢!”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自然也得歪,县太爷都捞了外快了,他下面的书吏,师爷、案刑,也大大小小落了些实惠,甚至连住在县衙门大门口的一个拾破烂老头有一天都得了十两银子,送他钱的人让他注意县太爷啥时出门,然后立马告诉他,他就在附近的酒楼等着。
  团练的活动也频繁起来了。把城北那块地皮刨得坑坑洼洼像是掘开的老鼠洞。刘训导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尊铜炮,重五百多斤,上面刻着字,说是康熙年间此炮被封为神威将军。
  为了安置这尊大炮,刘训导专一抽了二百名身强力壮的练勇,紧锣密鼓地搞了两天,在大城县城北门外依着小土包筑了一个炮台。炮台高一丈六尺,宽两丈六尺,长七八丈。把大炮架在上面,炮口刚好对准练勇埋伏的那片树林。用意是练勇万一不敌,撤回来后可以用重炮轰炸尾追的长毛军队。子牙河上也设了防,靠近县城的河岸上密密麻麻全是扛着枪刀剑戟无精打采的兵。河里不见水,大船小船挤在一块,兵们在上边走过如履平地。此计策是一个老童生看完《三国志通俗演义》后忽发奇想献上的,老童生已白发苍苍,但精神头很好,面色红润,见了县太爷不怯不卑,应对自如,县太爷一听之下,立刻就站起来了,大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老童生大咧咧地落座之后,先摇头晃脑地背诵了一段《孙子兵法》:“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聚也。”,证明他非但饱读诗书,而且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于用兵之道亦有独到见解。县太爷的官儿是掏白花花的银子买来的,对诗书之类七窍只通了六窍,可谓是一窍不通。老童生平静了一番心神,然后又背了一段《司马法》,背完之后引入正题,先谈湖海散人罗贯中,又谈罗雪中亦是科场失意终生未得大功名,再谈《三国志通俗演义》,一谈到《三国志通俗演义》,老童生和县太爷的眼睛都亮了。县太爷在家时听过说书的说三国故事,事隔许久仍不能忘怀。今日忽然有人又给他讲三国故事,县太爷的眼睛咋能不亮呢?老童生的三国故事取材大多也是来自说书的说的三国故事。老童生做了大半辈子书虫,啥样儿的书他都浏览过,就是没想过浏览这本小说。他认为那太掉诗书人的架子。说他是翻《三国志通俗演义》得的计策是因为老童生想出计策后觉得说书的那些话不太雅观,于是翻了翻《三国志通俗演义》到火烧赤壁一章,没明没黑地背了两天,背下了一大段文字,然后满意地找县官要求献“美芹之议”。
  老童生讲三国先从曹操说起,说他小名阿瞒表字孟德,由此谈到皇宫贵胄“大耳”刘备,再由刘备字玄德说到隐居南阳卧龙岗的诸葛亮诸葛孔明,再由诸葛孔明号“卧龙”引出“卧龙凤雏得一即可安天下”之预语,当然这句预言的作者水镜先生司马徽也得登台亮相,一切俱备,老童生说得口也干了舌也燥了累得也上气不接下气了随手端起县太爷摆在桌子上的茶水美美地呷了一口,引出“连船”之计的鼻祖——“凤雏”庞统庞士元。“凤雏”是老童生谈三国的主体思想,当然得下大气力铺排渲染,由庞统隐居江东到诸葛荐贤,由庞士元假意降曹献策到徐元直一语道破天机,由曹孟德连船习水战到周公瑾纵火烧赤壁。讲得是有板有眼、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末了,老童生又准备背诵一段原文增加故事的真实性和逻辑性以及书卷气,被县太爷拦住了。县太爷听完之后咋琢磨咋不对劲。这庞士元的“连船”之计不是被徐元直看出来了吗?你还提他干吗?也等着让长毛纵火烧掉啊!县太爷就要勃然变色,老童生面含微笑说出一番道理,这番道理说得是有根有据,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县太爷听完之后拍案而起大呼“妙妙妙!妙不可言,妙极妙极!”,然后坐下拍着老童生的肩膀,脸上红潮涌起,心下感慨万千。这么一感慨县太爷也绉上文了。咋地,再说县太爷也是念过几篇告示的,虽说那告示都是书吏写好之后一字一句教他念下来的,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也会了几个字。县太爷此刻真恨不得掏些钱也替老童生捐个实缺知县当当。但是太爷没说,拍了半天老童生的肩膀才憋出了一句话:
  “吾有凤雏先生之计,长毛要有徐元直之才破之乎?”
  老童生被县太爷的手掌拍得受宠若惊,临走之前眼里含着热泪对县太爷说他一定永志不忘父母官大人的栽培,再有机会还要再考,他说他就不信一颗珍珠就真能埋在土里一辈子。
  老童生走后县太爷又捻着胡子在内室里来来回回走了整整七遭,又抱住最宠幸的小老婆不由分说啃了一通,然后叫下人过来,命令:“立刻将一应大小船只用铁链串好,连成一片,沿子牙河排开,越快越好。”
  转眼到了春节。大城人从记事起以这个春节过得最没意思,想高兴都高兴不起来,谁家也没像往年一样赶集置办年货,大多数人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害怕刚一出门就迎头碰上杀过来的长毛挨上一刀成者被掳走,总之再不能和家人见面。有几家比较乐天知命的买了鞭炮想闹腾闹腾创造个新年气氛,那知鞭炮刚一点着四外即闻鬼哭狼嚎,中间最明显的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长毛打过来啦!大家快逃命啊!”害得放鞭炮的赶快扑上去把鞭炮弄死然后出去辟谣说只是放了挂鞭炮不是长毛过来了。大家伙儿这才定下心神不再奔跑只是倒回头把放鞭炮的臭骂了一通责令他追回来跑得远的人。
  因为腿快点儿的此刻已跑出两三里地了。因此,大城县人的咸丰四年春节是在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中煎熬过去的。大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户都派了人到庙里上香烧纸,要神仙保佑大家平安,保佑长毛不要打过来。
  然而祷告祝愿终究不解决实际问题,长毛很快就要过来的风声愈来愈紧。甚至于大家聚在一块谈论长毛时都得派个人专门看住路口,害怕长毛突然从天而降听到他们的流言蜚语后一生气把他们杀掉。长毛的到来看来是必然的事。大家都在等着那一天快些到来,他们已经等不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备受煎熬,还不如早些分晓的好。
  咸丰四年正月十六。往年的元宵节正过得热闹时候,长毛终于来了!
  是上午,红日头刚挂上树梢,团练们吃过早饭正三五成群,络绎不绝地往壕沟那边走。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冷得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团练们一边走一边骂县太爷和刘训导的娘,说他娘的这天以往该正在家里抱着老婆孩子睡觉,现在狗日的得到战壕去打瞌睡,真他娘了倒了八辈子血霉,他娘的守守守、防防防,狗日的长毛还没过来,县太爷和刘训导倒捞足钱了,让咱们在这儿又冷又累地喝西北风。团练们边骂边往前走,眼看着就要到树林边上了。负责警戒的几个练勇突然间就见了鬼似地从对面跑了过来,面如土色,到众人面前扑地跌倒,嘴里吱唔着挤出来两个字:“长……长毛。”
  众人忙不迭把夹在胳肘窝里的长枪捏在手里,问倒地的练勇,倒地的练勇喘成一团,根本就说不出话,虽然这样,还是用两只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后爬,想逃回城里去。
  其实不用练勇回答,往前张望的人都已看到了。天地连接处苍苍茫茫之中正有喊杀声阵阵涌来,先头的是马队,马蹄扬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雪雾,遮住了长毛的衣裳,远远地只看到五彩斑斓。
  练勇们都惊呆了。眼前的长毛简直是铺天盖地,极目所见到处是扬起的雾雪,到处是苍苍绿绿,到处是恶狠狠的喊杀声。甭说眼下这两三个团练,就是大城县妇孺老幼全部上阵,恐怕也凑不齐这么大个阵势,这哪像是被僧五爷穷追不舍、丢盔卸甲、疲于奔命的剩兵游勇,分明是长毛的精兵强将攻城掠地来了。
  团练中立刻闹哄哄地分成了两批,一批人鼓起精神往前冲进了壕沟,另一批人夹着枪就想往后退,有几个胆小的“呼啦呼啦”大便小便弄了一裤裆,软在地上大呼小叫就是双腿无力起不来。后退的立刻受到了警告。果然如青年们所言,官兵的任务就是逼着团练卖命,此刻官兵就蹲在团练后面,稳稳当当地端着枪瞄准。“啪啪啪”一阵排枪响过之后,先掉头的一群团练立刻成各种姿势倒在地上。团练们愣了愣,愣完后转过头就往壕沟冲,前面的冲到壕沟一看,我的娘啊!长毛已经快到面前了,一排高头大马翻蹄亮掌,鬃尾乱乍着“咴咴咴”正往这边跑。蹄铁在阳光下耀目生寒。马上的兵头缠着红布,手里举着鬼头刀,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兵们的眼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和他们揽镜自照时看到的自己的眼珠子一模一样。
  团练们都吓呆了。一看长毛这阵势还没进壕沟的立时就又转了头住回跑,这下可好,两三千团练在树林里你挤我我挤你乱成了一锅粥。向着壕沟方向挤的团练看不到长毛,怕吃官兵的枪子,拼了全力往前抗,向着城里方向挤的团练看不见官兵手里的枪,怕长毛手里的鬼头刀,是拼了全力也往前抗。直挤得力气小的夹在中间哭爹叫娘,力气大的也挤不过去急得直骂娘。挤着挤着,壕沟那边“乒乓啪啪”地就打上了。人喊马嘶,惨叫声不绝于耳,功夫不大,城里那边杀声也震天动地响起来,机灵的官兵回头一看,一屁股坐地下了。手一抖索勾住了扳机,子弹“啪……啪”“啪……啾”地叫着打到树枝上厚积的雪里,积雪“扑籁籁”地直往下落。县城里浓烟四起,城头上欢声雷动,红的、黄的一片片的晃眼。
  再低下头往近里一瞧,一道白光正在眼皮子底下打转,再往下他就眼前一黑,啥也看不见了,只觉得脖子一凉,脑袋给长毛割去了。
  蔡爷爷在天兵天将占领大城以后,专一往李贾村跑了一趟找小灵杰聊天。说起大城一战的最大感受就是没劲,十成力气还没用一成,袖子还没撸起来呢,前锋部队就已把大旗插到城头上了,再从后边慢慢悠悠地往前一夹,两三千团练除了死掉的全都屁滚尿流地跪下了:“长毛爷爷饶命,长毛爷爷饶命”叫得震天响。小灵杰没有想到蔡爷爷又回去当了天兵天将,而且还是他带的天兵天将攻打的大城县城。小灵杰现在正在考虑另一件事,准确说不是考虑,而是简简单单的想,狗柱他爹真的死了。那几个妇女的叙述基本上没错,只不过说得早了许多天。狗柱他爹的尸首是被村里那几个团练用草席裹了搁门板上抬回来的。那几个人都没死,据他们说是他们见机得快,趁人多混乱之际,钻进树林子逃掉了。这点在小灵杰见到蔡爷爷之后被否定了,蔡爷爷说天兵天将是从四面包抄,一步一步缩小包围圈。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只蚊子想飞出去都不可能,最后剩下的团练全被包围在树林子里,天兵天将对他们讲了一番道理后,让他们各自担着同伴的尸首,放下武器回家了。小灵杰相信蔡爷爷说的话是真的,四五万训练有素的天兵天将对付数千名团练组成的乌合之众,简直就是老虎吃豆芽——小菜一碟。然而蔡爷爷没提被他们杀死的团练有多少,对于这位久经杀场,见惯死人的老将而言,就是两三千团练一个不剩地全部血溅黄沙恐怕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况且连那几位逃回来的团练都说,除了不怕死仗着血气之勇冲上去的五六百团练之外,别的人都用各种方式保住了性命。而狗柱他爹偏偏就是这五六百号尸横城北的团练之一,而且他还是带头冲上去跟天兵天将打斗的。
  村里的几个人对狗柱他爹战死的情况描述得详细而又具体,这个近乎真实的打斗场景让小灵杰为之苦苦思索了三天三夜,一直到蔡爷爷过来看他他还没思索出来结果。那几个人说狗柱爹在战场上表现得非常勇敢,大长了李贾村人的气势。
  他是最先冲入壕沟,也是最先从壕沟里冲出去的,当时一个老长毛的马失前蹄,给他冲过去补了一刀砍掉了脑袋,他想把那颗脑袋拾起来带回去领赏,因为县太爷说杀一个长毛提头来见者赏银三两。他低下头拾那颗脑袋时腰里挨了一枪。那一枪着实不轻,持枪的长毛拔了几拔才拔出来,但就他那最后一拔要了他的命。狗柱他爹借着他一拔之势欺身过去就是一刀,那个长毛双手正抓住枪杆用力往外拔,急切间想不出抵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狗柱他爹一刀在他肚子上捅了个透明窟窿。这时狗柱他爹简直都疯了,眼睛血红着,瞪得铜铃一般大,嘴里还“哇哇哇”怪叫着,腰里的伤口“咕咕”地向外冒血他也顾不得包一下,挥舞着大片刀在长毛里面横冲直撞,长毛的马队后面都是步兵,有好多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刀都几乎拿不动。一看狗柱他爹的怪样儿,吓得都傻了,一连给他砍瓜切菜一样杀掉了六七个,一群老长毛看见后围了上来,我们看不见是怎么打的,长毛散开后狗柱他爹就躺在地上死掉了。算下来,狗柱他爹也值了。大大小小我们亲眼看见的就有九个长毛被他砍翻,收尸时他那把刀还在他手里紧紧抓着,刀刃都卷了,卷刃上还挂着长毛的碎肉。那几个人说到最后恶心得直想吐,喉咙里一波一波地往上打嗝,但还是耐住说到底了。小灵杰相信狗柱他爹确实很勇猛,尸首抬回来后埋殡之前他看过,简直都不像一个人了,而是一堆碎肉支离破碎地连在一块,血流干的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翻卷的皮肉还渗着血丝,红白相映,不是好看而是恐怖。小灵杰看到狗柱他爹的尸骨时大家伙儿还正聚在狗柱家里商议如何埋殡的事儿。讨论者很自然地分成两派,一派是几个年岁稍大些的半老头,他们坚持认为狗柱他爹是凶死,按常理不能入老坟,再说他家现在也没有能站出来办丧事的后人。所以最好的处理方法是随便找一领破席卷巴卷巴埋到荒地里,否则凶死的人会化为厉鬼,骚扰常打坟边上过的路人。另一派主张应该给狗柱他爹风风光光地办后事。一则因为他身上还留有几两碎银,钱的事不考虑,找个平时处得不错的乡人撑头就成了,其二是狗柱他爹是为大城的父老乡亲们死的,死得英雄,死得值当,不能以常理考虑而把他扔到乱葬岗子里喂野狗。第二派以那几个当过团练的态度最明朗,最坚决。他们把和狗柱他爹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作为他们立言的根本。并且据此宣称他们具备绝对权威的资格为狗柱他爹料理后事。
  他们力主可着狗柱他爹从针尖上挤下来的那点碎银子往外摔,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空前绝后。他们甚至建议该在狗柱他爹的坟头前立块石碑,写上“抗击长毛英雄”之类的字样。以便能让李贾村村史上不曾有过的第一位大英雄流芳百代,重教后人。这个建议一提出即遭大众全票否决,且不说大城县眼下遍地都是裹着头巾,三五成群的长毛,就是他们走后指不定那一天还会卷土重来呢!这样做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够了找死。胡胡李当时也在讨论现场,只是没有发言。他心里是支持第二派人的意见的,然而第二派的那几位如彼大叫大嚷显然没啥好居心。因为设若按年长者的第一种方案,分文不花,那么狗柱他爹留下的那点银子就得交给住在外爷家的狗柱送去。如果按第二种方案,让那几位撑了头办事,不管花量多少,最后的余头都是他们几个的。胡胡李估计狗柱他爹临死前,口袋里揣的银子不会太少,狗柱他爹人虽然粗枝大叶了些,在花钱俭省上却是李贾村数一数二的。
  一串钱在他兜里揣上一年,要是没啥必须要花钱才能办的事,揣到年终串钱绳可能得磨断几根,一串钱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当团练是有俸禄的,几个月的俸禄加上杀死长毛首领立功后的奖赏少说也得有七八两银子。而在李贾村办场丧事,像农户人家类型的,请几桌客,买买寿材,合个大棉袄,给帮忙的邻里意思意思,请请吹鼓手,就按最奢华的算,摆个过路灵棚,一应开销加起来撑死也不过花去一两银子,剩下的那些余头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就落入了撑头的那几位的腰包。六七两银子在小户人眼里是个不小数目。有经验的拦路“剪径”毛贼在大路边上黑灯瞎地苦苦等上十天半月能捞到这个份上都得让他高兴得歇上一两个月表示对自己“成绩”的慰劳。胡胡李一家老小九口人一年到头算笔细帐也不过一两银子之数。而且,胡胡李考虑狗柱他爹存下的银子可能不止这些,再往深里想,如果狗柱他爹没留下这点积蓄,他的尸首可能就真给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银子而农村没有那么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活人不能平白无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则他本人天打五雷劈,从他以后几辈子都过不好,那么他仍然还是得去喂不知哪条野狗的饥肠。
  最终的结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几个“患难”相知的弟兄获得胜利。胡胡李自始至终没发表半句意见,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在场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里都很透明,既然他们都能面对事实,胡胡李认为他也能面对。心里不满是不满,提出来不提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从狗柱家堂屋走出来时小灵杰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尸首旁边发愣。小灵杰那时已经把狗柱他爹的尸首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遍。虽然眼前可怖的一团血肉根本没法和平时走起路来跺得地山响,笑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的活人联系到一块,小灵杰看到那团血肉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又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惯常的那种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没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爷家的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是没人想到而是没人提议。那几位撑头的当然不希望一路顺风到了最后突然杀出个直系继承人和他们一个锅里捞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没有利益冲突,考虑的是怕小孩子家刚没了娘没隔几天又没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李贾村盛况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门口折腾了一天。门上搭着五彩缤纷、绘着二十四孝图的过路灵棚。狗柱家面缸里剩的粗面细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干二净。晌午请客的排场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顿牙祭,甚至连过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门口走一走都能拿两个又大又喧的白面蒸馍和豆腐粉条胡辣汤。小灵杰和周铁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给他们两个一人发了条长长的孝布,在头上绕了三圈系上还余出老长两截耷拉在后脑上,有点像天兵天将裹的头巾,只不过颜色不一样。周铁蛋一想到这种相似立刻就把刚裹好的样式扯开了,气哼哼地塞到怀里。小灵杰迟疑了迟疑还是没扯,他认为相似不相似无关紧要。从看到狗柱他爹尸首的一刹那他觉得天地间忽然失去了规矩。