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情付杳漠(6)
云舞阳道:“拿来给我。”云夫人走到丈夫跟前,云舞阳将三颗丸药闻一闻,点点头道:“不错,这是大内的固本灵丹。”握着妻子的手,将她的手掌慢慢摊开,把这三颗淡红色的月丸放在她的掌心,柔声说道:“宝珠,请你把这三颗红丸服下。”云夫人道:“你呢。”云舞阳凄然笑道:“宝珠,你还看不出吗?我所受的是毕凌风的阴寒毒掌,体内的血都已坏了,真力又已耗尽,如今即算有小还丹亦已无济于事,这三颗固本丹可以治受刚猛力量的震伤,对你有用,对我无用。”
云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自己把了一下脉息,又看了丈夫一眼,微微笑道:“我和你都是一样,还可以再活三天。”云舞阳道:“你服下了这三颗丸药,最少还可以再活三十年!”云夫人笑道:“太长啦!嗯,三天之内,已经可以做许多事情了!”缓缓的走到陈玄机旁边,将他扳了起来,忽地搬开了陈玄机的嘴巴,将那三颗固本灵丹,都塞了进去。
云舞阳呆了一阵,凄然说道:“宝珠,原来你对我情深义厚,竟至如斯!我,我……”心中感动,竟自说不出话来。抬起头来,但见妻子也正凝望着他,缓缓说道:“素素是个好女儿,咱们却不是好父母,不知你心里如何?我却是感到于心惭愧!”云舞阳泪流双睫,道:“我比你还要惭愧万分。”
云夫人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躺在地上的陈玄机说道:“素素的眼光比你我都强得多,这孩子心地善良,诚朴侠义,确是一个可以信托的人。我把这三颗灵丹给他续命,你该明白我的心意吧?”云舞阳道:“我明白,待他苏醒之时,素素想必也已回来。我就当着他们两人的面,亲口答允他们的婚事。宝珠,你……”
云夫人脸上掠过一丝笑意,但随即面容更沉郁了,淡淡说道:“我不能等素素回来了。嗯,素素可怜,天铎那孩子还没成人,更是可怜。我本欲将他扶养成材,现在是不能够了。但那幅画我曾答应给天铎送到他的家中,我必须在这三天之内赶到了。”声音平静,包含的却是极其复杂的感情,云舞阳从妻子平静的话声中,听出了她心弦的激动。
云舞阳怔了一怔,他本以为妻子是要陪他同死,却原来是另有因由,心中稍稍有点难过。但立即以有这样的妻子而自豪,仰天长笑,朗声说道:“死生凭一诺,不愧女中豪,宝珠,二十年来我没有好好待你,想不到咱们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得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云某尚有何求?宝珠,你走吧!我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愿能够来生补过!”
云夫人低低唤了一声“舞阳……”半晌才接下去说道:“来生之事究属渺茫,今生之事,你能听我的遗言,我已感到心满意足。好,我走啦!嗯,我担心我三日之内,赶不到石家,暂借玄机这匹白马一用,他醒来后你告诉他,叫他和素素到石家来收殓我的遗骨,并将这匹白马取回。呀,或者,或者不告诉他们也好,我叫天铎的孩子将来把这白马送还。”
陈玄机那匹白马正在门外吃草,云舞阳送出门外,只见他的妻子跨上白马,凄然一笑,扬鞭说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像今日这般的散了,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岂不是比同床异梦要胜过多多!”马鞭在空中噼啪一响,虚抽一鞭,那白马放开四蹄,在暮色苍茫之中,绝尘而去。
这当真是死别生离,云舞阳目送他的妻子奔下山坡,直到看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但觉一片茫然,也不知是悲哀还是欢喜?二十来来,他和妻子始终像陌生人一样,今天才第一次懂得了她;而她也是第一次向自己打开久闭的心扉,留下了不尽的情意。云舞阳但觉这缠绵的情意,远远胜于新婚之时。
云舞阳手抚梅枝,喃喃道:“想不到她们两人竟如此相似!都是侠骨如钢,柔情似水!呀,我所种下的罪孽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辜!”晚风穿树,树上本来就已稀疏的梅花,又落下几朵,云舞阳忽地又想起了他的前妻,二十年来,他几乎每晚都在梅花树下徘徊,在梅花丛中看到她的幻影,今晚她又看到她了,云舞阳叫了一声“雪梅!”扑上前去,风摇梅树,叶落花飞,霎然间,他脑海中又泛出第二个幻影,是他现在这位妻子的影子,忽然间两个影子合而为一,分不出谁是宝珠,谁是雪梅,云舞阳扑下了片片梅花,两个人的影子都不见了。
夜色深沉,山间明月冉冉升起,云舞阳独自在梅花树下徘徊,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梅梢,森林里照例的传来了每晚的猿啼虎啸,云舞阳好似在恶梦之中醒来,月光下院子里的景物更是凄凉,云舞阳看一看那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心中无限憎厌,想道:“我不能让这些肮脏的东西沾污了我的梅花。”拾起地上的银瓶,那是从罗金峰身上搜出来的,里面装的是“化骨丹”,那是杀人之后,毁尸灭迹用的,云夫人刚才不认得这种东西,还几乎当作灵丹使用。
云舞阳把那些尸体,拽出门外,找一个冷僻的地方,将尸体化成了一滩脓血,就地埋了。忽地心中打了一个寒噤,想道:“这些人诚然都是坏蛋,但我又何尝比他们好了?我憎恶他们,其实我更应该痛恨自己!”
人到将死的时候,只要尚有知觉,总会回忆起自己一生的行事,云舞阳而今也是一样,平生事迹,在心头上一幕幕的翻过,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只觉罪孽之深,远非自己偶然所做的一些好事所能补过!
山风越刮越大,云舞阳感到阵阵寒意袭人,猛然的想起了陈玄机,回到院子里将他抱了起来,一摸脉象,甚是平和,只是人还未醒,月光照在陈玄机酣睡的面上,云舞阳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感觉:这天真无邪的睡相,就像他的素素一般!云舞阳凝视了好一会,又好像这相貌似曾相识,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随即哑然失笑,自己隐居贺兰山的时候,只怕这陈玄机还在襁褓之中。但不知怎的,不由自己的对这少年人起了一种爱惜的感情,而这感情又似乎并不是完全为了女儿的缘故。
云舞阳将陈玄机抱入书房,将他放在床上,给他盖上了被,又放下了帐子,就像素素小时候他服侍她入睡一般,然后燃了一炉安息香,打开了一扇窗,让带着花草气息的夜风吹入,看出窗外,月亮已将到天心了呀,素素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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