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罗甸一军深壁垒 滇池千顷沸波涛
韦小宝晚饭过后,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踱到建宁公主房中。公主早等得心焦,怒道:“怎么到这时候才来?”韦小宝气忿忿的道:“你公公拉住了我说话,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语,我跟他争辩了半天。若不是牵记着你,我这时候还在跟他争呢。”公主道:“他说甚么了?”韦小宝道:“他说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心里很不舒服。我说皇上若有疑心,怎会让公主下嫁你的儿子?他说皇上定是不喜欢你,有意坑害你。”公主大怒,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这老乌龟胡说八道,我去扯下他的胡子来。你叫他快快来见我。”韦小宝也是满脸怒容,骂道:“他奶奶的,当时我就要跟他拚命。我说:皇上最喜欢公主不过。公主又貌美,又伶俐,你儿子哪一点儿配得上了?我又说:你胆敢说这等话,公主不嫁了,我们明天立刻回北京去。像公主这等人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争着要娶她为妻。我心里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我实在想跟老乌龟说:我韦小宝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公主登时眉开眼笑,说道:“对,对!你干么不跟他说?小宝,咱们明日就回北京去。我去跟皇帝哥哥说,非嫁了你不可。”韦小宝摇头道:“老乌龟见我发怒,登时软了下来,说他刚才胡言乱语,不过说笑,千万不可当真,更加不可传入公主的耳里。我说,我姓韦的对皇上和公主最是忠心不过,从来不敢有半句话瞒骗皇上和公主。”
公主搂住他脖子,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说道:“我早知你对我十分忠心。”韦小宝也吻她一下,说道:“老乌龟慌了,险些儿跪下来求我,又送了两把罗刹人的火枪给我,要我一力为他遮掩。”说着取出火枪,装了火药铁弹,让公主向花园中发射。公主依法开枪,见这火枪一声巨响,便轰断了一根大树枝,伸了伸舌头,说道:“好厉害!”
韦小宝道:“你要一支,我要一支,两根火枪本来是一对儿。”公主叹道:“两根火枪一雌一雄,并排睡在这木盒儿里,何等亲热?一分开,两个儿都孤零零的十分凄凉了。我不要,还是你一起收着罢。”说这话时,想到皇帝旨意毕竟不可更改,自己要嫁韦小宝,终究是一句虚话罢啦。
韦小宝搂住了她着意慰抚,在她耳边说些轻薄话儿。公主听到情浓处,不禁双颊晕红,吃吃而笑。韦小宝替她宽衣解带,拉过锦被盖住她赤裸的身子,心想:“怎地大汉奸的手下还不放火?最好他们冲到这里来搜查,撞见了公主赤身裸体,公主便可翻脸发作。”
他坐在床沿,轻轻抚摸公主的脸蛋,竖起了耳朵倾听屋外动静。公主鼻中唔唔作声,昵声道:“我……我这可要睡了。你……你……”耳听得花园里已打初更,韦小宝正自等得不耐,突然间锣声镗镗嫌诏,有十余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公主一惊坐起,搂住韦小宝的脖子,颤声问道:“走水?”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定是老乌龟放火,要烧死你我二人灭口,免得泄漏了他今日的胡话。”公主更加惊慌,问道:“那……那怎么办?”韦小宝道:“别怕。韦小宝赤胆忠心,就是性命不保,也要保卫我的亲亲好公主平安周全。”轻轻挣脱了她搂抱,走到房门口,如见有人冲来,自己可先得走出公主卧房。但听得人声鼎沸,四下里呐喊声起:“走水!走水!快去保护公主。”韦小宝往窗外张去,只见花园中十余人快步而来,心想:“大汉奸这些手下人来得好快。他们早就进了安阜园,伏在隐蔽之处,一听得火警,便即现身。”回头对公主道:“公主,没甚么大火,你不用怕。老乌龟是来捉奸。”公主颤声道:“捉……捉甚么?”韦小宝道:“他定是疑心你跟我好,想来捉奸。”说着打开了屋门,说道:“你躺在被窝里不用起身,我站在门外。