老爹谆谆教导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话那一刻在他眼里看来不但荒谬而且可笑,他不晓得该给良心下一个咋样儿的定义才能让他真正地感觉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将和团练里饮恨九泉的五六百号人每个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冲上去的,天兵天将的目的是攻占大城,他们的良心促使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干掉所有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不论是人还是狗。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们的良心驱使他们必须顶住天兵天将的攻击,籍此保全大城县的庶民苍生。他们都要良心,无论是天兵天将里战死的人还是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然而,良心把他们送入了地狱。他们中间有些人尸首至今还在城北树林里让大风刮日头晒,任野狗叼咬。死者的亲人可能还没有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可能都会眼圈发红乃至痛哭流涕。造成这样结局的是什么?是他们的良心,良心害得他们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们不要良心,幸存的二千多名团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如果抛却良心,在天兵天将的喊杀声中把兵器抛在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们现在还像其他人一样悠哉悠哉地活着,尽管可能会活得不怎么好,他们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他们会在午夜梦回时撞着脑袋骂自己不是人,是禽兽。但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没有或者原来有后来扔掉良心的,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只会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会为这条性命的捡回高兴万分,他们在以后会对这条几乎曾经失去的性命倍加爱护。他们会活得更长、更久、更没良心。小灵杰没法从任何意义上给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断。千把人的血染沙场换回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挽回。城里的大户依旧是大户,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邓财主和他的宝贝儿子仍然迈着公鸭一样的步子在李贾村里遛圈。千把条命,牵涉着千把个家庭,千把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块大哭起来的话,流到子牙河里的泪水估计能把李贾村连同地皮一起整个卷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况是,千把条命无声无息地被阎王爷索走。除了给活人带来惧怕和痛苦外,一无长处。
  小灵杰没法再改变自己那个震憾心灵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顶不济也不该太要良心。
  能做坏人就做坏人,坏人咋地?只有坏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长久。大城城北树林一仗,战死的哪一个不是好人,无论是天兵天将还是团练。坏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却丢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殡时小灵杰和周铁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着走出老远了,两个人还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来。小灵杰哭的时候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为谁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占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为城北树林里丧命的孤魂野鬼?为他们以前信念的破灭?为狗柱以后的悲惨命运?还是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为了哭而哭,为了流泪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认为他该哭,而且应该哭得痛些,于是泪就很顺从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装入棺材的时候闹了个身首分离。抬他尸首的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时候喝了点五加皮,脸红得像猪肝色。手底下有点哆嗦,尸首又存得时间长了,没了水分,脖里连着的那一丁点皮肉干成了一条小指头粗的肉棍,几个人稍一用力,没把握好分寸,脖里那根肉棍“啪”一声就断开了。狗柱他爹的头颅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吓得几个看热闹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来看了看情况,很稳重地叫大家不要惊慌,找根粗线缝上就得。冬天天冷,尸首在外面冻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檐上吊下来的冰棍,脖里的裂口本来很齐,给路上一颠两不颠,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块,冻了一夜后更是凹凸不平,拿针线缝上说着容易,做着可困难得很。妇女都没这胆量,男人笨手笨脚地一不小心,再把脖里冻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来两块,更不吉利。大家抬头看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晌午大家伙儿高兴,吆五喝六地多玩儿了些时候,这会儿没工夫再等了。于是一个年轻人在征得大家的同意后,撸起袖子走到尸体前,说了声“大叔,小侄得罪了,”两膀一用力,提起那颗脑袋往棺材里一扔,“乒啪——扑通”两声大响,放在长条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几晃悠,多亏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几个人七手八脚麻麻利利地把铁钉钉上。“嗨”一声喊,抬起来就往外走。狗柱他爹的一个“患难”兄弟赶上来凑到棺材边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霁,阴沉着脸说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于是以吹鼓手为前导,一帮人有哭有笑,有说有闹地往前走了。众人走后,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头汗,他刚才真怕那颗几斤重的人脑袋把棺材底给砸个大窟窿。棺材是他们几个管事中的一个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树拼凑成的,树小了点,把木板冲成草纸那么薄厚的“木片”,还是不够用,又从他家的猪圈上拆了两块糟木头才成,因为木匠是他们请的,别人也不大晓得寿材的木料如何,因为再坏的木料,把漆往上一涂,看上去都一样。
  蔡爷爷看望小灵杰那天并没在李贾村呆太久。他那时是个大忙人,在李家呆那会儿隔一袋烟工夫就有一匹快马载着一个汗流满脸、喜气洋洋的天兵天将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给他报信,蔡爷爷说那叫“军情”,天兵天将禀报的军情无非是“清妖悉数被歼、郭头领正在肃清残敌……县衙门除逃了县太爷一名狗官外,余下全部被抓获,张头领正在问讯”、“林五爷方面已离大城不足六十里。僧妖大部尚在背后尾追”。蔡爷爷听完军情后从不说话,只是矜持地挥一挥手,小灵杰很惊奇,报告军情的天兵天将跪在地上就不抬头,但蔡爷爷手一挥,他立刻便会退下去。蔡爷爷是被坐第七匹马过来的天兵天将叫走的。那个天兵天将跑得更急,没进院门就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高叫一声“林五爷已到,请蔡头速回”。
  蔡爷爷这次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冲坐在一边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说:
  “事情紧急,别情容后再叙。”
  然后不等胡胡李答话,转身出了后门。门口侍立不动的一群天兵天将立刻递上马鞭,长袍。蔡爷爷接过之后,并不回头,一直往前疾走。小灵杰把蔡爷爷送到村口河滩上。蔡爷爷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骏马,扬鞭欲击之时一字一顿地对小灵杰说:
  “生为男子汉大丈夫,当跃马横枪,冲锋陷阵,即便血溅黄沙,亦可留万古美名。滔滔东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何必为身外之事小儿女之态。”
  说毕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骑快马绝尘而去。小灵杰呆呆地想着“一将成名万骨枯”,又不知自己该做何想法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把大城人男的杀掉,女的掳走分给小兵作泄欲的工具。第一批进入大城县城的长毛是从子牙河顺流而下,水陆并进,杀死连船上的官兵,烧毁“连船”斩开城门入城的。第二批才是从城北树林里正面冲杀过来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里起来赶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长毛冲入大城的盛大场面。那时候子牙河内“连船”上的官兵还正打着饱嗝说笑话,城上的兵勇职责所在,隔会儿工夫就得扶着城垛口往四下里瞄瞄,看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眼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团练蚂蚁一样蠢蠢蠕动、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门。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从天地连接处逶迤流来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隐隐好像还有嘶杀声。看到黑点的兵立刻招呼过来几个同伴,一起趴在城墙垛口上看。日头刚在子牙河上露出脸,刚才看着子牙河上还红通通的一片,这会儿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头的那半拉脸被黑点遮得严丝合缝。兵们脑袋凑在一块不言不动地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看清楚了,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花花绿绿的人,手里的兵器一闪一闪地亮——不用问,那是长毛杀过来了。几个兵勇手里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砖上出了几个麻坑,有一个兵被刀背敲了脚后跟,疼得眼泪鼻涕一块流,抱住脚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等长毛,长毛来了虽然能草鸡一两个,总还有那么几个不草鸡的。
  这几个兵勇中就有一个狠的,一看其余几位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筛起糠米了,他连忙就伸手往腰里掏摸铜锣,说他临阵不慌是假的,谁只要一想匝地而来的那些长毛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就是为砍掉他们的脑袋而举起,他不慌才怪呢!这兵连摸了几把没摸着一直挂在屁股后面的小铜锣,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满脸。没铜锣了信还得报,兵忍住头晕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里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师面朝天闭着眼舒舒服服地等着日头晒肚皮,兵打着喉咙就是一声大喊:“长毛来了!大家伙儿快起来!”船上的官兵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了,眼都不睁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就冲城上骂:
  “你她娘的叫个啥丧?老子才睡着就让你个乌鸦嘴给吵醒了。你小子等着,回头老子再找你算总帐,干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骂得灰头土脸,可惜他又不敢耽误事情,那可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气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复又大叫:
  “兄弟们快起来,长毛真个来了!不信你们往那边看看,离这不到半里地了。”
  “连船”上睡觉的兵这下全听见了,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一看。当时就有胆小的拉了一裤裆屎尿。可不,长毛就是夹着河岸压过来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长毛兵骑着马的、坐着船的,地上跑的,手里都高扬着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枪剑戟,一个个盔明甲亮,红得红通通像一团燃烧的火,黄的黄澄澄像一树熟了的桔,蓝的瓦蓝瓦蓝已和天空溶为一体的苍翠欲滴像满山的松柏长青,这一切融合成一条横扫过来的花龙。只看这阵势,不用听那震得地皮直颤的脚步声和口里低沉威猛的喊杀就足以吓掉所有“连船”上官兵的胆子。这些个长毛可都是他们的催命判官呀!俗话说,人上一千,无涯无边,人上一万,彻地连天,这长毛别说是一万,十万恐怕也有了。你睁大眼睛原地转上一圈,看到的全是各形各色的长毛。“连船”上的官兵不等带头的发号施令,“呼啦”一声全乱套了。哭爹的,叫妈的,喊老天爷保佑的,求长毛爷开恩的,各种心惊胆寒、牙关打架的叫声怯怯地响成一片。不过叫归叫,兵们的腿脚还算利索,叫喊声中无一例外两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就跑。这哪儿还能打呀!吓也把我们吓个半死,还是鞋底打滑,逃条性命吧!
  这下好,“连船”上的官兵转眼工夫跑的没影了,撇下几个屁滚尿流,跑不动的跪在甲板上冲长毛冲上来的方向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长毛大部是夹河杀过来的,河岸上是步兵,河里船上是水营。统共有两万多名,全是北伐长毛中的精锐,带队指挥的清一色全是从南京带出来的老班底,说他们杀人如麻,手上沾满清妖的鲜血绝不为过。
  大城县的城墙是依河而建的,不知当初建筑者设计成这种形式是何目的。反正眼下的局势是连船上逃出来的官兵逃到城门口后蜂拥在一块冲城上破口大骂,心说狗娘养的筑城的,老子啥时候要是能找着你个龟孙子的墓坑,非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不可,让你害得老子现在跑都没地跑。
  大城县城有四个城门,原先都是设块门板的,连看门的都没有,谁想啥时进就啥时进,啥时出就出。长毛要打过来的风声一传出来。县太爷立马慌了神。带上一帮从人沿城墙根一走,回来坐在轿子里边就剩打着哆嗦喊老天爷保佑了。城墙修的年代太久,风刮日晒,雨淋雪侵,到处都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有些地方干脆就“呼隆”塌下去一个大口子,天长日久,也成了行人抄近路走的便道了,这样类似的口子据县太爷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六处。县太爷心里发木,这城墙,哈口大气都能倒下半拉,还用长毛的千军万马带着大炮往里轰吗?大炮往城下一架,城墙如果有灵,吓也吓倒了。
  这让我咋办?县太爷躲衙门里头压在小老婆身上皱紧眉头抓了半天后脑勺,头发都急白了,想不来办法,至少三十六个大豁口,不算堵它费的工夫,城砖难找呀!县太爷从看到第一个大豁口始就开始骂大城县的这帮刁民,一直骂到现在还没住口,你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偷啥偷不了,把城砖给偷回家了。闹得我一县之主在这儿为不花一分钱去那儿搞青砖发愁。县太爷的小老婆也在那儿心里纳闷,这个老东西以前一到我这儿跟发了情的公狗似的,不折磨得老娘大声求饶决不罢休,今儿是咋了,压是压身上了,不见动作,就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小老婆试探着问明情况后,“卟哧”,一声笑出来了。说你不老不死的就越活越糊涂了。修城是为得保境安民,是一城人的事儿。你以前头疼发热都想着要大城县的庶民百姓给你捐钱看病,这次是捞钱的好机会你个老糊涂虫又忘了。县太爷经小老婆戳着脑门一数落,满腹愁云顺刻间散得一干二净,雨过天晴,县太爷眉开眼笑地又来了精神,抱住小老婆一番肆虐,治得她“哎哟哟”叫得比吃食的老母猪都响。然后县太爷整好衣冠,召来师爷把大意一说,师爷写这种文书写惯了。不假思索,回房取了一摞早已拟好格式的文告,龙飞凤舞地在每张上面的空白处填上“因需青砖”富人××两银子,中等人家××两银子,小户人家××两银子,穷极无聊,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者××串钱。”格式写好,师爷又在每张末尾加上附注:“此四类分法仍以本大老爷因伤风捐钱时分法为准,若有富户充中户,中户充小户往下依次类推作奸犯科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兹事体重大、长毛剥掠吾县之风声由来久矣,若无变故,不日内即兵临吾县,燃眉之急,刻不容缓,希见告后一日内将纹银交讫。地点原处不动,时间自本告公布后一日内全天等候。”师爷不愧是刀笔之吏,刷刷刷一会工夫搞了五百份文告,命令县衙门一切闲杂人等一律到大城各个大街小巷张贴告示。
  县太爷把师爷送走之后,便命一个精干差役去找青砖,花的钱从县衙门日常开支中扣除,一日内补上。县太爷的办事效率不能不说很高,从告示贴出到三十多个大小缺口补成原状,共花了两天时间。县太爷在城墙补好后又到各处巡视了一遍,回来后狠了狠心,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些碎银子买了几大块上好木材。做了四副大门和一副吊桥。吊桥就架在子牙河往城里去的那个城门口。
  “连船”上的兵从船上跑上岸,沿着河跑到城门口一看,吊桥已经升起来了。县太爷倒是处危不惊,面色如常地在城门楼上对左右侍从侃侃而谈,颇有大将之风,此刻他指着城下暴跳如雷、丢盔卸甲的官兵正洋洋自得:
  “长毛能破吾‘连船’之计,不为高明。昔年淮阴侯驱卑怯之座背水一战而定赵土,今吾借用之,长毛其奈我何?哈哈哈!”
