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姨太太也吓得脸都黄了,犹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我吗?病了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点不周到,你说走就走,你太欺负人了!"她一扭身坐下来,伏在椅背上呜呜哭了起来。她母亲这时候也进来了,拍着她肩膀劝道:"你别死心眼儿,老爷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傻丫头!"这话当然是说给老爷听的,表示她女儿对老爷是一片痴心地爱着他的。但是自从姨太太动手来抢股票和存折,啸桐也有些觉得寒心了。乘着房间里乱成一片,他就喊:"周妈!王妈!车来了没有?——来了怎么不说?混账!快搀我下去。"世钧把他自己的东西拣要紧的拿了几样,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楼来,一同上车。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早,屋子还没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车夫和女佣们搀老爷上楼,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让出来给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张行军床。吃的药也没带全,又请了医生来,重新开方子配药。又张罗着给世钧吃点心,晚餐也预备得特别丰盛。家里清静惯了,仆人们没经着过这些事情,都显得手忙乱脚。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进,也忙得披头散发的,喉咙都哑了。这"父归"的一幕,也许是有些苍凉的意味的,但结果是在忙乱中度过。
晚上,世钧已经上床了,沈太太又到他房里来,母子两人这些天一直也没能够痛痛快快说两句话。沈太太细问他临走时候的情形,世钧就没告诉她关于父亲差点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着也没敢告诉你,你一说要搬回来住,我就心想着,这一向你爸爸对你这样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这一走开,说不定就把老头子给谋害了!"世钧笑了一笑,道:"那总还不至于吧?"
啸桐住回来了,对于沈太太,这真是喜从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来了,对她始终不过如此,要说怎样破镜重圆,是不会的,但无论如何,他在病中是无法拒绝她的看护,她也就非常满足了。
说也奇怪,家里新添了这样一个病人,马上就生气蓬勃起来。本来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许多字画,都拿出来悬挂着,大地毯也拿出来铺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为沈太太说自从老爷回来了,常常有客人来探病和访问,不能不布置得象样些。啸桐有两样心爱的古董摆设,丢在小公馆没带出来,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赌气,扣着不给。啸桐大发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着床骂道:"混账!叫你们做这点儿事都不成!你就说我要拿,她敢不给!"还是沈太太再三劝他:"不要为这点点事生气了,太不犯着!大夫不是叫你别发急吗?"这一套细磁茶杯还是她陪嫁的东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来使用,一拿出来就给小健砸了一只,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给它们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为啸桐曾经称赞过她的莴笋圆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东西,笋豆子、香肠、香肚、腌菜、臭面筋。这时候离过年还远呢,她已经在那里计画着,今年要大过年。又拿出钱来给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蓝布褂子。世钧从来没看见她这样高兴过。他差不多有生以来,就看见母亲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无论怎样痛哭流涕,他看惯了,已经可以无动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现在这种快乐到极点的神气,他看着觉得很凄惨。
姨太太那边,父亲不见得从此就不去了。以后当然还是要见面的。一见面,那边免不了又要施展她们的挑拨离间的本领,对这边就又会冷淡下来了。世钧要是在南京,又还要好些,父亲现在好象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亲一定很失望。母亲一直劝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辞了。辞职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是最近他却常常想到这问题了。要是真辞了职,那对于曼桢一定很是一个打击。她是那样重视他的前途,为了他的事业,她怎样吃苦也愿意的。而现在他倒自动的放弃了,好象太说不过去了——怎么对得起人家呢?
本来那样盼望着曼桢的信,现在他简直有点怕看见她的信了。
第十章
世钧跟家里说,上海那个事情,他决定辞职了,另外也还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来,在叔惠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厂里去见厂长,把一封正式辞职信交递进去,又到他服务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曼桢。他这次辞职,事前一点也没有跟她商量过,因为告诉了她,她一定是要反对的,所以他想来想去,还是先斩后奏吧。
一走进那间办公室,就看见曼桢那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里抄写什么文件。叔惠从前那只写字台,现在是另一个办事员坐在那里,这人也仿效着他们经理先生的美国式作风,把一双脚高高搁在写字台上,悠然地展览着他的花条纹袜子与皮鞋,鞋底绝对没有打过掌子。他和世钧招呼了一声,依旧跷着脚看他的报。曼桢回过头来笑道:"咦,你几时回来的?"世钧走到她写字台前面,搭讪着就一弯腰,看看她在那里写什么东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两边都用别的纸张盖上了,只留下中间两行。他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盖没了,但是他已经看出来这是写给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当着人,也不便怎样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说:"一块儿出去吃饭去。"曼桢看着钟,说:"好,走吧。"她站起来穿大衣,临走,世钧又说:"你那封信呢,带出去寄了吧?"他径自把那张信纸拿起来叠了叠,放到自己的大衣袋里。曼桢笑着没说什么,走到外面方才说道:"拿来还我。你人已经来了,还写什么信?"世钧不理她,把信拿出来一面走一面看。一面看着,脸上便泛出微笑来。曼桢见了,不由得就凑近前去看他看到什么地方。一看,她便红着脸把信抢了过来,道:"等一会再看。带回去看。"世钧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还我,我收起来。"
曼桢问他关于他父亲的病状,世钧约略说了一些,然后他就把他辞职的事情缓缓地告诉了她,从头说起。他告诉她,这次回南京去,在火车上就急得一夜没睡觉,心想着父亲的病万一要是不好的话,母亲和嫂嫂侄儿马上就成为他的负担,这担子可是不轻。幸而有这样一个机会,父亲现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他管,趁此可以把经济权从姨太太手里抓过来,母亲和寡嫂将来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为这个缘故,他不能不辞职了。当然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将来还是要出来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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