倘若真有火头烧过来,我就背了你逃走。”公主大是感激,说道:“小宝,你……你待我真好。”韦小宝在门外一站,大声道:“大家保护公主要紧。”呼喝声中,已有平西王府的家将卫士飞奔而至,叫道:“韦爵爷,园子中失火,世子已亲来保护公主。”只见东北角上两排灯笼,拥着一行人过来。片刻间来到跟前,当先一人正是吴应熊。韦小宝心想:“为了搜查那蒙古大胡子,竟由小汉奸亲自出马带队,可见对大胡子十分看重,勾结蒙古、罗刹国造反之事,定然不假。”只听得吴应熊遥遥叫道:“公主殿下平安吗?”一名卫士叫道:“韦爵爷已在这里守卫。”吴应熊道:“那好极了!韦爵爷,这可辛苦你了,兄弟感激不尽。”韦小宝心道:“我辛苦甚么?我搂着公主亲热,好辛苦么?你为此而对我感激不尽吗?这倒不用客气。”
接着韦小宝所统带的御前侍卫、骁骑营佐领等也纷纷赶到。各人深夜从床上惊跳起身,都是衣衫不整,有的赤足、有的没穿上衣,模样十分狼狈,大家一听得火警,便想:“倘若烧死了公主,那是杀头的大罪。”是以忙不迭的赶来。韦小宝吩咐众侍卫官兵分守四周。张康年一扯他衣袖,韦小宝走开了几步。张康年低声道:“韦副总管,这事有诈。”韦小宝道:“怎么?”张康年道:“火警一起,平西王府家将便四面八方跳墙进来,显是早就有备。他们口中大叫救火,却到各间房中搜查,咱们兄弟喝骂阻拦也是无用,已有好几人跟他们打了架。”韦小宝点头道:“吴三桂疑心我们打他的主意,我看他要造反!”张康年吃了一惊,向吴应熊瞧去,低声道:“当真?”韦小宝道:“让他们搜查好了,不用阻拦。”张康年点点头,悄悄向北京来的官兵传令。
这时园子西南角和东南角都隐隐见到火光,十几架水龙已在浇水,水头却是射向天空,一道道白晃晃的水柱,便似大喷泉一般。韦小宝走到吴应熊身前,说道:“小王爷,你神机妙算,当真令人佩服,当年诸葛亮、刘伯温也不及你的能耐。”吴应熊一怔,道:“韦爵爷取笑了。”韦小宝道:“决非取笑。你定然屈指算到,今晚二更时分,安阜园中要起火,烧死了公主,那可不是玩的,因此预先穿得整整齐齐,守在园子之外,耐心等候。一待火起,一声令下,大伙儿便跳进来救火。哈哈,好本事,好本事。”吴应熊脸上一红,说道:“倒不是事先料得到,这也是碰巧。今晚我姊夫夏国相请客,兄弟吃酒回来,带领了卫士家将路过此地,正好碰上了园中失火。”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听说书先生说道:‘诸葛一生惟谨慎’。我说小王爷胜过了诸葛亮,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小王爷到姊夫家里喝酒,随身也带了水龙队,果然大有好处,可不是在这儿用上了么?”
吴应熊知他瞧破了自己的布置,脸上又是一红,讪讪的道:“这时候风高物燥,容易起火,还是小心些好的,这叫做有备无患。”韦小宝道:“正是。只可惜小王爷还有一样没见到。”吴应熊道:“倒要请教。”韦小宝道:“下次小王爷去姊夫家喝酒,最好再带一队泥水木匠,挑备砖瓦、木材、石灰、铁钉。”吴应熊问道:“却不知为了何用?”韦小宝道:“万一你姊夫家里失火,水龙队只是朝天喷水,不肯救火,你姊夫家不免烧成了白地。小王爷就可立刻下令,叫泥水匠给你姊夫重起高楼。这叫做有备无患啊。”
吴应熊嘿嘿嘿的干笑几声,向身旁卫士道:“韦爵爷查到水龙队办事不力,你去将正副队长抓了起来,回头打断了他们狗腿子。”那卫士奉命而去。
韦小宝问道:“小王爷,你将水龙队正副队长的狗腿子打断之后,再升他们甚么官?”吴应熊一怔,道:“韦爵爷,这句话我可又不明白了。”韦小宝道:“我可也不明白了。我想,嘿,小王爷只好再起两座太监狱,派这两个给打断了腿的正副队长去当典狱官。”吴应熊脸上变色,心想:“你这小子好厉害,卢一峰当黑坎子监狱典狱官,你竟也知道了。”当下假作不明其意,笑道:“韦爵爷真会说笑话,难怪皇上这么喜欢你。”打定主意:“回头就命人去杀了卢一峰,给这小子来个死无对证。”不久平西王府家将卫士纷纷回报,火势并未延烧,已渐渐小了下来。韦小宝细听各人言语,并未察觉打何暗语,但见吴应熊每听一人回报,脸上总微有不愉之色,显是得知尚未查到罕帖摩,不知他们使何暗号。留神察看众家将的神情,亦无所见。忽见一名家将又奔来禀报,说道火头突然转大,似向这边延烧,最好请公主启驾,以防惊动。吴应熊点了点头。韦小宝站在一旁,似是漫不在意,其实却在留神他的神色举止,只见吴应熊眼光下垂,射向那家将右腿。韦小宝顺着他眼光瞧去,见那家将右手拇指食指搭成一圈,贴于膝旁。韦小宝登时恍然:“原来两根手指搭成一圈,便是说没找到罕帖摩。说话中却无暗号。”
