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虎穴(6)
在闪动的灯光下看来,这两朵牡丹花不但美,而且美得令人注目。
郭雀儿叹了口气,道:“这两朵花绣得真好。”
丁北也叹了口气,说道:“实在好极了。”
郭雀儿道:“我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绣的,但我可以想像得到。”
丁北道:“一定是个又多情,又美丽的女孩子……”
一个多情而温柔的少女,瞒着家人,在灯光下偷偷的绣这个荷包,送给她的情郎,不幸的是,荷包绣成,她已香消玉殒了。所以她的情郎至死都带着这个荷包,至死都不愿让它落入别人手里。
这是个多么凄艳,多么动人的故事。
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看到了这么样一个荷包,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这一类的事。
郭雀儿和丁北恰巧都是这种人。
他们不但很容易就会被感动,而且充满了浪漫而奇妙的幻想。
何况这个荷包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成全别人?
郭雀儿道:“你看怎么样?”
丁北道:“我没意见。”
没有意见,通常就是不反对的意思。
郭雀儿道:“那么你就替唐公子把这个荷包毁了吧。”
丁北道:“为什么要找我?”
郭雀儿道:“因为我狠不下这个心,下不了手。”
丁北道:“你怎么知道我就能下得了手?”
他们都没有问无忌。
他们和唐玉之间,并没有仇恨,他们根本不知道唐玉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甚至已开始有点觉得无忌太无情,因为唐玉看起来实在是很多情的样子。
郭雀儿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个荷包还给唐公子?”
反正他的任务已完成,随便赵无忌要怎样对付唐玉,随便唐玉要怎样对付这个荷包,都已不关他的事。
丁北立刻同意:“好主意。”
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如他们知道这主意有多好,用不着等别人动手他们自己也要一头撞死。
小 屋
——郭雀儿已经把这个荷包倒空了,因为他已经决定要把这个荷包还给唐玉。
——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无忌会不会阻止他?
唐玉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不但心跳加快,而且指尖冰冷,嘴唇发干,连咽喉都好像被堵住。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天是四月,也是春天,那时他还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
那天的天气比今天热,他忽然觉得心情有说不出的烦躁。
那时候夜已很深了,他想睡却睡不着,就一个人溜出去,东逛逛,西逛逛,逛到他表姊的后园里,忽然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是从他表姊闺房里面一间小屋里传出来的,除了歌声外,还有水声。
水声就是一个人在洗澡时发出来的那种声音。
小屋里有灯光。
不但从窗户里有灯光传出来,门缝里也有。
他本来不想过去的,可是他的心好烦,不是平常那种烦,是种莫各其妙的烦。
所以他过去了。
门下面有条半寸多宽的缝,只要伏在地上,一定可以看见小屋里的人。
——他身子伏了下去,伏在地上,耳朵贴住了地,眼睛凑到那条缝上去。
他看见了他的表姊。
他的表姊那时才十六岁。
他的表姊正在那小屋里洗澡。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很成熟了,已经有很坚挺的乳房,很结实的大腿。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成熟丰满的胴体,也是他第一次犯罪。
可是那一次他的心跳还没有现在这么快。
郭雀儿已经把荷包抛出来了。
从他听到唐玉要毁了这荷包,到他抛出这荷包,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可是对唐玉来说,这片刻简直比一甲子还长。
现在荷包已经抛过来了,用金线绣成的牡丹在空中闪闪的发着光。
在唐玉眼中看来,世界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瞬弧光更美的。
他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显出太兴奋,太着急的样子来。
等到荷包落在地上,他才慢慢的弯下腰捡起来。
他捡起的不仅是一个荷包,一对暗器,他的命也被捡回来了。
不仅是他自己一条命,还有赵无忌的命,樊云山的命,丁北的命,郭雀儿的命。
就在这一刹那,他又变成了主宰,这些人的性命已被他捏在手里。
这是多么辉煌,多么伟大的一刹那!
唐玉禁不住笑了,大笑。
郭雀儿吃惊的看着他,道:“你在笑什么?”
唐玉道:“我在笑你!”
