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宦海争锋
第五章 宦海争锋
第一节
杭州城内,商贾云集,好一派繁荣景象。到底是六朝旧都,红楼画阁,绿瓦朱门,茶坊酒肆,高柜巨铺,均临街而设,好不风光。沿西湖之畔,更是花团锦秀,绿柳撩人,湖光山色,交辉掩映,就连数次下江南的当今圣上,也为这西湖之滨的杭城美景所迷惑,他心情无比畅快地与纪昀、和珅等人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情绪安详,神闲气定。
街口远远地出现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和珅眼尖,一眼看见,他暗暗招手将小月喊到近前,低声对小月说:“小月,快去把那几个要饭的撵走。这个浙江巡抚王亶望,怎么这么看不出个眉眼高低……”
没想到乾隆在一旁听到了和珅的话,急忙打断道:“哎,既然是微服出访,王亶望并不知情,与他无干。”
“太平盛世,这些乞丐分明是好吃懒惰的刁民。”和珅低声回皇上道。
但乾隆却并不在乎,他笑了笑,道:“难得朕今天心情好,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了。和珅,纪昀,你们两个就以乞丐为题,作诗一首吧。”
“奴才有幸生逢太平盛世,百姓无不安居乐业,乞丐之事,奴才只在书上见过,所知甚少,还是让纪大人先赋吧!”和珅自知文墨不如,看了一眼在一旁若无其事的纪晓岚,有些紧张地说。
“纪昀,那就你先来吧!”乾隆的兴致丝毫不减,看着纪昀。
“既然皇上有令,臣就勉为其难吧。”纪昀微微皱了皱眉,信手捻来一首诗:“朝吃千家饭,夜宿古庙亭,未犯皇家法,任我天下行。”
乾隆听后绷住了笑意,转身问小月:“小月,纪昀的诗写得怎么样呀?”
小月并不识字,但想到纪大人是当今第一才子,立即夸道:“好!”
皇上又看了看其他众人,其他人都听懂了纪昀诗句的意思,都不敢吭声。小月看看左右,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可他们又不说话,她只好问乾隆:“皇上您看呢?”乾隆故意不看小月,说:“倒也押韵。”
“这么好的诗,怎么只是押韵两个字就评得了的呢。‘朝吃千家饭,夜宿古庙亭,未犯皇家法,任我天下行’,不是很有气势吗?”小月问。
皇上刚要说什么,只听远处发出一声冷笑。乾隆等人循声一看,只见路旁苏卿怜白衣胜雪,玉立亭亭地站在一个条案后,正在睁着他们这边。
“你笑什么,难道我家老爷诗写得不好?”小月脸上带着温怒看着苏卿怜。
苏卿怜冷笑着说:“诗是好诗,可惜每句的后面都缺两个字,不知你家老爷为何不说。”
“哪两个字?”小月问。
“朝吃千家饭:残汤;夜宿古庙亭:盖草;不犯皇家法:还好;天下任你行:狗咬。”苏卿怜一字一顿地说。
众人还在思忖之时,和珅突然有些神经兮兮地怯笑起来。
“大胆!”小月叫道:“你是不是讽刺我们老爷呢?!”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苏卿怜一双杏目盯着纪昀问。
“姑娘说得对,这后半句,确是在下没有想到。”纪昀说。
苏卿怜用冷冷的目光扫了一下乾隆,说:“我看是藏头露尾吧。”
乾隆看着面前这个女子,但见她明眸皓齿,容颜端庄,只是脸上杀气很重,不觉皱紧眉头。纪昀看了一眼皇上,转身对苏卿怜说:“姑娘倒是锋芒毕露。可否留下芳名,改日一定登门请教。”“那倒不必,与官府之人谈诗,何异于缘木求鱼?你没功夫,我没心情,还是免了吧。”
和珅插话道:“这话错了,官府之人为何不能谈诗?”
乾隆急忙拦住和珅,生怕他说走了嘴,问那女子:“再说姑娘从何断定我们是官府之人?”
苏卿怜道:“几位衣着光鲜,前呼后拥,就算不是权倾一方,也是腰缠万贯。说几位是富人,恐怕几位推脱不得吧!”
乾隆点着头说:“就算是吧,眼下四海升平,天下俱肥,说我们是富人,也不为过。”
苏卿怜走了几步,站在树影里,脸上被树影谊得忽明忽暗,更显出了几分英气逼人。她对乾隆不卑不亢地说:“富字一拆为三,宝盖头好似乌纱帽;下面一块田,中间一张口,这就是说,要想求富贵,也就三条路,或者为官,或者置地,或者作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几位富人一不像财主二没有货物,除了官府之人还能是什么人呢?”
“好一张伶牙利口,好一番见识,和我的铁齿铜牙纪先生倒是有一拼。我问你,你看上去也不像穷人,那么你在这里意欲何为呀?”乾隆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姑娘。
苏卿怜看了一眼乾隆,故意用平淡答道:“摆摊卖画,赚点蝇头小利。”
和珅一听,发现这正是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立即指着苏姑娘说:“哦,原来你就是那第三种人,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怪不得口齿如此厉害呢。”
“这位先生错了,做小买卖只是糊口之技,与奸商富贾可有天壤之别。”苏卿怜对和珅说着严眼睛却一直盯着乾隆。
乾隆随口问:“不知姑娘所卖何物呀?”
“只是几张字画。”苏卿怜轻描淡写地说。
一听字画,和珅比刚才还要兴奋,他向前凑了一步,问:“什么字画?”
苏卿怜扫了和珅一眼,凭她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她显然对眼前这位带着一脸奸笑的汉子开始反感,她侧过身子,对和珅道:“我看先生也不像是此道中人,就不要授人以柄,让人家再说一声附庸风雅了吧。”
和珅平日里最怕别人说他附庸风雅,此时当着皇上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好忍住心中怒气,说:“你这是什么话,告诉你,普天之下,还没有我们看不得的东西,去不得的地方。不让我们过目,只怕你这画就卖不成了。”
苏卿怜哈哈大声一声:“这可真是天下奇谈,难道你是庙里的孔夫子经不起人间烟火来到这西子湖畔,所以我卖不得字画;或者你是天上的鲁班爷忍不住一时技痒跑到这灵隐寺前,所以我耍不得斧头?如果既不是夫子又不是鲁班,那么你算哪一庙的神仙?我为什么要听你调遣?”
乾隆在一旁看了良久,心里着实欣赏姑娘的口才,又为自己的爱卿捏了一把汗,眼看着和珅败下阵来,便出面阻拦:“算了吧和先生,论斗嘴你不是这位姑娘的对手。”
和珅自知不如,正想有个人给他解围,见皇上亲自出马,心中暗喜,朝皇上点了点头,说:“奴才一介武夫,确实不是对手。”他又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纪昀,故意道:“可咱们这里不是有个铁齿铜牙呀,怎么也哑了?”
纪昀则一直在一旁观察着这位白衣女子,叹道:“这姑娘确实非同凡响!”
和珅小声问纪昀:“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来头?”
纪昀想了想,实在不好把眼前的女子与一般所见的女子相比较,于是摇了摇头,低声道:“说不好。”
和珅有些神经兮兮、一本正经地说:“我看这女子有些诡异,别是图谋对主子不轨,我得去护驾。”
纪昀随口说:“护驾的事我就来不得吗?”
“你?手无束鸡之力,主子能指望你护驾?”和珅说。
在和珅与纪晓岚两人争执之时,一旁的苏卿怜已经为乾隆打开一幅画,乾隆看后吃了一惊,他盯着苏卿怜道:“真没想到,姑娘所卖的,居然是《清明上河图》。难怪姑娘不肯轻易示人。不知姑娘开价多少银子?”
苏卿怜卷起画轴,脸上又出现她那端庄的神情,她说:“先生且慢激动,坊间古画鱼龙混杂,你就不怕这是一幅赝品?”
