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形成的列国文献,多毁于秦火,传世的有关记载长平之战的上古早期文献,首推《史记》,次为《战国策》。其中又以《史记》的《白起王翦列传》和《廉颇蔺相如列传》最为详实,次为《战国策·赵策一·秦王谓公子他》、《史记·赵世家》,又次为《战国策·赵策三·秦赵战于长平》、《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新序·善谋》、《史记·田完世家》。《史记·秦本纪》、《韩世家》则以大事记体行文,略事梗概。《战国策·赵策三·秦攻赵于长平》、《魏策四·长平之役》、《齐策二·秦攻赵长平》、《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秦策三·谓应侯曰君禽马服乎》、《史记·范睢蔡泽列传》等,或限于列国有关幕后外交(纵横)活动,或战后君臣间抑策士游说中有关得失论证。至若《战国策·秦策三·蔡泽见逐于赵》所谓“白起……越韩、魏攻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韩非子·显学篇》提到“赵任马服之辩,而有长平之祸”(马服,赵括,括袭父爵之谓),《吕氏春秋·应言篇》有“秦虽大胜于长平,三年然后决,士民倦,粮食□”(□缺字当为“匮”乏”之属),《睡虎地秦简“编年记”》谓“(昭襄王)四十七年攻长平”等等,诚属个别旁涉,惟亦见是役在战国当时士民中影响之深。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记载:
(秦昭襄王)四十四年(前263),白起攻(韩)南阳太行道,绝之。四十五年(前262),伐韩之野王。野王降秦,上党道绝。其守冯亭与民谋日:“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因使人报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平阳君日:“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日:“无故得一郡,受之便。”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七年(前260),秦使左庶长王 攻韩,取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长平,以按据上党民。四月,龁攻赵。赵使廉颇将。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于赵为反问,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
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而王 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军逐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于人绝赵军后,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日:“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遣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前259)十月,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 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太原。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日:“武安君禽马服子乎?”日:“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日:“然。”“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余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于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于是应侯言于秦王日:“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其九月,秦复发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日:“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长平之战,有补于《白起王翦列传》者凡二:一是有关赵括其人,蔺相如谓“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括母说,括父赵奢当年尝言“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更云奢为将之时,幕有以师事者十数,以友事者百数,凡国家勋赏,悉数散发士卒同僚,一俟受令出征,夙兴夜寐,盖不问家事;而括一旦为将,即目中无人,不可一世,朝廷赏赐,一概带回自家,一天注意的就是购置上好田宅。二是有关赵括临战的作法,所谓“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
