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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作者:张爱玲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书中深贬东府,但是百回"红楼梦"中宁府获罪惨重,对荣府除了带累,当然并没有加害。自一七五四本起,改荣府罪重,第七十五回一七五六年定稿誊清时新添了一条批注,解释回内大体原封不动的百回"红楼梦"原文,宁府家宴,祠堂鬼魂夜叹:"未写荣府庆中秋,却先写宁府开夜宴。未写荣府数尽,先写宁府异道(兆)。盖宁乃家宅,凡有关于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祠此,岂无得而警乎?几(凡)人先人虽远,然气远(息)相关,必有之利(理)也。非宁府之祖独有感应也。"从末句看来,显然荣府抄没的时候宁府也倒了。改抄家后荣国公世职势必革去,贾环无爵可争,也仍旧没改由东府来自相残杀。

  两府齐倒,惜春为尼更理由充足了。她这不像妙玉宦家小姐带发修行,自然被优遇。再碰上书中典型的老尼,被奴役外还要"缁衣乞食"——第二十二回惜春制灯谜批语——抛头露面。有人打听出她的来历,对她发生好奇心,买通老尼,那就需要贾芸倪二探庵打救了。

  值得注意的是探庵与狱神庙慰宝玉两回的背景都不在贾家。显然作者还没有解决荣府充公后的住的问题。其实安排一个地方让他们住还不容易?难在放弃冷落的大观园的景象,那是作者与脂砚从小萦思结想的失乐园,在心深处要它荒芜下来殉葬的。这凄凉的背景大概像主题歌一样时作时辍,贯串百回"红楼梦"的最后十来回。

  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这是最后一首: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首句有点语病,"未几春"属于下一句,是说没过几年苦日子已经骨瘦如柴了。末二句指袭人比不上绿珠,宝玉应在石崇前感到惭愧。可知百回"红楼梦"里也是袭人嫁蒋玉菡。

  第二十八回回前总批有: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庚本这些回前附叶总批,格式典型化的都是一七五四本保留的百回"红楼梦"旧批。"得同终始"也就是有始有终。批中所说的"后回",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回目也是"花袭人有始有终"。畸笏不会没看见过百回"红楼梦"里"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但是畸笏一七六七年批说他只在有一次誊清的时候看过这一回,随即一共五六回被借阅者遗失。现在我们知道内中有两回是新写的:小红茜雪狱神庙回与贾芸探庵。时间在作者生前最后两年内,可能是一七六二年初夏。

  作者自承"增删五次",但是批者都讳言改写——除了删天香楼一节情形特殊。——例如脂砚关于香菱入园的那条长批,分析得那么精密透彻,而纯是理论,与事实不符——专为香菱入园而设的薛蟠"情"赖尚荣这人物都是早本原有的,不过在改写中另起作用。

  因为绝口不提改写,批者迳将定稿的一回视为此回唯一的本子。所以畸笏只在一七六○初叶看过一次的"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是新改写的,百回"红楼梦"中的这一回根本不算。

  袭人与蒋玉菡供奉宝玉宝钗夫妇,应在荣府"子孙流散"后,才接到家中奉养。所以改写"花袭人有始有终"一回,因为此回也是背景不在荣府。此外同时遗失的两三回,想必也是百回"红楼梦"中原有的,经过改写。其余的写钜变后的若干回,情节或情调太与荣府的背景分不开,因此没动。所以这五六稿不会连贯。就连新写的狱神庙回与探庵回大概也不连贯,因为抄没后惜春出家,此后总还要经过一段时间,贾芸才去"仗义探庵"。"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后,如果原稿还在,也没再补抄,除了心绪关系,可能因为仍旧举棋不定,背景问题还没解决。

  第二十一回宝玉不理袭人等,"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庚、戚本批注: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按:上两条批有宝玉第一第二大病。]宝玉看("有"误)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靖本第六十七回回前总批如下:

  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虽眷念,却破迷关。是何必削发?青埂峰证了情缘,仍不出士隐梦。而前引即秋三中姐。("中秋三姐"?——续书人似乎看过这条批,因此写宝玉重游太虚幻境的时候是尤三姐前引。)

  靖本第七十九回批芙蓉诔有一条眉批:"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证前缘"也就是"证了情缘"。百回"红楼梦"末回回目中有"悬崖撒手"与"证前缘"。

  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中邪,癞头和尚与跛足道士来禳解,各本都批:"僧因凤姐,道因宝玉,一丝不乱。"因此凤姐临终应有茫茫大士来接引,但是宝玉出家,显然并不是渺渺真人来 度化他,而是正式到佛寺削发为僧,总做了些时和尚才有一天跟着个跛足道士飘然而去,到青埂峰下证了情缘。这样宝玉比较主动。

  宝玉那块玉本是青埂峰下那大石缩小的。第十八回省亲,正从元妃眼中描写大观园元宵夜景,插入石头的一段独白,用作者的口吻。石头挂在宝玉颈项上观察记录一切,像现代游客的袖珍照相机,使人想起依修吴德的名著"我是个照相机"——拍成金像奖歌舞片"Cbret"。

  八十回后那块玉似乎不止一次遗失,是石头记载的故事快完了,所以石头跃跃欲试的想回去。因此丢了玉并不使宝玉疯傻,像续书里一样,而是他在人间的生命就要完了。所以一再失玉有一种神秘的恐怖。贾家出事后,凤姐"扫雪拾玉",显然是丢了玉又给找了回来。省亲元妃点戏,有一出"仙缘",注:"'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甄家抄了家,甄宝玉流为乞丐,出家得了道,把宝玉再次丢了的玉送了回来,点醒了他。宝玉不久就削发为僧,人与玉一同走了。终于由渺渺真人带他到青埂峰下,也让石头"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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