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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南华》04.人间世
作者:南怀瑾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庄子南华》04.人间世

波飞太液心无住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颜回听了孔子传的方法,一定回去打坐做功夫了,不过文章没有记载。颜回向孔子报告:老师教我的这个方法,我开始上坐时“未始得使”,很不习惯啊,那个呼吸和心合不拢来啊,耳朵叫它不听它偏要听,尤其流行音乐一响起来,我打坐不想听,可心已经跳舞去了,肩膀都摇起来了,那时候还没有入道,我还是我。慢慢我上了路,心和气合一了,那时候心也没有,呼吸也没有,忘掉我自己了,这是不是达到空的境界了?

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

孔子一听颜回的报告说:你已经进门了,功夫达到无我的境界,但也只是进门而已,但是还没有到家,内心的感应还会有。虽然你很空灵,有个人逗逗你还会动念,这个清静,这个空是靠不住的。你们诸位学佛、学道、学密的各路英雄、各路神仙,我想你们大家平常打坐,瞎猫撞着死老鼠的时候,这种小小境界偶然都经历过,但是不能永恒,有时候碰到了就有,两腿一放就没有了。这是修腿不是修道。它来撞你你就有,你要找它就达不到这个境界,比男女爱情上的追求还痛苦,对不对?有时候身体健康时有这个境界,一生病就靠不住了,只晓得痛苦,心里就不晓得空灵了。所以不行啊,这叫做“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还是受外面这些名和物所牵引。“入游其樊”,进了这个樊篱。这个“名”代表外面的事理。一切事一切理一切的外物,还能够牵引动你。

入则鸣,不入则止。

外境界一来的话,引用佛学唯识学上的一句话:“境风吹识浪”,外境界的风一来,你的心波就动摇了。我们常常提到袁世凯儿子袁克文的诗:“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袁克文也是学佛的,他讲人的心念是“波飞太液心无妆,华池太液,是道家所说的神仙境界中的清凉池水。修炼家们,又别名它为华池神水,服之可以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袁克文却用它来比一个人的清静心脑中,忽然动了贪心不足的大妄想,犹如华池神水,鼎沸波扬,使平静的心田永不安稳了。“波飞”就是“境风吹识浪”,外境界一来,把心里面的波浪吹起来就不能停止了。那妄念一来是“云起魔崖”,妄念本身就是魔,“梦欲腾”,那个梦啊,自己好象要飞起来了,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这两句诗是讲袁世凯想当皇帝是不对的。据说袁世凯一看儿子的诗气死了,大骂许地山一帮人教坏了儿子。“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同学们应背住这两句诗,这是无上上咒,心里动念的时候,把这两句诗念念,大概可以降魔的。所以“无感其名”也就是这个道理,外界“境风”一吹,心中的定境,清静境界没有了。

“入则鸣,”外境界一进来,心就引起共鸣了。佛经上讲,头陀行第一的迦叶尊者,禅宗的第一祖师,他入灭尽定的时候,天人奏音乐,习气深处贪爱音乐的根本发起了,他一边闭眼盘腿打坐,一边不自觉地打拍子,摇了起来,坐在那里跳舞。我们同学中有许多打坐气脉动了摇啊,算不定也是音乐听惯了在点头。迦叶尊者多生累积爱好音乐的习气没有改,这个习气是带入业力第八识阿赖耶识里面的,灭掉很难。所以《维摩经》有天女散花的描述,天女把花撒下来,落在大阿罗汉身上就沾住了,落在大菩萨身上,粘不往就掉下来了。维摩居士说,一切大阿罗汉,八十八结使断了,但余习未断,剩余那个根根的一点习惯还没有断。虽然见色而不爱色,此习气的根没有拔,平常守斋硬是绷起来不敢动,目不斜视,好象已经空到家了,实际上那个习气的根一爆发不得了,所以天花到身上都沾住了。到了大菩萨的身上那天花自然就掉下去了,因为习气已经断了。

外境界一来就引起共鸣,“不入则止。”你在山顶上,外境清静,不要说看不见人,也看不见鬼嘛,你觉得我现在好空啊!然后看世界上的人,这些众生多愚痴啊,忙忙碌碌地,像我这样多清静啊!这是自欺欺人的空话,稍一引诱,你下山以后比普通人还坏。

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内证的功夫修养要做到什么?“无门无毒”。真正得道的人,没有一个法门,什么练气啊,看光啊,观想啊等方法都不需要了。所以释迦牟尼佛在《楞伽经》上说到,佛法最高处是“无门为法门”。“无门”等于佛学讲的“六根大定”,眼耳口鼻舌身都没有了。“无毒”,这个“毒”是古代借用的字,同“治”,也不需要用一个方法来对治妄想,对治烦恼,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个房子的空壳子一样,而生命借住在这个空壳子里游戏,“不得已”,活得如此而已。能够到这个样子啊,修养功夫差不多了,但这还不是到家哦。庄子在这里借用孔子的嘴说的话,当然是不是孔子的话不知道,至少在别的书上没有,庄子记载下来。下面孔子再进一步讲内证的修养:

绝迹易,无行地难。

我们走路,走过的地面一定有脚印,有踪迹的。作小偷的,为了不露指印可以戴手套,为了化验不出脚印可以穿袜子,乃至功夫最高强可以像武侠小说一样,飞行绝迹,踏雪无痕,走路在地下没有痕迹,这当然很困难,也可以练得到,所以“绝迹易”。两脚不踏着地在空中飞就很困难了,总是要有一个“行地”,等于总要在地上走。就是达到在空中飞还是在“行”啊,《逍遥游》上列子“御风而行”,庄子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他还是要腾空驾云在空中飞,对不对?虽然我们有最快速的飞机,假如坐宇宙飞船四个钟头可以环游世界一周,纵然了不起,还是要进入宇宙飞船才能飞。可你坐在这里,一念之间可以环游十方世界,那不是更高明?所以,我们处世作人做到不着痕迹,就是佛家说的不着相,不着相还容易,做到了不着相还不是最高明,“无行地难”,你还是在做,要完全做而不做,这就很难。出来到社会上,或者做生意也好,卖菜也好,开垃圾车好,当皇帝也好,你出家也好,出家也是外用之一哦,不管怎么样做来,就是这七个字:“绝迹易,无行地难。”

上面我们出了一个问题,现在庄子已经自己答复了。一个人要想大道的成功,必须在人间世里去修道,不入世的磨练不行。出世是小乘法,入世磨练修出的道才能称得上大乘道。大乘道修成功了还不是最高,也不过是“绝迹易,无行地难。”所以禅宗认为,成佛容易,成魔就很难了。当然并不是魔最高,真的叫你变成魔,要佛魔两边都不住,有时候只是偶尔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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