“以我对书画的见识,能在我这里乱真的赝品怕还不多。再说,以姑娘人品学识,断然不会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不过,眼下虽然天下太平,可宵小之辈也不是一个没有,姑娘一个人在此市井兜售如此珍贵之物,着实让人放心不下。”乾隆看着姑娘,又看了看那画卷,无端地升出一丝怜香惜玉的情惊来,他很真切地说。
苏卿怜盯着乾隆的眼睛,只见眼前这个男人目光中有一种博爱之情,并且又说几许说不出的英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既然这样,就将此画托付给先生吧。”
乾隆额头微微一扬,说:“也好,就请姑娘开个价吧?”
“先生不知人间尚有无价之物吗?”苏卿怜目不转睛地看着乾隆。乾隆被她看得有些捉摸不定,他不解地问:“姑娘之意如何?”
苏卿怜说:“将此画送给先生,分文不取。”
乾隆一愣,但很快掩饰住内心的激动,说:“既然姑娘如此慷慨,我若再做推辞,那到俗了,好吧,我收下了,敢问姑娘大名?”
“我既是诚心相送,也不图什么回报,若是有缘,日后自能相见。”苏卿怜说着把画卷双手捧着,交与乾隆之手。
乾隆手执画卷,道:“姑娘眼高于顶,为何独独对我如此抬爱?”
苏卿怜脸上漾起难得一见的笑意,说:“宝剑赠烈士,骏马赠英雄,本是常理,先生气宇非凡,难道还当不起一幅描绘市井之画吗?告辞了。”话声刚落,只见白光一闪,苏卿怜飘然而去。乾隆出神地望着苏卿怜的背影,从内心中发出一声长叹。
当天夜晚,杭州行在花园,月色溶于清池,红灯掩映树间。檀板轻敲,萧笛弥漫。水谢歌台上,正在演出昆曲《秋江》一折。池对面,乾隆居中,和珅、纪昀、浙江巡抚王亶望、扈从及地方官员左右列坐,饶有兴致地听着戏子的演唱。
“不错,不错。”乾隆右手击节,表情惬意地边听边赞道。
和珅急忙凑近皇上,附耳说:“苏州昆班,巡抚王亶望特意传来的。”
乾隆顺着和珅手指的方向,转身向王亶望点头嘉许。王亶望一见皇上注意到了他,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转向后排。
《秋江》唱毕,乾隆站起身来,在随从的护卫下,向花厅内室走去。正在这时,一个太监进入禀告道:“浙江巡抚王亶望奉旨求见。”
乾隆正在兴头上,立即传道:“让他进来。”
王亶望低头快步走到厅内,掀衣跪下,给皇上见礼:“臣王亶望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你是从甘肃巡抚上任调来的吧。”乾隆坐下,拿过太监递过的手巾,擦了手,并接过茶。
王亶望一惊,没想到皇上对他竟有这番了解,他立即答道:“是。”
乾隆看了看左有,对福康安、纪昀、和珅说:“你们三个先退下吧。”
和珅和纪昀两人面无表情地互相看了一眼,随着福康安一同退下。厅内一下子变得十分冷清,使得头一次见驾的王亶望更加惶恐。
“我来是让你看一样东西。”乾隆说着打开那幅《清明上河图》,看着王亶望说:“这是你家传的宝贝吧?”
王亶望连忙跪下,头上浸出一层冷汗:“皇上明鉴,正是微臣祖传之物,微臣知道皇上酷爱丹青,又恐陛下不肯夺人所爱,所以才出此下策……”
乾隆将画放下,说:“也算你是一片苦心,起来吧,我问你,在市街之上卖画的女子是什么人呀?”
“是微臣的义女,叫苏卿怜。”王亶望说。
乾隆喝了口茶,盯着王亶望的脸上的表情说:“你的义女如此聪明,为你挺身而出,赴汤蹈火,足见你也是个厉害角色。”
王亶望吓得腿都抖了,急忙说:“皇上一眼看破,微臣诚惶诚恐,罪该万死!”
乾隆本来没有治王亶望的意思,见他这副模样,口气有所缓和了,他平静地说:“王亶望,朕这次来,一是巡视海塘工程,还要去宁波府看看天一阁,再到海宁陈阁老园子里住几天,你们不要太张扬了。”
王亶望惶恐地答道:“万岁,臣不敢!”
“你父亲为官清正,家中也应该有件传世之宝,你的心意我领了,这画就算朕赐还给你吧,此画虽然年代久远,但立意太实,并非朕钟爱的类型。你天天看着也好,要你不忘记你父亲的廉谨之风。”乾隆说着将画递给身边的太监。
王亶望急忙接过画卷,深深地弯着腰道:“多谢万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样的话乾隆听得太多了,他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王亶望退下。
在皇上向王亶望问话的当儿,水谢这一边演出仍在继续着,纪昀坐在椅子上,斜靠廊柱,吸着烟,闭着眼,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和珅凑了过来,看了看纪昀,不冷不热地说:“纪大人好像兴致不高呀。”
纪昀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和珅,道:“不瞒和大人说,我爱看武戏,一遇上这咿咦呀呀的就提不起神来。”
和珅听纪昀这样一说,立即来了精神,坐在纪昀身边,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阴阳怪气地说:“那是,要不怎么说百无一用书生呢,我大清是马上得来的天下,纪大人也就是晚生了几年,所以才得了个第一才子的名头,若是赶上大清铁骑入关那几年,全靠弓马拥熟建功立业,像纪大人这样手无束鸡之力的,怕是连糊口也难吧。”
这时,乾隆在太监的陪同下,悄悄走到纪昀和和珅的背后,有人刚要通报,被乾隆制止住,他示意不让众人声张,自己躲在二位大臣,要看看两人如何斗嘴。
纪昀坐正了身子,看着和珅说:“嘿,看我多这一句嘴,招来你这么一堆啰嗦。在下从来也没有用绳子束过你和大人,你怎么知道我手无束鸡之力?”
听纪昀这么一说,乾隆忍不住走到前排,说:“纪昀,朕告诉你吧。”
“皇上!”纪昀与和珅突然发现皇上已经站在他俩背后,二人急忙起身,向皇上行礼。皇上立即拦住二人,口称免礼,之后乾隆对纪昀说:“人无完人,你不要什么都想争出个高低来,和珅说你一句手无束鸡之力,也不算委屈了你。”
“听见了吧,虽说你纪大人是铁齿铜牙,可陛下那是金口玉言。”和珅颇为得意地说:“说你手无束鸡之力,那就是御封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纪昀看了一眼皇上,脸上露出笑意,道:“好好,我这里谢皇上了!”
“谢我什么?”乾隆不解地问。
“谢皇上踢我是铁齿铜牙四个字,我回去以后就刻一块匾,把御封的这几个字挂起来。”纪昀一本正经地说。
乾隆摇着头哈哈一笑,对纪晓岚和和珅说:“看戏、看戏。”
待皇上入坐后,纪昀和和珅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坐在了皇上左右。大家把目光再次放在了对面的戏台上。
这时,厅外传来急匆匆脚步声,纪昀回头张望,只见一侍卫身影闪过,和珅眼尖,迎了过去,侍卫行礼后,递上一份文书,和珅接过文书,一看题款事由,有些吃惊。回望乾隆,正凝神观剧。和珅想了想,将文书揣入袖中,挥侍卫退下。和珅这一举动,被纪昀看在眼里。
和珅小声吩咐侍卫轻轻退下,刚要回座位,纪昀轻轻站了起来,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抓住蹑手蹑脚的侍卫,将他带到一边,低声问:“什么事?”侍卫小声告诉他,是甘肃八百里加急。纪昀一惊,回身望去,只见和珅慢吞吞回原位坐下,若无其事地坐在乾隆身边。
纪昀叹了口气,吩咐侍卫退下。他按灭烟锅,绕到乾隆身后,乾隆有所查觉,问纪昀出了什么事。纪昀小声说:“皇上,有急报!”“什么?在哪儿?”乾隆睁大眼睛,看着纪昀。纪昀向和珅袖口一指,和珅无奈,急忙掏出文书呈上,瞪了纪昀一眼,觉得他是多事。而乾隆已经将文书拿在手里。打开信封,匆匆扫了几眼,不觉皱起眉头,他立即起身,吩咐和珅:“传福康安!”
