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高僧的赌约(1)
他的声音衰弱、缓慢、迟钝,说出的汉语却极流利准确:“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他的?”
“是。”小方道:“我不能不杀他,当时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不死,我就要死。”
“我相信你,我看得出你是个诚实的人。”噶伦喇嘛道:“你还年轻,你当然不想死。”
他用一双温和黯淡的眼睛凝视小方:“所以你也不该来的!”
小方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普松为什么要你来?”
“他要我来见波娃。”
“你错了。”噶伦喇嘛淡淡的说:“因为你不知道我们的教义和中土不同,我们不戒杀生,因为不杀生就不能降魔,我们对付妖魔、罪人、叛徒、仇敌的方法只有一种,同样的一种。”
“哪一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噶伦喇嘛的态度还是很平静:“我们相信这是惟一有效的方法,自古以来就只有这一种。”
他慢慢的接着道:“所以现在你应该已明白,普松要你来,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杀你,替他复仇的。”
小方沉默。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普松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让他见到波娃。
噶伦喇嘛仍在凝视着他,眼色还是那么温和,但却忽然说出一句比刀锋更尖锐的话。
他忽然问小方:“你信不信我在举手间就能杀了你?”
小方拒绝回答。
他不信,但是他已经历过太多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在这神秘而陌生的国土上,在这神秘而庄严的宫殿里,面对着这么样一位神秘的高僧,有很多他本来绝不相信的事现在都已不能不信。
噶伦喇嘛又道:“墙上有剑,你不妨解下来。”
小方回过头就看到墙上悬挂着一柄尘封已久的古剑。
他解下了这柄剑。
形式奇古的长剑,分量极重,青铜剑锷和剑鞘吞口上已生绿锈,看来并不像是柄利器。
噶伦喇嘛道:“你为什么不拔出来看看?”
小方拔剑。
剑身仿佛也已锈住,第一次他竟没有拔出来,第二次他再用力,突然间,“呛啷”一声龙吟,长剑脱鞘而出,阴暗的禅房里立刻布满森森剑气,连噶伦喇嘛的须眉都被映绿。
小方忍不住脱口而呼:“好剑!”
“这的确是柄好剑。”噶伦喇嘛道:“你能杀普松,练剑至少已有十年,应该能看出这是什么剑?”
这是柄很奇怪的剑,分量本来极重,可是剑锋离鞘后,握在手里,又仿佛忽然变得极轻,剑锋本来色如古松的树干,剑光却是碧绿色的,就像是青翠的松针。
小方试探着道:“这是不是春秋战国时第一高人赤松子的佩剑?”
“是的,这柄剑就是赤松。”噶伦喇嘛道:“虽然没有列入当世七柄名剑中,但那只因为世人多半以为它已被沉埋。”
“可是故老相传,赤松的光芒本该红如夕阳,现在为什么是碧绿色的?”
“因为它有十九年未饮人血。”噶伦喇嘛道:“杀人无算的利器神兵,若是多年未饮人血,不但光芒会变色,而且会渐渐失去它的锋利,甚至会渐渐变为凡铁。”
“现在它是不是已经到了要饮血的时候?”小方问。
“是的。”
“饮谁的血?”小方握紧剑柄。
“我的血。”噶伦喇嘛道:“佛祖能舍身喂鹰,为了这种神兵利器,我为何不能舍弃这副臭皮囊?”
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完全没有变化,看来还是那么衰弱,却也温和平静。
小方握剑的手放松了。
“你要我用这柄剑杀了你?”
“是的。”
“你本来要杀我的。”小方问:“现在为什么要我杀你?”
噶伦喇嘛淡淡的说:“我已是个老人,久已将生死看得很淡,我若杀了你,绝不会为你悲伤,你若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
他说的话中仿佛另有深意:“所以我不妨杀了你,你也不妨杀了我。”
小方又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能杀你,就不妨杀了你,不能杀你,就得死在你手里?”
噶伦喇嘛不再回答,这问题根本不必回答。
小方握剑的手又握紧。
噶伦喇嘛忽然咽了口气,喃喃道:“良机一失,永不再来,再想回头,就已万劫不复了。”说完了这句话,他就闭上眼睛,连看都不再看小方一眼。
小方却不能不看他。
他的确已是个老人,的确已不再将生死放在心上,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个悲剧,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伤害他,连死都不能。
小方吐出口气,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刺的是心脏。
小方确信自己的出手绝对准确,刺的绝对是在一刹那间就可以致人于死的部分,他不想让这位高僧临死前再受痛苦。
想不到他这一剑竟刺空了。
他明明看见噶伦喇嘛一直都静静的坐在那里,明明已避不开他这一剑。
可是他这一剑偏偏刺空了。
噶伦喇嘛确实没有动,绝对没有动。
他的身子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两条腿还是盘着,脸还是在那一片阴影里,眼睛还是闭着。
可是就在剑锋刺来的这一刹那,他的心脏的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他全身都没有动,就只这一个部位忽然移开了九寸。
在这一刹那间,他身上的这一部分就像是忽然跟他的身子脱离了。
剑锋只差半寸就可以刺入他的心脏,可是这半寸就已远隔人天,远隔生死;虽然只差半寸,却已远如千千万万里之外,可望而不可及的花树云山。
一剑刺空,小方的心也好像忽然一脚踏空,落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噶伦喇嘛已伸出手,以拇指扣中指,以中指跳弹剑锋。
“铮”的一声,火星四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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