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
“为无为,事无事”,这是说,一个人看起来没有做什么事情,可是一切事情无形中都做好了。这是讲第一流的人才,第一流的能力,也是真正的领导哲学。下面加一句“味无味”,世界上真正好的味道,就是没有味道的味道,没有味道是什么味道?就是本来的真味,淡味,那是包含一切味道的。 世界上的烹饪术,大家都承认中国的最高明,一般外国人对中国菜的评价,第一是广东莱,第二是湖南菜,第三是四川菜,等而下之是淮扬菜、北方菜、上海菜等。这种评论是很不了解中国的烹饪。真正好的中国菜,无论标榜什么地方味道,最好的都是“味无味”,只是本味。青菜就是青菜的味道,豆腐就是豆腐的味道;红烧豆腐,不是豆腐的味道,那是红烧的味道。所以,一个高手做菜,是能做好最难做的本味。 有一个学者朋友,也做过校长,大家都晓得他会做菜,但他不轻易为人做菜。临时到他那里,他只好自己动手了。随便一个蛋放上一点盐巴,东一下西一下地炒,味道就好吃得很。那是靠火候,就有很好的本味。 中国人讲交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好朋友不是酒肉朋友,不是天天来往,平常很平淡。但这并不是说冷漠无情;朋友碰到困难,或生病之类的事,他就来了。平常无所谓,也许眼睛看看就算打招呼了,可是有真热情。这就是我们中国人所谓的“淡如水”,友情淡得像水一样。大家都喝过水,试问水有没有味道?粗心大意的人一定说水没有味道,那就错了。水是有味道的,什么味道?“淡味”,也就是“无味”。老子上面讲了“为无为,事无事”,我们容易懂,但后面为什么加一句“味无味”呢?难道老子教我们当厨师吗?这句话,其实也就是解释上面二句,说明真正的人生,对于顶天立地的事业,都是在淡然无味的形态中完成的。这个淡然无味,往往是可以震撼千秋的事业,它的精神永远是亘古长存的。 比如一个宗教家,一个宗教的教主,在我们看来,他的人生抛弃了一切,甚至牺牲了自我的生命,为了拯救这个世界。他的一生是凄凉寂寞、淡而无味的。可是,他的道德功业影响了千秋万代,这个淡而无味之中,却有着无穷的味道。这也是告诉我们出世学道真正的道理,同时也是告诉我们学问修养,以及修道的原则。
最近一位美国教授来,他是代表美国一个大使接洽有关外交的事务,对我则为私人晤谈。他谈到,今天无论是独裁的国家,或民主国家、自由世界欧美各国,他都去看过,他深深感到民主与独裁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都有相同的毛病,都治不好的。他与独裁国家高级干部接触过,他说一谈到实际的情形,就感觉他们不讲一句真话,但他们无形中也告诉我一句真话,就是对一切都感到茫然!所以,在各国走了一圈,看到男女老幼,只有一个结论,就是对人生的茫然,事实的茫然。他说在民主自由世界,工商业发达的社会里,男女老幼也是茫然。所以说,这个时代是失落的时代,因为掉了心,没有中心。 他来访问我时,希望我到美国去,他说大家认为中国文化中的“禅”是一个中心,现在都在找这个东西。这一事实,就说明一个学道者的事业之所在,所以他现在也组织了一个世界禅学精神生命科学研究中心,正在研究生命的超能力,超感作用。 据他告诉我,世界上有好几个地方在研究超能力,他们专门训练小孩子,最初识训练十几个,现在达到几十个了。还有一个妈妈带了几个孩子,把眼睛整个地蒙起来,耳朵可以看东西,而且可以分辨颜色,现在,已经训练到用手可以看东西。他也曾亲自测验受训的孩子们,当时心理学家、电脑、心电图,各种测验都参加,用红笔、绿笔各写一个字,被试验的人眼睛遮住用耳朵看,能正确指出字的颜色。 这是《楞严经》上讲的“六根互用”,人的五官可以互相起作用,耳朵、鼻子也可以当眼睛,脚底心也可以当眼睛,眼睛也可以当耳朵。 这次我只能抽出很短的时间与他谈话,来不及做结论。如他所说,现代的各种方法,纵然把生命的功能,超感觉的力量发挥出来,还是没有找出人的生命根本,道体的根本。找不到道体的根本,还是失落的一代——茫然!所以一切都是茫然。 我们在台湾这一代的青年们,同样也有茫然之感,这是一个时代的病态,是文化思想上的基本问题。我曾在十几年前对几个大学联合演讲时,大声疾呼:我们二十世纪数十年来,国内外究竟有多少人的学术思想影响了世界?如果有所谓影响,也只是跳动,只是波动时的波浪,对人类历史文化都交了白卷。如果要在文化史上真正有一个交代,尚待我们的努力。 讲了那么多废话,不外说明一件事,就是很多青年人到处在学打坐、学佛、修禅,以及研究一切宗教,找科学超生命的力量。这样的年轻人,中外都有,但都犯了一个基本的错误,就是方法上错了,都是以有为法去做,因此,不能接触到最高的道体。