众人跟着乾隆移驾到议事厅,厅虽不大,但也庄严肃穆。御案后,乾隆在灯下观折,和珅和纪晓岚在皇上左侧侍立,只等乾隆看完奏折。乾隆皇上低头边看边急切地说:“这样的事,一刻耽误不得!”
和珅生怕自己刚才的怠慢惹怒了皇上,趋身向前,自责道:“奴才该死!本想立刻呈上,只是皇上难得这半日清闲,奴才不忍心。”
乾隆的目光一直停在奏折上,没有顾上抬头看和珅,随口说道:“能这样体谅朕,也很好!”
纪昀听皇上这么一说,看了看皇上手中的奏折,说:“那就是臣有罪,不该打断皇上的雅兴!”
乾隆抬头看看二位大臣,对纪昀说:“你也没错,军国大事,应该及时提醒,都对。”乾隆说完又低头看折。
纪昀与和珅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想到皇上正在看的奏折非常重要,两人都不敢再吭一声,只等着皇上把奏折看完。
乾隆看完了奏折后,用手拍着奏折说:“有一股子罗刹骑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已经窜到兰州附近了!”
“罗刹国狼子野心,蓄意吞并我西部疆土,此举恐是有意为之。”纪昀说。
“是啊,罗刹兵与我军新疆相峙,这次绕到后边来,肯定不怀好意。甘肃总督和他们开了两仗,没轰走不说,还叫罗刹兵杀了兰州知府、一个副将!毛子兵在兰州一带烧杀抢掠,全省震动!”乾隆气愤地说。
和珅急忙问:“老毛子兵有多少人?”
“眼下还不甚明了,估计也不会很多。”乾隆思忖着说。
和珅到底是位武将,他也很生气,说:“就这么几个人,甘肃总督居然对付不了?”
“几个罗刹兵倒不可惧,讨厌的是罗刹人火器犀利,我大清官兵血肉之躯,若无良将,恐怕要费周折。臣保举一人,手有束鸡之力,胸怀灿烂文章,定能旗开得胜。”纪昀不失时机地说。
和珅不解其意:“纪大人说得是……”
“这样的人才在我大清还能有谁呢?”纪昀把一双明亮的眼睛盯住和珅,直看得和珅有些不知所措。和珅摆着手说:“若纪大人称赞的是区区在下,承蒙纪大人抬爱,在下本应星夜驰赴西北,为我皇尽绵薄之力,只是……”
“只是什么?”纪昀追问道。
“只是在下深怕皇上另有重任,分身无术。”和珅将求援的目光送予皇上,希望皇上出面帮他说情。
乾隆故意装起了糊涂,看着和珅那紧张的神态,问:“哦,另有重任,什么重任啊?”
“皇上出行在外,侍奉主子周全,是奴才的第一天职。”和珅说。
乾隆皇上突然大笑起来:“糊涂!江山社稷安危与朕一人起居,孰重孰轻,朕会不清楚吗?”
和珅紧张地回道:“皇上教训的是,奴才糊涂。”和珅说完此话,趁皇上没注意,狠狠地瞪了纪晓岚一眼,纪昀故意不理会和珅,转向乾隆,说:“西北远在千里之外,军情火急,一日三变,若无可靠之人尽快赶往主持军务,只怕多生事端。”
“若论可靠,你纪大人也是皇上信得过的人呀。”和珅说。
纪昀笑了起来,对和珅道:“你怎么忘了,我是皇上御封的手无束鸡之力,就算有心杀敌,也是力有不逮呀。”
和珅哑口无言,指着纪昀:“你……”
乾隆看着他俩,表情严肃起来,说:“你们两个都住口,让朕思考片刻再做决定。”
和珅小声说:“就是,派谁去不派谁去,皇上心里早有明断,用不着我们操心。”
乾隆将奏折递给二人。二人凑得很近,一共观看奏折。这时,福康安急步昂然而入,行礼。
“奴才福康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让福康安不必拘礼,他焦急地问:“西北的战事,军机处有何消息吗?”
“西北方面刚刚来了最新战报,罗刹骑兵只有数千人。”福康安说。
和珅将奏折交给纪昀,问:“就这么几个?”
纪昀看着和珅说:“怎么,和大人看出便宜来了?”
和珅瞪了纪昀一眼:“什么话?我和珅是拈轻怕重的人吗?”
皇上示意让福康安也看看奏折,和珅立即拿过奏折,递给福康安,福康安接过折子观看着。
乾隆从龙椅上起身,边踱步边说:“甘肃不能乱!……新疆驻扎着数万大军,粮袜军需,全要通过甘肃转运。一旦失控,将使我大军孤悬在外,那可是个危险的局势……罗刹之兵,必须一举全歼!”
和珅听了皇上的话,感觉到这是一个即不用费多少力气就可以夺取战功的好机会,这样的便宜事可不能让别人占了去,想到此,他对皇上说:“那就请皇上准奴才前往甘肃,处置此事,以解皇上之忧!”
“你?真的要去?”乾隆问。
“奴才早有此意。”和珅看着皇上的脸色说。
乾隆知道和珅的那点本事,有些担心地说:“你……你虽说侍卫出身,却没带过兵,弓马摘熟与行军作战,完全是两码事。”
和珅拍着胸脯说:“为皇上分忧,奴才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请皇上恩准,去军前顾练。”
乾隆见和珅是真下了决心要去前线,点了点头,说:“嗯,也好,朕挂念西北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倒是个机会,你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去甘肃。”
“奴才遵旨。”和珅喜形于色地说,他停了停,看了一眼纪昀,继续对皇上说:“不过陛下,奴才毕竟是第一次行军打仗,好像大闺女上轿,心中惴惴。奴才有一请求,能否让纪昀随军出征,担任监军一职?”
乾隆摇了摇头,说:“几个罗刹兵就要我大清两个大学士劳师远征,未免太长他人志气了。再说,你不是说他手无束鸡之力吗,带去军中何用啊?你们先下去吧,和珅,收拾好行装你到朕这里来,朕还有事要交待给你。”
“喳。”和珅看着皇上,见再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只好退下。
和珅走了,纪昀突然跪下。乾隆不解地看着他问:“纪昀,还有何事?”
纪昀说:“陛下,和珅实在不适合统兵打仗,请陛下三思。”
乾隆让纪昀平身,他问纪昀:“不是你一力推荐的他吗?”
“臣那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没想到陛下竟将此事认真。”纪昀知道自己办错了事,声音低沉地说。
“啊,好一个纪晓岚,这种事情也是开得玩笑的吗,我看你早晚得死在你拿张蒸不熟煮不烂的鸭子嘴上。”皇上用扇子点着纪昀的头说。
“只要是在皇上跟前,纪昀就可性命无忧,皇上是一代明君,断不会为口舌之事诛杀大臣。”纪昀说。
乾隆笑了:“就因为我是一代明君,你就吃定我了是吧?你看看,做明君有什么好,连臣子都敢登鼻子上脸。这样吧,朕最近在杭州开销大,也不好把负担都转嫁到浙江百姓身上,就罚你一千两银子充做杂用吧。”
纪昀被皇上罚得心服口服:“领了,皇上若是手头紧,还可以再罚。”
乾隆见纪昀一脸真诚,心里着实喜欢眼前这位日无遮拦的大臣,他微笑着对纪昀说:“就你那张嘴,你以为朕要罚你还愁找不着由头啊?朕要真想罚你,你怕是连稀粥也喝不上了。”
“那和珅出征的事……”纪昀问。
“你以为我派和珅去甘肃真的只是为了罗刹兵做乱的事吗?几个罗刹兵癣疥之患,何劳如此兴师动众?我派他去打罗刹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割除我大清江山上的一大毒瘤。怎么,没听出点门道来么?”乾隆压低了声音说。
纪昀真是没猜出皇上还有这一层想法,他摇头说:“臣却是摸不着头脑。”
乾隆也不解释,说:“早晚你会明白的,不过眼下天机还不能泄露。今晚月明星稀,可惜让几个老毛子坏了兴头。你去告诉和珅,收拾好了到后花园去见朕。”
“臣这就去。”纪昀说着退了下去。
乾隆这才叫过一直站在一旁的福康安:“朕八百里加急把你招来,是有要务交代与你,你可知是什么要务吗?”