  左右侍从这个说县太爷“运筹帷幄”,那个说他“决胜千里”,这个说“有咱们县太爷在还不气得孙武韩信在墓地里打滚”,那个说:“县太爷您老真是集孔圣人和关圣人两人之长于一身,空前绝后,古今名将无双”。县太爷被这一堆马屁拍的如垂五里云雾,昏昏沉沉地只晓得笑了,笑后又往城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他的“背水之计”又告破产,一批官兵跳进了子牙河。正在前面的河面上手足乍撒,载浮载沉,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些举着刀枪的也是呆若木鸡,长毛的一小部分正有说有笑地拿他们的脖子练刀法。长毛的大部队在城下一字排开,当头一群人坐着高头大马正冲城上指手划脚,高头大马之后数杆黄缎子大旗“呼啦啦”迎风招展。大旗上绣的都是金光闪闪的“林”字。县太爷“扑通”跪城上了。我的娘啊!原来领头的还是林无敌呀!怪不得我那两个妙绝天下,独步守内的妙计给破了。县太爷连忙招呼下人扶他下城,招呼了几声没人理他,县太爷觉得不大对劲,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了。县太爷是真慌了,顾不得昔时走三步路都得脚疼半天的惨痛教训,飞也似地就溜了。
  长毛追到城下,官兵躲避不及,殊死抵抗的少数很快做了刀下鬼,其余的不想挨刀的跳了河,不想喂鱼的挨了刀,反正是无一走脱。城上的官兵看得心惊胆落。此时子牙河里的“连船”已经烧着了,“噼哩叭啦”地响。浓烟夹着火苗直舐到城墙垛上,熏得城上官兵捂了眼躲角落里大声地咳嗽。再接下来一群长毛就从烟里跳出来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先贴了张安民告示,声称天兵天将目的只为铲除清妖、荡涤乾坤,士农工商不必心下惴惴,各安各业就是。人们开始都不相信,除非不得已往街面上走一趟,走到街上还不敢抬头,专拣人少地方儿耷拉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往前挪。偶而不小心一抬头看见长毛吓得头发梢都能竖起来。一天两天、十天八天,长毛始终没有屠城,县大牢里除了被押到战场送了性命的一批,留下的全给放回了家。团练里投降的和长毛入城后没有参与抵抗交了械的官兵也都保住了性命。临走之前还被长毛硬在兜里揣了银钱,说让他们回家后做个小本生意,不要再为清妖卖命!。家里有兵和团练的虽不能对长毛交口称赞,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样谈之变色,语气里也露出几许尊重了。听说有些人,特别是县大牢里放出那一批犯人就没有给家里人说一声,换了换衣裳就成长毛了。小商小贩迫于生计硬着头皮到街上摆摊的,长毛进城头一天都心下惴惴,有些甚至就说是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出去的,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别碰上长毛买东西,不给钱是小事,保不准一点照料得不到脑袋就得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扔地上。然而彼时大城县长毛一大把一大把的,闭着眼摸住三个人两个半都是长毛,那有碰不上的可能。长毛到大城时又不是啥东西都驮过来的,缺东少西的不到小商贩那儿寻还不行。小商贩横下心招呼了几个长毛以后,渐渐的心就放肚里了。长毛买东西不压价,你要多少他给多少而且说话还热情,满脸都带着笑。不几个来回就和小商贩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地叫上了。那几天出摊的小商贩生意可真是兴隆,赚得浑身上下都是钱。气得胆小的商贩真恨爹妈给自己生了一个老鼠胆。
  长毛的大部队在大城住了半个多月以后,大城县民私下里开始觉得长毛比政府的官员确实好不少。虽然偶而也有那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出门后几天不见踪影,家里人急得想上吊时,忽然回来了,说是被长毛请到营里去住了几天,家里人看她笑嘻嘻的,还以为是被女长毛弄去陪着玩了,心就放下了,不经意地一问,原来是陪着男长毛睡觉。家里人发一番雷霆之怒,怒气后想想也就算了。好歹没要了人命,况且据女儿媳妇说长毛待他们好得不得了,临走还送不少银钱给她们,这两点跟官兵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给官兵捉去,你就甭想见着活人,隔十天半月后子牙河里发现一具泡胀的尸首,不辩男女,你就哭着去拉回来埋了得了,保准认不错人。有几个在长毛营里住过的大姑娘回来后就心神不宁,整日里魂不守舍地呆在屋里梳妆打扮,涂脂抹粉,一个人对着镜子痴痴地傻笑。隔不几天就悄无声息地又溜走了,再不回来,不用说,是找她的长毛情人去了。家里人也不敢去要人,况且眼下看来,女儿去的虽说称不上是福窝,但也不见得就是火坑。看长毛那气势,说不定就把大清给灭了。到那时女儿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品诰命夫人回来光宗耀祖呢!当然,长毛里边也并不是全都好人,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水深了,啥鱼都有。也有几户的女儿失踪几天后回来便卧床大哭,说是给长毛弄去坏了贞节。家里人劝慰不住,一不留神她就投了河或者上了吊。这家人对长毛自然就恨入骨髓痛彻心肺了。
  东陈村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一户农家的宝贝女儿陪人去城里逛庙会,陪她去的人回来了,宝贝女儿却失了踪,几天后女儿面容憔悴地被两个年轻长毛用马驮着送了回来。长毛临走前扬着刀大叫谁敢把这事给捅出去,就要了谁的狗命。
  家里人没几个不怕死的,回屋去看女儿,早已哭成了一团。问了半天才问明白她是被几个长毛用手帕捂住嘴掳走了,这几天一直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木板房里,她一进去就被脱去了衣服。从此到回来之前再没穿上过,长毛一个个身强力壮,精力过人,每个人至少折磨她半个多时辰,她不干就得挨打。
  家里人看看女儿果真是挨过打的,身上的伤痕累累。以奶子上最多,鱼鳞一般地密布。家里人好言劝慰。女儿终于止住哭泣。家里人以为她想开了,关上屋门呆外边自个儿难受去了。到该吃饭时候咋样叫屋里都没人应声,敲门也不开,门从里边闩着。无奈何之下把窗毁了,跳进去一看,本来花容月貌的女儿已成了面目狰狞,脸色铁青,舌头伸出老长的吊死鬼。一家人呼天抢地地哭完女儿,这笔帐就给长毛记上了。
  听人说过来的长毛首领是林无敌,林无敌大名叫做林凤祥,是最早跟着长毛皇帝打天下的老长毛之一。封的是什么王爷,官职是丞相。林无敌面色白皙,貌相清雅。如果脱了戎装,看上去绝对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然而就是这位,带着数万长毛从南京一直打到河间,据说是挡者披靡,闻者望风,从未吃过败仗。故而是称“无敌”。林无敌是在长毛的先锋打进大城后的第三天入城的,入城后首先即是在安民告示边上又加了一张军队戒律,叫做“天兵三十六斩”,即是要求长毛必须遵守的三十六条规矩,每一条如若违反就要杀头。三十六斩的第一斩就是“凡有奸淫民人妻女者,不问原因,斩!”林无敌的事儿很多,毕竟是统兵数万的大将。除了进城第一天在侍从簇拥下在城里转了一圈让人一饱眼福之外,此后从未露面。犯戒淫人妻女的长毛事儿做得都很隐秘,要么是金利相诱,让人心甘情愿献身;要么是持刀威吓,让人不敢声张。所以长毛在大城住的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因犯三十六斩第一斩被军法处置的。一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所有的长毛都拆了营寨,装束停当,准备撤走时,林无敌忽然就逮住了二三十个年轻长毛。五花大绑着拴在马屁股后头,让一小队长毛骑着马拖着这二三十个人在大城县的大街小巷敲着锣绕了一圈。敲锣的长毛敲得极为卖力。锣声“镗镗”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引逗得许多已经歇下的居民忙不迭地穿了衣裳跑出来看。长毛跑得很慢,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看看他们的明正典刑。犯了啥罪是拖在地上的长毛自己讲的。他们的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再加上在地上拉得已是奄奄一息,声调又不大,所以没有几个人听得清楚。只有东陈村死了女儿那一家心中有数。白天的时候林无敌亲自派了头领到他们家赔礼,说晚上让他们家人等着,林五爷自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家人对林五爷已是口服心服,当夜果然全家坐在屋里等着。
  长毛那一小队最早去的就是东陈,在那一家门口停的时间最长。那一家的人出来后,拖在马屁股后的人立刻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要求临死之前一定要宽恕他们的罪过。长毛那时都停着,灯笼火把照得那一片地方亮如白昼。那一家的人认出叫得最响的就是那天送他家女儿回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再往躺地上的人里找,那一个果然也在,已经被拖得昏死过去了,靠地上擦着的背部紫血殷然,肩胛处露着白骨。这家人是真服了林无敌。刚才还擦着眼泪对杀千刀的淫贼骂不绝声的老太太又擦着眼泪可怜上这些犯了死罪的长毛了,老太太说女儿死就死了,林五爷能为老百姓做到这个份上我们乡里人也没啥说的,为啥非要把好好的孩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当时就要上去把那些个横躺竖卧,血迹斑斑,大声呻吟的长毛全部放掉,被一个举着火把的长毛拦住了。这个长毛说老大娘的心情他们都可以理解,但他们是奉了林五爷的命令来的,必须得执行到底,否则他们这些站着的人回去没法应差,也得赔上性命。老太太一看事办不成,哭得更厉害了。那个长毛只得再往下解释,说这些拖在马后的都是天兵里的败类,因为他们这些人坏了天兵的军纪,搞臭了天兵的名声,即便是把他们每个人杀死一百次也不为过。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扬军威,惩恶就等于扬善。老大娘你就别可怜他们了,谁叫他们当初一糊涂犯下这么大的罪孽。
  二三十个人拖在马后一直拖了几个时辰,到午夜时分。他们被拖到李贾村时,终于获得了彻底解脱,含笑赴了黄泉,押着他们的那一小队长毛除了有两个最小的被带头的长毛绑在马背上驮回去以外,其余的三四十个无一走脱,全部被乘夜暗突袭而至的清朝的官兵杀死在子牙河河滩上,尸首被割了脑袋,尸身就扔到子牙河里顺水冲跑了。天明后李贾村人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看时,沿着河岸三步一个,五步一个全是持枪的朝廷兵,有二三十道斑斑血迹从李贾村后绕到河滩上,在那儿汇成了四五十滩大小不一的紫红色血泊,没有死尸,有几个官兵腰里挂着还在滴血的人脑袋站在血泊的边上说笑聊天。人脑袋在他们屁股上吡牙咧嘴地晃来晃去,血把他们的屁股浸成了血红。
  林无敌发觉天兵里有人淫人妻女是临走前一天早上的事儿。那时候清兵已经从四面合围,各路大军云集大城城下,虽然不敢靠得太前,但天兵要想冲出去似乎也不甚容易。天兵的原定计划是死守大城,等待援兵,然后内外包抄,一举歼灭围城清兵。后来发现固守根本就不太可能,往往损兵折将,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弃城而走,且战且退,主动和援兵会合。
  于是那天早上林无敌便布置天兵做好突围准备,晚间大部队就要撤走。刘训导搞的那门大炮在大城打下后被天兵缴获,林无敌舍不得扔掉,于是找了几个表现积极的民夫,让他们抬着炮出城与先到城外的天兵汇合。殊料几个人抬着炮甫出城门,就把炮口调了过来,装好炮弹对准城门楼就是一炮,正在观看敌营情况的林无敌被几个眼明手快的天兵按倒在地上,没被炸着,他边上的军师、师帅、旅帅之类的大小指挥轰倒了十来个,有一个师帅尸首都炸没了,他的亲兵在周围找了好久,就捞着一根带点皮肉的大腿骨,那一点皮肉已给烤糊了,也烤熟了,发着恶臭,他的亲兵哭着问了一圈,没有谁炸飞大腿,炸丢胳膊的倒有几个。亲兵把确认为师帅的大腿骨和捡到的零星碎肉一包,提了刀就要冲下城去找那几个民夫算帐,林无敌认为事出必然有因,要他稍安勿躁,自己亲自下城去盘问究竟。那几个民夫已被闻声赶去的天兵抓获,没有林无敌的命令谁也不敢动这几位一根毫毛,林无敌下去时,民夫中已有三四位吓得抖成了一堆肉。只有三个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傲然兀立;眉稍眼角都是鄙夷和愤怒,就是没有半分害怕。林无敌恍惚忆起这三位是亲兄弟,前几天跑过来叫嚷着要当天兵的,因为事务繁忙,况且清兵大军压境,害怕有奸细从中作梗,所以还没正式收留他们,只说让他们暂留营中,随时听命。
  林无敌看三个人的神情并不像是蓄意制造混乱的奸细,于是好言好语地给他们讲了番大道理,三个人梗着脖子就等着挨刀,谁也不出声申辩。林无敌更是惊疑,又是一阵启发诱导,这几位终于声泪俱下的吐出实情,说他们是东陈村人,天兵里边有人坏了他们妹妹的名节,他们妹妹忍不了羞辱,回家后就上吊死了,他们三个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出来,发誓拼着一死,也要杀几个天兵的大官出气。林无敌听完三兄弟的述说,气得拍案而起,当即晓谕各营将官,清查本部所属天兵有无淫人妻女者,若有,立即抓捕起来,听候通知,决定惩处。然后又火速派人把三兄弟送回家,让他们晚上等着看林某人给他们做个交待。三兄弟这几天在天兵营里耳濡目染,本已对天兵们的为人作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碍于妹妹大仇未报,故而才想方设法使坏。这一来三兄弟说啥也不走了,非要跟着林五爷鞍前马后甘效驱驰。林无敌阅人天算,知道他们三个这次要求从军绝对是真心实意,也不再推辞,便收留了他们三个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晌午时候各营将来报,违犯三十六斩第一斩的兄弟已全部带到,现在营外等候处置。林无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就出了营帐,门外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雪地上跪着二三十个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的天兵,号衣已被剥去,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耳朵都冻紫了,但没有一个人颤抖,二三十个人都像钢浇铁铸一般跪着,无声无息。这二三十个人身后躺着一堆死尸,没有剥去号衣,显然是畏罪自裁的天兵兄弟。从服饰上看,有两个人还是师帅。更奇怪的是,死尸堆里有四五个穿着打扮明显是当地的女孩子。
  林无敌的眼前漫过一片白雾,他那颗被无数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经历熔聚成的铁石心肠倏然一阵紧缩,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些平日里肝胆相照,如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兄弟们。林无敌努力将眼睛睁大,看了看那四五个和天兵兄弟搂抱在一起的女孩死尸,回过头很威严地看了一眼负责此事的一个将领。
  林无敌身后跟着的大小将领和亲兵早已泣不成声,那个被他问讯的将领跨前一步,低着头用袖子照眼上抹了一下,指起头泪光莹然地哽咽着对林无敌说:
  “林五爷,躺着的那些兄弟都是自认无颜再见林五爷而自己了结的。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兄弟们走的,听说五爷降罪下来,明知心上人再无幸免,也就服毒自杀了,她们说愿伴那几位兄弟阴曹地府,请求五爷能不计前嫌,把他们合葬一处。那二十余名兄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不愿自杀,愿意让五爷当众处死,以正……军法!”