所以,必须要“为无为,事无事”,学道也要“味无味”,以这个原则,慢慢才可能接近形而上的道体。所以,不论是想打通任督二脉,或者是用其他各种的方法,都是有为法,都是“无事生非”。像一则笑话说,《三国演义》中张飞的妈妈是谁,回答姓“吴”,因为“无(吴)事生非(飞)”。诸葛亮的妈妈是谁?周瑜说,“既生瑜何生亮”,所以诸葛亮妈妈姓“何”,周瑜的妈妈姓“纪”。这个笑话也是说明,很多人学道学佛上不了路,都是《三国演义》中的“既生瑜”、“何生亮”、“无事生非”,不能做到“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的境界。因此,虽然在修道, 却离道越来越远。
“大小多少,报怨以德”,这句话很有意思,我们不谈老子“道”的哲学,以老子的文学思想来讲,只有两个对子:“大对小”,“多对少”,他已经对好了。“大小、多少”这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不是说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多事也好,少事也好,这是说研究中国文化要先认识“字”。我曾再三提到,现在又再说一次,古代一个字代表了好几个观念,那个时候没有印刷,是用刀刻在竹片上,所以尽量的简化。现在我们好多的观念凑拢来代表了一个观念,这是语言文字应用的范围、工具、方法、技巧的演变,几千年相隔下来,产生的现象不同。所以,古来一个字就是一件事情。数量多与少,都说明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方面,也有互为因果的作用。大从哪里大起呢?是从很多的小累积起来的;多是哪里来?是很多的少累积起来叫做多。
不管大小多少,一切都有必然的因果律,与自然科学因果律原则相同。自然科学的因果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宇宙间人事与精神,因果原则是一样的。但是,过程中的变化错综复杂,并不尽然相同。
老子始终是主张道德的,与人有仇,对人怨恨,不是采取报复的态度,也不是容忍,是更高一点的大慈悲的态度,就是“报怨以德”,以道德来报怨。
讲到这句话,还记起来过去的一桩事。十几年前,我在空军做巡回演讲,最后讲到这里时,那时的“总统”蒋公发表一篇“复兴中国文化的文告”。实际上,早在一两个月前,我就拼命鼓吹中国文化的复兴,曾经在台中的空军基地讲过,到今天为止,起码有十年了。我在《禅与道概论》这本书中也提到。说到中国文化有一股很难描述的味道,因为从白话文教育入手的人,打不开固有文化仓库的库门,进入不了。中国文化都记载在古书中,而古书都是用古文写的。从白话文入手,教育“老师早,老师好,老师不得了”,那是没有用的;只有从“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那种“六书”之学的古文教育入手才行。所以,我只好很抱歉地说,复兴中华文化,恐怕六十岁以下的人都成了问题。我当时讲这些话的时候,蒋先生也正在那个地方。
我们抗日战争胜利,中国对日本的决策就是“以德报怨”的老子思想。孔子是主张“以直报怨”的直道而行,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腿总可以吧!你打我一个耳光,我原谅你吐一口唾沫还你总可以吧!你打我,我当然不痛快,我当然还你一个颜色,这是孔孟儒家的思想。道家的思想不然,是“报怨以德”。用西方基督教《圣经》上的话来说,你打我右边的脸,我再把左边的脸向过去。这只是容忍的态度而已。老子与佛家的思想是大慈悲,以仁慈去感化对方。
不过,“报怨以德”是不是真的能够做得到呢?那就要看个人的修养了。所以,上面这句话非常灵活,它并不是规定你非“报怨以德”不可,这中间有大小、多少之别,还有这个事情的因果、重点,要先看清楚。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这十个字的两句话,又是一副对联,天下最困难的事,对于真有智慧的人来讲,处理时“于其易”,会找到事情的关键点,处理起来就很容易。我经常给年轻同学讲笑话,要他一个人去搬个桌子那样大的石头,他们都面有难色,认为至少需要六七个人才搬得动;告诉他一个人就可以了,不必要把它悬空搬,是要想办法把它转动,走圆圈的转动,几个指头也可以慢慢转得动。只要动了,走圆圈的方法就成功了。