吴应熊道:“韦爵爷,火头既向这边烧来,咱们还是请公主移驾罢,倘若惊吓了公主殿下,那可是罪该万死。”韦小宝知道平西王府家将到处找不着罕帖摩,园中只剩下公主的卧房一处未搜,他们一不做,二不休,连公主卧房也要搜上一搜,不由得心头火起,一时童心大盛,提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一圈,在吴应熊脸前晃了几晃。这个记号一打,吴应熊固然大吃一惊,他手下众家将也都神色大变。吴应熊颤声问道:“韦……韦爵爷……,这……这是甚么意思?”韦小宝笑道:“难道这个记号的意思你也不懂?”吴应熊定了定神,说道:“这记号,这记号,嗯,我明白了,这是铜钱,韦爵爷是说要银子铜钱,公主才能移驾。”韦小宝心道:“小汉奸的脑筋倒也动得好快。”当下笑笑不答。吴应熊笑道:“铜钱银子的事,咱们是自己兄弟,自然一切好商量。”韦小宝道:“小王爷如此慷慨大方,我这里代众位兄弟多谢了。小王爷,请公主移驾的事,你自己去办罢。”笑了笑道:“你们是夫妻,一切好商量。深更半夜的,小将可不便闯进公主房里去。”心想:“就让你自己去看个明白,那蒙古大胡子是不是躲在房里。”吴应熊微一踌躇,点了点头,推开屋门,走进外堂,在房门外朗声道:“臣吴应熊在此督率人众救火,保护公主。现下火头向这边延烧,请公主移驾,以策万全。”隔了一会,只听得房内一个娇柔的声音“嗯”的一声。吴应熊心想:“你我虽未成婚,但我是额驸,名份早定,此刻事急,我进你房来,也不算越礼。这件事不查个明白,终究不妥。除我之外,旁人也不能进你房来。”当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韦小宝和百余名御前侍卫、骁骑营将官、平西王府家将都候在屋豌。过了良久,始终不闻房中有何动静。又过一会,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边嘴角,均含笑意,大家心中所想的全是同一回 事:“这对未婚夫妻从未见过面,忽然在公主闺房中相会,定是甚为香艳。不知两人要说些甚么话?小王爷会不会将公主搂在怀里,抱上一抱?亲上一亲?”只有韦小宝心中大有醋意,虽知吴应熊志在搜查罕帖摩,这当儿未必会有心情和公主亲热,但公主这骚货甚么事都做得出,是否自行去跟吴应熊亲热,那也难说得很。突然之间,听得公主尖声叫道:“大胆无礼!你……你……不可这样,快出去。”屋外众人相顾而嘻,均想:“小王爷忍不住动手了。”只听得公主又叫:“你……你不能,不能脱我衣服,滚出去,啊哟,救命,救命!这人强奸我哪!他强奸我。救命,救命!”众人忍不住好笑,均觉吴应熊太过猴急,忒也大胆,虽然公主终究是他妻子,怎可尚未成婚,便即胡来?有几名武将终于笑出声来。御前侍卫等都瞧着韦小宝,候他眼色行事,是否要保护公主,心中均想:“吴应熊这小子强奸公主,虽然无礼,但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私事。我们做奴才的妄加干预,定然自讨没趣。”韦小宝心中却怦怦乱跳:“这小汉奸为人精明,怎地如此胡闹?难道他……他真想加害公主吗?”当即大声叫道:“小王爷,请你快快出来,不可得罪了公主。”
公主突然大叫:“救命!”声音凄厉之极。韦小宝大吃一惊,手一挥,叫道:“闹出大事来啦。”抢步入屋。几名御前侍卫和王府家将跟了进去。
只见寝室房门敞开,公主缩在床角,身上罩了锦被,一双雪白的大腿露在被外,双臂裸露,显然全身未穿衣衫。吴应熊赤裸裸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下身全是鲜血,手中握着一柄短刀。众人见了这等情状,都惊得呆了。王府家将忙去察看吴应熊的死活,一探鼻息,尚有呼吸,心脏也尚在跳动,却是晕了过去。公主哭叫:“这人……这人对我无礼……他是谁?韦爵爷,快快抓了他去杀了。”韦小宝道:“他便是额驸吴应熊。”公主叫道:“不是的,不是的。他剥光了我衣衫,自己又脱了衣衫,他强奸我……这恶徒,快把他杀了。”
一众御前侍卫均感愤怒,自己奉皇命差遣,保卫公主,公主是今上御妹,金枝玉叶的贵体,却受吴应熊这小子如此侮辱,每人都可说是有亏职守。王府家将却个个神色尴尬,内心有愧。其中数人精明能干,心想事已至此,倘能在公主房中查到罕帖摩,或能对公主反咬一口,至少也有些强辞夺理的余地,当下假装手忙脚乱的救护吴应熊,其实眼光四射,连床底也瞧到了,却哪里有罕帖摩的影踪?