  那个将领说到后来又说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抱头痛哭,其他军兵一见,“呼啦啦”全跪雪地上了,仍是那个将领哭着说:
  “林五爷,您就饶他们一命吧!兄弟们都是好兄弟,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您也该给他们留条性命,让他们死在敌人阵前,将功折罪呀!林五爷,您就饶他们这一次吧!林五爷!”
  其他跪倒的兵也七嘴八舌地叫着要林五爷饶了兄弟们这次。犯罪的那些天兵此刻也开始颤抖,看他们头下面的那片雪地,热泪把雪都融化了。
  林无敌眼里热泪再起,这种场面,就是铁石人恐怕也无法坐视不理。他林凤祥又是铁石人可比,他此刻已经认了出来,已经成为死尸的那两位师帅都是他新近才提拔上去的,两个人都是刚满二十周岁,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心腹爱将,骁勇异常。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静海突围,是他们俩跟在自己鞍前马后,保护他突围出来的,那个叫童邦绪的小家伙,一直杀到大城后才来得及腾出手来拔掉射在右胳膊上的一支冷箭。箭头在肉里都生锈了,他那条右胳膊再迟半天就要报废,经全力抢救,才算保住,现在恐怕伤还没好停当呢。那个叫刘喜的,是他一个结拜兄弟的满崽,他那个兄弟死在长沙之役,临终托孤,要他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刘喜自小就跟着他南征北战,战火中陶冶得有勇有谋,勇不可挡,十六岁时候这小子就自己领着五百孩儿兵夜袭过清妖的大营,斩获敌首四百余,五百人无一伤亡。也是静海之战,刘喜一直冲在他前面,不知替他砍倒了多少蜂拥上来的清妖,也不知替他挡住了多少冷箭冷枪。冲出静海之后,刘喜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人事不醒,随军医生把衣裳给他撩起一看,腹上有一个二三寸长的刀口,肠子都有一节坠到伤口外了。这两个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都是天兵里后起的中坚人物。有多少次他们都是从死尸堆里站起来,又走向下一次战斗,这次……,敌人的刀枪没有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倒把他们自己杀了。林无敌唏嘘着又看了那两个数天前还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小家伙,他们俩都是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死的,林无敌经历过那种岁月,他知道感情在情窦初开的青年人心里地位是何其重要。除了战斗之外他们不放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一旦曾经沧海,退一步是难上加难。林无敌相信,这会儿如果去那两个小家伙的尸身前看看,他们俩死去时脸上表情绝对不是痛苦而是满足,肯定还有莫大的遗憾和歉疚,遗憾他们没法看到天兵打入清妖的老巢——北京,歉疚他们因为一己私利而无法再为天王效力,无法再南征北战,纵横驰骋。然而,林无敌也相信,如果让他们此刻活过来再选择一次,极大可能他们还会毫不迟疑地含笑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自小就晓得军法森严,违者丧命的道理。他们违犯军法之前肯定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有一天他们的事儿会被发觉,他们还是爱了,虽九死而无悔。想到此处林无敌心里猛地一震,刚刚止住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两个心腹爱将的良苦用心,畏罪自杀是大多数男子汉大丈夫不屑为之的,那代表的是怯懦,是无能,是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所以他们选择自杀。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敢做敢为。犯了军法,就站出来伏首认罪,杀剐存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两位分明是怕他为难。试想,如果两个人被带到他面前,按军法从事是必斩不赦,他的治军严苛是天兵天将都晓得的,即有片刻犹豫,两人最终还是不免一死。一死之后他将会对两位爱将之死负疚万分,毕竟这两人都救过他的性命,刘喜还是他那个结义弟兄活着的最后一个儿子,他一死刘家那一支就无后嗣。林无敌热泪长流,众将领和亲兵跪在地上也是号陶大哭。其中以刚刚入伍的那三兄弟哭得最惨,一方面伤心妹妹的死,另一一方面又觉得因为他一个妹妹的死累及这么多天兵天将丧生而负疚。三个人都爬到林无敌的眼前头了,大叫着宁愿以他们三兄弟一死换取这二十余位兄弟的生命。
  林无敌的万千思绪已经理出头绪,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上前把三兄弟一一搀起,然后又让其余人全都起来。大家伙果然都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眼里却闪着希冀。他们以为林五爷要宽恕这帮犯罪的兄弟了。林无敌扫了一眼站起来的和跪着但却抬起头来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都是他极熟悉的,闭着眼只需听脚步声就能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准确地叫出来,可是现在……,林无敌又一阵心酸,他竭力硬下心肠忍住泪水,整肃了一下面容,缓缓地说: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林凤祥代天王在此处向你们致谢。”
  说罢,林无敌撩起长袍跪到了雪地上,冲那一帮犯了罪的天兵连磕了三个头,那帮犯军不知怎么办好了,过去扶起来吧!他们都是待罪之身,不扶吧!林五爷竟然连着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雪地上“咚咚咚”连响三下之后,林无敌平静地站起来,语气一变而成严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功劳是功劳,天国众兄弟会为你们的功劳而永远记住你们,青史上会给你们留下应有的位置,然而你们现在都犯了死罪,罪不容赎,这也是事实。我林凤祥治军严苛,大家是晓得的。我今个儿就借兄弟们的项上人头,为天国洗去你们溅上去的污点,算是我姓林的心黑手辣吧!”
  林无敌话到此处,戛然止住,看样子是想走,但转过身沉思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
  “诸位兄弟,我林凤祥对不起你们,有啥放不下心的事儿回去后告诉各营将官,我姓林的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置众兄弟之遗愿于不顾,行刑定在……晚上,后晌还有半天工夫,你们带上积攒的银钱,不够了到我这儿支取,好好地出去玩一玩,想咋玩就咋玩吧!”
  林无敌最后一句话是泡在泪水里说出来的,说完后掉头而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深及足胫的脚印。众将领、亲兵以及人犯都清楚林五爷那一句“想咋玩就咋玩”里已经包含了他的最大让步。意思是他们甚至可以到窑子里找窑姐去乐呵半天。大家谁都知道,林五爷少年时候的情人因为家境贫寒,老爹害病找不来钱买药而自己主动当了窑姐,那时林五爷已经进了天王的部队,成了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猛将领。等后来林五爷忆及前盟,于戎马倥偬之中偷着一点闲暇,跑去找情人欲叙别后相思之苦时,他那个情人已经挣够老爹的药钱,含羞忍辱而投河自杀了。所以林五爷一生最恨淫人妻女者,一生最同情可怜沦落风尘女,他手下大军所到之处,窑子里的老鸨生意立刻便会清淡。他严令约束手下兵将不准戏弄风尘,涉身烟花。今天如此,林五爷心里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众人趴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各各离去。那些犯兵也被去了绑缚,随意走动,兄弟们都相信,天兵天将里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晚上行刑时林无敌不在场,二十多个被绑好的犯兵嚷着要见林五爷一面,最后再给他说几句贴心话。林五爷的亲兵在场,说是林五爷要筹划下一步策略,无暇前来,要他们安心上路。犯兵中当时就又有人抹眼泪。他们当然都明白林五爷无暇只是个托辞。大军行止几天前就谋划好了,具体执行由各营将士分工负责,他不想来只是不忍心看众兄弟尸横就地的惨状。一切妥当,马也牵过来了,犯兵齐声大呼:
  “林五爷,下辈子我们还在您手下当兵!林五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数万弟兄都看着您呢!林五爷,我们死而无怨。”
  场上站着很多人,但是没有人吱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那二十余人的呼喊越过人群传出很远。甚至林无敌就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泪水涟涟,他心里狂呼:好兄弟呀!你们当初做下错事时可否想过会有今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兵无以为兵,将不以为将。我将你们正法是为了天国大业,我林凤祥实在是身为大将,身不由己呀!
  二十余匹马拖着众犯兵走远之后,林无敌擦去了泪痕,站到了场子中间。火把照耀中他看见场上每个人的眼角都晶莹欲滴。他明白,如果现在和清妖接仗,天兵有十二成的把握战胜突围,但是他还要等,等待那个最佳时机,他需要的是最大可能地歼灭清妖的有生力量,为下一步行动扫除一些障碍。时机就要到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群清妖在兄弟们的身前波浪一般地伏下、扭曲、流血,他似乎看到僧妖接到战败的情报后一气昏厥,四肢抽搐。他在心里暗叫:“僧妖啊僧妖,就等着给你的部下收尸吧!我林凤祥在前面等着你!”林无敌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他却不晓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他和他带领的天兵天将降临。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首先确定了一下行动方案,决定先据城固守,以观其变。长毛的几万人马留下少数老弱病残随林五爷的亲兵驻在县城以内,大多数久经杀场的精锐部队被布置在子牙河沿岸和城北树林,以及鬼地,遥相呼应,互为犄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古之一字长蛇大阵,实则是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要想长期固守,最重要的是粮草,林无敌早有主张,临从静海撤出来时预留了一支精兵伏在当路,放过了追着长毛大部队疲于奔命的清军主力,截住落在后面很远的运粮队一阵厮杀。这股长毛在潜伏地呆了许多天,养得膘肥体壮,精力旺盛。被大部队拖着鼻子走的清兵运粮队哪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给长毛这支精兵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个干干净净,等巡回去的残兵败卒找着僧格林沁哭诉的时候,这支长毛已经唱着得胜歌闯入大城复命去了。这些粮草关系着数十万清兵是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要是运到长毛那里,岂不是让他们如虎添翼,那些长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三天三夜被清兵追得吃不成饭,睡不成觉都能伏下人马回头打伏击,杀很清兵先锋部队掉回头跑得比兔于都快。要是让他们再有足够吃的粮草,那还了得,僧亲王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吐血,连杀了好几个哭着报信的败兵都不解气,寻思着那个押粮官回来时一定要将他斩首示众,以振军威。最后一个败兵回来时告诉了他实情,说押粮官大人业已为国捐躯,小的身小力薄,又被长毛大军追杀,捡条性命回来已是不易,实在无力抢回押粮官的尸首。僧亲王定睛一看,就知道这兵所言非虚,跑得足够急的,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僧亲王大怒,一腔没发完的冤气全撒这位头上了,只见僧亲王一拍面前的书案,冷不丁大叫一声:
  “我来问你,是不是本亲王的大帐外边也有长毛,慌得你连鞋子都顾小上穿就跑进来报信?”
  那小兵吓得一哆嗦,偷偷抬头一看僧亲王脸都气得煞白,心说这下玩完了,吃饭家伙难保。小兵把心一横,索性豁得一身剐,跟王爷争辨起来:
  “王爷息怒,小的有下情禀告:小的赤足入帐,并非对王爷不敬,只因军情十万火急,小的怕万一误了大事。小的就这一个吃饭家伙,丢了就没法再长了。”
  小兵说到此处又偷眼一看,见亲王面色稍霁,已不像刚才那样咬牙切齿,似是要咬谁一口出气的样儿。小兵心说有门,指不定命就捞回来了。这位本来就有几分辩才,这么一高兴,更是滔滔不绝地冲亲王的马屁上拍了起来:
  “王爷,小的讲的都是实情。小的回来路上还想,误了军国大事是一个死,触怒了王爷也是一个死,小的想来想去,就想起了您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王爷不是说,我们都是为国效命的人,应以国家为上,个人为下,小的这就豁然开朗了。因军国大事而触怒王爷,我死得甘心,死而无怨。况且我也想了,王爷平日与我们下人同甘苦、共患难,以仁义为治军之本。小的还觉得说不定能捡回一条狗命呢?”
  小兵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戳住了僧亲王的要害。其一,我是因军国大事才对你不敬。是按您的话办的,你要杀了我,就是言而无信。其二,我吹捧你以仁义治军,到底是不是你我心里清楚,你要想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尽可以杀了我。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百多斤不要了,大不了你杀了我。
  僧亲王被小兵的侃侃而谈搞得晕头转向,他也清楚小兵的意思,我捧也捧过你了,吹也吹过你了。就看你自己拿不拿自己当个人了。僧亲王肚里恨小兵恨得要死,脸上倒转怒为喜了,亲自上前把小兵搀起来,吩咐下人:
  “来呀!把我的便靴拿来一双,赐与这位智勇双全,伶牙俐齿的……”
  僧亲王索性顺水推舟,把好事做绝了,亲王赐便靴给小兵,这种事估计以往还从未发生过。亲王把话说到“伶牙俐齿”时想到了这一节,心想我咋会这样,是不是气迷糊了,踢给小兵便靴不是自贬本王身价吗?一旦传出,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呀?故而亲王说完“的”后捻须沉吟不语,面有难色。小兵反应确实敏捷,一转念就把后半截续上了:
  “僧亲王座下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广泰。”
  帐中诸人哈哈大笑,僧王爷亦哈哈大笑,笑完后拍着小兵的肩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好个聪明伶俐的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广泰,本王现在赏你纹银五十两,回营歇息去吧!”
