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礼拜天,他又约她看电影。因为那天刚巧下雨,潆珠很高兴她有机会穿她的雨衣,便答应了。米色的斗篷,红蓝格子嵌线,连着风兜,遮盖了里面的深蓝布罩袍,泛了花白的;还有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风帽的阴影深深护着她的脸,她觉得她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幽幽地微笑着,不大说话。
天还是冷,可是这冷也变成缠绵的了,已经是春寒。不是整大块的冷,却是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从电影院出来,他们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潆珠喝了一杯可可,没吃什么东西,夸那儿的音乐真好。毛耀球说他家里有很好的留声机片子,邀她去坐一会。她本来说改天去听,出了咖啡馆,却又不愿回家,说不去不去,还是去了。
到了他房间里,老妈子送上茶来,耀球帮着她卸下雨衣,拿自己的大手绢子擦了擦上面的水。潆珠也用手帕来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脚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了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她靠着小圆台坐着,一手支着头,留声机就放在桌上,非常响亮地唱起了《蓝色的多瑙河》。耀球问她:“可嫌吵?”
潆珠笑着摇头,道:“我听无线电也是这样,喜欢坐得越近越好,人家总笑我,说我恨不得坐到无线电里头去!”坐得近,就仿佛身入其中。华尔滋的调子,摇摆着出来了,震震的大声,惊心动魄,几乎不能忍受的,感情上的蹂躏。尤其是现在,黄昏的房间,渐渐暗了下来,唱片的华美里有一点凄凉,像是酒阑人散了。潆珠在电影里看见过的,宴会之后,满地绊的彩纸条与砸碎的玻璃杯,然而到后来,也想不起这些了。
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潆珠怕了起来,她盯眼望着耀球的脸,使她自己放心,在灰色的余光里,已经看不大清楚了。耀球也看着她,微笑着,有他自己的心思。潆珠喜欢他这时候的脸,灰苍苍的,又是非常熟悉的。
她向他说:“几点钟了?不早了罢?”他听不见,凑过来问:“唔?”随即把一只手掌搁在她大腿上。她一怔,她极力要做得大方,矫枉过正了,半天也没有表示,假装不觉得。后来他慢慢地摩着她的腿,虽然隔了棉衣,她也紧张起来。她站起来,还是很自然的,说了一句:“听完了这张要走了。”拢拢头发,向穿衣镜里窥探了一下,耀球也立起来,替她开灯。
灯光照到镜子里,照见她的脸。因为早先吃喝过,嘴上红腻的胭脂蚀掉一块,只剩下一个圈圈,像给人吮过的,别有一种诱惑性。
耀球道:“反面的很好呢,听了那个再走。”音乐完了,他扳了扳,止住了唱片。忽然他走过来,抱住了她,吻她了。潆珠一只手抵住他肩膀,本能地抗拒着,虽然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他搂得更紧些,他仿佛上上下下有许多手,潆珠觉得有点不对,这回她真地挣扎了,抽脱手来,打了他一个嘴巴子。她自己也像挨了个嘴巴似的,热辣辣的,发了昏,开门往下跑,一直跑出去。在夜晚的街上急急走着,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还是大义凛然地,浑身炽热,走了好一段路,方才感到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寒冷。雨还在下。她把雨衣丢在他那儿了。
姑奶奶有一天到匡家来——差不多一个月之后了——和老太太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听了正生气呢,仰彝推门进来,紫微见他穿着马裤呢中装大衣,便问:“你这个时候到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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