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地底老妇(5)
裘千尺叹了口长气,说道:“此处虽然深陷地底,但要出去却也不难。”向杨过望了一眼,说道:“你心中定然在想,既然出去不难,何以枯守在此?唉,我手足筋脉早断,周身武功全失了啊。”杨过早便瞧出她手足的举动有异,绿萼却大吃一惊,问道:“你从上面这洞里掉下来跌伤的吗?”裘千尺森然道:“不是!是给人害的。”绿萼更是吃惊,颤声道: “妈,是谁害你的?咱们必当找他报仇。”
裘千尺嘿嘿冷笑,道:“报仇?你下得了这手麽?挑断我手足筋脉的,便是公孙止。”
绿萼自从一知她是自己母亲,心中即已隐隐约约的有此预感,但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终究还是全身剧烈一震,问道:“为……为甚麽?”
裘千尺向杨过冷然扫了一眼,道:“只因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哼,只因我害死了公孙止心爱的女人。”说到这里,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绿萼心中害怕,与母亲稍稍离开,却向杨过靠近了些。一时之间,石窟中寂静无声。
裘千尺忽道:“你们饿了罢?这石窟中只有枣子裹腹充饥。”说著四肢著地,像野兽般向前爬去,行动甚是迅捷。绿萼与杨过看到这番情景,均感凄惨。裘千尺却是十多年来爬得惯了,也不以为意。绿萼正待抢上去相扶,已见她伏在一株大枣树下。
也不知何年何月,风吹枣子,从头顶洞孔中落下一颗,在这石窟的土中抽芽发茎,生长起来,开花结实,逐渐繁生,大大小小的竟生了五六十株。当年若不是有这麽一颗枣子落下,即或落下而不生长成树,那麽杨过与公孙绿萼来到这石窟时将只见到一堆白骨。谁想得到这具骸骨本是一位武林异人?绿萼自更不会知道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裘千尺在地下捡起一枚枣核,放入口中,仰起头来吐一口气,枣核向上激射数丈,打正一根树干,枝干一阵摇动,枣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数十枚来。
杨过暗暗点头,心道:“原来她手足断了筋脉,才逼得练成这一们口喷枣核的绝枝,可见天无绝人之路,当真不假。”想到此处,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绿萼检起枣子,分给母亲与杨过吃,自己也吃了几枚。在这地底的石窟之中,她款客奉母,举止有序,俨然是个小主妇的模样。
裘千尺遭遇人生绝顶的惨事,心中积蓄了十馀年的怨毒,别说她本来性子暴躁,便是一个温柔和顺之人,也会变得万事不近人情,但母女究属天性,眼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女儿出落得这般明艳端丽,动静合度,怜爱的柔情渐占上风,问道:“公孙止说了我甚麽坏话?”
绿萼道:“爹爹从来不提妈的事,小时候我曾问他我像不像妈?又问他,妈是生甚麽病死的。爹爹忽地大发脾气,狠狠的骂了我一顿,吩咐我从此不许再提。过了几年我再问一次,他又是板起脸斥责。”裘千尺道:“那你心中怎麽想?”绿萼眼中珠滚动,道:“我一直想,妈妈必定又是美貌,又是和善,爹爹跟你恩爱得不得了,因此你死了之後,旁人提到了你,他便要伤心难过,是以後来我也就不敢再问。”
裘千尺冷笑道:“现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你妈妈既不美貌,又不和气,却是个凶狠恶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还是没见到我的好。”绿萼伸出双臂搂住她脖子,柔声道:“妈,你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模一样。”转头向杨过道:“杨大哥,我妈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这两句话问得语含至诚,在她心中,当真以为母亲乃是天下最好的妇人。
杨过心想:“她年轻时或许美貌,现今还说甚麽好看?待你或许不错,对我就未必安著甚麽好心。”但绿萼既然这麽问,只得应道:“是啊,你说的对。”
但他话中语气就远不及绿萼诚恳,裘千尺一听便知,心道:“天可怜见,让我和女儿相会,今日她心中虽满是孺慕之情,但难保永是如此,我的一番含冤苦情,须得跟她说个明明白白。”於是说道:“萼儿,你问我为何身陷在此?为甚麽公孙止说我已经死了,你好好坐著,我慢慢说给你听罢。”
