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骨肉团圆如隔世 亲恩须慰缔良缘(3)
“我与他‘相依为命’,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日夕相对,我有什么话也只有和他去说。病中思家,不知不觉,我把家中的情形都告诉了他。
“我的病越来越重,我自知离死不远,我虽说死可瞑目,心中却还是有两件事情牵挂的。第一是你,第二是那本我未编成的兵书。
“我告诉他,我被俘的时候,你只有三岁,如果在战乱之中,你们母子侥幸不死的话,你现在应该是二十三岁的少年了。因此我‘拜托’他,希望他能够到我的故乡去走一趟,找到你。”
李思南苦笑道:“怪不得他知道我的年岁生辰。他是找到了我,我却也因此受他骗了。”
李希浩继续说道:“第二件我所挂心之事就是这部兵书。我告诉余一中,请他找着你们母子之后,向你们取这本兵书。这次你受了这奸贼之骗,他有没有向你索取兵书?”
李思南道:“第二天晚上,他就想骗取我这本兵书了。当时,我还未知他是假冒的,可是我对他的为人已有怀疑,所以我就谎言搪塞过去。侥幸没有上他的当。”
李希浩继续说道:“我的原意是要他取了兵书之后,请他把这本兵书携往江南,献给一位真正肯抗敌的将领,以了我的心愿。可怜我竟然糊涂到这种田地,一点也不知道他正是想把我的兵书窃为己有,以便向鞑子的大汗邀功。我竟然把这个秘密让他知道,还郑重地‘拜托’了他。”
李思南虽然知道父亲没有给余一中害死,听到这里,也不禁失声惊呼:“哎呀!爹你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这可真是危险极了!”
李希浩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说道:“你料得一点不错。他套取了我的全部秘密之后,忽地就面色一变,哈哈笑道:‘希浩,反正你是要死的了,迟死早死都是一样。我没有工夫在这荒山再陪你受苦了,不如早早送你归西,给你一个大解脱吧!’说罢,双手紧紧扼着我的喉咙,我透不过气来,只听得他还在笑道:‘看在老朋友的份上,我让你落个全尸,也算对得起你了。’
“转眼间我已是气绝脉停,断了呼吸,人事不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听得沙沙声响,不知怎的,又似有了一点知觉。想来他是以为我早已断了气,我‘临死’时那副愤恨的神情令得他害怕,他才松开了手的。
“我恢复了一点知觉,发觉自己是躺在一个坑中,余一中这奸贼正在旁边铲土,不用说他是要把我活埋的了。
“我只是恢复了一点知觉,身子不能动弹,叫也叫不出声,但也好在我叫不出声,如果叫出声来,这奸贼一定把我杀了。
“这奸贼一面铲土,一面还在得意地笑:‘希浩,你成全我的富贵功名,我给你掩埋尸体,免你做了兀鹰的食物,你也应该感激我了。’我知道他掩埋我的‘尸体’,只是不想让人发现而已。他没法将我的‘尸体’完全毁灭,只有这个法子,活埋了我,把土填平。还有谁人知道荒山之中有这一具给人谋杀了的尸体?
“我气恨得不得了,骂又骂不出来,只听得沙沙之声,余一中一铲一铲地把泥土铲在我的身上,淹没了我的手,淹没了我的脚,淹没了我的头,眼睛一片漆黑,不见天日,整个人都封闭在泥土之中了。沙的一铲,沙的又是一铲……”
李思南听得毛骨悚然,叫道:“爹,不要再说下去了。”
李希浩苦笑道:“你怕么?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倒是不觉得死的可怕了。你不敢听下去,我就简略地说吧。”
那少女把剩余的参汤都倒了出来,让李希浩喝了,说道:“爹,你歇歇再说。”
李希浩笑道:“现在要说到你们了。我说了这一段,以后的事情,就可以让你们说了。”
李希浩喝了参汤,接着说道:“那时我以为双脚已踏进了鬼门关,正在闭目待死,忽听得有说话的声音,随即又听得有杂乱的脚步声。后来我才知道,余一中这奸贼看见有人走来,大约是以为我早已死了,恐怕给来人发现了他干的勾当,当场将他抓住,于是便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幸亏我还有一口气,在鬼门关上给人拉了回来。南儿,你应该知道救我的人是谁了吧?就是他们兄妹!”
李思南这才知道这少女乃是杨滔妹妹,连忙跪下去磕头,多谢他们救父之恩。杨滔托住他的身子,不让膝头着地,说道:“世上岂有见死不救之理,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罢了。何况我的妹妹就是你的妹妹,你谢我一声,我还可以勉强受下,你若向我的妹妹磕头,却叫她如何受得起?对啦,我还没有告诉你呢,舍妹单名一个‘婉,字,多蒙老伯看得起她,收了她做干女儿。我可没有她的福气,想认干爹,老伯也不肯答应。”
李希浩笑道:“我收了一个干女儿,已经是折了我的福分了。”原来杨滔的年龄比妹妹大十岁有多。李希浩可以认他的妹妹做干女儿,但若与他以父子相称,在年龄上则是不相称的。
李希浩说了这句话,忽地正色说道:“你们救我,固然是你们认为当为之事;南儿向你的妹妹磕头,这也是应该的!南儿,我告诉你,我能够活到现在,全是靠你的婉妹。这半年来,她衣不解带地服侍我,我这个女儿当真是比亲生的女儿还亲!”
“滔侄,你不要阻拦他了,他不替我磕这个头,我的心也不能安然。”
李思南挣脱了杨滔的手,立即跪下去给杨婉磕头。杨婉不好意思扶他起来,羞得满面通红,只好也跪下去给李思南磕头还礼。
李希浩乐得哈哈笑道:“也好,难得你们相敬如宾。你们就在我的面前认了兄妹吧,也好叫我高兴高兴。”
这“相敬如宾”四字,杨滔读书不多,还不感到刺耳,李思南听了,可是甚感尴尬,霎时间脸都红了。要知这四个字是只能用在夫妇之间的,兄妹之间,岂能乱用?
李思南红着脸道:“多谢婉妹。”
杨婉道:“南哥来了,这可就好了。爹爹最挂念你,你这一来,胜于治病的灵丹,爹爹定可占卜勿药。”
李思南道:“但愿如此。”他见杨婉落落大方,自然也就消了窘态,心中想道:“爹爹病得糊涂,偶然用错成语,亦属寻常。我若多心,反而是着了痕迹。”
李希浩堆满笑容,说道:“如今我只有一桩心愿还未曾了,嗯,过两天再和你说吧。”他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杨婉,心中若有所思,神情微露倦态。
杨婉说道:“是呀,爹,你今天说了许多话,也该歇歇了。”
李希浩不知是由于太过疲倦的缘故还是因为心中已无牵挂,闭上眼睛,果然不久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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