  宋广泰接了五十两银子,满口称谢退出帐门。在帐门换上僧王爷的便靴,也不回营,一溜烟地跑回老家去了。
  僧王爷打发走小兵,独自坐在大帐里笑了一回,又想起大军的粮草被长毛劫走这回事。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陡地又沉重起来。他对他的对手底细摸得太透了,正因为摸得太透他才又怕又恨。林凤祥这个长毛中的悍将,自从金田叛乱之后,一直很让清兵头痛。这次他和李开芳、吉文元、黄文金等人率万余长毛直插京城腹地,朝野震惊。这林凤祥也真是了得,要勇有勇:都当上王爷了,两军交战他还老是精神抖擞地冲在前头,挡者披靡;要谋有谋:他僧亲王和一班幕僚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必欲大胜之计,一遇上他即不攻自破。本来在天津静海已追得他筋疲力竭,静海一战本可一举奏功,结果又给这只老狐狸逃了出去,放虎归山容易,再抓他来难啊!
  大城县一马平川,虽然没什么易守难攻的军事重地可资凭借,但是长毛现在兵足粮广,又是以逸待劳。再加上数战下来,清兵畏长毛如蛇蝎,看见那个迎风招展的斗大的“林”字便屁滚尿流。大城实在不好打呀!
  僧王爷三想两不想,想出病来了。其实这病的起因就在于一个“气”字。气急败坏之下又给“怕”字一镇,势成水火,这僧王爷就躺中军帐里大声小气地呻吟上了。
  清兵里头大小将军这下可吓坏了。眼看紧追上长毛合上围了,大帅又病倒了,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万一帅要是在床上哼哼十天,这长毛残部就是只蜗牛也早跑掉了。这可如何是好?贻误战机的大罪谁都扛不起呀!
  天无绝人之路,僧王爷吃了几剂随军医生开的药方都没吃好,耽了两天,一个老儒生到中军帐里一席话就把他的病说好了。
  老儒生据说是从大城专程赶过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神情却极踞傲,一至营地便要求把门的清兵通报,说是大城匹夫张某要求见僧亲王,张某有良丹妙药可治亲王之疾。门军一听这位自称匹夫而且夸下了海口,再看他落拓不羁的像个风尘异人,不免另眼相看。门军要他稍候,自己一溜烟跑到中军帐去报告。僧亲王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听外边有位老儒生声称有灵丹妙药,立刻便动了心思,强撑着坐起来倚在床上,要门军速带老儒生过来。
  僧亲王坐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瞧见老儒生施施然自外而入,忙令赐座,老儒生也不谢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去。僧亲王一看来人这路数就有三分火气。此刻不知对方是何底细,只得隐忍不发,耐住性子问他:
  “老先生称有妙药可疗本王之疾,不知妙药现在何处?可否拿与我一观!”
  僧亲王这也是个试探,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啥病。就是生了场大气虚火上升有点不适而已。此病要的药不是平常的药,只要谁能给他出个主意让他十拿九稳地歼灭据守大城的长毛,病不用治自然会好。否则,这场病非得害到长毛从大城逃跑才会好,那时他可以进驻大城,向皇上报告长毛不胜大清国之威,仓惶逃遁,大城已归我手。到那时不但无任何责任,反而会受封赏,至于害病这段时间,病体难任元帅事务之繁,皇上你想遣我回去我乐得清闲,让我继续干呢,那我指挥不好也怪不得我笨,谁让疾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找我呢?
  老儒生听完僧亲王的问话后不禁捻须而笑。笑毕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僧亲王晓得这是让他屏退左右,以免人多嘴杂,坏了大事。僧亲王这时是“情”急乱投医,谁只要牵住他的鼻子,他就会乖乖地跟着谁走。
  看僧亲王左右的侍卫、奴仆一个个垂首退下以后,老儒生方才徐徐说:
  “王爷病,说难也不难,说不难也难,依在下看来,只需在下一席话即可痊愈。”
  老儒生说到这儿,收住话头,目视僧亲王莞尔而笑。僧亲王乍一听他话头就知道这位绝对非同小可。倏地就在床上坐稳了,方要催他快讲,一看老儒生似笑非笑的神情像个看穿了小孩子诡计的大人。僧亲王心里一股无名火“腾”地一声又上来了:
  “好哇!你个老匹夫竟敢戏弄本王,看我不叫刀斧手过来把你砍了!”
  僧亲王作势欲叫,老儒生不慌不忙,仍是稳坐钓鱼台。僧亲王泄了底气了。你把柄在人手里抓着,蹦也蹦不起来呀?他真要叫上一声,“来呀!”刀斧手立马就会进来。令出如山,往回收都不好收,真把这老家伙拖出去砍了,他死不足惜,我这块心病恐怕就无人能治了。僧亲王计议到此,转怒为笑:
  “适才本王与先生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望先生不要介意,本王这就请先生移樽就教。”
  老儒生关子也卖够了,虚荣心也得到了满足。于是不再左兜右扯,把话引向了正题:
  “移樽就教之说,在下不敢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下自幼也曾读过几天书,懂得些道理,故而特意求见王爷。愿为王爷筹划一二,为公之计。在下以为不宜出兵与长毛邀战,而应用远围长围法。王所恃者为蒙古铁骑,而长毛贼马队亦为数不少。以刚对刚,非为上策。况即使王爷铁骑取胜,则贼众逸而四出。击东则走西,击南则走北,蹂躏河间一府事小,震动京师事大,其害恐更甚于明季之流寇。莫若远围之,周围数百里为率,坚筑土墙,以防贼众溃围而出。大城县城位在子牙河下游谷地,贼众重兵即集于彼。谷地稍洼,四围稍高,墙成则难以冲突。墙若近筑,贼必惊觉,功难成,远筑,贼必不以为意,功易就。贼众剽掠之军粮。可支持一月有期。一月之后,三百里内,便是弹精褐虑,亦无余粮可供军需。而我大军墙成后勿与贼战,但严兵分守,以长围之,挑小股精锐铁骑,人贼腹心,乱其军心,扰其心智,一月之后,贼军心自慌。又加粮尽援绝,无有不毙者。不然,河间平原广路,一马平川,无山川以阻之,无关隘以扼之,贼一走数百里,疲于奔追,岂旦夕所能扑灭哉!”
  老儒生一席话说完,僧亲王果然出了一身通汗之后,神清气爽了许多,抚掌笑着说:
  “昔诸葛草庐议天下,王猛扪虱画良图。本王能得先生相助,真如鱼得水耳!诚非天意助我皇乎?”
  老儒生等僧亲王发完感慨后,从前襟的衣缝里取出一张草图,说是筑墙之图。僧王展图一看,只见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绳头小楷和蚯蚓似的曲线,虽驳杂而不乱。并于筑城从哪儿起筑,从哪儿止筑,哪一处是哪一县的地方,归那一个官管辖,应该让那一个官筑。哪一个地势稍险,守兵不需多,那一处地势稍平,应该用重兵防守,以防贼众穷极无聊大队溃围而出。所有这些,都一一指点得头头是道,明明白白,三百里内的一草一木,观此图后自可了如指掌。僧亲王看完筑城图后拍案击手叫绝,哪里还有半分病态。一翻身就下了卧榻,精神头十足地传令全军,即时开拔,各营将校依着筑城图中指示的方位安营扎寨,等候下一步行动计划。不用说,老儒生当然是被僧亲王留在营中充做幕僚了。
  僧亲王这边大军一动,林无敌那边就知道了。林无敌算准以僧格林沁用兵之谨慎,失了大军粮草之后,必然会按兵不动,坐以观望。因为追杀天兵对每一个清军将领而言都不是好事,弄不好就掉了脑袋,天兵自起事以来,刀下已不知死过多少清军的将军和地方大员。以僧格林沁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急躁冒进。静海之围是他十拿九稳地占了先机,所以才不惜血本,布下天罗地网,重重围围,要把天兵一网打尽。眼下双方实力相差无几,清军又新失粮草,锐气已挫,人心浮动。按理僧格林沁该深思熟虑一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才对呀!
  林无敌猜不透僧格林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天兵屯兵大城以后,他让大家伙儿好好地休整了几天。现在士兵一个个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希图与清妖大战一场,出口恶气。仗肯定是有得打,但僧妖要是再大举围城,天兵仍是无力持久。
  一棋失着,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无敌心下疑虑,派了探子出去搜寻消息,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这一日,林无敌正大帐中读春秋故事。探马来报,说是清妖大部队业已衔尾追到,就在距大城数十里处安营扎寨,埋锅造饭。林无敌出帐登上城门楼举目一看,果然如此,炊烟都升起来了。林无敌心说僧妖你也太嚣张了点,从哪儿偷吃了熊心豹子胆,据天兵大营数十里处就敢扎下营盘,也不怕天兵趁他立足未稳,乘势出城劫营。
  林无敌回到大帐集合大将小官,命令探马火速探得清妖意图再来禀报。然后派一员骁将率三千精兵到清妖营首大声聒噪,无论如何,定要诱清妖出战。而且一旦开战,只胜不许败,最好生擒活拿几个,一来挫其锐气,二来探些虚实。
  那员将领得了将令,在校场点足三千人马,号炮一声,大开城门。三千军兵人赛猛虎,马若游龙,一溜烟就冲到了清妖营前。那员将压住阵脚,自己跃马横枪在清营前兜了几个来回,要清妖放马过来,决一雌雄。
  清兵的饭刚做了一半,炊烟还正袅袅地往上升呢,先锋官就听见外面人喊马嘶,小兵来报说长毛里的许大麻子领了三千长毛在营外叫阵。先锋官一听长毛派过来的是许大麻子,肚里便开始打鼓,这下好了,还幸好元帅是要我只败不胜,要是让我只胜不败,怕是本人这条小命就送给许大麻子作见面礼了。
  先锋官抖擞精神,叫小校备马抬枪,也是一声号炮,三千清兵“哗啦啦”潮水般就冲出了大本营。
  许大麻子的外号是清妖给天兵里这员骁将起的,他原名叫许立山,善使一杆方天画戟。静海大战时曾日不移影连挑一十五位清军将官,自此名声大噪。清军将领一听许大麻子来了能吓得腿肚子转筋。清军先锋官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引得两军阵前刚打了两个照面,两匹马一盘旋,这位一夹马肚带,三千军兵都不要了,往斜刺里落荒而逃,许大麻子挥军掩杀。叫喊声惊天动地,杀得清军血流成河。
  先锋官回营向僧亲王复命,说是长毛贼果然厉害,末将不是对手,大败而归。三千小兵一个没剩,全让长毛给干掉了。
  僧亲王让他回帐休息,自己又把老儒生请出来计议了一番,认为围城的时机成熟。于是晓谕各军,带上锹镐之类,准备筑城。
  许大麻子不费吹灰之力捡了一件大功。美滋滋地捉了几个清军小头回来献与林无敌。林无敌向几个小头目详详细细一问情况,眉头就皱起来了。那几个兵说僧王爷已命令各部向大城开拔,他们作为前部,所以到的早些。
  林无敌咋想咋觉得不对劲。僧妖白送三千军兵作见面礼显然是别有用心,大兵随后赶到后除了重重包围的老一套外,还能有啥新花招呢?城中军粮目前来看可撑月余,月余之后援军再不赶到,处境就堪忧了。
  不到两天时间,僧亲王的清兵已经在大城四周布成包围之势,而且清兵都带着锹镐,天兵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来清兵是在用锹镐铲土垒墙。
  天兵禁不住哑然失笑,平地上你能把墙垒多高,就是垒得再高墙毕竟是墙,不是一座山,还怕冲不出去,看来清兵是越来越不长进了,原先只是笨到了家,现在傻得也快到家了。
  兵把这事当笑话说给了林无敌,林无敌正在帐中苦思冥想僧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听小兵一说,禁不住大惊失色,顿足叹曰:
  “坏了,坏了,想不到清妖中竟也有此等高人,只不知僧妖从何罗致而来!”