突然之间,一名王府家将叫了起来:“世子……世子的下身……下身……”吴应熊下身鲜血淋漓,众人都已看到,初时还道是他对公主无礼之故,这时听那人一叫,都向他下身瞧去,只见鲜血还是在不住涌出,显是受了伤。众家将都惊慌起来,身边携有刀伤药的,忙取出给他敷上。韦小宝喝道:“吴应熊对公主无礼,犯大不敬重罪,先扣押了起来,奏明皇上治罪。”众侍卫齐声答应,上前将他拉起。王府家将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吴应熊确是对公主无礼,绝难抵赖,听韦小宝这样说,只有暗叫:“糟糕,糟糕!”谁也不敢稍有抗拒之心。一名家将躬身说道:“韦爵爷开恩。世子受了伤,请韦爵爷准许世子回府医治。我们王爷必感大德。世子确是万分不是,还请公主宽宏大量,韦爵爷多多担代。”韦小宝板起了脸,说道:“这等大罪,我们可不敢欺瞒皇上,有谁担待得起?有话到外面去说,大伙儿拥在公主卧房之中,算甚么样子?哪有这等规矩?”
众家将喏喏连声,扶着吴应熊退出,众侍卫也都退出,只剩下公主和韦小宝二人。公主忽地微笑,向韦小宝招招手。韦小宝走到床前,公主搂住他肩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我阉割了他。”韦小宝大吃一惊,问道:“你……你甚么?”公主在他耳中吹了一口气,低声笑道:“我用火枪指住他,逼他脱光衣服,然后用枪柄在他脑袋上重击一记,打得他晕了过去,再割了他的讨厌东西。从今而后,他只能做我太监,不能做我丈夫了。”韦小宝又是好笑,又是吃惊,说道:“你大胆胡闹,这祸可闯得不小。”公主道:“闯甚么祸了?我这可是一心一意为着你。我就算嫁了他,也只是假夫妻,总而言之,不会让你戴绿帽做乌龟。”韦小宝心下念头急转,只是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出于意外,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公主又道:“强奸无礼甚么都是假的。不过我大叫大嚷,你们在外面都听见了,是不是?”韦小宝点点头。公主微笑道:“这样一来,咱们还怕他甚么?就算吴三桂生气,也知道是自己儿子不好。”韦小宝唉声叹气,道:“倘若他给你一刀割死了,那可如何是好?”公主道:“怎么会割死?咱们宫里几千名太监,哪一个给割死了?”韦小宝道:“好,你一口咬定,是他强奸你,拿了刀子逼你。你拚命抗拒,伸手推他。他手里拿着刀子,又脱光了衣服,就这样一推一挥,自己割了去。”
公主埋首锦被,吃吃而笑,低声道:“对啦,就这样说,是他自己割了的。”韦小宝回到房外,将吴应熊持刀强逼、公主竭力抗拒、挣扎之中吴应熊自行阉割之事,低声向众侍卫说了。众人无不失惊而笑,都说吴应熊色胆包天,自遭报应。有几名吴应熊的家将留着探听动静,在旁偷听到后,都是脸有愧色。安阜园中闹了这等大事出来,王府家将迅即扑灭火头,飞报吴三桂,一面急传大夫,给吴应熊治伤。御前侍卫将吴应熊受伤的原因,立即传了开去,连王府家将也是众口一词,都说皆因世子对公主无礼而起。各人不免加油添酱,有的说听到世子如何强脱公主衣服;有的说世子如何手持短刀,强行威迫。至于世子如何惨遭阉割,各人更是说得活龙活现,世子怎么用刀子架在公主颈中,公主怎么挣扎阻挡,怎么推动世子手臂,一刀挥过,就此糟糕,种种情状,皆似亲眼目睹一般。说者口沫横飞,连说带比;听众目瞪口呆,不住点头。过得小半个时辰,吴三桂得到急报,飞骑到来,立即在公主屋外磕头谢罪,气急败坏的连称:“罪该万死!”韦小宝站在一旁,愁形于色,说道:“王爷请起,小将给你进去探探公主的口气。”
吴三桂从怀中掏出一把翡翠珠玉,塞在他手里,说道:“韦兄弟,小王匆匆赶来,没带银票,这些珠宝,请你分赏给各位侍卫兄弟。公主面前,务请美言。”
韦小宝将珠宝塞还他手中,说道:“王爷望安,小将只要能出得到力气的,决计尽力而为,暂且不领王爷的赏赐。这件事实在太大,不知公主意思如何。唉,这位公主性子高傲,她是三贞九烈、娇生惯养的黄花闺女,便是太后和皇上也让她三分,世子实在……实在太大胆了些。”吴三桂道:“是,是。韦兄弟在公主跟前说得了话,千万拜托。”