“皇上是想让奴才去驻守新疆?”福康安试探着说。
乾隆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朕真是没有白疼你,分朕之忧,安朕之心,是新疆一线的数万大军。朕这次派你去,断去罗刹兵的后路,阻住罗刹兵的后援,好让和珅去了关门打狗。”
福康安笑了,说:“皇上对和大人真是关爱有加呀!”
乾隆也无奈地笑了笑,说:“我是怕这个奴才,第一次履践军务,丢了我的脸呀!好啦,你下去吧,即刻就起程去新疆,不要惊动了行在大营的任何人,更不可泄露出半点风声。”
“奴才纵然粉身碎骨,以求皇上安枕无忧!”福康安给皇上深施一礼,悄然离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得意地点着头。
夜阑戏散,树影斑驳,后花园内,月色撩人,石板路上,传来两个男人的对话声,原来是和珅在陪乾隆散步。
乾隆叹道:“眼下你知道了?朕派你去甘肃,名义上是罗刹人犯边之事,实际上,是为了甘肃监粮一案,为了那批借监粮之机大饱私囊的蛀虫!罗刹人不过是癣疥之患,这些贪官才是我大清基业深处的蝼蚁。朕真恨不得御驾亲征这群小人,只是朕要是大张旗鼓得这么一去,那群蛀虫必定龟缩收敛,蛰伏不出。”
和珅连连点头,由于他也是刚刚领会到皇上派他去甘肃的真正用意,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应对。
乾隆见和珅没有说话,举头望着一轮明月,自语道:“要是小月在多好。说说笑话,散散心……”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 突然间树影一摇, 暗影中窜出小月,她高叫一声:“皇上!”
乾隆和和珅都没料到会有人出现在他们前面,他俩大吃一惊,迅速摆出防御架势,小月“咯咯”笑了起来,站在二人面前,待看清了来人,君臣二人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了,乾隆不好意思地摆个转身收拳式。
和珅半真半假满脸是笑地嚷道:“小月,夜深惊驾,该当何罪!”
小月笑得比刚才还要厉害。她这样大大咧咧地一笑,到皇上也逗笑了。乾隆说:“不妨不妨,这下子,把烦心事吓跑了!……小月,怎么会在这儿?”
“等纪大人纪老师呀!本来我藏得好好的,听皇上传唤,这才敢蹦出来!”小月天真地说。
“出来就得了,还要蹦!你老师教你的?”乾隆道。
“纪老师呢?”小月问。
乾隆说:“在里边起草谕旨,我还等着呢。”
小月从皇上的脸上看到了紧张的神气,问:“这么急,出大事了?”
和珅立即说:“西北出乱子了,明天我也要赶去。”
“和大人去? 那带上我吧! 纪老师讲过,什么‘天苍苍,野茫茫’啦,还有‘到处是牛羊’啦,那种地方我没见过,去去多好玩呀!”小月说。
和珅一副教训小孩的态度,同时也是为了做给皇上看,他急忙说:“是去打仗!”
“那就更好玩啦!”小月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
乾隆见到小月高兴还来不及,此时他假装严肃地训道:“胡闹!打仗有什么好玩?你去干什么?当‘监军’?”
小月反应极快,忙躬身万福,说:“小月谢主龙恩,陛下,君无戏言啊!”
乾隆一怔,但见小月那兴奋的样子,暗自己经下决心让她跟着去了,但表面上还在假装生气:“顺竿爬不是!你呀你呀,跟着纪昀老猴子,学不出好来!”
“皇上不能说话还能不算数?”小月盯着乾隆,希望他答应下来。
乾隆对和珅摇着头说:“看我这皇上当的,花园里说句笑话也要让人抓住痛脚。”
小月着急地还要说什么,乾隆抬手制止,道:“朕让你跟着去西北,可以了吧。不过,军中也无戏言,不许胡闹。”
小月一脸委屈地说:“我本不胡闹,和大人硬说我胡闹,他要欺负我,罚我,杀了我呢?”
乾隆看了看和珅,只见和珅正附手贴耳地站着,他对小月说:“只要你不插手军事,朕派你去的,他不敢!”
小月不依不饶地追问:“他要欺负我呢?”
乾隆笑道:“他要欺负你?……朕准你密折奏事。”
和珅着急地叫了一声:“皇上!”乾隆朝他使了个眼色,和珅会意一笑。
乾隆转向小月说:“就是说,可以不通过他,直接给朕写信。”说着他对准小月的耳朵,故意加重语气小声说:“告他的状!你就算个内旨监军,不准外传!”
小月兴致勃勃地跳了起来:“好啦!”
夜已经深了,月光却依旧分外明亮。纪昀从月洞门走出,点起烟袋。小月喜滋滋迎上前去,脸上带着傲然的神情叫道:“纪大人,皇上封我当监军啦!”
纪昀问:“监军!监谁的军?”
“和珅哪!还准我密折……奏事!”
纪昀一听,大笑起来:“皇上逗你玩儿,不能当真。”
“皇上金口玉言,那还有假?”小月说。
纪昀喷了一口烟,想了想说:“也别说,和珅是该有人监着点儿,可斗大的字你识不得一筐,密折怎么写?格式、抬头儿、避讳全不懂,把皇上惹翻了……”他看了一眼小月,用吓唬人的口气说:“充军万里之外,打屁股!”
小月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只听纪昀又说:“剃头!”小月急忙又去摸头。纪昀止住笑,指着地说:“缠小脚!小月立即往裙子里藏着脚。”纪昀故意说:“你叫妈去吧!”
小月这回事是真发愁了,她抓耳挠腮地说:“那,那可怎么好?”
纪昀终于忍不住,看着小月,纪昀乐了,小月见老师一笑,发觉上当,她生气在说:“当老师的不出主意,我叫你老猴子!”
“我怎么又成老猴子了?不许冒犯师道尊严!”纪昀假装生气地说。
小月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说:“你为师不尊!皇上刚赏你的封号。”
纪昀看着小月:“要这么说,这主意不出还不行了?”
这回该轮到小月故意气人了,她头一歪,道:“你愿意当老猴子,随便!没找事儿,哼!”
纪昀皱了皱眉,又喷一口烟,向小月招手:“附耳过来。”小月将头凑近,纪昀对她耳语了几句,小月频点头,说着说着,二人大笑起来,小月一个劲拍巴掌,片刻,她忽然停住,问:“这行吗?”
纪昀一脸庄严地向小月保证道:“一准儿行!把皇上逗高兴了,你这官儿还得升!哎,对了,再跟皇上说说,让莫愁当副监军,一块儿去,小月,你也不要得意忘形啊。”
小月一拍巴掌,说:“一想到怎么整治和珅,我就从心里望外乐!”
纪昀点拨着小月说:“皇上派你去,其实是半真半假。”
小月不解地问:“半真半假?为什么,请老师指点峻。”
纪昀笑着指着小月:“不叫我老猴子了?”
小月摇了摇头,作了个鬼脸:纪昀对小月认真地说:“和珅贪立军功,又没带过兵,皇上不太放心。这根绳子勒住了,就是大功。”小月明白了老师的话,她点着头。纪昀继续道:“他到那儿作威作福,你得勒住了。”
“勒得住吗?他那么大官儿!”小月知道和珅的一向为人,有些担心,怕完不成任务。
纪昀拍了拍小月的肩,给她打气道:“皇上派你去的,和珅一定有忌讳。想想办法,让他不得不听。”
小月叹了口气:“整天看管他,没意思!”
“有好处!”纪昀笑了,他故意说:“敲他的竹杠,准能发财!”
小月明白了,她大笑了起来,洋洋得意地说:“那,本监军就走马上任去也。和珅,你等着倒霉吧!”