  林无敌命人立刻击鼓聚将。然后吩咐众将官火速带人出城,破坏清妖筑成的土墙。众将领命走后,林无敌方才抹了一把冷汗,连叫好险,好险,险些就中了僧妖的奸计。众人不解其意,林无敌笑着说:
  “大城地势偏低,清妖重兵去集于此包围,终归是不脱俗套,我军马队一冲,自然是稀里哗啦,我料定僧妖不至于笨到如是程度。他让众兵筑墙,墙未成时似无威胁,我军可能会视之为儿戏,谅他区区一圈土墙能奈我何,待墙一筑成。清妖分兵把守,一可以弥补兵力不足,二可以有效制止步兵冲击。我等在此坚守等援,粮尽之后,墙内方圆三百余里,又从何地凑集大军粮草,突围势必损兵折将,而且难于登天,固守就只有一条路,饿得失去战斗力后,束手就擒,我今派兵出去破坏土墙,其一表示我已看穿他的诡计,其二表示我们并不愿意固守大城,不日内即将冲出包围圈,就看僧妖再施啥花招了。”
  僧亲王大军合围之后,日夜忙着筑墙,专等后续粮草续上,便即成功了一大半。然而这墙也不好筑,你刚筑成一段长毛就冲过来毁掉了,你派精兵看守这边,他就派兵去毁那边。双方绕着围墙展开了剧烈的拉锯战。几天下来,墙没筑出模样儿,僧亲王手下的兵倒因此而死难了不少。而且数十万大军整天就被长毛牵着鼻子扑东跑西,累得筋疲力竭。粮草越来越少,不日内恐怕大军就要俄肚子。僧亲王才舒展开不几天的眉头又皱上了。这一日僧王又叫老儒生过来议事。坐定之后,僧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老儒生笑着说:
  “王爷何必为此事烦忧,急出病来数十万大军应时群龙无首,被长毛贼钻住空子,一个反击,还何谈指日可灭叛逆之事,在下近日又得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僧亲王一听这位又有了主意,连忙催促他赶快讲出来,老儒生说:
  “围墙之计已被长毛识破,他们不住歇地派兵毁墙,正好证明他们的主要意图,不是想和我们对峙而是要伺隙寻机溜走,这也说明他们的军粮亦不充足,人心亦有所离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索性趁他们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机会,一步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具体而言筑墙的军兵仍然加紧筑墙,派小股精锐部队依原计划入敌腹心,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机动灵活,搞他一下立刻撤走,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去留。如是几次三番之后,长毛必然人心离散,惶惶然不可终日。到那时我们不必坐以待机,主动压缩包围圈,自然可以让数万长毛立时土崩瓦解,束手就缚。”
  僧王沉吟许久,觉得眼下局势,舍此别无他法,只得依计而行。果不其然,小股部队骚扰几次,次次得手,城里的长毛有些耐不住冷板凳了,开始蠢蠢欲动。
  林无敌最终下定要撤的决心是在听说清妖粮草运到之后。清军的粮草自被天兵劫走一批以后,所剩已然无多,沿途又征集了些。估计也撑不了多少天,林无敌一直拿不定撤退的主意就是想赶在清军断粮之后趁他军心涣散之际反戈一击,让他们大伤元气,短期内无法迅速组织大规模的跟踪追击。因为林无敌知道清妖运粮队伍的办事效率,他相信天兵能等到一个组织反击的绝佳机会。所以他把主要精力耗在和清妖的筑墙官兵周旋上,大部队养精蓄锐、预备反攻。清兵的几次小骚扰并没有伤及天兵的元气,相反,林无敌认为清军如果把希望寄托到小股部队的扰乱军心上,势必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心思。有一重必有一轻,这样天兵即可不必太计较其他。那知忽然有一天派往清妖营中的探子回来报告,说清妖的运粮队已到。林无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几乎震晕过去。这个消息对天兵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清军如果真的有了充足的粮食,天兵再据城坚守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兵里边沸沸扬扬地争论了数天,林无敌最终拍板定案,寻找时机撤出大城,南下与援军会合后再谋求新的发展。
  许是林无敌情急之下,失出算计。事实上他原先的推测是正确的,僧格林沁把大城围上以后最伤脑筋的事就是粮草问题,行军打仗,理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大军都跟对手较量上了,粮草的事还没影儿呢,再这样几天,全军上下再吃米恐怕都得查着数往嘴里一粒一粒填了。僧王爷怎能不慌张,可是慌张顶个屁用,告急文书雪片似地往上头飞,“数十万大军欲图大举,苦无粮草”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损破了,上头仍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僧王爷如坐针毡,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娘,也不晓得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骂完了憋着劲在中军帐里摔墨掷砚地闹腾了一阵子,主意还真给他憋出来一个。僧王爷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惊慌。算是饮鸠止渴吧!拖到几时算几时,反正我僧王爷总挨不着饿。也只有苦这些冤大头兵了。
  僧王爷立马传了个幕僚进来,趴到他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阵。幕僚心领神会,领命而去,第二天,清军大营里传出消息,说大批粮草昨夜已经运抵,大家可以安心打仗。不要害怕填不饱肚子了。一时间清兵上上下下群情激奋,议论纷纷,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种只有犯法者眼里才能出现的狂热、贪婪、嗜血的光。大有驱之入虎狼之穴而不皱眉头的气势。僧王爷生憋出了个计策把手下兵马的气焰给煽起来了。剩下他自个仍然忧心忡忡地在中军帐里踯蹰,根据多年在战火中摔打出来的经验,他明白此刻自己已被逼上了类似于绝境之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发出去后果孰难预料。长毛贼悍勇异常,又占着多方面的优势。而清兵则是新被添了些精神食粮,虽然暂时仍饿着肚子但精神头和火气已被煽起来了。就好像大烟鬼刚美美吸饱了大烟,不知自己是在云里还是雾里,正飘飘欲仙着,忘乎所以。此刻即便驱赶着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决不会说半个不字。僧亲王想到这儿由不得重重叹了口气。人有些时候其实很好哄骗,只要你瞅准时机,抓住要害,一举即可成功。就说手下那些兵吧!僧亲王也知道,不管是八旗精锐,蒙古铁骑,还是绿营兵,都已没了圣朝初建时纵横驰聘,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概了。兵营犹如官场,可能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不如官场厉害,但是纪律败坏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赌博,逛窑子,吸大烟等等恶习在兵营里如日中天,历久不衰,带兵的将领亦是如此,虽三令五申仍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你说你的,我行我素。兵痞兵痞,绝对是名副其实。你就是大刀阔斧地逮住一批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砍掉他们的脑袋,也起不到杀鸡骇猴,以儆效尤的作用。挨刀的神情自若,英雄气概十足。咳!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没挨刀的依然故我,甚至还觉得没逮着他是白捡了一条命,更得抓紧时间享受,免得那一天醒来后已被关进死囚牢里等着挨刀了。就这样的兵,平日是横得螃蟹似的,一上战场全草鸡,看见敌人的影争着往回跑,看谁跑得快。你来软的他不理你的茬,你来硬的他又死活吓不倒。整天病鸡儿似的,没精打采,少气无力,就除了领饷银和上战场来精神,领饷银是你给他钱,他当然高兴,上战场来精神是为了往回跑着逃命。这种兵就是兵圣韩信活过来,除了连吃败仗外也没有第二条路走。僧亲王遥想自己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壮志,如今呢?早已被沧桑的岁月埋葬到怀旧的泪水里去了,为了这些兵,有多少次他寝食难安,有多少次他席不暇暖,记不清了。散兵游勇依旧是散兵游勇,一盘散沙仍然是一盘散沙。有多少次他有十成把握能将长毛贼一网打尽,有多少次他充满信心,发誓要为国家除此心腹之患,可是呢?把握和信心连屁都不如,放个屁还能听听响儿、熏得人起点反应,把握和信心只能让他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自长毛贼在广西起事以来,有多少个满怀报国之志的圣朝文武大员把一腔热血洒到了剿灭长毛的战场上,他们的鲜血都白流了。封疆大吏,文臣武将多得是,战死了再派,不愁没有御敌之兵将,愁的是没有能将长毛彻底清扫的兵将啊!他僧亲王自接皇上大令,即刻马不停蹄地赶赴任上,挥军北进与长毛苦战。至今已有载余,空有三尺龙泉剑,虽夜夜匣中作鸣,欲饮人血,可惜长毛贼中巨奸大恶诸人还好好的地保着项上人头,而且,指不定比他还舒服呢?僧亲王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些可恶的清兵,咋就那么不争气呢?你为了鼓舞士气使尽了全身解数,嘴皮子磨破,再不成狠狠心杀掉几个飞扬跋扈的将领。当时看着挺有效果,你一转身再回过头看看非把你的肺给生生气炸不可!他们正交头接耳着冲着你的后背挤眉弄眼吐舌头做鬼脸。这些日子军中断粮之说甚嚣尘上,不少将官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苦说手下军兵近日里人心惶惶,再不想些办法极有可能招致士兵哗变。僧亲王好言将诉苦的将官劝走,自己坐着生暗气,你们问我要粮食,我向谁要去,长毛不给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万般无奈僧亲王铤而走险用了个下下之策,就是以假言惑众,说是粮已运到,士气果然大涨,这就是所有人的弱点。你平日里大鱼大肉,好言好语供着他,他吃饱喝足,脑满肠肥后打着饱嗝还净在背地里挑你刺,说你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使坏。你敢断他三天粮食,饿得他黄皮寡瘦,说话都有气无力,然后甭给他大鱼大肉,就塞给他两个糠菜窝头他都直想眼泪汪汪地叫你亲爹。“饱暖思淫欲”啊!不过僧亲王走这招险棋他自己明自,这是他豁上老命在孤注一掷,老儒生的筑墙之计,小股部队乱敌军心之计是妙。简直是妙不可言,可惜的是老儒生高估了圣朝的办事速度和清兵的实力,提的都是拿粮草足用,士兵齐心作基础的计策,长围久困,敌自土崩瓦解,然而眼下之势又怎能长围久困,再撑几天要是不能干掉林天敌,僧亲王自己就得弃甲曳兵,大败而逃。为今之计,趁士兵的一腔士气近来消沉,许以重利,就说是晚间对大城发动总攻势,擒住林逆之后再大摆宴席,犒赏三军。冒冒险将两天的存粮一顿做空,让他们看见,然后……。僧亲王不敢再往下想,然后要是长毛早有准备,林逆确知我营中已无粮草,避我锋芒,等我军士气稍泄,再挥大军掩杀,我僧亲王这条老命……,嘿嘿!洋鬼子的炮弹长了眼睛都没要去,怕是此番要给林逆军去祭旗喽!再说,即使清兵小胜,让林逆舍身而退,又何来粮草犒赏之军,喂饱他们肚子。如若他们发现自己是受了骗上了当,怕不割了我僧格林沁的脑袋拿到长毛那儿作晋见礼。即便不割我的脑袋,“哗啦啦”跑走一批,又何谈剿灭长毛指日可待。
  僧亲王把前前后后的思路理顺,弄清之后,苦笑数声,这条计策除非我军大获全胜,否则我僧格林沁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被长毛杀死,也要被哗变清兵整倒,退一万步讲,这两条都不会,兵败辱师之罪,我僧格林沁又怎能担当得起,即便圣上眷顾老臣,恕我死罪,我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而愧对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的列祖列宗,惟有一死以谢圣上了。
  僧格林沁把前因后果想清楚后,心下反倒坦然了,独坐着饮了杯浓茶,从腰间“呛啷啷!”抽出龙泉宝剑,一股凉意立刻沁入心脾,通体舒泰。僧亲王暗叹一声:
  “宝剑呀宝剑,本王今已置于死地,若能绝境逢生,定让你饮林逆之血,如果一败涂地,本王这条命就交给你取去了。”
  僧亲王正以手拂剑,浮想联翩,帐外忽然有人禀报,说大城县李贾村邓某人押粮求见。僧亲王“蹭棱棱”还剑入鞘,竖起了耳朵,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外面见无动静,又高声叫了一遍果然是“押粮求见”。僧亲王呆立当地,不知是喜是忧。
  好半天,方稳住心神,让邓某人进来。
  少顷,僧亲王看见一个吃得肥猪一般,遍体绸缎的人从帐外低首甸甸而入,口里还不停地嘟囔:
  “小民邓天一拜见僧王爷!”
  僧亲王一看就晓得这位是个富的流油、滑的要命的家伙。
  不富不滑决不会不惜血本犒军。僧亲王让他掌起面来,邓天一依言抬头,僧亲王一看这位的面相,心中的厌恶又加重几分,只见这位三角眼,吊额眉,酒糟鼻子蛤蟆嘴,两只扇风耳还忽悠忽悠地晃着,僧亲王奇怪之极,心说咋会还有长这么丑的,这些玩意长一个就够难看得慌了,他还五官俱至如此。僧王爷沉吟半晌,给他赐座,邓天一谢坐之后,战战兢兢地往座上靠,一不小心差点摔了个马趴。僧王爷叫他莫慌。
  平静下来说话,邓天一好不容易坐稳当,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汗,方才说话,一张口僧王爷就听出来了,敢情刚才没露出舌头,这会儿更全了,连舌头都比别短一截,说着话嘶嘶啦啦、含含糊糊,像是嘴里噙了根稻草似的。邓天一说:
  “小民系大城县李贾村人,家里薄有地产,小民又曾在外跑过两年,因而有些积蓄。近日闻说王爷大兵驻此,小民倾家荡产,凑足细粮六千余石,粗粮三千余石,馍饼十万枚以备军需!”
  僧亲王初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这种敛财好手往往出奇的吝啬,能捐个百十石粮食聊解危急就是了。再说邓天一这面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打心眼里讨厌。此刻一听这位竟然用上了“倾家荡产”,狠狠心大出血捐了九千多石粮食,还有十万枚馍饼,腾就从坐椅上弹了起来,走上去眼中放光,对邓天一说:
  “好!好!大好了!民均如卿!何愁长毛不亡!何愁长毛不亡,好!好!太好了!”
  僧亲王哪里说着好,手上不自觉地猛拍邓天一的肩膀,僧亲王两膀一晃可是有几百斤力气了。激动之下,情不由已,拍得邓天一直抽凉气,不过他脸口还在嗬嗬地傻笑,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
  僧亲王激动过后,又无话找话地问了些其他情况,诸如民间对大军剿贼的看法呀!邓天一家里情况呀!关于长毛他们有没有啥秘密情况呀!邓天一流着汗一一作答。都是些谨小慎微的阿谀吹捧之语。直到僧亲王问的找话都找不来了,方始停住,要邓天一仍回李贾村,待剿贼事成,他奏明皇上,定会赏给他一个七品金色顶戴。
  这个邓天一不是别人,就是李贾村的那个邓财主,二孬他老爹。要说也该着邓财主时来运转,这家伙在外面风里雨里捣腾了许多年,深知权能生钱,权比钱厉害。年轻时候他就功过他老爹,那个老邓财主,甭指望花钱靠着人家的乌纱帽办事,要自己想方设法也搞一顶乌妙帽戴戴。再说了,钱砸进去再多也未必办得成事儿,只要有顶乌纱,钱是小菜一碟,到那时要啥有啥。无奈他老爹不开这门心思,只让白花花的银子迷住了心窍,整日里为非作歹,鱼肉满宴。幸亏没闹出大乱子,即便出点小问题可着钱往里一填,也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等老爹一死,邓天一接了邓家的家业,邓家比他老爹在时更显得红火。邓天一钱也有了,吃穿不尽,地也不少,每年打的粮食堆成了小山,大小老婆成群结队,想咋享受咋享受,还有一个宝贝儿子,继承着邓家一脉香火,要说还缺东西,那就只缺一顶乌纱帽,这成了邓天一的心病,吃饱撑得没事干躺床上一闭眼就有一顶金灿灿的乌纱帽在他眼前乱晃。邓天一也曾花了不少钱运动地方官,结果更证明他跟他老爹说那句话。钱并不一定啥事都能办成,有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损,那都是戏言,那些地方官都是见钱就搂,遇事就推的吃货。邓天一无数次满怀希望地拿着钱出去,无数次骂着娘空着手回来,渐渐地也快把这个想法给绝灭了。忽然间,长毛和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兵就在这儿对峙上了。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邓天一预感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在心里琢磨上了,长毛都是跟财主作对的,成不了啥大气候,虽然他们现在说的好好的,一旦打了胜仗,翻脸不认人,拿来开刀的就是我们这一号的大户。所以还是得依靠朝廷这个靠山。不然,长毛要是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局面,还能有我们好过的。那样的话,万贯家财也是得打个水漂,随水流走。
  不如破裤子早伸腿,把赌注押到清兵身上。邓财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平步青云。打定主意以后,邓财主便明察暗访,密切注意着长毛和清兵双方的一举一动,这不,还真给他找着了,隔河那个曾在他家教过冬学的张老先生据说在清营住了些天,又回来了,邓财主立刻备了厚礼,找到张老先生,软磨硬泡要他透些风声,一来二去张老先生就架不住邓财主的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攻势了。告诉他清兵现在缺粮,如果能送大批粮食过去,必然能得僧王爷赏识而捞个一官半职,邓财主千恩万谢地回了家,又仔仔细细盘算了一阵。硬起心肠,把他这些年攒下的银钱用大车拉了几车,就出了李贾村,迤逦向清营走去了。邓财主不愧是个生意精,靠着两片金嘴唇和如簧巧舌,在路上购了大批粮食。又托人将一部分粮食赶制成馍饼。最后雇了长长的一列骡车,邓财主押着粮食就到了清军大营外,让小兵一通报。僧王爷亲自出来召见,并且许给他一顶七品金色顶戴。邓财主从清营出来,仰首向天打个哈哈,满心欢喜,哈哈哈!我邓财主很快就成了邓员外了!哈哈哈!看以后谁还敢惹我!看以后谁还敢不听我的,邓员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僧亲王支走邓天一后,也是在中军帐里上蹿下跳,乐不可支。心说天上掉下来大个儿馅饼的事儿还真有,而且刚好就掉到我僧格林沁头上,真是天助大清,有此军粮支撑,先前有名无实的空头许诺自可兑现,军兵要想闹事儿都找不着借口,剪灭长毛贼,砍掉林逆首级自也指日可待了!
