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春秋 战国 西汉 东汉 西晋 东晋 南朝 北朝 五代 北宋 南宋 西夏
三十六
作者:林语堂 (中华人民共和国) 收藏

 


  我们已处于进退维谷左右为难之时代矣。

  摩西与孔子对于行为的规范均与以宗教的意味,洵智慧的办法也。但在现代社会中我们既不能产生一个摩西或一个孔子,我们惟有走广义的神秘主义的一途,例如老子所倡导的那种。以广义言之,神秘主义乃为尊重天地之间自然的秩序,一切听其自然,而个人融化于这大自然的秩序中是也。

  道教中的“道”即是此意。它含义之广是以包括近代与将来最前进的宇宙论。它既神秘而且切合实际。道家对于唯物论采宽纵的态度。以道家的说法看来,唯物主义并不邪恶,只是有点呆气而已。而对于仇恨与妒忌则以狂笑冲散之。对于恣意豪华之辈道教教之以简朴;对于度都市生活者则导之以大自然的优美;对于竞争与奋斗则倡虚无之说刚克柔之理以救济之;对于长生不老之妄想,则以物质不灭宇宙长存之理以开导之。对于过甚者则教之以无为宁静。对于创造事业则以生活的艺术调和之。对于刚则以柔克之。对于近代的武力崇拜,如近代的法西斯国家,道教则谓汝并非世间惟一聪明的家伙,汝往前直冲必一无所得,而愚者千虑必有一得,物极则必反,拗违此原则者终必得恶果。至于道教努力和平乃自培养和气着手。

  在其他方面宗教的改革,我想结果是不会十分圆满的。我对宗教下的定义,方才已说了,是对于生命的崇敬心。凡是信仰总是随时变迁的。信仰便是宗教的内容,故宗教的内容必随时而异。

  宗教的信条亦是无时不变的。“遵守神圣的安息日”此教条往昔视为重大非凡,不得或违,在今人看来则殊觉无关紧要。时处今日,来一条“遵守神圣的国际条约!”的信条,这倒于世有益不浅。“别垂涎邻居的东西”这条教条,本含义至广,然另立一条“别垂涎邻国的领土”而以宗教的热诚信奉之,则较妥善多多,并更为有力量矣。“勿得杀人”的下面再加“并不得杀邻国的人”这几个字,则更为进步了。这些信条,本该遵守,然事实上则并不。于现代世界中创造一个包含这些信条的宗教殊非易事。我们是生存在国际的社会中,然而没有一个国际的宗教。

  我们乃是活在一个冷酷的时代中。今人对于自己及人类,比一百五十年前法国的百科字典家还悲观无信念。与昔相较,我们愈不信奉自由平等博爱了。我们真愧对狄德罗及达·郎贝耳诸人。国际道德从没如今这样坏过。“把这世界交给一九三○——一九三九年的人们真是倒霉!”将来的历史家必是这么写的。只以人杀人一端而论,我们直是处于野蛮时代。野蛮行为加以机械化敢不是野蛮行为了么?处于这个冷酷的时代惟有道家超然的愤世嫉俗主义是不冷酷的。然而这个世界终有一天自然而然的会变好的。目光放远点,你就不伤心了。

  六、从人文主义回到基督信仰

  许多人问我,为什么多年来自认为无宗教信仰的我,现在又回到了基督教的信仰。

  要我解答颇不容易,因为宗教的本质是很偏向于个人的。但我相信许多人在寻找一种可满意的宗教时,曾遭遇和我相同的困难。一个有思想的人若处在漫无目标的信仰中——不管称它为哲学或宗教——来了解自己,以及自己的动机、行为和归宿。

  三十多年来我唯一的宗教乃是人文主义:相信人有了理性的督导已很够了,而知识方面的进步必然改善世界。可是观察二十世纪物质上的进步,和那些不信神的国家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我现在深信人文主义是不够的。人类为着自身的生存,需与一种外在的、比人本身伟大的力量相联系。这就是我回归基督教的理由。我愿意回到那由耶稣以简明方法传布出来的上帝之爱和对它的认识中去。

  为着说明我的立场,我想应该叙述一点自己的背景。我是一个第三代的基督徒,父亲是长老会牧师,在闽南离海岸约六十里一个偏僻山谷中的小乡村传道。在那里我过着非常愉快的童年——靠近上帝和它的伟大创造。我所接触的世界何等美丽,综错山峰上的灿烂行云,夕阳底下的淡灰色草原,溪间流水所发出潺潺水声……我所以提起这些,乃是因为这些记忆和我的宗教信仰颇有关系。它们使我厌恶一切造作、复什、和人为的琐碎事物。

  第二件事是我童年时代的家庭生活。我们家宗教气氛非常浓厚,充满着基督教的纯洁和爱,以及追求学问的热心。说来也许难以叫人相信,在那样偏僻的小乡村中,而且是当慈禧太后还统治着中国的时代,我父亲却告诉我关于柏林大学和牛津大学了,且半开玩笑地说希望有一天我能到这些大学念书。我们一家人都很会做梦!