做事情的道理也是如此,先要找出要点,如果用力去做,是非常笨的方法,要用“势”。“势”不是力,譬如一个手表很轻很小,就是打到我们也不过是小疙瘩而已。但是,如果远远一掷,加上力学的作用,打到身上可能是几十斤的力量;甚至刚好打到一个要害的穴道,就可致人于死,这是“势”的道理。所以用“势”与用力不同。
天下没有困难的事,这是拿破仑吹牛的话,但他最后还是死于困难。天下处处都是困难的事,不要听拿破仑乱吹,还不如《中庸》说得好,看天下没有一件容易的事。这样才可以容易完成,也就是“图难于其易”。能把握要点,找到关键,才容易成功。
“为大于其细”,一件伟大的成就,是从小地方做起的;最伟大的建筑,是从一颗颗沙石堆积起来的。
下面是引申的道理,我们懂了这两句话的原则,下面就容易懂了。 “天下难事,必作于易”,相反的道理,天下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容易的事。这里告诉我们后一代的人,不要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了,你认为容易做,最后遭遇了大困难。许多事看来太轻易了,事实上天下没有一件容易的事,即使我们端着饭碗,把菜送进口里,似乎是很容易的事,可是有时候还咬到舌头,或者筷子夹的东西掉下来了,因为我们轻视这个动作,觉得它很容易办到。所以不论任何事,看得容易的话,反而困难。
“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我们经常引用曾国藩的话“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因为曾国藩深懂老子的道理,深懂道家。也有的人说只看大处,不必斤斤于小处;当然做事不能斤斤计较于小的地方,要顾全大局。但小处也要注意到,因为“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很小的、不相干的事,常常会产生大批漏。甚至于养生之道,也是如此。
天气热的时候,很多人生病,常看到青年同学因天热而贪凉,我告诉他小心啊!不要吃冰的东西,回来喝杯午时茶。同学们有时候笑笑,他们心里想,老师就是这样,把我们看得好像都很脆弱。过了几天,很多人都在吃药了,而我老头一点事也没有。所以说饮食气候种种,尤其在立秋、立夏 这些节气前后,气候无常,一些学佛的人.应该晓李清照的词——“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将息”就是保养。这是春天写的一首词,到了秋天可改为“忽冷还热时候,最难将息”李清照就是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那位小姐。可是“乍暖还寒时节,最难将息”这两句,是很好的人生修养哲学。所以,这一首词在我们生活当中,尤其是关于修道,非常重要。你不要认为打坐可以治百病,不要忽略了生活的细节,一忽略了细节,往往变成重病。
比如最近有一位朋友,一向静坐工夫很好,很自恃,我注意到了,就吩咐他小心啊!他说:“不会啊!不对我就打打坐!”我只好对他笑了。结果,这两天倒了,不是打坐倒了,是倒在床上了。这就是忽略了“大事必作于细”的原故。所以人生要想成功一件事情,没有任何一点小事可以马虎的。
欧阳修有两句名言,我经常上课时引用。他说:“祸患常积于忽微”,大祸经常出在小地方,很不注意到的地方。那些毫不相干的小毛病累积起来,就成为大毛病。还有一句,“智勇多困于所溺”,一个人有智慧,有学问,有大勇,可是他有时一点都用不出来,因为你有所溺爱,就会有偏向。甚至情绪上的一点偏向,习惯上的一点偏向,就把你蒙蔽了,你的智慧判断就错误了。这是“祸患常积于忽微,智
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所以“大事必作于细”,也就是这个道理。
“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一个真正的圣人,不吹大牛,不说大话,不狂妄,只是小心谨慎。关于这一点,有人拿历史上的两个人物说明一个做人的道理——“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瑞大事不糊涂”。诸葛亮一辈子的长处,成功要点,就是小心谨慎。吕端是宋朝的一个名臣,大宰相,在历史上这两个人物的处事态度,构成一副很好的对子。吕瑞这个人平常看起来糊里糊涂,马马虎虎,但是他不
是真马虎,他是大智若愚,是真精明假糊涂。他处理大事一点都不糊涂,他说:“我小事马虎,大事不糊涂。”那是自吹的话,真能够对大事不糊涂的人,小事一样看得清楚。就像一个人眼睛很亮的时候,一眼看出去,整个的场面统统都看清楚了,小地方也都看到了。