  僧王爷心情一舒畅,又把龙泉宝剑抽出来了,就在中军大帐里舞了一回。微微出了些汗,四肢百骸更是舒适无比。坐下之后,僧王爷端起宜兴紫砂壶里泡的龙井方待要喝,忽然想起那个放荡不羁的老儒生已有多日未见。自从定下派遣小股精锐扰乱军心之计后,自己心情一直不好,那帮幕僚一个个高谈阔论起来滔滔不绝,拿着个书袋,绉个文字游刃有余,一旦到了正事儿,全成了锯嘴葫芦,一句不拿。他养着幕僚的目的是为行军作战闲暇之余附庸风雅吟风弄月的,此刻军情紧急,数日内从来未召他们“清谈”过。幕僚中那个老儒生应该是个中翘楚,执牛耳者。但僧王爷特别烦他那种毫无隐瞒、戳得人心窝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讲话方式。他自认他那时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诱,附带上再说他两句好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闲一刻。老儒生当然不行,半句好话不会讲,直通通地与吹火简仿佛。当头棒喝,嬉笑怒骂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时刻,一般情况之下却极易把人激怒,特别是像僧亲王这类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亲王有时想过找他,想来想去怕他又讽刺夹打击,把自己惹得挂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长毛未灭之前像老儒生这样的人才还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愿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为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想到此处僧王爷放下香茗,叫人去请老儒生,然后自己独坐品茶,并怡然自得。嘴里时不时哼段曲子,脚还一颤一颤地打着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满怀激情由一大盆凉水当头泼下,无名之火渐渐由丹田烧到脑袋里去了。
  那个人回来禀告说老儒生几日前已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彼时僧王爷正像暴怒的狮子一般在中军帐一边踱步一边搓手。一听从人说老儒生已经溜走,僧王爷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啪”一拳砸到禀案上,震得茶水飞溅了一桌,那个心爱的宜兴紫砂壶也差点掉下去摔破。僧王爷牛吼一般地从鼻孔里往外喘粗气。心里又生气又奇怪,这老家伙当初主动送上门来,来要为大清国出谋划策,留他当个幕僚也算他得偿所愿,如今咋会悄没声息地又走了呢?这老东西太不识抬举了。
  僧王爷拳头杵在桌案上心里狠狠地骂老儒生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从人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瞧着王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生气,犹豫了好久,说:
  “王爷,老儒生临走之前给王爷留了封信,放在枕头下面,被小的拿回来了。”
  僧王爷一听老儒生竟然还想到留了封信给他,忙不迭从从人手里抓过来。只见那封信信皮上龙飞凤舞写着“僧王爷禀启”一行狂草,僧王爷撕草开封皮,展信一览,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咯嘣嘣”几乎咬碎口中钢牙,原来那信上写道:乡野匹夫张某拜上大清国忠亲王僧:
  匹夫张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饮中之乐,宦海沉浮数载,终不能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归林下,傲啸风月,效法五柳。自以为可放荡形骸,终老田间。熟料世事难测,日前王爷为剿贼事,驻锡大城,雄兵百万,虎视眈眈。张某虽为匹夫,方知大义,故不虑人微言轻,冒昧求见王爷,进美芹之献,欲助王爷成不世之霸业,清国朝之大患。张某得蒙王爷厚爱,随侍左右,以为顾问。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今张某因不情之请,不告而别,临行之际,踯躅再三,欲再为王爷谋之,以报王爷天高地厚之恩,眷顾看护之情。
  窃谓当今天下,长毛与大清逐鹿中原,共争禹鼎。鹿死谁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数,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册,博览群书,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国运衰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虽有只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爷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拥兵百万,可谓超世之才也!然大势所趋,民心向背,王爷空有报国之心,而无能征惯战之兵将。剿灭长毛之事诚属空谈。而王爷权柄在握,数载奔波,寸功未立,贼之猖獗犹胜于昔,王爷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不若早谋退路,脱身可也!迟则生变,后悔莫及。
  张某顿首,临别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爷三思。张某一颗丹心,全为王爷计议,与其终殁战事,马革裹尸,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领,怡孙弄子,安享天伦之乐。再拜。
  僧王爷看罢老儒生的留书心里那个火呀!真是从脑门上一蹿一蹿地直想把头发给烧着了。如果这会儿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这个老东西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气。心说老东西,老混蛋你这不是逗本王爷发火吗!你要走就走,要留则留,走了就算了,你还干嘛要这么损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头了想找死。
  僧王爷把信笺撕得片片粉碎后,摒退下人,自己捂着头坐在虎皮交椅上难受上了。老儒生这封信真个儿戳到他的痛处去了。拿谁谁也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嘴里不住声地说“恩重如山,容图后报”,私心里却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别临走了还闹个大窝脖。不过,僧王爷也不能不服老东西说的确定实情。鹿死谁手,真是在未定之数啊!当今之势,长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则江河日下,再说还有洋鬼子从外边不时敲来一闷棍。大清以日衰之国内,对付一个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见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况又有长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扬威,分庭抗礼。大清确实已无力收拾残局,岌岌可克,摇摇欲坠了。诚如老儒生之言,纵使你三头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让你自己折腾去,你折腾不了几时。僧王爷又把思绪拉到眼前即将来临的一场恶仗。他还有些怀疑,和长毛打了这么多仗以后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什么叫稳操胜券。因为许多次往往是他认为大局可定,就准备摆上庆功宴预先祝贺时,残兵败将就抱头鼠窜地逃回来了。长毛每次都能从绝境逢生,有时他甚至隐隐有个吓得自己琴瑟发抖的想法,那就是长毛行军打仗有上神保佑。这次,接收完邓天一的粮食后突如其来的惊喜被同样突如其来的老儒生留书的打击一刺激,抵销中和之后,他倒极其意外地冷静下来。僧王爷最近一段从未发现自己啥时候冷静过。老是头脑晕沉,喜怒无常,一点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发火的小事儿有时能气得他饭不想吃,觉睡不着。现在他竟然冷静下来了,心情好像暴风雨冲刷过的夏天的天空,碧空万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儿暂且抛在一边,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长毛眼下的优劣长短。最后决定,趁清兵军心尚聚,长毛措手不及,后天晚上酉时出击,他仍然要孤注一掷。邓天一送来的粮食无疑给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于悲观失望引发的对局势过于保守的估计,他认为此次大战对他荡平北上长毛的计划将十之八九要兑现。他晓得长毛细作的厉害,清兵一有大的动作,不出两天长毛的领头就一定会得到报告。他伪称粮草运到的消息肯定长毛现以已经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放松警惕,以林无敌之精明,必然会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才想到的。能将僧格林沁逼到绝路的时候不多,林无敌由此肯定会想到不日内清兵会求全身而退,到那时反戈一击,定能置我僧王爷于死地。所以最近两天一定是绝对放松,养精蓄锐。至于我们明目张胆提出的晚上总攻计划,林无敌绝对不会当做一回事。要么他会把我订的日期至少后推三天,要么他会认为我这是再为日内的撤军之举谋求一个挡箭牌。他晓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谨慎,最不善冒险,哈哈!此番我就让林无敌尝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没有猜错。他的粮草运到确实已被林无敌知晓,就是僧王爷决定当晚攻城的那天,林无敌彼时已做好了突围的所有准备。一听清兵粮草运到是在使诈,不怒反笑,抚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众将官不明就里,林无敌慢条斯理地说:
  “僧妖诈称粮草运到,说明他已是山穷水尽,无计可施,否则以僧妖之谨慎,又何以出此下下之策。僧妖自然晓得,如若数十万清兵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将作何想,说不定吾等不费一枪一刀,就有人提着僧妖的脑袋前来求降。而如果清妖粮草再迟两日运不到,清兵必然会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因为他们到那时将无粮可吃,这两日内,僧妖一定会派大军前来偷营,因为他必须趁清兵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还未低落下去,清兵也不太好骗,故而僧妖会将余粮集中,实实在在让他们吃上几顿,打消了他们的疑虑。然后才有可能驱赶着他们对我们搞突然袭击。至于僧妖所言前晚计划行动,系欲益弥彰之举今已证实。据我看来,明晚僧妖倾巢出动大举进攻还有可能。至于今晚,就看咱们如何去杀得他们哭爹叫娘了。”
  林无敌万没有料到有一个当地土老财给清军送足了几天吃的粮食,使僧格林沁本来的一个十足的孤注一掷变成了一去不成,全身而退的两全之策。林无敌对自己的判断力极为信任,这是多年来被许多次的胜利熏陶出来的一种类似于一意孤行的心理。他决定按原计划不变今晚撤退,但已不是刚听说清军军粮运到时的那种意义上的撤退。他是准备倾全力一举将僧妖这个紧紧纠缠的尾巴一下打垮,除掉后患。
  就是那天上午林无敌知道了部下奸淫当地妇女,致人上吊自杀的事。节外生枝,他林凤祥自认为这些天兵的举动无疑是给所有天兵脸上抹黑,是玷污天兵的荣誉,他不能容忍这些。思虑之下,他的脑际骤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想到了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办法来借处置犯军之事提高天兵近日来有些浮躁的战斗力,更主要的是可以籍此鼓舞他们低落下去的士气。他知道将几十个犯罪的兄弟处死会让其他兄弟感到悲愤,这笔帐他们会一股脑算到清妖头上,然而这些兄弟的死毕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想让大家伙儿群情激奋还得牺牲另外一些兄弟,他所以才不寒而栗。从他内心考虑,把那一个兄弟送到虎口里去死他都不愿,可是,舍此之外,又无他法。因为清妖围城以后,双方小打小闹地老是不断。双方互有死伤,但天兵肯定是占着便宜,蒙古马队的骚扰,大多是虚晃一枪,掳点东西便可以跑回去记功,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在天兵的大营找死。因而天兵在相对温饱而且没吃啥亏的情况下,渐渐的是有些浮躁,有些忘乎所以了。林无敌对此很是担忧,一方面他相信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和清妖打仗没一个是孬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坏毛病都是潜滋暗长的,你自己并不觉得。林无敌的心里一惊一乍,一起一伏,送掉几十个兄弟的命来换取战场上大多数兄弟少撒热血,从道理上讲他绝对想得通,然而搁到实际上他确又舍不得。这些兄弟都是他的心尖肉啊!让他亲手把自己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送上绝路,他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在痛苦彷徨中煎熬了半天多,他终于眼含热泪把自己的侄子叫了进来。林无敌的侄子不是亲侄,但是林家他那一脉也就剩下他独个儿一人。和刘喜一样,也是自小就跟着林无敌成长起来的年轻有为的将领,只是因为林无敌是他叔叔的缘故,小家伙儿一遇到升迁、论功行赏的机会就让给别的兄弟,怕自己升迁太快招致兄弟们的猜忌和怀疑,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林无敌把侄子叫进来后泣不成声,侄子不知发生了啥事儿,还以为自己那点做得不对,惹叔父生了气。连忙跪倒在地要叔父宽恕。时间已经不允许林无敌再婆婆妈妈,大约已经是申时了,林无敌不再拖延,稳住心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林无敌一脸老态,苦笑着说:“林无敌自出帝都,大小数百仗,未曾输过一场,如今看来,不是我林无敌厉害,倒是清妖太笨。一遇到大阵仗,我竟不得已把自己的侄子都送到虎口去了。”林无敌笑着笑着背过去了脸,双肩颤抖,显是内心激动之极而在无言的流泪。
  林无敌他侄子晓得这趟差事是有去无回的。只要自己答应下来,就等于到阎王爷那里报了到了。今儿晚上就是死期,他能不留恋这个世界吗?不可能,自小他就随侍叔父左右,先是看别人怎么打仗,后来是自己亲自上阵打仗,年岁虽说不大,算起来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他并不希望自己能等天国功成之时捞个荣华富贵,但他想和兄弟们一块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直到有一天看到天国的大旗高高飘扬在北京城的城头。
  他留恋军营中那帮赤胆忠心的兄弟,他也留恋那血与火的战争生涯。然而,他不能违背叔父的意愿。他当然明白,叔父为这个“苦肉计”花了多少脑筋,才半天工夫,就老态毕现了。叔父才是四十不到的人啊!他还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叔父的侄子,这个差使决不会派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去送死一方面是叔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叔父与众兄弟肝胆相照生死同心的具体表现。他想起来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从那时起,在一群孩子兵中,叔叔就对他最为严厉,不管和谁闹别扭,不管怪谁,他头上总要被揍出几个爆栗,手心总要被打得红肿。
  他那时年龄小,不懂事,心里也曾经恨过叔父胳膊肘往外扭,有一次甚至在挨过打后,他破口大骂叔父忘记了他老爹临死之前叔父对他老爹的旦旦信誓,如今拿他当牛马一样对待。叔父那次哭了,泪流满面,抱着他抱了很久,最后哽咽着对他说了两句话,那两句话他渐渐长大后明白了,叔父给他说:
  “你长大后会明白的,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以后他更是深深体会到了当林凤祥侄子的困难,有仗你跑到前头打,有危险你冲到前头挡,有功劳你靠后点说乃至不说,有官职升迁也别想着有你的份。但是他确实明白了,明白后他更加佩服叔叔的正大光明,无私磊落,他愿意为叔父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整个生命。如今机会来了,他虽留恋,但不犹豫,看到叔父肯过脸去无声地抽动双肩,他的热泪也下来了,伏首对叔父说:
  “叔父,我走之后您多保重。数万兄弟们的性命都握在您手里,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王爷的北伐大计可就毁于一旦了。”
  林无敌晓得侄子一定会答应的,他正是因为自己这个“一定”而感到悲痛,侄子从小跟着他,就没受过好声气。等长大了又因为他的缘故而至今仍藉藉无名,是他功劳立得少吗?不是,他想起侄子小时候他给他侄子说的那句话:“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他相信侄子一定也记着这句话。他的胸口陡然一阵刺痛,他不敢回头再去看侄子一眼,只有任由热泪滂沱而下。他感觉到侄子说完那段让他揪心的话后也在流泪,他想劝却无从劝起,是你当叔父的宣告了侄子的死刑。你这会儿还能说啥?他知道他说啥侄子都不会生气,更不会因为叔父把自己送上死路而怨恨他。但他真的无话可说,他觉得说什么都会让自己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懦弱,无能,还有虚伪,阴险。叔侄二人一站一跪着流了很久泪,谁也不说话,站着的不转身,跪着的亦不抬头,只有低微的啜泣声渲泄出一种让人悲痛欲绝,欲说还休的悲壮气氛。
  林无敌先平静下来,但是说话的声调明显有些沙哑,巨大的自责感还在牢牢控制着他的心,他的语气中不无辛酸和无奈,这在林无敌身上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他一向乐观而自信,说话的声音中都透露出一种领袖尊严,一种至高无上的王者气派,如今他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向后辈交待后事:
  “如忠啊!别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叔父一定会在天国打下北京的那一天,向南遥祭你的魂灵。……你现在就回去,挑选四十名兄弟,最好是成过家的,你把他们的家乡及家人姓名都记下来送给我,他们的后事及家里人都不用操心了,你一定要给他们说明白,这是死路一条的事儿。让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千万不要瞒他们事实真相,你去给他们说:我林凤祥对不起他们。……你去吧!”
  林如忠不敢再听叔父那样的声音,他放声大哭着掉头冲出帐外,风中隐隐送来一句哭音很重的话:
  “叔父,您一定要多保重,多多保重!”