  我到上海进大学之初,自愿选修神学,准备参加教会工作。可是神学上的许多花枪很使我厌烦。我虽然相信上帝,却反抗教条,于是我离开了神学和教会。爱默生所说的一句话很可以描写我那时的情况:“你不可能藉死的公式认识上帝,但从花园小径走去或者可达。”那时我离开了教会,在花园中徘徊,寻找那可通的途径。

  另一叫我倾向于我不要宗教的力量,这时也活动起来。大学毕业后我到北京清华大学教书。和许多教会学校出身的学生一样,我对于中国民俗非常生疏。我幼年时就熟识约书亚的号筒吹倒耶利哥城垣的故事,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孟姜女哭塌了一段长城的故事。来到这历史性的古都,又接触了真实的中国社会,这才对自己的无知深觉惭愧,于是埋头研究中国文学哲学,对教会给我的教育及其他一切均生反感。

  记得我之决意脱离宗教是在一位同事谈话之后。他根据儒家的人本观念说,“只因我们是人,所以我们得做好人。”孔夫子提倡礼、忠恕、责任心,和对人生的严肃态度。他相信人的智能,也相信人藉着教育的力量,可以达到完美境界。这种哲学和欧洲的人文主义颇相似,现在成为我自己的哲学了。

  许多年来我满足于这种哲学,相信人的理性足够改善自己及改善世界。可是在我的生活中,从思想和经验所得,对此渐生疑念。我看出人的自信心的增加并不使他成为更好的人,他可能比前机智,但是比那站立在上帝面前的人,他是一天天减少谦让温和的气质了。现代史指示我们,人沦入于野蛮的危险性何等之大,尽管物质生活和技术知识是很进步的。

  我对人文主义的信仰既逐渐减退,因此常常自问,有没有一种宗教可以满足那些受过现代教育的人?

  东方有许多卓越的道德学说和宗教,其中重要的有佛教和道教。但这两种宗教都不能解答我的问题。佛教以慈悲为本,认为这感觉世界不过一幻景耳,而人生的一切都是至堪悲悯的。对来生的盼望和对今世的逃避——各种宗教都含此种成分——几乎是佛教最牢不可破的观念。

  道教提倡一种对那虚幻、无名、不可捉摸而却无所不在的“道”的崇敬,而这“道”就是天地主宰,他的法则神秘地和必然地管辖着宇宙。道教所主张的谦虚和新约《圣经》中的登山宝训颇为相近。道教的先知老子确是一位杰出教师,可是它那回复自然和拒绝进步的本质对于解决现代人的问题不会有什么贡献。

  我想这时期我已不知不觉地倾向于童年时代的基督教信仰了。可是那教条式的说教使我难以听见信仰的心声,相信有许多现代人交互同感。我的内人无论同我旅行到什么地方总是要上礼拜堂去的,有时我陪她同去,但往往又因听见那些不甚高明的证道演讲而失望回来,以后就不想再去了。我正走在十字路口不知往何处去。某一礼拜天在纽约,内人又劝我陪她同往礼拜。这回是我的转机了。当天所听见的证道内容丰富,令人兴奋,台上牧师并不耍神学上的花枪,却深刻而富启发性地道出基督教信仰的一个基本要点——永生。从此以后我每礼拜都上那礼拜堂去,内心殊觉喜慰,自自然然地,未经与家人商议,我恢复了对基督的信仰。

  现在我重新体会到耶稣那简明、纯朴,可敬畏而发人深省的教训。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说过像耶稣所说的话,也没有人以这样的爱心说话:“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历史上也没有人能说出如此美丽的话:“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做比拟的教训!”天地之主这样说,怎不使人油然生敬畏之心呢?

  上帝已不再是虚幻的,它已从耶稣基督身上具体地表现了出来。这就是宗教,完整而纯粹,绝对不是一种假设。没有任何一种宗教能给予这种从上帝而来的亲切感力。建立个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乃是基督教的无比贡献。

  人往往企图以自己的思想及形式加在纯朴的真理上面。那些希望接近基督福音之无比能力的人,往往要与那些蒙蔽这能力的教条相抗拒。我想现代所累积的关于宗教的学问,很可以和耶稣时代的律法及先知的学说相竞赛。耶稣为我们清除了这一切,把纯朴真理的核心指示我们,命令我们爱上帝和爱邻舍,以后又补充说:“一切律法和先知的话都包括在这两条诫命中了”。

  现在我不再询问有没有一种能使那受现代教育的人得到的满足的宗教。我的搜寻已告终结,我已回到家中了。


分享到:
上一篇: 三十五
下一篇: 三十八
相关内容

评论 0 条 / 浏览 834

点击获取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