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苏秦并不死心,还是提出他的见解来,这是他最初的思想,然这时的苏秦还不成熟,可是已经很会说话。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代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尧代囗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汤代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代纣,齐桓任战而伯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
他一开始就说“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我早想到你不会采用我的意思。他被拒了,还赖在那里,接着他就举出历史上许多的故事来。为了充实自己理论的内容,他引用了许多上占史,而这些历史,都证明天下是打来的。由黄帝开始,一次战争胜利,就成功了,乃至最后由王道谈到霸道,例引“齐桓公任战而伯天下”,靠战争称霸,领导了天下。然后说,有历史的证据在这里,没有一个国家不是靠战争而统一天下的,这就是苏秦的主张,以现代的另一角度来看,这就是黩武精神、侵略主义或好战思想,没有实力的强权就不会成功的。苏秦继续又说:
“古者使车毅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康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与战场。”
这一段文字,四个字一句,后来就演变成中国一种文体--骄体文--四六句,几千年来一直都用这种文体,简单明了,而包括的内容又很多。每句里都有很多的东西。试从这段中随便抽出一句来看,例如“舌弊耳聋,不见成功。”这八个字,就是今天美国基辛格这一套的政策,嘴里叫和平,你基辛格叫死了都没得用。所以我们多看自己的历史,现代的这些事情在过去的历史都有过了,道理很清楚,所以苏泰说,到了后来“废文任武”,光靠文化的政治,在国际间做不到,没有办法,只好靠战争来解决问题,于是“厚养死士”,培养敢死的人。
接着这几句话要注意。
“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王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我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事于下。”
他说只是讲理论没得用,非战争不可,为什么?任何人都想坐在家里利益就来了,不打仗而领土越来越扩充,乃至古代的三皇、五帝、五伯以及所有的明主贤君,都希望能够做到这样,不经打仗,只要内政修明,就有人来投降。但这只是理想,用道德的政治来感化人,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后不得已,都是用战争。
下面是苏秦所提的重点。这个重点对不对呢?说句老实话,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历史,都是如此,只是表面上不讲出兵而已。任何一个和平,没有一个坚强的武力在后面支持,都站不住的。所以讲军事哲学思想,苏秦的话就是:和平只有在强有力的情形下才能谈的,否则谈不到。这就是他的“宽则两军相攻”到“民服于下”一段话中的“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八个字。一个国家,对外有强有力的武力支持,对内再讲求内政的修明,这时你讲道德,人家就都听你的了;如果对外的兵力不强,再讲道德也没有用。
“今欲并天不,凌万乘,诎敌国,制海内,子元元,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忄昏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沈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最后,苏泰在这里刺激秦惠王,等于在骂他。苏秦说,根据这些历史的经验,任何国家,想统一天下都非兵不可。苏秦当然不好意思直接骂秦惠王,他说现在一般国家的嗣主们,都不懂这些大道理,都在那里忄昏、乱、迷、惑,沉溺在言语辩论上,空谈理论,所以推论起来,我看你秦惠王也是做不到的。意思说是说秦惠王也和他们一样的草包。
苏秦开始出来,游说秦惠王十次,骂也好,捧也好,终归此路不通。结果都失败了,老实说,这个时候苏秦的主张对不对?没有一点是错的,但是高明不高明?很笨!因为秦惠王智覆他的话已经讲到底了。意思是说,你这些道理我秦惠王全知道,但时机还没有成熟,还不到时候就不能打。所以苏秦这时到底还是一个书生。从这里我们又想到汉文帝时候的贾谊,他的一篇文章《过秦论》,大家应该都念过的,内容是讲汉初中国的地理环境,与政治、军事都有关系。他为什么写这篇文章,那时正是汉文帝时代政治最安定的时候,贾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学问很好,很有眼光,他已经看到天下将要乱了,汉文帝拟的几个政策有问题。他的看法并没有错,很对的,所以他向汉文帝提出这个建议,汉文帝也很服他。但后来贾谊还是不得志,死于湖南的长沙,所以后人又称他为贾长沙。历代的文人知识分子不得意,都用贾谊来比拟,尤其李商隐咏他的诗:“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是贾谊提出建议以后,文帝夜半起来忽然想到贾谊,就召见他,还特别在前面摆好一个位置等他来,表示看重他。可是当两人面对面谈话时,汉文帝却只问他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问题,所以后来历代的文人都为贾谊叫屈,这首诗最后两名就是对汉文帝不满的,对一个这样大的才人,“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半夜里把他找来,这样尊重他,却不问天下国家大事,反而讨论宗教哲学的问题了。多可怜!其实这首诗也是书呆子的话,汉文帝不跟他谈鬼神又能谈什么?贾谊的这些意见汉文帝早就知道了。汉文帝的心里是认为你这个年轻的书生,意见完全对,可是时机还没有到!贾谊的智慧到底不行,眼光还不够。所以李商隐替他抱冤屈,还是书生之见。我的看法,汉文帝对他不问鬼神又能问什么?汉文帝不能对他说时机还没有成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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