  林无敌待侄子走后,伏案涕泪交流,半晌,方才抬起头来,如痴如醉地念叨了几遍“叔父,您多保重”,复又伏案大哭。这次是出了声哭的,因为他传侄子进来时业已屏退左右,是以并无人知晓。
  当晚林无敌集合众兵,自个躲到暗地里等林如忠带着四十个从容赴死的兄弟和犯军走远以后,方才出来,他看到他期待看到的一幕,他坚信“衰兵必胜”,虽然胸口在隐隐作痛,但他已恢复了常态。他等待着,等待被他送上死路的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他敢断定那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一定能将所有将士胸中的怒火燃到最高点,以这样的军队临敌,他相信会无往不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的心疼侄子的赴死。
  但他根本不希望侄子活着回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他坚信清妖的小股骚扰部队会帮助他将“苦肉计”演得形象逼真,他的心口又开始作痛,“苦肉计”是用四十多条人命换来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提兵法战策。王佐用“苦肉计”才断了一臂,黄盖与周瑜合演也仅仅是挨了顿皮肉之苦,而他呢?一下子就毫不犹豫地送出了四十一位兄弟的性命。他……。
  林无敌仔细盘算了一下清妖中蒙古骑兵的动向,嘴角不期然扯出一丝冷笑。他算准今晚上僧格林沁一定又要派出骑兵队到鬼地那边儿去鼓聒,事实上那地儿已成了空营,留下的就只有没有拆除的帐篷和满营通亮的灯笼火把。他的那四十一名敢死队将埋伏在那个地方等候蒙古骑兵的到来,他们要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尽可能残酷地送掉自己的性命,他们有必死的决心和超乎寻常的顽强斗志。
  林无敌相信他们每个都绝对有能力拉上几个清妖垫背,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的负罪感。然而某种程度一过去,他又开始骂自己卑鄙无耻。诚然,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一旦动起刀枪,谁都得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否则你不会是一个好的战士。这四十一个兄弟在今晚他们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参与的战争中都有可能血洒疆场,但“有可能”仅止是有可能。他们已许多次死里逃生,这次也有可能。他却硬生生地把“有可能”给他们改成了“命中注定”。他甚至可以说是间接杀死他们的刽子手。
  数万名天兵鸦雀无声地肃立在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灯笼火把已全部灭掉,他们的身体已和黑暗溶为一体,黑暗成为了他们的伪装,而他们则随时会成为黑暗中从天而降的战神,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将敌人在黑暗的梦境中送入死神永恒的怀抱。林无敌威严地扫视了一遍黑暗中每一双闪亮的眼睛,一股热流从他心间缓缓但持久地流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双臂滑过肘关节,他感觉到那种力量像粘稠的热血一下注入他的虎口和十指,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宝剑。从退入大城到现在,这把宝剑已有多天没有喝过清妖的鲜血了。也许今晚又要大开杀戒,披肝沥血。此刻林无敌已经完全摆脱了缠绵的哀思,宝剑匣里鸣,战马身边嘶,这一切都像一种无声的但是极其深沉的召唤,像母亲在他耳边的喁语,使他精神亢奋,使他热备沸腾,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神圣职责,他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不是一个沉湎于缠绵亲情的长者。面前的天兵仍旧无声无息,但他知道就是这种沉默和死寂中蕴藏着开山裂石,排山倒海的力量,马队中的战马不安地刨着地,低低的嘶鸣,林无敌已经完全沉浸到这种熟稔的气氛中了。
  时间不停地流逝。无星无月的晚上,等待,漫长的等待。
  渴望着接受血与火的洗礼的等待。人群中忽然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血腥味在大家一齐嗅到瞬间骤然变浓,变成了血雾,笼罩到每一位天兵的头上,人群中倏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嘈杂,林无敌也嗅到了血腥,此刻他的嗅觉灵敏得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他下意识地朝无星无月的天空望了一眼,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有一双蕴藏着讥讽与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如附骨之蛆般紧紧地纠缠住他,让他无法摆脱,林无敌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在朦胧的暗影中捕捉到一片化不开的鲜艳欲滴的红雾,他敢肯定那是由无数兄弟们的鲜血凝成的。
  再次睁开眼睛,面前的兄弟们一下子清晰地暴露出来,这是黑夜!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异乎寻常地好,他看到每一个兄弟的身上都沾满了血,一块一块,一片片,有的甚至是满身鲜血淋漓。他听到了僧妖狰狞的笑声。
  已是亥时,那四十一位兄弟的幸存者还没有回来报信。出于对那阵刻骨铭心的痛苦的体验,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仓猝但却冷静地下了一个短促的命令:
  “出发!”
  没有人问他向何处出发,怎么出发,他们早已把所有命令谙熟于心。这些命令已经和他们自身溶为一体,他们只需要一个笼统的概括词汇,以后的一切他们只凭着下意识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死寂中,指定的先锋部队已经默默地转身悄没声息地准备出发。
  一匹快马突然“哒哒哒”地卷至林无敌面前,一个天兵滚鞍下马,语气抑制不住的颤抖是由于激动,激动有两种,高兴和恐惧,不知他此刻是属于那一种抑或是两者兼有:
  “报林五爷,有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书信嚷着要见蔡老爷子!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蔡老爷子就站在林无敌身后,他认出滚鞍下马的那个天兵是负责鬼地那边突围任务的统帅,脑袋里灵光一现,不禁惊呼出声。
  “是小灵杰?”
  那个天兵并不抬头,斩钉截铁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是他。”
  久经战阵的的老兵都知道,这时候说话只需要讲明事情的缘由即可,附加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都是愚蠢而可笑的行为。
  是小灵杰!他已经被带到林无敌面前,气喘吁吁的,胸口一鼓一鼓像是藏了只小兔子,他一眼就已认出面前的一群天兵中那一个是林无敌,别的人没有他那种溢满全身的杀气和霸道之气。小灵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摸出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递到林无敌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附加了一句:
  “张老先生要你们赶快撤退,清妖已有了粮草,今晚就要攻城!”
  蔡老爷子赶忙把小灵杰抱起站到一边,替他把密密沁出额头的汗珠擦掉,爱怜地问:
  “小灵杰,张老先生是不是河那边那位老人家,他现在在哪?”
  不问则可,一问小灵杰竟抽泣起来,到这时蔡老爷子才发现原来小灵杰眼角还带着泪痕,只是刚才没注意,况且小家伙又出了一脸汗,他把泪也当成汗了。小灵杰抽泣着说:
  “是!张老先生已经跳河死了!临死前托我尽快把这封信交给林将军,他自己趁我一转身就跳河里了,他说啥话都写到信里了!”
  林无敌此刻已就着一个天兵点燃的火把开始看信,信笺上墨汁还尚自淋漓,似乎还浸着点点斑斑的泪痕,信上说:
  叩问林将军大人全安:
  张某本一介狂生,布衣躬耕大城,将军忽与大清鏖兵鄙野,兵镝相见,张某身在林下,心忧社稷,闻而心有感感,不知其可也!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以乡野村夫,振臂而呼,应者云集,终定汉四百年社稷,可知天下大势,滔滔不绝,顺者冒,逆者亡,张某自幼就学,熟读诗书,欲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然则张某终鲜德能,实少节义,不忍蒙陶令之辱,退归乡间。今林将军义师讨伐无道,张某本应不吝卑琐,放奉下策。惜乎张某生为大清,死亦应为大清,遂惴惴至僧王营中,欲欲鄙诚,然终不能逆天下大势,不得已复不告而辞,归而静思,为国则不能为民,为民则必弃社稷于不顾,张某顾盼之间,实为狼狈,今不能以含羞忍辱之身随保将军左右,惟有慕屈子之高义,蹈洪流以自清。
  今僧王已得粮草若干,今晚必大举进犯,将军观书之时,张某已葬身鱼腹,然将军听吾一言,退而求其次,伏惟伏惟!
  林无敌眼中清泪长流,猛然回头问尚在抽泣的小灵杰:
  “张老先生还说什么了吗?”
  小灵杰凝神片刻,方才说:
  “张老先生说,张某助纣为虏,愧对天下黎民苍生,胡为不死!”
  林无敌微微颌首,嘴唇紧紧抿着,未发一言。只是举起右掌,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数万天兵立刻人喊马嘶,四散而去。
  小灵杰那些天一直在家呆着,胡胡李怕他出事,不让他出去。张先生找到他是那天下午,他从张先生的神情中觉出不对,但又没法劝慰。张先生引着他一直走到河滩上,夕阳彼时已然西下,像是浮在河面上的一个大火球,河面上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波光。张先生沉默许久,方才把那封信交给他,又附耳嘱咐了他几句,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时,河心已然只剩下圈圈荡开的涟漪,小灵杰放声大哭,想起张先生对他的诸般好处,更是悲痛不能自抑,趴在河滩上久久不能起身,也因为此耽误了时间,所以那么晚才赶到天兵驻地。
  当晚的大搏杀场面大城县民没有一个看见。许多年以后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大城县民给后辈讲起这事儿时开首第一字总是“惨”。讲到“惨”字时他们便会想起那场战斗后第二天早上出门后看到的情景。
  那天晚上睡梦中他们被惊醒后,便再也没有睡着过。屋外的金戈铁马,大呼小叫,兵器相碰声,惨呼声连成一片,充溢于耳,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到黎明时大局已定,他们是听到清朝官兵赠的晓谕后才出来的。叫他们出来的目的是让他们搬运死尸,大城县境内每个人事后说起来似乎都搬过死尸,无论是长毛的还是官兵的。据说那次双方死伤有两三万人,长毛最后吃了败仗,沿子牙河向南撤走,清兵大部队追赶上去了,留下一小部分打扫战场,人手不够,所以找民众帮忙。
  小灵杰那天半夜才被林无敌专门派的一个天兵骑马送回家,那个骑兵没有再回去,就躺在子牙河河滩上长眠了。他们俩沿子牙河行至李贾村村头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怒骂声,那个天兵一下子把小灵杰推到地上,然后打马就冲过去了。一路上小灵杰从没听他说一句话,只是他把小灵杰推下马后冲向那片噪杂声时大叫了一声:
  “林五爷,你太残忍了。”
  小灵杰没有走,他趴在一个土坑里看到了一切情况。子牙河上这片河滩上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他都抚摸过,躺卧过,他相信他闭着眼睛也能趁天黑从打完仗后的胜方眼皮底下安全地溜回家。他趴在土坑里,天色很黑,他几乎是先听到声音然后从眼前影影绰绰的动静中辨认出模糊的人形,起初,一群天兵都骑着马,但似乎很不灵活,有人在他们身后呻吟,决不是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天兵。小灵杰怀疑这些天兵是负责运伤兵的,很快,清妖越来越多,他最后一眼似乎看见往来盘旋的天兵的每匹马屁股后面又站起来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那是伤兵。他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再定情去看,跟前就只剩下挤成一团的清妖,天兵呼喝斥骂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一忽儿清妖狂笑着散开,好几十人腰后都坠上了一颗人脑袋,那群天兵显然是全部被杀死了。小灵杰看得心惊肉跳,等清妖的马队一排排一列列从他身边疾风般扫过,溅起的尘砂几乎把他掩埋,大队清妖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面是说说笑笑的散兵游勇,他趁这个机会溜回了家。
  小灵杰躺到床上把他看到的情景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最后实在吓得没辙,他似乎看到眼前弥漫开一片血泊,血泊里躺着一群缺肢断腿的天兵,他还没看清楚,这些天兵忽然都狞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小灵杰一声惊叫蒙住了被子。这时地听到了喊杀声,他初始以为还是幻觉,后来喊杀声越来越大,真真实实地挤进他的耳朵。他倏地坐起来,喊杀声更大,几乎要胀破他的脑瓜。
  就这样在刺耳的嘈杂声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窗纸一发白他就被外面的锣声惊动了。敲锣的是清妖,因为那种拿腔捏调的公鸭嗓子让小灵杰想起了发大水那个报告天兵要杀过来的清妖的声音,锣声是在喊杀声完全静下来以后响起的,显得清脆而且悦耳,没有半点嘈杂倒是让人有被母亲抚摸耳语的温柔感受。
  村里的人被锣声召集到村头的河滩上,大多数人闭着眼睛,他们不敢睁眼。大多数人用手捂着鼻子,因为到处都是血腥味,比一头扎进尚未凝结的猪血里感觉的还要浓烈。清兵把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是运送死尸到一个由清兵挖好的大土坑里。他们不敢违抗,他们害怕如果违抗的话清兵会干脆一刀把他们也给杀了填到坑里去。他们此刻都认为,清兵真是不愧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已经从长毛那里捡回一条性命,他们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后的余烬之中。
  死尸整整扛了三天,这三天内大城人谁都是满脸病容,谁都饿得面黄肌瘦但是非但吃不下去还一个劲地往外吐,谁都在那一刻意识到了缠绵病榻乃至于死的幸福,谁在以后迫不得已回味起那一段泡在死尸里的岁月时,都会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嗅一下,似乎都能嗅到淡淡的却是持久的血腥味。
  大城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派了官差,小灵杰当然也不能幸免,他和老爹和几个兄弟搭伴儿,抬了两天尸体,他就在那时看见了被分成几大块的蔡爷爷的尸体,蔡爷爷的尸体被一群清妖的尸体包围着,他就是割完那个清妖的尸体后,一抬头看见了蔡爷爷的脑袋,脑袋孤零零地摆在身体前后,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和小灵杰割过的所有死尸的模样一样,虽然五官已成翻起的紫红色的肉蛋儿,但小灵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几天前他还见过的蔡爷爷。
  小灵杰当时没有一点哀伤。几天来的耳濡目染已风干了他的悲痛和眼泪,蔡爷爷的手足还齐全,但都同身体分割开了,身上找不到一处伤口,小灵杰怀疑蔡爷爷是陷入重围后不愿受辱而自寻短见的,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摆在一块,使他成为一个仰面朝天的“大”字。躺在地上的蔡爷爷好像比平时要高大一些。
  在边上看着他们搬弄尸体的清妖已经大声斥喝起来。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一块一块抛到河心,呆呆地看着河心荡起的水波。这期间他老爹一直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偶一回头才发现老爹的眼里竟然蕴满了泪水和一种他猜不透因何而起的酸楚。
  清妖撤走以后李贾村的村民在恐惧和庆幸交织起来的复杂感情中惶惑地度过了许多天。那夜的惨呼厉叫和第二天早上起来见到的碎肢残肉,拼接杂揉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不时侵入他们甜密的梦乡。许多年后和小灵杰同时代的人已经变成了齿豁牙缺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像一代一代在黄土地上操劳一辈子的列祖列宗一样,坐在太阳底下唠家常时,仍然不自觉地提起那些在他们日益衰老麻木的神经中时时跳跃出来让他们午夜梦回四肢发凉的陈年旧事,有记性好的甚至能活灵活现地说出就在他们当前置身的地方,好象至少有十具牢牢抱在一块的尸首。长毛就是那样在一个晚间的工夫除了留下数万具奇形怪状的尸首外全都匿迹销声。李贾村不在乎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最终的结局如何,他们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持续时间比较长的噩梦。那仅止是一场噩梦而已,然而这点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们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来重温那一阵的辛酸恐惧烦躁不安。
  子牙河的水仍旧日夕不停地滚滚或缓缓向东流去,红红的日头仍旧在每个晴朗的早晨升起在东边的天空,到了傍晚便苍凉凄惨地坠入到子牙河的尽头,李贾村的人不会像豪侠壮士、文人墨客一样醉倚危楼击筑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们一切的思想都蕴含在滴落黄土地上的汗珠里,他们冷眼旁观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他们的痛苦被日复一日机械循环的田间劳作驱赶到茶余饭后,睡前梦中去咀嚼,去回味。也许岁月的沧桑在刻蚀他们额头皱纹的同时会抚平他们阵痛之后的余波和伤痕,也许不能。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去逃避伤害,如何去保护自己。他们就那么一天天看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就那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他们至少明白,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管好活还是坏活,他们活着就得活到死神召唤他们的那一天,所以他们活得麻木而坦然。
  所以他们就那么一天天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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