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楚留香追了半天,非但没有追上那辆马车,连马车扬起的尘土都看不见了。
日色偏西。
大路在这里分开,前面的路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楚留香在三岔路口停下。
路旁有树,最大的一棵树下,有个卖酒的小摊子。
卖酒的人比买酒的还多。
因为这时候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歇脚喝酒,卖酒的却是夫妻两个人,老板手里牵着孩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孩子。
丈夫已有四十五岁,太太年纪却还很年轻。
所以丈夫有点怕太太。
所以丈夫在抱孩子,太太却只是在一旁坐着。
楚留香一下了马,老板娘就站了起来,带着笑道:“客官可是要喝碗酒,上好的竹叶青。”
她笑得仿佛很甜,长得仿佛还不难看——也许这就是丈夫怕她的最大原因。
楚留香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第一,他从没有看别人太太的习惯。
第二,交了两天桃花运,他已几乎送了命,现在只要是女人,他就看着有点害怕。
他故意去看那老板,道:“好,有酒就来一碗。”
老板娘道:“切点卤菜怎么样?牛肉还是早上才卤的。”
楚留香道:“好,就是牛肉。”
老板娘道:“半斤?还是一斤?”
楚留香道:“随便。”
他有很好的习惯——他从不跟任何女人计较争辩,于是老板娘笑得更甜,忙着切肉倒酒。
的确是竹叶青,但看来却像是黄泥巴。
肉最少已卤了三天。
楚留香还是不计较,更不争辩。
他本不是来喝酒的。
他还是看看那老板;道:“刚才有辆马车走过,你们看见了吗?”
老板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老婆喜欢说话,尤其喜欢跟又年轻、又阔气的客人说话。
他也知道说话的越多,小账越多。
老板娘道:“这里每天都有很多辆马车经过,却不知客官要找的那辆马车是什么样子?”
这下子倒把楚留香问住了,他根本连那辆车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板娘眨眨眼,又道:“刚才倒是有辆马车奔丧似的赶了过去,就好像家里刚死了人,赶回去收尸似的,连酒都没有停下来喝一杯。”
楚留香眼睛亮了,道:“对,就是那辆,却不知往哪条路上去了?”
老板娘沉吟着,道:“那好像是辆两匹马拉的黑漆马车,好像是往左边去了……”
她咧嘴一笑,又道:“客官为什么不先坐下来喝酒,等我再好好的想想。”
看来这老板娘拉生意的法子并不是酒和牛肉,而是她的笑。
她这法子一向很不错。
只可惜这次却不太灵了,她笑得最甜的时候,楚留香连人带马都已到了两三丈开外,只留了一小块银子下来。
他已不想叫任何女人对他的印象太好。
老板娘咬着嘴唇,恨恨道:“原来又是个奔丧的,赶着去送死么?”
黄昏,黄昏后。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难走,仿佛又进入山区。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色都看不见。
楚留香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既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条路是通到哪里去的。
更糟的是,上午吃的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现在他的肚子空得简直就像是胡铁花的口袋。
他并不是挨不得饿,就算两三天不吃东西,也绝不会倒下去。
他只不过很不喜欢挨饿,他总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两件事,就是饥饿和寂寞。
现在就算原路退回也来不及了,这条路上惟一有东西的地方,就是三岔路口上那小酒摊子。
从这里走回去至少也要一个半时辰。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开始对那比石头还硬的卤牛肉怀念起来。
看看四面黑黝黝的树影,阴森森的山石,听着远处凉飕飕的风声,冷清清的流水声……
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透顶。
但最倒霉的人当然还不是他,艾虹就比他还要倒霉得多。
她已少了一只手,又被人绑架,也不知是谁绑走了她,更不知被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艾青。
艾青的遭遇也许更悲惨。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自己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也是个“祸水”,对他好的女孩子很少有不倒霉的。
流水声在风中听来,就好像是那些女孩子们的哀泣声。
楚留香轻抚着马鬃,喃喃道:“看样子你也累了,不如先去喝口水吧。”
他走到泉水旁,就看到小桥旁那小小人家。
小桥,流水,人家。
这本是幅很美,很有诗意的图画。
只可惜楚留香现在连一点诗意都没有,此刻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图画也比不上一碗红烧肉那么动人。
低低的竹篱上爬着一架紫藤花,昏黄的窗纸里还有灯光透出来。
屋顶上炊烟婀娜,风中除了花的香气外,好像还有葱花炒鸡蛋的香气,除了流水声外,又多了一种声音。
楚留香肚子叫的声音。
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去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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