韦小宝点点头,脸色郑重,走到公主屋门前,朗声说道:“启禀公主:平西王爷亲来谢罪,请公主念他是有功老臣,从宽发落。”吴三桂低声道:“是,是!老臣在这里磕头,请公主从宽发落。”过了半晌,公主房中并无应声,韦小宝又说了一遍,忽听得砰的一声,似是一张凳子倒地。韦小宝和吴三桂相顾惊疑。只听得一名宫女叫了起来:“公主,公主,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吴三桂吓得脸都白了,心想:“公主倘若自尽而死,虽然眼下诸事尚未齐备,也只有立刻举兵起事了。逼死公主的罪名,却如何担当得起?”但听房中几名宫女哭声大作。一名宫女匆匆走出,哭道:“韦……韦爵爷,公主殿下悬梁自尽,你……你快来救……救……”韦小宝踌躇道:“公主的寝殿,我们做奴才的可不便进去。”吴三桂轻轻推他背心,说道:“事急从权,快救公主要紧。”转头对家将道:“快传大夫。”说着又在韦小宝背上推了一把。韦小宝抢步进房,只见公主躺在床上,七八名宫女围着哭叫。韦小宝道:“我有内功,救得活公主。”众宫女让在一旁。只见公主双目紧闭,呼吸低微,头颈里果然勒起了一条红印,梁上悬着一截绳索,另有一截放在床头,一张凳子翻倒在地,韦小宝心下暗笑:“做得好戏!这骚公主倒也不是一味胡闹的草包。”抢到床边,伸指在她上唇人中重重一捏。公主嘤的一声,缓缓睁开眼来,有气没力的道:“我……我不想活了。”韦小宝道:“公主,你是万金之体,一切看开些。平西王在外边磕头请罪。”公主哭道:“你……你叫他将这坏人快快杀了。”韦小宝以身子挡住了众宫女的眼光,伸手入被,在她腰里捏了一把。公主就想笑了出来,强行忍住,伸指甲在他手臂上狠狠一戳,大声哭道:“我不想活了,我……我今后怎么做人?”吴三桂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得公主的哭叫之声,得悉她自杀未遂,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听她哭叫“今后怎么做人”,心想:“这事也真难怪她着恼。小两口子动枪动刀也罢了,别的地方甚么不好割,偏偏倒霉,一刀正好割中那里。应熊日后就算治好,公主一辈子也是守活寡了。眼前只有尽力掩护,别张扬出去。”过了半晌,韦小宝从屋里出来,不住摇头。吴三桂忙抢上一步,低声问道:“公主怎么说?”韦小宝道:“人是救过来了。只是公主性子刚强,说甚么也劝不听,定要寻死觅活。我已吩咐宫女,务须好好侍候公主,半步不可离开。王爷,我担心她服毒。”吴三桂脸色一变,点头道:“是,是。这可须得小心提防。”韦小宝低声道:“王爷,公主万一有甚么三长两短,小将是皇上差来保护公主的,这条小命那也是决计不保的了。到那时候,王爷你可得给我安排一条后路。”吴三桂一凛,问道:“甚么后路?”韦小宝道:“这句话现下不能说,只盼公主平安无事,大家都好。不过性命是她的,她当真要死,阻得她三四天,阻不了十天半月。小将有一番私心,只盼公主早早嫁到你王府之中,小将就少了一大半干系啦。”
吴三桂心头一喜,说道:“那么咱们赶快办理喜事,这是小儿胡闹,闯出来的祸,韦兄弟一力维持,小王已是感激不尽,决不能再加重韦兄弟肩上的担子。”压低嗓子问道:“只不知公主还肯……还肯下嫁么?”心想:“我儿子已成废人,只盼公主年幼识浅,不明白男女之事,刚才这么一刀,她未必知道斩在何处,胡里胡涂的嫁了过来,木已成舟,已无话可说,说不定她还以为天下男子都是这样的。”
韦小宝低声道:“公主年幼,这种事情是不懂的,她是尊贵之人,也说不出口。”吴三桂大喜,心想:“英雄所见略同。”随即转念:“他妈的,这小子是甚么英雄了,居然跟我相提并论?”说道:“是,是。咱们就是这么办。刚才的事,咱们也不是胆敢隐瞒皇上。不过万岁爷日理万机,忧心国事,已是忙碌之极,咱们做奴才的忠君爱国,可不能再多让皇上操心。太后和皇上钟爱公主,听到这种事情,只怕要不快活。韦兄弟,咱们做官的要诀,是报喜不报忧。”韦小宝一拍胸膛,又弹了弹自己帽子,慨然道:“小将今后全仗王爷栽培提拔,这件事自当拚了小命,凭着王爷吩咐办理。”吴三桂连连称谢。韦小宝道:“不过今晚之事,见到的人多,倘若有旁人泄漏出去,可跟小将没有干系。”
吴三桂道:“这个自然。”心中已在筹划,怎地点一枝兵马,假扮强盗,到广西境内埋伏,待韦小宝等一行回京之时,一古脑儿的将他们都杀了。广西是孙延庆的辖地,他妻子孔四贞是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儿,太后收了她为干女儿,封为和硕格格,朝廷甚是宠幸。治境不靖、盗贼戕官的罪名,就由孔四贞去担当罢。韦小宝虽然机灵,究不及吴三桂老谋深算,见他心有所思,只道他还在担心此事泄漏于外,笑道:“王爷放心,小将尽力约束属下,命他们不得随口乱说。”