大圣人因为他不自以为是,不傲慢,不自骄,故能成为真正的伟大。所以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就是因为谨慎小心,不狂妄,不傲慢。因此,老子与孔子一样,告诉我们许多做人的名言,也涉及历史上观察人的相术。孔子在《易经》上也讲了很多,孟子也说得不少。
“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这是老子把人世间的经验累积起来,告诉我们,一个轻诺的人必定寡信。我经常告诫年轻的同学们,不可随便答允别人的请托。有人托你上街代买一块豆腐,另有个人托你带一包盐巴和糖,你都说可以,结果回来时都忘了,反而害得人菜炒不成,咖啡喝不成,误了别人的事。随便允诺所请则难守信。换句话说,观察一个人,如果是轻诺者,此人多半寡信。
历史上有“侠义道”之说,就是中国的“任侠使气”。喜欢讲义气管闲事的人又叫侠客,这类人脾气大,看不惯不公平的事,自己吃饱饭没有事,喜欢替别人抱不平,坐在家里也吹胡子瞪眼睛。这种“任侠”的人必定“使气”,因为养气不够之故。但是,一个真正“任侠”的人,一定是“重然诺”的。
比如李布,历史上写这个人“重然诺”,就是很重视承诺,你要求他一件事,他不轻易答应,只要答应就一定做到。这种任侠使气的作风演变成后来的帮会流传。现代青年喜欢谈帮会,但并不懂什么是帮会。西门町帮会,那是西门“疗”,那不是帮会。真正的所谓帮会,有个名词“三刀六眼”,就是“重然诺”。当朋友双方有意见吵架时,第三者答应出来调解,这一个答应的人,就要准备把一条命赔进去了。如果两方面不听劝解言归于好,自己抽出刀来,在大腿上插三刀对穿成六个洞眼。这三刀六眼很严重,整个帮会的人再没有不听他调解的话了。任侠使气是为什么?为了别人两方的平安和谐。
司马迁在《史记》上写的《刺客列传》,只举了荆轲这一个人的例子,其实历史上还有很多这样的事例。有人对于人家对自己的好处都不理,等到最后自己老母亲死了才对那人说,你一直对我好,我几十年都记得,为什么不理?因为还有母亲在,现在母亲过世了,我已无牵挂,现在我这条命也是你的,这叫做“重然诺”。所以为人之道,不可轻诺而寡信。人生在世,常想做很多事,帮很多人,结果一样都办不成,因为自己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论语》上面记载,子贡问孔子:“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孔子答道:“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想要布施,救天下的人,少吹牛了,救一个算一个,还算切实一点。有一些人动不动要学佛度众生,而事实上自己的太太或先生都度不了,还度什么众生呢?所以,学佛的人注意,随便发愿度一切众生,犯了一个戒,就是轻诺寡信,这是不可以的。
“多易必多难”,把天下事看得太容易了,认为天下事不难,最后,你所遭遇的困难更重。天下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都不可以随便,连对自己都不能轻诺。有些人年轻的时候想做大丈夫,救这个国家,劝他慢慢来,先救自己,有能力再扩而充之;否则自己都救不了,随便吹大牛,就是轻诺。
今天一位在国外教学回来的人感慨地说:“我们从小读书到现在,读了一辈子书,又做几十年事,对于父母所给予恩惠的这笔账,一毛钱也没有还过。”他所说的一毛钱,当然不是完全指的金钱,是说一件事情都没有做好,正如《红楼梦》贾宝玉对自己的描述,“负父母养育之恩,违师友规训之德”。许多人,甚至几乎所有的人,活了几十年都还在这两句话中,违背了老师朋友们所规训的道德,一无所成。我们年轻人都应立志,结果,几十年都没有做到自己所立的志向,这也是轻诺。所以,人生要了解,天下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
“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因为重视天下事;他不但不轻视天下事,也不轻视天下任何人。因此,才不会有困难,才能成其为圣人!
这第六十三章讲困难与容易的问题,归结起来,这一章是解释上经第十三章的原理。老子真正告诉我们的,是天下无难事,但是,要大智慧去找出容易的关键,否则都是难事,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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