他已将那两枚超越了古今一切暗器的“散花天女”捏在手里。
他大笑道:“你自己绝不会想到刚才做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你不但害死了丁北和赵无忌,也害死了自己!”
郭雀儿还是在吃惊的看着他,每个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并不是因为他的笑,更不是因为他说的这些话,而是因为他的脸。
他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
没有人能说出是什么地方变了,可是每个人都看得出变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骤然变得迟钝,瞳孔骤然收缩。
然后,他的嘴角,眼角的肌肉仿佛变得僵硬了,脸上忽然浮起了一种诡秘的死黑色。
但是,他自己却好像连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他还在笑。
可是,他的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他已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忘了他的手上既没有套手套,也没有涂上那种保护肌肤的油蜡。
他太兴奋,就这样空着手去扳下了两枚暗器,他太用力,暗器的针尖已刺入他的指尖。
没有痛楚,甚至连那种麻木的感觉都没有。
这种暗器上的毒,是他们最新提炼的一种,连解药都没有研究成功。
这种暗器根本还没有做到可以普遍使用的程度。
等他发觉自己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起了种奇怪而可怕的变化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连笑都已控制不住,他甚至已不能运用他自己的手。
他想把手里的两枚暗器发出去,可是他的手已经不听指挥。
就在这一瞬间,这种毒已彻底破坏了他的神经中枢。
看着一个显然已恐惧之极的人,还在不停的大笑,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郭雀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无忌道:“毒!”
郭雀儿道:“哪里来的毒?”
无忌没有回答,唐玉的手忽然抽起,动作怪异笨拙,就像是个木偶的动作。
刚才由他大脑中发出的命令,现在才传到他的手。
现在他才把暗器发出去。
可是他的肌肉和关节都已经硬了,准确性也已完全消失。
两枚暗器斜斜飞出,就像是被一种笨拙的机弩弹出去的,力量很足,一直飞到这财神庙最远的一个角落撞上墙壁。
然后就是“波”的一响,声音并不太大,造成的结果却惊人。
幸好无忌他们都站得很远,反应也很快。总算没有被那飞激四射的碎片打中。
但是这瞬间发生的事,却是他们一生永远忘不了的。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等于已到地狱的边缘去走了一趟。
漫空飞扬的烟硝尘土,飞激四射的毫光碎片,现在总算都已经落下。
冷汗还没有干。
每个人身上都有冷汗,因为每个人都已亲眼看到这种暗器的威力。
过了很久,郭雀儿才能把闷在胸口里的一口气吐出来。
“好险!”
现在他当然已知道刚才他做的是件多么愚蠢的事了。
他看着无忌,苦笑道:“刚才我差一点就害死了你!”
无忌道:“真是差一点。”
郭雀儿又盯着他看了半天,道:“刚才你差一点就死在我手里,现在,你只有这句话说?”
无忌说道:“你是不是希望我骂你一顿?”
郭雀儿道:“是的。”
无忌笑了:“我也很想骂你一顿,因为我不骂你,你反而会觉得我这个人城府太深,太阴沉,不容易交朋友的。”
郭雀儿居然也承认:“说不定我真会这么想的。”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不能骂你。”
郭雀儿道:“为什么?”
无忌说道:“因为,我还没有被你害死。”
郭雀儿道:“我如真的害死了你,你怎能骂我?”
无忌道:“我若被你害死,当然也没有法子再骂人。”
郭雀儿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骂我一顿?”
无忌笑道:“既然我还没有被你害死,为什么要骂你?”
郭雀儿怔住了,怔了半天,可不能不承认:“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无忌道:“本来就有道理。”
他大笑:“就算你认为我这道理狗屁不通,也没有法子跟我抬杠的。”
郭雀儿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说的有道理。”
郭雀儿也笑了,道:“现在我总算又明白了一件事了。”
无忌道:“什么事?”
郭雀儿道:“千万不能跟你讲道理,宁可跟你打架,也不能跟你讲道理。”他大笑:“因为谁也讲不过你。”
刚才他心里本来充满了悔恨和歉意,可是现在已完全开朗。
现在,他心里已完全承认无忌说的有理。
能够让别人心情开朗的话,就算没有理,也是有理的。
唐玉也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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