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豫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他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豫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豫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豫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巧会碰见你太太。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豫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要难产。豫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豫瑾笑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豫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著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搧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豫瑾在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豫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豫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沉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豫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南京去了。"豫瑾道:"哦?"曼桢默然片刻,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豫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豫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他拿起一本书,掏出手帕把书面的水渍擦干了。
曼桢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豫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沉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因道:"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有些设备又是没法省的,只好少雇两个人,自己忙一点。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跟地方上的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
他自己觉得谈得时间够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豫瑾在楼梯上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听见说你姊姊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豫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淡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讲给你听。"豫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彷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疲乏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豫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豫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豫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也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豫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冲出来,全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彷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下,但是并不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象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彷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姨!阿姨!"那孩子越叫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段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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