笑过之后,纪昀叮嘱小月:“不过,和珅毕竟是我大清三军统帅,他的安全,你也要悉心保护。”
小月点着头说:“我知道。”
正当师徒俩有说有笑地往前走的当儿,乾隆迎面向他俩走了过来。
乾隆见他俩这么开心,问:“老猴子又教什么坏水呢?”
“臣正嘱咐小月用心保护和大人。”纪昀如实答道。
乾隆看了看纪昀点着头:“这就对了,一殿为臣,斗嘴归斗嘴,牙可以往两边掰,这心可要往一处使呀。”
“皇上教诲,臣记住了。说句实话,臣真羡慕和大人威风八面的样子,可惜臣赶上了太平圣世,无用武之地,要不,臣定要投笔从戎,闻鸡起舞……”纪昀说。
“你?别说是闻鸡起舞,你就是昼夜起舞,也赶不上趟了。朕告诉你,朕让你留在杭州是有深意的,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盯紧那个献《清明上河图》的,甘肃监粮一案已是积重难返,他这个巡抚能逃得了干系?他想打献画这个如意算盘?门儿也没有。”乾隆勃然变色道。
“什么是监粮一案?”小月不解地问。
纪昀告诉她:“甘肃土地贫瘠,天灾频频,皇上体恤当地人民,特别恩准当地富户有愿为官者,可以捐出粮食换个监生的身份,所以名为监粮。这监生名分换来的粮食既非朝廷救济,又非百姓赋税,本是皇上令他们自救的良方,可有些地方官吏却看准机会,大肆造假,将此义举弄成了一笔糊涂帐,趁机将所捐粮食中饱私囊。”
乾隆有些痛心地说:“监生身份不知派出去多少,可甘肃人民仍然饥肠隐隐。这群贪婪之辈,以为朕就不会杀人吗?”
小月依旧不解:“可王亶望是浙江巡抚,甘肃之事与他何干?”
“他是刚从甘肃巡抚任上调过来的,你还不明白,皇上调他来为的是什么?”纪昀说。
小月恍然道:“原来皇上调王亶望来浙江是为了调虎离山呀。”
乾隆哼道:“虎?他也配?顶多是引蛇出洞。不过,这条地头蛇要真盘在那里,你们还真不好查。”
月夜还是那么明亮,梆声已经敲响了三下,三更天里,街市上空无一人,行在大门外,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门口站立了不少士兵,警卫格外森严。
对面的街边,停着一顶蓝呢大轿,王亶望站在轿外,焦急地来回踱着步。今天皇上的问话,使他隐隐地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头,但具体哪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到底自己不是个干净人,回到府上,王亶望左思右想,坐卧不宁,他非常希望从什么人的嘴里打听一点消息,此时,他干脆在行在大门外候着,在寻找着机会。
大门吱扭一声开了,和珅、纪昀、小月出了大门,纪昀点烟,落在了后面。王亶望急忙迎上,拦住和珅,行礼道:“中堂大人辛苦。”
和珅脸上带着不屑的神情:“哟,巡抚大人有事吗?”
王亶望讨好地说:“没事没事,中堂大人到杭,一直没机会相请,听说大人出外办差……”
你消息倒快!和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前行。
王亶望不置可否,步步紧跟着和珅,说:“故尔特备酒宴,既为接风,又做饯行。请和大人,还有纪大人务必赏光!”
纪昀口称天色已晚,赶紧推脱。王亶望生怕失去机会,急忙说:“不晚不晚,夜宵,小小家宴。”
“听王大人这么说,纪某的肚子就叫了,纪某也是这几天跟随皇上身边,皇上克勤克俭,日日四菜一汤,少了荤腥,实在有点熬不住了。”纪昀还真摸了一下肚子。
王亶望见有门儿,脸上有了点喜色,讨好着纪昀说:“纪大人说笑了,这里虽然比不上京师,可酒菜还是少不了地方土特产,请二位大人尝尝新鲜。”
纪昀看着和珅说:“我抽一口烟,喝一口酒,看一眼和大人,水陆空就全包括了。”
和珅摸不着头脑:“这话怎么讲?”
“抽烟那是空气,喝酒那是水,看和大人吗,那是陆地上的东西……”纪昀笑着说。
“我看一脸坏笑,多半心里把和某想成飞禽走兽,猪头鹅掌,你这叫腹诽,最坏不过!”和珅指着纪昀说。
“这可是和大人你自己说的,我怎么敢把和大人想成猪呢。”纪昀说完和小月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笑了起来。
一行人来到王亶望府内的花园水棚内,交杯换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不觉已正席酒闹,有丫环换上清茶及干鲜果品。远处,一班戏乐摆在水谢深处,幽幽吹奏起来。
一直非常谨慎的王亶望,见已经吃到了这个份上,话也开始多了起来:“我刚到浙江任上,除了一个师爷随身相跟外,过去的家人都留在甘肃了,一时没有趁心的厨子,让两位大人见笑了。也就是这一壶香茗是杭州名产,还拿得出手。两位大人慢品。”
纪昀和和珅端起茶,慢慢品着。和珅咽下茶水,看着王亶望,嘴里发出一声赞叹:“王大人这龙井,味道不凡!”
王普望见终于可以让两位大人赏识的东西了,立即卖弄道:“中堂大人见笑了,极品龙井供奉京师,用玉泉山之水,饮之自是不同。杭州是小栖地方,也有它的好处,都称做龙井茶,其实分为四地,即狮、虎、龙、云,就是狮峰、虎跑、龙井、云。地势高低,阴阳向背不同,细品之各有区别。尤其是虎跑泉水。在这里是最讲究的。大人适才所饮,是云栖茶,虎跑水。”
和珅随口说:“王大人还挺会享福的!”
王亶望果然不禁夸奖,立即吩咐下人:“请小姐来拜见二位大人。”
和珅一听小姐,笑了起来。指着王亶望说:“啊,金屋藏娇!”
“和大人说笑了,卿怜是我的义女。”
纪昀听到有内眷将出,端起紫砂壶到远处池滨,坐于石上。
这时,门帘一挑,从门走出一个令众人眼前一亮的女子,这女子正是日前他们在街上见到了那个白衣女子。只见苏卿怜款款而出,一身素白,轻纱笼体,蛾眉微蹩,莲步轻盈,恰似出水芙蓉于微风中摇曳。只头上镶金红宝石珠花,烟烟生光,更显得风情万端,不可方物。
看到和珅、纪昀和小月都有些惊讶的表情,王亶望无比得意地对女儿说:“卿怜,见过和大人、纪大人。”
卿怜对两位大人施着万福礼。
“小,小姐贵,贵姓?”尽管和珅已经不是头一回见到卿怜,可还是被她的美艳惊得结巴了起来。
“回大人,小女子姓苏。”卿怜道。
和珅情不自禁地拍手道:“苏!姓的好,何处人氏?”
“苏州。”
和珅又叫了一声:“地方好!”
卿怜答道:“大人见笑了。”
小月看着和珅的样子,笑着拉住苏卿怜的手:“姐姐,和大人一连两个好,还有一“好”没说出来,正在他心里挠痒痒呢!”
卿怜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小月正好一抬眼,注视着苏卿怜头上戴的一朵红宝石珠花。卿怜浅浅笑着,坐了下来。和珅知小月说不出好话,瞪圆了一双金鱼眼,朝小月直使眼色。
小月故意不理和珅,接着说:“姐姐真漂亮!和大人他心里想说‘小模样儿好,好,好’。”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和珅也无可奈何地笑了。
王亶望突然发现纪昀不在谢中坐着,叫了起来:“哎,纪大人呢?”
众人四下里找着纪昀,只见远远地立于池滨,他周围烟笼雾绕,颇有几分仙色。小月拉着苏卿传来到纪昀身旁,王亶望与和珅也跟了过来。
小月看着纪昀那怡然自得的样子,问:“师傅为何独处?胡子一把的人做小儿女态,不怕苏姑娘见笑吗?”