吴三桂道:“韦兄弟今日帮了我这个大忙,那不是金银珠宝酬谢得了的。不过韦兄弟统带的官兵不少,要塞住他们的嘴巴,总得让小王尽些心意,回头就差人送过来。”韦小宝道:“这就多谢了。只不知世子伤势怎样,咱们去瞧瞧,只盼伤得不重才好。”
吴三桂和他同去探视。那大夫皱眉道:“世子性命是不碍的,不过……不过……”吴三桂点头道:“性命不碍就好。”生怕韦小宝要扣押儿子,吩咐家将立即送世子回府养伤,亲自绊住了韦小宝,防有变卦,直至吴应熊出了安阜园,这才告辞。韦小宝心想:“小汉奸醒转之后,定要说明真相,但那有甚么用?谁信得过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平白无端的会将丈夫阉了?就是大汉奸自己,也决计不信,多半还会狠狠将儿子痛骂一顿。”又想:“公主这一嫁出,回北京之时,一路上可得向阿珂大下功夫了。”
回到住处,徐天川、玄贞等早已得讯,无不抚掌称快。韦小宝也不向他们说明实情,问起嫖院之事,群雄说道依计行事,一切顺利。韦小宝心想:今晚发生了这件大事,倘若立即派兵回京,大汉奸定疑心我是去向皇上禀告,还是待事定之后,再送这蒙古大胡子出去。
忙乱了一夜,群雄正要退出,忽然御前侍卫赵齐贤匆匆走到门外,说道:“启禀总管:平西王遇刺!”韦小宝大吃一惊,忙问:“刺死了吗?刺客是谁?”他不想让赵齐贤见到天地会群雄深夜在他房中聚会,当即走到门外,又问:“大汉……大……平西王有没有死?”赵齐贤道:“没有死,听说只受了点轻伤。刺客当场逮住,原来……原来是公主身边的宫女。”韦小宝又是一惊,连问:“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哪一个宫女?为甚么要行刺平西王?”赵齐贤道:“详情不知。属下一得平西王遇刺的讯息,即刻赶来禀报。”韦小宝道:“快去查明回报。”
赵齐贤答应了,刚回身走出几步,只见张康年快步走来,说道:“启禀总管: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名叫王可儿。”韦小宝身子晃了一晃,颤声道:“她……她……为了甚么?”王可儿便是阿珂的化名,是将“珂”字拆开而成。张康年道:“平西王已将她带回府中,说是要亲自审问,到底是何人指使。”韦小宝一听得心上人被逮,脑子中一片混乱,再也想不出主意。张康年道:“大家都说,又有谁主使她了?这王可儿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定是她忠于公主,眼见公主受辱自尽,心下不忿,因此要为公主出气报仇。”韦小宝在一团漆黑之中,斗然见到一线光明,忙道:“对,对,定是如此。这样一个美貌小姑娘,跟平西王有甚么怨仇?咱们就是要行刺平西王,也决计不会派个小姑娘去。”赵齐贤和张康提年互望一眼,均想:“韦副总管说话有些乱了,咱们怎会派人去行刺平西王?”张康年道:“想来平西王也不会疑心到别人头上。这件事张扬开来,谁都没好处。他多半派人悄悄将这宫女杀了,就此了事。”韦小宝颤声道:“杀不得,杀不得!他如杀了,
老子跟他拚命,跟这老乌龟大汉奸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赵张二人又是对望一眼,心下起疑:“难道是韦副总管恼怒公主受辱,派这宫女行刺?”二人垂手站立,不敢接口。韦小宝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张康年见他犹如神不守舍,焦急万状,安慰他道:“韦副总管,这事当真闹将出来,告到皇上跟前,追究罪魁祸首,那也是吴三桂父子的不是。强奸公主,那还了得?何况吴三桂又没死,就算他查明了指使之人,咱们给他抵死不认,他也无可奈何。”韦小宝摇头苦笑,说道:“的的确确,不是我指使她的。咱们自己兄弟,难道还用得相瞒?”赵齐贤和张康年登时放心,同时长长舒了口气。赵齐贤道:“那就好办了,咱们蒙头大睡,诈作不知,也就是了。”韦小宝道:“不行。两位大哥,请你们辛苦一趟,拿我的名帖去见平西王,说道王可儿冲撞了王爷,十分不该,我很是恼怒,但这是公主的贴身宫女,请王爷将这妞儿交给你们带来,由我禀明公主,重重责打,给王爷出气。”赵张二人答应了自去,都觉未免多此一举,由吴三桂将这宫女悄悄杀了,神不知,鬼不觉,大家太平无事。
