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虎穴(12)
卖糕人枯瘦的脸上,忽然露种诡秘的冷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了一句让无忌大出意外的话。
“因为我还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雳弹下。”
无忌立刻问道:“雷家兄弟?霹雳堂的雷家兄弟?”
“不错。”
“雷家兄弟来了?”
“至少有四个人来了。”
“在哪里?”
“就在那里!”
卖糕人冷冷的接着说:“蹲在棺材旁边喝茶吃饼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门下的四大金刚。”
无忌的脸色变了。
他当然知道霹雳堂有四大金刚,是雷震天的死党,也是大风堂的死敌。
这四个又穷又脏又臭的苦力,就是霹雳堂的四大金刚?
他们为什么要如此作贱自己?为什么要来替他抬这口棺材?
纵然他们已经发现他就是赵无忌,也不必这么样做的。
他们至少还有一种更好的法子,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
年纪最大的一个挑夫,忽然叹了口气,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左手还是端着个破茶碗,右手还是拿着半块饼,身上穿的是那套又脏又破,几乎连屁股都盖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样子已完全变了。
他的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身上已散发出动力,无论谁都已看得出这个人绝不是个卑微低贱的苦力。
卖糕人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几时改行做挑夫的?”
这挑夫道:“这半年来我们兄弟一直都在干这一行。”
卖糕人道:“你们一直都在替人挑棺材?”
这挑夫说道:“不但挑棺材,连粪都挑。”
卖糕人道:“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这挑夫道:“因为我听说这种事做久了,一个人的样子就会改变的。”
卖糕人道:“你们的样子实在变了不少。”
这挑夫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么会认得出我们来?”
卖糕人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我的眼力特别好,也许因为有人走漏了你们的消息。”
这挑夫脸色变了,厉声道:“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几个人,是谁把我们出卖给你的?”
卖糕人不望他了。
黑铁汉一个箭步窜过来,沉声道:“我们兄弟和雷家并没有过节,只要你们留下这口棺材,不管你们要到哪里去,不管你们要去干什么,我们兄弟绝对置身事外,不闻不问。”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别人问起你们,我们兄弟也不会说出来,就只当今天我们根本没有见过面。”
在黑婆婆面前,他一向很少开口,现在说起话来,却完全是老江湖的口气,每一句都说在节骨眼上,而且,替别人留了余地。
可惜这挑夫并不领情,冷冷道:“你手里拿着的是金弓银箭,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你身旁站着的这个人,虽然连说话的口音都变了,我也能认得他就是这一代的淮南掌门鹰爪王。”
卖糕人并不否认。
这挑夫又道:“你们两位居然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兄弟本该感激不尽,何况陪你们来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还有丧门剑的名家钟氏兄弟和铁拳孙雄。”
卖糕人道:“好眼力。”
这挑夫道:“凭你们六位,今天要把我们兄弟这四条命搁在这里并不难,只可惜……”
卖糕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这挑夫冷笑道:“只可惜,人一死了,拳头就会变软了,也就没有法子再使丧门剑了。”
卖糕人微笑道:“幸好,他们还没有死。”
这挑夫道:“他们还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
卖糕人立刻回头去看,脸上的笑容已僵硬。
本来坐在他后面的四个人,现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脑后的玉枕穴上,赫然插着根竹筷,一尺多长的竹筷,已没入后脑五寸。
脑壳本是人身上最坚硬的地方,能够以一根竹筷洞穿脑壳,已经是骇人听闻的事。
更可怕的是,这四个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这一瞬间被人无声无息的夺去性命而没有人发觉是谁下的毒手。
这人的出手好快,好准,好狠!
茶棚里的人早就溜光了,连掌柜和伙计都已不知躲到哪里去。
除了这个卖糕人和无忌、黑铁汉之外,茶棚里只剩下三个活人。
那位胃口欠佳的胖公子,虽然还活着,却已被吓得半死,整个人都几乎瘫到桌子底下去。
他的同伴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何况,这两人一直都是坐在钟家兄弟和孙雄的前面,竹筷却无疑是从后面飞来的。
他们后面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还没有走,只因为他早已醉了,无忌来的时候,这个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已摆满了喝空的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显然已是个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蓝布衫,不但是已洗得发白,而且还打着好几个补丁。
难道这落拓的老人,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无声无息中取人的性命,竟能在挥手间杀人于十步之外!
卖糕人手.里紧握着他的那对铁鹰爪,一步步向这老人走过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里的这双铁鹰爪,也是杀人的利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汉,死在这对铁鹰爪下。
但是现在他的手却在抖,别人也许看不见,他自己却可以感觉得到。
能够以一根竹筷,隔空打穴,贯穿脑壳的人,绝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一个已经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年的人,至少总有这一点自知之明。
但是他不能退缩。
淮南派现在虽已不是个显赫的门派,也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
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淮南这一代的掌门人,为了生活,为了把门面支持下去,他可以改变容貌声音来做强盗,却绝不能让淮南派的声名败在他手里。
这正是江湖人的悲剧。
江湖中的辉煌历史,就正是无数个像这样的悲剧累积成的。
弓已在手,箭已在弦。
黑铁汉弯弓拉箭,一双眼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满头白发上。
老人忽然说话了,说得含糊不清,仿佛是醉话,又仿佛是梦呓。
“为什么大家都想要这口棺材,是不是全部都活得不耐烦了,都想躺进棺材里去!”
卖糕人的瞳孔收缩,手握得更紧。
现在他已确定这个老人就是刚才以竹筷洞穿他伙伴头颅的人。
他忽然大声喊道:“前辈。”
老人还是伏在桌上,鼻息沉沉,仿佛又睡着了。
卖糕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纪,我本该尊你一声前辈,我还没有忘记江湖中的规矩,你最好也莫要忘记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纵声大笑,道:“好,说得好。”
他干瘪的脸上长满了一块块铜钱大的白癣,眉毛脱落,醉眼朦胧,笑起来就像是头风干了的山羊。
他已抬起头,看着卖糕人道:“想不到小小的淮南派中,居然有你这种人,居然还懂得江湖规矩,还有点掌门人的气派。”
卖糕人道:“我不是淮南掌门。”
老人道:“你不是?”
卖糕人道:“我只不过是一个卖糕的人。”
老人笑道:“原来你是来卖糕的。”
卖糕人道:“卖糕的人,有时也会杀人。”
老人道:“你要杀谁?”
卖糕人道:“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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