纪昀说:“我所思所想正是为了苏姑娘。姑娘才华出众,可惜是女儿之身,科场无份,恰如衣锦夜行,可惜可叹。”
“卿怜,还不快谢谢纪先生如此夸奖。”王亶望对她说。
苏卿怜施礼谢过纪昀。
纪昀说;“难得姑娘如此才情,纪某改日必定登门切磋。”
苏卿怜冷冷地说:“这就不必了吧,与官府之人谈诗,何异于缘木求鱼?”
纪昀不由得从心底发出赞叹:“好一张伶牙利口,好!”
苏卿怜看了一眼纪昀,说:“请恕小女子失陪了。”之后转身就走。纪昀与和珅目送苏卿怜飘然走入月亮门。
王亶望心中多少有了点底,但嘴上却说:“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还望两位大人原谅。”
纪昀说:“恃才傲物,原本是佳人本色。”
“就是,我和纪大人都是宰相胸怀,怎么会和她一般见识呢。”和珅看着卿怜的背影,悻悻地说。
巡抚府衙外,灯火通明的过道内,两位大臣正准备话别。
“纪大人,王亶望这场家宴,味道如何呀?”和珅问。
纪昀点着烟,琢磨着和珅的弦外之音,随口说:“嗯,还行吧!尤其是那道西湖醋鱼,吃着真鲜,只是要细心,别让鱼刺卡嗓子!”他特别强调了最后一句。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和珅说:“纪大人,这趟差事回来,我要请请你。”
“请我?那好,一定叨扰。”纪昀笑着答道,但他又留了个心眼,问:“但不知,这主菜是什么?”
和珅又大笑起来,挤着牙缝说:“鸭子!”
纪昀闻听此言,吃了一惊,一口烟呛了嗓子,大咳不止。好不容易喘上气来,纪昀道:“纪晓岚不吃鸭子,天下皆知,你这是消遣我!”
和珅故意引逗他:“你不吃?”
“不吃,不吃,绝对不吃!”
“那好,我可就要……”和珅一笑,转身笑眯眯环望王亶望华丽的府第的方向,说:“一个人宰肥鸭子了!”
见和珅饶有兴致地看着王亶望府第,纪昀也回首环望王亶望府第。两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纪昀提醒道:“您就不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吗?”
和珅瞅他一眼,指指王亶望府道:“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
“趁和大人去甘肃的工夫,我下湖……”纪昀说。
“下湖干什么?”
“下湖捉螃蟹!纪某无力束鸡,绑个螃蟹还将就吧。”纪昀说。
“嗷,这么说我二人要殊途同归唆。”和珅意会地哈哈大笑;纪昀口含烟袋锅,微笑不语。
和珅像是立即就要与纪昀争个高下,说:“我到老窝去抓,顺手!”
“我到湖边张网,近便。”纪昀说。
二人又笑了起来,直把在一旁的小月听了个纳闷,她看着二人,不解其意。
“纪大人,我可不费事,顺手牵羊就齐了。”和珅说。
“和大人,我是海底捉鳖,费点事值得!”纪昀说。
二人又笑了起来。
和珅伸出来比画着:“等回来咱们比比,看我的鸭子肥,还是老兄的螃蟹大。”
纪昀说:“弄巧了,个头大小兴许差不多!”
和珅得意地说:“宰了鸭子,”说着拍拍屁股说:“我拣最鲜最美那块吃。”
“这着螃蟹,我不吃,就想掀开盖子,亮出蟹黄儿,说着纪昀指指肚脐:看看到底有多肥!”
二人都扬脸大笑起来。小月这回真的急了,拉住纪昀说:“你们说什么呢,又是鸭子又是螃蟹的。”二人指点着小月,笑得更厉害了,小月虽不明白个中原由,但看二人的模样,也笑起来。和珅故意引逗她:“你不吃?”
翌日晨,王亶望在密室中焦灼地踱步,这时家丁进来,禀告说:“甘肃布政使王廷赞王大人到了。”王亶望振作起来,催促道:“快请!”家丁一溜跑着出去,片刻,引王廷赞进来,家院急忙退了下去。密室里只有他们俩人。
王廷赞行礼道:“甘肃布政使王廷赞拜见抚台大人!”
“免了,甘肃方面有什么风声吗?”
王廷赞往前凑了几步说:“大人放心,平安无事。眼下西北几省被老毛子闹得天翻地覆,谁还顾得上监粮的事。”
王亶望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这可真是天助我也。”
王廷赞笑着说:“下官最近又做了个大手笔,当然,也少不了王大人的一份。”
“还是见好就收吧,可别因小失大。”王亶望想起皇上召见的情形,心有余悸。
王廷赞还不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他得意地说:“大人放心,甘肃天高皇帝远,就算皇上再英明,也是鞭长莫及。”
这一日,风和日暖,杭州城外,军旗飘飘,号角齐发,和珅率领三军,赶往兰州。和珅稳坐绿呢大轿,小月乘一健马,紧随其旁。出城后走了数日,便赶上前边沟沟坎坎,道路十分崎岖。军队还在有条不紊地快速走着,可和珅的轿子却行进得十分缓慢。小月前后招呼着,不时用鞭梢比着轿夫,吆喝着:“快点,快点,误了军机大事,你们有几个脑袋!”
莫愁在一旁道:“小月,不可对轿夫这么说话!你是监军了,大小是担负着皇上的信任,轻重是履行朝廷的使命,以后说话办事都要约束点自己,像个官员才对!”
“哇!那不为难死我了!”小月说。
莫愁小声说:“你想想和大人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不是还有副监军的莫愁姐姐帮我吗!”小月扮了个鬼脸。
莫愁笑了:“你不要像过去那样调皮就是了!”
小月也笑了起来:“谢谢姐姐!”
小月说着骑马向前走去,轿夫看见小月严厉的眼色,只得加快脚步,一路窜沟蹦坎,绿呢大轿似乎酒喝多了,前仰后合,左摇右摆。这一晃不要紧,让和珅在轿内十分难受,他大叫着:“停!停!”
轿夫们只好停下来。和珅掀起帘子,另一只手捂着缨帽,斥责轿夫道:“你们这儿摇元宵哪?本中堂都快颠出馅儿啦!”
不是我们摇,轿夫们偷偷指着小月说:“这位爷让我们赶着跑,我们怕挨鞭子!”
和珅晕晕乎乎出了轿子,正好小月一回身,看见了,回转马头,跑了回来。和珅对小月求道:“小爷,高抬贵手行不?”
“不成!似你等慢慢腾腾,磨磨蹭蹭的,哪年才到得了军前,误了皇上的大事,本监军岂能袖手旁观!”小月说。
和珅苦笑了,但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假陪笑脸地对小月说:“要不,您坐轿,我骑马,好不?”
“你要非想这么着?”小月只想快走,她看了看天,想了想说:“我也不好驳你面子,我凑合坐轿吧。”
和珅哈腰伸手相让,小月大模大样走向轿门,在钻进轿时小月又回头,指点轿夫们:“记着,平路好路,要快而轻,上坡下坡,要稳而慢,虽说是军情紧急,也不能慌慌张张,啊?有事听莫爷的,悠着点儿。”
小月入了轿,轿上正要起轿,和珅也准备上马,小月又掀起轿帘,露出头来叫道:“和珅!还不前头开路!”
“好吧!”和珅凑趣,单腿打千。逗得小月笑了起来。
行进了数日后,大军来到甘肃界内。昏黄的沙漠,风卷起枯草在荒沙中滚动。甘肃界内干旱荒凉的庄稼地禾苗枯死,蝗虫乱飞,一片凋敝景象。此情此景,令莫愁等人脸上顿然升起一些惆怅来。天灾比他们想像的还要严重,他们迎着黄沙,继续前行着。
与此同时,杭州行在内的大厅,乾隆正批复各地转来的奏折。厅左侧设案几,纪昀正按旨批复。厅内君臣各忙各的。厅外仍是绿意葱宠,莺鹊时鸣,但眼下谁也顾不上这良辰美景了。
有侍卫双手举文书急步奉上,乾隆急忙问:“哪来的?”