裘千尺缓缓的道:“公孙止的祖上在唐代为官,後来为避安史之乱,举族迁居在这幽谷之中。他祖宗做的是武官,他学到家传的武艺,固然也可算得是青出於蓝,但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传的。”杨过和绿萼同时“啊”了一声,颇感出於意料之外。
裘千尺傲然道:“你们幼小,自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哼,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便是我的亲兄长。杨过,你把铁掌帮的情由说些给萼儿听。”杨过一怔,道:“铁掌帮?弟子孤陋寡闻,实不知铁掌帮是甚麽。”
裘千尺破口骂道:“你这小子当面扯谎!铁掌帮威名振於大江南北,与丐帮并称天下两大帮会,你怎能不知?”杨过道:“丐帮嘛,晚辈倒听见过,这铁掌帮……”裘千尺急了,骂道:“嘿嘿,还亏你学过武艺,连铁掌帮也不知道……”绿萼见母亲气得面红耳赤,插口劝道:“妈,杨大哥还不到二十岁,他从小在深山中跟师父练武,武林中的事情不大明白,也是有的。”裘千尺不去理她,自管呶呶不休。
二十年前,铁掌帮在江湖上确是声势极盛,但二次华山论剑之时,帮主铁掌水上飘裘千仞皈依佛门,拜一灯大师为师,铁掌帮即风流云散。当铁掌帮散伙之时,杨过刚刚出世,後来没听旁人提及,他自是不知。实则他母亲穆念慈,便是在铁掌帮总舵的铁掌峰上失身於他父亲杨康,受孕怀胎,世上才有他杨过。此时裘千尺说起,他竟瞠目不知所对。裘千尺在绝情谷中僻处已近三十年,江湖上的变动全没听闻,只道铁掌帮称雄数百年,现下定是更加兴旺,听杨过居然说连“铁掌帮”三字也不知道,自是要暴跳如雷了。
杨过给她毫无来由的一顿乱骂,初时强自忍耐,後来听她越骂越不成话,怒气渐生,要待反唇相稽,刺她几句,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只见绿萼凝视著他,眼中柔情款款,脸上满是歉然之色。杨过心中一软,脸上伯个无可奈何之状,心下反而油然自得起来,暗想:“你妈妈越是骂得凶,你自是越加对我好。老太婆的唠叨是耳边风,美人的柔情却是心上事。”心下一宽,脑子特别机灵,忽地想起:“完颜萍姑娘的武功与那公孙止似是一路,她又说学的是铁掌功夫,料想与铁掌帮帮必有干系。”闭目一想,於完颜萍与耶律齐对战时所便的拳法刀法还记得七八成,至於与公孙止连斗数场,还只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於他的身形出手更是记得清晰,当即叫道:“啊哟,我记起啦。”裘千尺道:“甚麽?”
杨过道:“三年之前,我曾见一位武林奇人与十八名江湖好汉动手,他一人空手对敌十八人,结果对方九人重伤,九人给他打死了,这位武林奇人听说便是铁掌帮的。”裘千尺急问:“那人是怎麽一副模样?”杨过信口开河:“那人头是秃的,约莫六十来岁,红光满面,身材高大,穿件绿色袍子,自称姓裘……”裘千尺突然喝道:“胡说!我两位哥哥头上不秃,身材矮小,从来不穿绿色衣衫。你见我身高头秃,便道我哥哥也是秃头麽?”
杨过心中暗叫:“糟糕!”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别心急,我又没说那人是你哥哥,难道天下姓裘的都须是你哥哥?”裘千尺给他驳得无言可说,问道:“那你说他的武功是怎样的?”
杨过站起身来,将完颜萍的拳法演了几路,再混入公孙止的身法掌势,到後来越打越顺手,石窟中掌影飘飘,拳风虎虎,招式虽有点似是而非,较之完颜萍原来的掌法却已高了不知多少。完颜萍拳法中疏漏不足之处,他身随意走,尽都予以补足,举手抬足,严密浑成,而每一掌劈出,更特意多加上几分狠劲。
裘千尺看得大悦,叫道:“萼儿,萼儿,这正是我铁掌帮的功夫,你仔细瞧著。”杨过一面打,裘千尺口讲指划,在旁解释拳脚中诸般厉害之处。杨过暗暗好笑,心道:“再演下去,便要露出马脚来了。”於是收势说道:“打到此处,那位武林奇人已经大胜,没再打下去了。”裘千尺十分欢喜,道:“许多招式你都记错了,手法也不对,但使到这样,也已经挺不容易。那武林奇人叫甚麽名字?他跟你说些甚麽?”杨过道:“这位奇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大胜之後,便即飘然远去。我只听那九个伤者躺在地下互相埋怨,说铁掌帮的裘老爷子也冒犯得的?可不是自己找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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