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虎穴(7)
他居然还没有倒下,还是和刚才一样,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可是他的脸已完全麻木了,刚才骤然收缩的瞳孔,现在已扩散,本来很明亮锐利的一双眼睛,现在已变得呆滞无神,连眼珠都已经不会转动,看起来就像是条死鱼。
丁北走过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的眼睛居然还是直勾勾的瞪着前面,丁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倒了下去。
但是他并没有死。
他还在呼吸,他的心还在跳,脉搏也在跳。
每个人都应该看得出,他自己心里一定情愿死了算了。
他这样子实在比死还难受,实在还不如死了的好。
可惜他偏偏死不了。
难道冥冥中真的有个公正无情的主宰,难道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丁北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为什么还没有死?”
樊云山忽然道:“因为他是唐玉。”
樊云山今年已五十六岁,在江湖中混了大半生,这么样一个人,无论是善是恶,是好是坏,至少总有一样好处。
这种人一定很识相,很知趣。
所以他很了解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他一直都默默的站在旁边,没有开过口。
但是他还想活下去,活得好些,如果有机会表现,他还是不肯放弃。
丁北道:“因为他是唐玉,所以才没有死?”
樊云山道:“不错。”
丁北道:“是不是因为老天故意要用这种法子来罚他这种人?”
樊云山道:“不是。”
丁北道:“是为了什么?”
樊云山道:“因为他是唐家的人,中的是唐家的毒,他对这种毒性,已有了抗力。”
丁北道:“抗力?”
樊云山道:“如果你天天服砒霜,分量日渐加重,日子久了之后,别人用砒霜就很难毒死你,因为你对这种毒药已有了抗力。”
丁北说道:“既然唐玉对这种暗器上的毒,已有了抗力,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子?”
樊云山道:“唐家淬炼暗器的毒药是独门配方,江湖中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
丁北道:“你也不知道?”
樊云山道:“可是我知道,如果这种暗器上的毒药,是种新的配方,唐玉虽然已对其中某些成分有了抗力,对新的成分还是无法适应。”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毒药的配合不但神秘,而且奇妙,有些毒药互相克制,有些毒药配合在一起,却会变成另一种更剧急的毒,这种毒性虽然毒不死他,却可以把他的知觉完全摧毁,甚至可以使他的经脉和关节完全麻木。”
丁北道:“所以他才会变成这么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樊云山道:“因为他身体里大部分器官都已失去效用,只不过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而已。”
丁北看着他,道:“想不到你对毒药也这么有研究,你是不是也炼过毒?”
樊云山道:“我没有炼过毒,可是炼毒和炼丹的道理却是一样的。”
他叹了口气,又道:“炼丹的人只要有一点疏忽,也会变成这样子。”
丁北道:“这岂非是在玩火?”
樊云山苦笑道:“玩火绝没有这么危险。”
丁北道:“你为什么还要炼下去?”
樊云山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黯然道:“因为我已经炼了。”
因为他已经骑虎难下,无法自拔。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只要你一开始,就无法停止。
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无论是对他的朋友,还是对他的仇敌,都是个问题。
丁北道:“这个人好像已死了,又好像没有死,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无忌道:“我知道。”
丁北道:“你准备怎么样?”
无忌道:“我准备送他回去。”
丁北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无忌道:“他是唐家的人,当然要送回到唐家去。”
丁北呆了。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很灵,可是现在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忍不住要问:“你在说什么?”
无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说我准备把他送回去,送回唐家去。”
丁北道:“你要亲自送他回去?”
无忌道:“是的。”
灯油已残了,月色却淡淡的照了进来,这古老的财神庙,竟变得仿佛很美。
他们还没有走。
也不知是谁提议的:“我们为什么不在这里坐坐,聊聊天,喝点酒?”
于是樊云山就抢着去沽酒。
一个五十六岁的老人,居然要去替三个年轻小伙子去沽酒,这种事以前他一定会觉得很荒谬,无法忍受。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
他相信无忌、丁北绝不会食言,也不会再重提旧事,找他算账,但是这并不表示他们已经完全原谅了他。
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他听得出他们心里还是看不起他的。
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法子去计较了。
他只希望他们能让他回家乡去,在那里,谁也不知道他曾经做过奸细,还是会像以前那么样尊敬他,把他当朋友。
现在他才知道,一个人实在不应该做出卖朋友的事,否则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已经在后悔。
唐玉已经被抬到那张破旧的神案上,无忌还扯下了一幅神帐替他盖起来。
郭雀儿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了几个蒲团,盘膝坐着,看着无忌,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最近我常听人说起你?”
无忌笑笑:“想不到我居然也成了个名人。”
一个人开始有名的时候,自己总是不会知道的,就正如他的名气衰弱时,他自己也不会知道一样。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浪子,在你成婚的那天,还去宿娼。”
无忌笑笑,既不否认,也不辩白。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是个赌徒,重孝在身,就去赌场里掷骰子。”
无忌又笑笑。
郭雀儿道:“有人说你非但无情无义,而且极自私,甚至对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未过门的妻子都漠不关心,有人甚至打赌,说你就算看见她们死在你面前,也绝不会掉一滴眼泪。”
无忌还是不辩白。
郭雀儿道:“所以大家都认为你是很危险的人,因为你冷酷无情,城府极深,而且工于心计,连焦七太爷那种老狐狸都曾经栽在你手里。”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大家也都承认你有一样好处,你很守信,从不欠人的债,在你成婚的那天,还把你的债主约齐,把旧账全都算清。”
无忌微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算准了他们绝不会在那种日子把我迫得太急,因为他们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
郭雀儿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只不过表示你很会把握机会,也很会利用别人的弱点,所以才故意选那个日子找他们来算账?”
无忌道:“这样做虽然有点冒险,可是至少总比提心吊胆的等着他们来找的好。”
郭雀儿道:“不管怎么样,你对丁北总算不错,别人都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不孝的孽子,叛师的恶徒,你却把他当朋友看待。”
无忌道:“那也许只不过因为我想利用他来替我做成这件事,所以,我只有信任他,只有找他帮忙,唐玉和樊云山才会上当。”
他笑了笑,道:“何况我早就知道他既不是孽子,也不是叛徒,有关他的那些传说,其实都另有隐情。”
郭雀儿当然也知道,丁北离家,只因为他发现了他后母的私情。
他杀了他后母的情人,逼他的后母立誓,永不再做这种事,为了不愿他老父伤心,他一定要瞒起这件事。
他父亲却认为他忤逆犯上,对后母无礼。
所以他只有走。
他叛师,只因为有人侮辱了金鸡道人,他不能忍受,替他的师父约战那个人,被砍断了一条手臂,他师父却将他赶出了武当,因为他已是个残废,不配再练武当剑法。
无忌道:“无论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变成他这种脾气的,可是像他这种人,只要别人对他有一点好,他甚至愿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
郭雀儿道:“就因为这缘故,所以你才对他好?”
无忌道:“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郭雀儿道:“听你这么样说,好像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不是。”
郭雀儿盯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无忌道:“可惜什么。”
郭雀儿道:“可惜这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坏人太少了。”
丁北笑了:“这个雀儿虽然又刁又狂,但一个人是好是坏,他至少还能分得出的。”
郭雀儿道:“这个雀儿也还能分得出谁是个朋友。”
无忌看着他们,道:“你们真的认为我是朋友?”
郭雀儿道:“如果你不是个朋友,我跟你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无忌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世界上真有你这样的呆子,居然要交上我这种朋友。”
郭雀儿道:“呆子至少总比疯子好一点。”
无忌道:“谁是疯子?”
郭雀儿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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