侍卫躬身答道:“甘肃。”
放过来。乾隆吩咐。侍卫恭敬地将文书置于御案上,乾隆立即拿起,拆封。他扫了一眼,读出了声:“已过秦州、攻昌、达清水驿,即日可到兰州。”乾隆想了想对纪昀说:“和珅去得不慢,入甘即遇霖雨,据报阴雨已逾一月,道路泥泞,下雨了,下了一个月了?”
纪昀抬起头:“不对呀,甘肃报全省旱情严重,赤地千里,臣刚看过的!甘肃布政使司要以旱灾自救为名,请求今年仍然大开监粮之门。”说着他站起来,凑过来看奏折。
乾隆不解地:“怪事!两份奏折前后脚到,和珅说甘霖遍地,甘肃省却说旱鲢肆虐。这不是水火不相容吗?”
“臣以为,不是甘肃所报不实,就是和珅所报不实。”纪昀说。
乾隆思索着把文书放在一边,说:“把这份批复留下,先办别的。”
“是。”纪昀答应着往自己的桌前走继续手上的事。
乾隆边琢磨,边拆开一个小封密折,看了之后,乾隆笑了:“还真下雨了!”
纪昀尚未坐下,不解地问:“皇上怎么知道的?”
乾隆举起折子向纪昀笑道:“密折,小月上报的。”
纪昀糊涂了,问:“小月的密折?她会写折子?她?”“是了,‘下雨’二字还写得出。”
“不是两字,好几十字呢!”乾隆故弄玄虚地说。
“好几十个?能看明白吗?”纪昀问。
“明白,一看就明白!”乾隆笑起来。
纪昀这回是真的吃惊了:“真真的不可思议!臣教她读书,三天识两个字,第四天又忘了!”
乾隆大笑着,纪昀也跟着笑起来。
乾隆指点着折子说:“看来呀,和珅教得比你好!”
“那是,比我强多了,我也懒,她爱学就学,不愿学拉倒。”纪昀不好意思地说。
“教不严,师之惰也!”乾隆笑着斥道。
“皇上教训得极是。”纪昀说。
乾隆离开座位,纪昀更不敢坐,站到一旁。
乾隆踱着步子,收住笑容说:“纪昀,甘肃方面只字不提下雨的事,仍报旱情,监粮照收这里面多半有文章!这帮蝼蚁,金子晃瞎了他们的眼睛,朕本以为和珅入陇,他们会收敛一二,没想到他们一贪致此,已经到了只认银子不要命的地步了。纪昀,你给我抓紧了,甘肃布政使王廷赞朕已经给你调来了,此人优柔寡断,贪心大智谋少,比王亶望好对付多了,你就拿他下手,把他身后的一串贪官都给我揪出来。”
纪昀说:“臣马上就办。不过,臣所虑是王廷赞与王亶望互通声气,口径一致,就不好问了。”
乾隆想了想说:“这好办,朕去宁波府,叫王亶望陪驾。你可以向王廷赞传朕的旨意,”乾隆突然严肃起来,厉声道:“要活要死,全看他说不说实话!叫他自己打定主意,朕绝不食言!”
纪昀的书房内,侍卫引王廷赞入厅,并不请他入坐。侍卫对王廷赞说:“候着,我去禀报。”侍卫走入内室。厅内一时鸦雀无声,王廷赞站在那儿,心神不安,又可不敢东张西望,只靠眼珠左右斜溜。坐了良久,只听里边一声重嗽,王廷赞吓得一机灵。这当儿,纪昀快步走出,略一拱手,王廷赞躬身施礼,抬起头,纪昀已坐入主位。
纪昀叫道:“坐,看茶!”
侍卫奉茶上。茶杯放好,侍卫退下,纪昀却不说话,尴尬的冷场,使王廷赞坐立不安。半晌,纪昀突然仰天大笑,王廷赞又吃一惊。纪昀转为微笑,分外和蔼地问:“王藩台有些紧张?”
王廷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纪昀笑着打圆场:“本来吗,外官不是天天伺候皇上,总有些不大习惯,难免……”
“纪大人说得对,是有些……”王廷赞还没说完,被纪昀打断了,他语气加重了:“可是皇上!……到宁波府视察天一阁去了。”
王廷赞这才暗地松了一口气。
纪昀高声说:“皇上临行,特命纪昀…”他看了看王廷赞,口气又一转,万分和气地说:“接待大人。”
“不敢不敢。”
“皇上吩咐了,有些事,纪昀还要请教王大人。”
“更不敢了……”王廷赞不知道纪昀会问什么,格外紧张。
纪昀又转入小声,神秘地说:“‘监粮’之事……”
王廷赞警觉起来,竖起了耳朵。
“王大人是心里有数的了?”纪昀盯着他的表情。
王廷赞连连摇头:“不不不!兄弟接手日子有限,可不敢说三道四的。”
纪昀说:“哎?王大人离省之前,因监粮有绩,为全省官员请功的折子,皇上已经看了!”
“我正后悔呢!这本是地方官员应做之事,万不该邀功请赏的!”王廷赞说。
纪昀严肃地说:“那你可就错啦!”
王廷赞一时不敢接话,紧张等着下文。
纪昀突然笑了起来:“皇上看了,觉得很好,很高兴,很赞赏。”
王廷赞有些意外,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纪昀接着说:“那还有假!已命我草拟谕旨,先行嘉奖,而后再加封赏。照我看王大人,升任巡抚,你是一定的了!”
王廷赞这才真的放下心来,笑得合不拢嘴,“真是皇恩浩荡啊,哈哈……”他说着突然觉得又不太对头,问:“纪大人,皇上为何这么高兴呢?”
“皇上说,甘肃此举,可为天下楷模,民捐余粮,赈济荒旱,不动国库,只赏给几个监生的空名义,何乐而不为呢?”纪昀看着王廷赞说。
王廷赞不相信地问:“是吗?”
纪昀笑道:“没错!皇上决心向全国推行,让我和王大人共同拟定个章程细则,以供上阅批准。王大人,我纪昀还要沾光受赏哪!”
王廷赞听后多少还有些忧虑,他想了想说:“其实这个事,巡抚王亶望最清楚了,找他来共同商定不好吗?”
“好是好,可不巧他随皇上去宁波府了。”纪昀说。
王廷赞试探着问:“不能等他回来?”
不能。纪昀说:“大人你也不能在杭州久住,甘肃打仗,多少事等着你办哪!”
王廷赞推脱道:“……监粮的章程,早就报给朝廷了,何必……”
“章程归章程,执行归执行。实施起来好多具体事,是皇上最关心的,王大人,赶早不赶晚呀。”纪昀说。
王廷赞还是没有足够的把握,他为难地说:“纪大人,下官既然已经千里迢迢来到杭州,也不争这一两日的功夫,监粮之事,本是王亶望大人为首发起,我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我看,还是等王亶望大人回来再议吧。”
纪昀生怕把王廷赞逼急了反道误了大事,便说:“也好,难得王大人这么为同僚着想。”
“那是应该的,邀功请赏人人所喜,可不能为此坏了义气,纪大人您说呢?”
纪昀换了个姿势,有些不情愿地说:“但愿人心换人心,王大人,说句不该说的话,王亶望大人对你可是另一套说词。”
“官场之上,本就人心叵测,我别无所求只求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再说我与王亶望大人在甘肃时日不短,深知王亶望大人的为人,王亶望大人断不会在背后非议同僚,纪大人多半是听信了小人的传言。”王廷赞说。王廷赞到底不是等闲之人,纪昀的离间之计并没有派上用场。
纪昀觉得有些无聊地说:“是吗?或许吧。”
“如此我先告辞了,等王亶望大人回来,咱们共同来拟这个章程,大人意下如何?”王廷赞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纪昀说。
王廷赞小心地起身告辞。纪昀也站了起来说:“不送。”
王廷赞走后,纪昀指点着他的背影说:“嘿,我还小瞧这老小子了,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皇上布置的事情没有眉目,使得纪昀有些不安,他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耳后传来恶犬嘶吱声。纪昀有些害怕地往后张望着想跑,发现身后并无恶狗,而是一个口技艺人正在表演。纪昀思索片刻,走了过去。
纪昀赞道:“好手段。”
口技艺人见有人夸他,笑了:“这位爷,算您老识货,在杭州不敢说别的,这口技,要是有比在下高的,我把这舌头割了送您。”
“能学点别的不能?”纪昀问。
“猫也学得,老鼠也学得。”口技艺人说。
纪昀问:“再大一点的呢?”