韦小宝匆匆来到九难房外,推门而进,见她在床上打坐,刚行功完毕,说道:“师父,你知道师姊……师姊的……的事吗?”九难问道:“甚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韦个宝道:“师……师姊她……她去行刺大汉奸,却给……给逮住了。”九难眼中光芒一闪,问道:“可刺死了没有?”韦小宝道:“没有。可是……可是师姊给他捉去了。”
九难哼了一声,脸有失望之色,冷冷的道:“不中用的东西。”韦小宝微觉奇怪,心想:“她是你徒儿,她给大汉奸捉了去,你却毫不在乎。”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说道:“师父,你有搭救师姊的法子,是不是?”九难瞪了他一眼,摇头道:“没有。这不中用的东西!”韦小宝一路之上,眼见师父对这师姊冷冷淡淡的,并不如何疼爱,远不及待自己好,可是师父不喜欢她,我韦小宝却喜欢得要命,急道:“大汉奸要杀了她的,只怕现下已打得她死去活来,说是要……要查明指使之人。”九难冷冷的道:“是我指使的。大汉奸有本事,让他来拿我便了。”九难指使徒儿去行刺吴三桂,韦小宝听了倒毫不诧异。她是前明崇祯皇帝的公主,大明江山送在吴三桂手里,对此人自然恨之切骨,而她自己,也就曾在五台山上行刺过康熙。可是阿珂武功平平,吴三桂身边高手卫士极多,就算行刺得手,也是难以脱逃,师父指使她去办这件事,岂非明明要她去送命?韦小宝心中疑团甚多,却也不敢直言相询,说道:“师姊决不会招出师父来的。”九难道:“是吗?”说着闭上了眼。
韦小宝不敢再问,走出房外。料想赵张两人向吴三桂要人,不会这么快就能回来,在厅上踱来踱去,眼见天色渐明,接连差了三批侍卫去打探消息,一直不见回报。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亲自率领了,向平西王府行去,开到离王府三里处的法慧寺中扎下,又差侍卫飞马去探。过了一顿饭时分,只听得蹄声急促,张康年快马驰来,向韦小宝禀报:“属下和赵齐贤奉副总管之命去见平西王。王爷一直没接见。赵齐贤还在王府门房中相候。”韦小宝又急又怒,顿足骂道:“他妈的,吴三桂好大架子!”张康年道:“他是威镇一方的王爷,天下除了皇上,便是他大。他不见我们小小侍卫,那也是平常得紧。”韦小宝怒道:“我亲自去见他,你们都跟我来!”韦小宝回头吩咐一名骁骑营的佐领:“把我们的队伍都调过来,在吴三桂这狗窝子外候命。”那佐领接令而去。张康年等众人听了,均有惊惧之色,瞧韦小宝气急败坏的模样,简直便是要跟吴三桂火併;可是平西王麾下兵马众多,从北京护送公主来滇的只两千多官兵,若是动手,只怕不到半个时辰,就给杀得干干净净。张康年道:“韦副总管,你是钦差大臣,奉了皇上之命来到昆明,有甚么事跟他好好商量,平西王不能不卖你的面子。以属下之见,不妨慢慢的来。”韦小宝怒道:“他妈的,吴三桂甚么东西?咱们倘若慢慢的来,他把我老……把那王可儿杀了,谁能救得活她?”张康年见他疾言厉色,不敢再说,心想:“杀一个宫女,又有甚么大不了?她又不是你亲妹子,用得着这么大动阵仗?”韦小宝连叫:“带马,带马!”翻身上马,纵马疾驰,来到平西王府前。王府的门公侍卫见是钦差大臣,忙迎入大厅,快步入内禀报。夏国相和马宝两名总兵双双出迎。夏国相是吴三桂的女婿,位居十总兵之首,向韦小宝行过礼后,说道:“韦爵爷,王爷被遇刺的讯息,想来你已得知了。王爷受伤不轻,不能亲自迎接,还请恕罪。”韦小宝吃了一惊,道:“王爷受了伤?不是说没受伤吗?”夏国相脸有忧色,低声道:“王爷胸口给刺客刺了一剑,伤口有三四寸深……”韦小宝失惊道:“啊哟,这可糟了。”夏国相皱起眉头,说道:“王爷这番能……能不能脱险,眼前还难说得很。我们怕动摇了人心,因此没泄漏,只说并没受伤。韦爵爷是自己人,自然不能相瞒。”韦小宝道:“我去探望王爷。”夏马二人对望一眼。夏国相道:“小人带路。”来到吴三桂的卧房,夏国相道:“岳父,韦爵爷探您老人家来啦。”听得吴三桂在帐中呻吟了几声,并不答应。夏国相揭起帐子,只见吴三桂皱眉咬牙,正自强忍痛苦,床褥被盖上都溅满了鲜血,胸口绑上了绷带,带中还在不断渗出血水。床边站着两名大夫,都是愁眉深锁。
韦小宝没料到吴三桂受伤如此沉重,原来的满腔怒气,刹那间化为乌有,不由得大为耽心。吴三桂是死是活,他本也不放在心上,但此人倘若伤重而死,要救阿珂是更加难了,低声问道:“王爷,你伤口痛得厉害么?”
