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听了毛耀球的住址,亲自送去的。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后面的一个虚堂里。她猜着他午饭后不会在家的,特地拣那个时候送去。在楼底下问毛先生,楼底下说他住在二楼,他大约是三房客。她上楼去,一个老妈子告诉她毛先生出去了,请她进去坐,她说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进去了。似乎是全宅最讲究的一间房,虽然相当大,还是显得挤,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柜梳妆台,男性化的,只是太随便,棕绿毛绒沙发椅上也没罩椅套,满是泥痕水渍。潆珠也没好意思多看,把带来的礼物放在正中的圆台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个大裂子,底下压了几张明星照片。她问老妈子:“毛先生现在不在前面店里罢?”老妈子道:“不会在店里的,店一直要关到年初五呢。”潆珠考虑着,新年里到人家家里来,虽然小姐们用不着赏钱,近来上海的风气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给赏钱的了,可是这老妈子倒不甚计较的样子,一路送她下去,还说:“小姐有空来玩,毛先生家里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欢一个人住在外面,亏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潆珠走到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黄漆的排门,二层楼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红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后微弱的太阳里,新得可爱。她心里又踏实了许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礼物带了来,逼着她收下,她又给他送了回去。末了还是拿了他的。现在她在她母亲前也吐露了心事。她父亲排行第十,他们家乡的规矩,“十少爷”嫌不好听,照例称作“全少爷”,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全少奶奶年纪还不到四十,因为忧愁劳苦,看上去像个淡白眼睛的小母鸡。听了她的话,十分担忧,又愁这人来路不正,又愁门第相差太远,老太爷老太太跟前通不过去,又愁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将来要懊悔,没奈何,只得逐日查三问四,眼睁睁望着潆珠。妹妹们也帮着向同学群中打听,发现有个朋友的哥哥从前在大沪中学和毛耀球同过学,知道他父亲的确是开着个水电材料店,有几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干。有了这身份证,大家都放了心。潆珠见她母亲竟是千肯万肯的样子,反而暗暗地惊吓起来,仿佛她自己钻进了自己的圈套,赖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场电影之后,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饭,恐怕回来晚了祖母要问起。他等不及下个礼拜天,又约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明天是祖母的生日。她告诉他:“家里有事。”磨缠了半天,但还是答应了他。对别人,她总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惊人的意志力与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话有那么多!对他说‘不’简直是白说吗!逼得我没有法子!”
讲好了他到药房里来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药房里来了个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说:“对不起,有个毛耀球,请问你,他可是常常到这儿来?我到处寻他呀!我说我要把他的事到处讲,嗳——要他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转问潆珠:“什么?她要什么?”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后,小声道:“不晓得是个什么人。”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话,只管滔滔不绝说下去道:“你这位太太,你同他认识的,我要你们知道毛家里他这个人!不是我今天神经病似的凭空冲来讲人家坏话,实在是,事到如今——”她从线呢手笼里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仓促间却把手笼凑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场里认识的,要正式结婚,他父亲是不答应的,那么说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里有他母亲代他瞒着。就住在他那个店的后面,已经有两年了。慢慢的就变了心,不拿钱回家来,天天同我吵,后来逼得我没法子,说:‘走开就走开!’我一赌气搬了出来,可是,只要有点办法,我还是不情愿回到舞场里去的呀!拖了两个月,实在弄不落了,看样子不能不出来了,但我忽然发现肚里有小囝了。同他有了孩子,这事体又两样。所以我还是要找他——找他又见不到他——”她那粗哑喉咙,很容易失去了控制,显得像个下等人,越说越高声,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笼挡着脸,把头左右摇着,面颊挨在手背上擦擦汗。一张凹脸,筚发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开在脸的四周,更显得脸大。她背亮站着,潆珠只看见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两鬓的筚发里稀稀漏出一丝丝的天光。潆珠的第一个感觉是惶恐,只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让人看见,护住她,护住毛耀球。人家现在更有得说了!母亲第一个要骂出来:“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行?”征求大家的意见,再热心的旁边人也说:“我看不大好!”
这时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报纸走过来了,夫妻两个皱眉交换了几句德国话,格林白格太太很严重地问潆珠:“她找谁?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个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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