口技艺人说:“牛叫马嘶都来得。”
“人呢?”纪昀又问。
口技艺人立即模仿起纪昀的口气,道:“人呢?”
纪昀笑道:“好,我要得就是这一口,你跟我走。”
纪昀将这位口技艺人带到行在侧院正房后,便为王廷赞设下一局,他派人将王请来,看上去闲来无事,和王廷赞闲聊起来。
“这次请王大人来,是想有劳大人讲讲甘肃的风土人情。”纪昀说。
“怎么,纪大人对甘肃感兴趣吗,那倒是甘肃合省官员的荣幸。”王廷赞说。
这时,外面传来传报声:“王亶望大人到。”
纪昀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站起来自语道:“王巡抚不是陪圣驾在宁波吗,怎么突然回来了?”他转身对王廷赞说:“王大人,有劳你到偏房回避一下,我怕王亶望大人看见你我过从太密会有想法,你说呢?”
“多谢纪大人点拨。”王廷赞起身躲进偏房。看着王廷赞走进里屋,纪昀放下门帘。他一使眼色,口技艺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写好的谈话稿。纪昀对口技艺人使个眼色。
纪昀拿着架子问:“王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口技艺人学着王亶望的声音说:“圣上让我回来取一份文书。”
纪昀又问:“何日返回宁波?”
口技艺人配合得很好:“本想马上就走,听说甘肃藩台王廷赞来了大人这里,所以来看一看。”
“大人来得不巧,他刚走。”纪昀说。
口技艺人继续模仿着:“走了就好,我只是对大人提醒一声,这王廷赞是个宵小之人,大人不得不防。”
“此话怎讲?”
艺人看着纪昀,纪昀对他点头,口技艺人照着纸说:“此人来找纪大人,定是想借纪大人在皇上身边的身份,为他日后升迁铺路吧?”
纪昀说:“我看王廷赞大人精明强干,倒也是我大清栋梁。”
艺人继续念道:“大人上当了,这人是最没有担当的,无赖一个,滑头一个。这次老毛子闹甘肃,闹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王廷赞无能!”
纪昀故意地:“是吗?”
“路遥知马力,在下是一心想交纪大人这个朋友的,所以才不惜得罪那王廷赞,免得纪大人为他蒙蔽利用,将来皇上追究起来,纪大人跟他沾包。”艺人抬起眼睛,纪昀朝他满意一笑。
“多谢了。”纪昀说。
艺人收好纸,对纪昀打了个扦,道:“如此王某告辞了。”
纪昀靠近他低声地吩咐道:“领赏去吧。”
艺人笑着走了。纪昀看了看门帘,脸上重又显出往日的庄严相,对着里屋叫道:“王大人,请吧。”
事情果然如纪昀所想的那样,王廷赞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纪昀故意有些怠慢地说:“王大人,天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此时的王廷赞已经是怒火满腔,哪里能放过给自己开脱的机会,他摆着手说:“不,纪大人若是不累,我想连夜把监粮的关节之处对纪大人和盘托出,好早日呈献皇上。”
“不等王亶望大人了?”纪昀问。
王廷赞脸色很难看地说:“大人就不必明知故问了吧,这才叫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呢。”
这一夜,在行宫书房时里,纪昀与王廷赞在挑灯夜战,整理着监粮一事的来龙去脉。纪昀看完王廷赞草就的办法,赞赏着说:“不错,挺周全的,难怪皇上这么看重你!”
王廷赞心中暗喜,嘴上却说:“兄弟骛钝,皇上如此看重,实在承受不起。”
纪昀拿着写好的折子,边看边思考着。王廷赞在一旁看出了纪昀的心事重重,问:“纪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俗话说无利不起早,监粮本是分外之事,官员不说,下边的骨吏、师爷、性杂、行脚,总要沾润一些,才肯卖力。这些花销由哪出呢?”纪昀问。王廷赞看着纪昀脸上突然显出笑意,纪昀不解地看着他,王廷赞似乎不想开口,急得纪昀抓耳挠腮。他盯着王廷赞,看得王有些为难了,王廷赞这才说:“这个当然不会没有办法。”
纪昀如获至宝看了一眼王廷赞:“有办法?”
“有,可在监粮之外,加收杂费一两。”王廷赞只得将底交了出来。
纪昀用钦佩语气说道:“好办法!他们肯掏腰包吗?”
王廷赞看到纪昀肯定了他,表白般地说:“怎么不肯,您想,五十五两银子都拿出来了,再加一两,有什么难处。”
纪昀这下子又糊涂了:“噢,哎?监粮不是交粮吗?怎么又出来五十五两银子?”
王廷赞发现说走了嘴,急忙掩饰着:“那是粮价,折算成银子了。”
“这就怪了,监粮本是征了救济百姓,你们不收粮食反收银子,这银子闻着不香握着不暖,百姓指着它充饥吗?”纪昀一脸不解地把折子放在桌上,吸起了烟。
王廷赞说:“不瞒纪大人说,银子易于保管,收起来也方便。”
纪昀吐了一口烟,点了点头。“全国推行,情况各异,收折成银两就活便多了,好办法!”纪昀说罢,在一纸上着重记下来。边记边说:“太好了,朝廷可以一文不掏!这些个,你怎么不写进去呀?”
王廷赞干笑着遮掩道:“我也是一时想不起来。”
放下笔的纪昀皱着眉,看着奏折,似乎大有心事。在一旁的王廷赞又不安了,问:“大人身体不适吗?太累了吧?”
“不累,有个疑虑压在心里一大块,左推右推,推不开。”纪昀说。
王廷赞凑到近前,说:“大人讲讲,也许……”
“监粮是合省的事,各州县经办人多了,难免出差错,官员又有个贪廉优劣,万一闹点花样,不好查呀。”
王廷赞显然是行家里手,他立即告诉了纪昀如何应对:“所以这里有个秘诀:那就是权力不能分散。”
纪昀看了他说:“也就是说,参与的人并不多。甘肃省的首要之人,就是阁下您了吧?”
“廷赞自然应当尽力。”
纪昀笑着问:“监粮之事,粮食换银子,银子换顶子,这么繁杂的事务,帐目一定繁琐吧?”
王廷赞不知是局,极力表白着:“好在廷赞尽职尽力,帐目倒也清楚。”
纪昀拍着卷宗笑着说:“哦,原来帐目也是王大人自己一手操办的。哎呀,差不多了吧,能交差噗!”
纪昀说着伸伸腰,举举臂,打了个哈欠。见此状王廷赞心里像是更有底了,他跟着笑道:“纪大人辛苦。”
“反正不容易吧!”纪昀说话时又想到什么,突然话题一转,问:“就不知道这字里行间,还有什么文章?”
“什么文章?”王廷赞问。
纪昀厉声说:“经办监粮,就没有个欺上瞒下,假冒不实,中饱私囊的事!”
王廷赞慌不择言地答道:“没有吧!”
纪昀重复了一句王廷赞的话,冷笑一声:“没有吧!王大人,你既然已经上了房,我也该撤梯子了!”
王廷赞惊慌地看着纪昀:“您……什么意思?”
纪昀站了起来,大声说:“什么意思!来呀!”
随着“喳!”的一声,四名全副武装的侍卫从内室跑出来,站到王廷赞面前。
纪昀朝王廷赞叫道:“撤座!”王廷赞还没反应过来,侍卫推他起身,撤走了椅子。
纪昀站在条案后面,高声说:“王廷赞,听皇上口谕,跪下!”
王廷赞还在愣怔之时,侍卫已经将王廷赞推到堂中跪下,纪昀侧立案边,宣布道:“皇上口谕:‘王廷赞,监粮之事,疑点甚多,要活要死,全看你说不说实话!你自己打定主意。朕绝不食言!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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