《战国策·赵策一·秦王谓公子他》有关长平之战的记载,有补于上述者凡二:一是韩桓惠王答应割让上党郡予秦后,尝遣韩阳传谕上党守靳 执行,而超却誓死不降秦,所谓“臣请悉发守以应(战)秦,若不能卒,则死之”,韩王乃遣冯亭代靳 。二是对赵廷在论辩是否接受冯亭献地问题上记载独详:赵王喜,召平原君(当为“平阳君”)而告之日:“……今冯亭令使者以(上党)与寡人,何如?”赵豹对日:“臣闻圣人甚祸无故之利。”王日:“人怀吾义,何谓无故乎?”对日:“秦蚕食韩氏之地,中绝不令相通,故自以坐受上党也。且夫韩之所以内赵者,欲嫁其祸也。秦被其劳,而赵受其利,虽强大不能得之于小弱,而小弱顾能得之强大乎?今王取之,可谓有故乎?且秦以牛·田,水通粮,其死士皆列之于上地,令严政行,不可与战。王自图之!”王大怒日:“夫用百万之众,攻战逾年历岁,未见一城也。今不用兵而得城七十(十七),何故不为?”赵豹出。王召赵胜、赵禹……,二人对日:“用兵逾年,未见一城,今坐而得城,此大利也。’’乃使赵胜往受地。
《史记·赵世家》相关记载与此参差相仿,当祖于《战国策》。
《战国策·赵策三·秦赵战于长平》记载又有补于上述者,是廉颇初战失利而屡遭失亡后,赵廷尝有“纵横”之争及其活动;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日:“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卷甲而趋之,何如?”楼昌日:“无益也,不如发重使而为媾。”虞卿日:“夫言媾者,以为不媾者军必破,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王之军乎?其不邪?”王日:“秦不遗余力矣,必且破赵军。”虞卿日:“王聊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入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合从也,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日:“寡人使平阳君媾秦,秦已内郑朱矣,子以为奚如?”虞卿日:“王必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赵之贵人也,而入于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赵卒不得媾,军果大败。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有关记载,则悉祖于《策》文,而《新序》或祖于《策》文或祖于《史记》。《汉书·冯奉世传》记载:“冯奉世,字子明,上党潞人也,徙杜陵。其先冯亭为韩上党守,……赵封冯亭为华阳君,与赵括拒秦,战死于长平。”
《战国策·齐策二·秦攻赵长平》记载:秦攻赵长平,齐、楚救之。秦计日:“齐、楚救赵,亲,则将退兵;不亲,则且遂攻之。”赵无以食,请粟于齐,而齐不听。苏秦谓齐王日:“不如听之,以却秦兵,不听则秦兵不却,是秦之计中,而齐燕之计过矣。且赵之于燕、齐,隐蔽也,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今日亡赵,则明日及齐、楚矣。”
《史记·田完世家》记载雷同,当祖于《策》文,惟“苏秦”为“周子”(适时苏秦死已久,当为周子),而“齐、燕”皆作“齐、楚”,又齐王终不听,秦则破赵于长平。《史记·范睢蔡泽列传》所谓“(秦)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是唯一直接披露秦对赵行反间盖出于范睢阴谋的文献。《战国策·中山策·昭王既息民缮兵》引白起语,独有战后显示出的战争创伤及其医治创伤的情景:秦民之死者厚葬,伤者厚养,饮食铺馈,以靡其财;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
综上所述,记载长平之战的早期文献大较如是。中古以来,讽喻赵孝成王易将而赵括误军,以及凭吊被坑杀赵俘而即景献欷的诗赋姑不论,单就文献史料言,魏晋之时,何晏著书抨击白起大规模屠降,亦披露个别值得注意的资料:“白起之降赵卒,诈而坑其四十万,岂徒酷暴之谓乎!后亦难以重得志矣。向使众人皆豫知降之必死,则张虚卷(拳)犹可畏也,况于四十万被坚执锐哉!天下见降秦之将头颅似山,归秦之众骸积成丘,则后日之战,死当死耳,何众肯服,何城肯下乎?是为虽能裁四十万之命而适足以强天下之战,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坚诸侯之守,故兵进而自伐其势,军胜而还丧其计。……长乎之事,秦民之十五以上者皆荷戟而向赵矣,秦王又亲自赐民爵于河内。夫以秦之强,而十五以上死伤过半者……” (转引《史记·白起王翦列传》集解)其中所云“长平之事,秦民之十五以上者皆荷戟而向赵”,为前此文献之所独出。这个时期,逾出传世。
上古文献者,还有方志《上党记》、《风土记》等。据《上党记》记载:“长平城在郡之南,秦垒在城西,二军共食流水,涧相去五里。秦坑赵众,收头颅筑台于垒中,因山为台,崔嵬桀起,今仍号之曰‘白起台’。城之左右,沿山亘隰,南北五十许里,东西二十余里,悉秦赵故垒,遗壁旧存焉。” (《上党记》久佚,转引自《水经。沁水注》)晋周处《风土记》记载:“秦赵战于长平,赵军败退,秦将白起逐至此,因名武讫岭(今高乎西北与长子界丹朱岭上长平关)。” (《风土记》久佚,转引自《太平寰宇记》卷五四、《说郛》六十)此类方志发挥地方文献优势,于当年主战场的地理方位、范围和秦赵两军对峙态势、战守的记载,显然又比上述群籍具体、确切得多。后来司马光修《通鉴》,则不外网罗上述载籍,统筹之而取长补短、择真矫妄。其精则精矣,惟于是役终无新意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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