吴三桂“嗬嗬”的叫了几声,双目瞪视,全无光采。夏国相又道:“岳父,是韦爵爷来探望你老人家。”吴三桂“哎唷,哎唷”的叫将起来,说道:“我……我不成啦。你们……你们快去把应熊……应熊这小畜生杀了,都……都是他害……害死我的……”夏国相不敢答应,轻轻放下了帐子,和韦小宝走出房外。夏国相一出房门,便双手遮面,哭道:“韦爵爷,王爷……王爷是不成的了。他老人家一生为国尽忠,却落得如此下场,当真……当真是皇天不佑善人了。”
韦小宝心道:“为国尽个屁忠!皇天不佑大汉奸,那是天经地义。”说道:“夏总兵,我看王爷虽然伤重,却一定死不了。”夏国相道:“谢天谢地,但愿如爵爷金口。却不知何以见得?”韦小宝道:“我会看相。王爷的相,贵不可言。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要大上百倍。这一次决不会死的。”吴三桂贵为亲王,云贵两省军民政务全由他一人统辖,爵位已至顶峰,官职也已到了极点。韦小宝说他将来做的官儿比今日还要大上百倍,除了做皇帝之外,还有甚么官比平西王大上百倍?夏国相一听,脸色大变,说道:“皇恩浩荡,我们王爷的爵禄已到极顶,再升是不能升了。只盼如韦爵爷金口,他老人家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韦小宝见了他的神色,心想:“吴三桂要造反,你十九早已知道了,否则为甚么我一说他要高升百倍,你就吓成这个样子?我索性再吓他一吓。”说道:“夏总兵尽管放心,我看你的相,那也是贵不可言,日后还得请你多多提拔,多多栽培。”
夏国相请了个安,恭恭敬敬的道:“钦差大人言重了。大人奖勉有加,小将自当忠君报国,不敢负了钦差大人的期许。”韦小宝笑道:“嘿嘿,好好的干!你们世子做了额驸,便官封少保,兼太子太保。就是当年岳飞岳爷爷,朱仙镇大破金兵,杀得金兀术屁滚尿流,也不过是官封少保。一做公主的丈夫,就能有这般好处。夏总兵,好好的干!”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出。夏国相吓得手心中全是冷汗,心道:“听这小子的说话,竟是指明我岳父要做皇帝。难道……难道这事竟走漏了风声?还是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满口胡说八道?”
韦小宝走到回廊之中,站定了脚步,问道:“行刺王爷的刺客,可逮到了?到底是甚么人?是谁指使的?是前明余孽?还是沐王府的人?”夏国相道:“刺客是个女子,名叫王可儿,有人胡说……说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就是不信,多半是冒充。钦差大人明见,小将拜服之至,这人只怕是沐家派来的。”韦小宝蓦地一惊,暗叫:“不好!他们不敢得罪公主,诬指阿珂是沐王府的人,便能胡乱处死了。这可糟糕之极。”说道:“王可儿?公主有个贴身宫女,就叫王可儿。公主喜欢她得紧,片刻不能离身。这女子可是十七八岁年纪,身材苗条,容貌十分美丽的?”夏国相微一迟疑,说道:“小将一心挂念王爷的伤势,没去留意刺客。这女子若不是冒充宫女,便是名同人不同。钦差大人请想,这位姓王的宫女既然深得公主宠爱,平素受公主教导,定然知书识礼,温柔和顺,那有行刺王爷之理?这决计不是。”他越是坚称刺客绝非公主的宫女,韦小宝越是心惊,颤声问道:“你们已……已杀了她么?”夏国相道:“那倒没有,要等王爷痊愈,亲自详加审问,查明背后指使之人。”韦小宝心中略宽,说道:“你带我去瞧瞧这个刺客,是真宫女还是假宫女,我一看便知。”夏国相道:“这可不敢劳动钦差大人的大驾。这刺客决计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外面谣言很多,大人不必理会。”韦小宝脸色一沉,道:“王爷遇刺,伤势很重,倘若有甚么三长两短,两短三长,那可谁也脱不了干系。本人回到北京,皇上自然要仔仔细细的问上一番,刺客是甚么人?何人指使?我如不亲眼瞧个清清楚楚,皇上问起来,又怎么往上回?难道你叫我胡说一通吗?这欺君之罪,我自然担当不起。夏总兵,嘿嘿,只怕你也担当不起哪。”
他一抬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夏国相再也不敢违抗,连声答应:“是,是。”却不移步。
韦小宝脸色不愉,说道:“夏总兵老是推三阻四,这中间到底有甚么古怪?你想要掉枪花,摆圈套,却也不妨拿出来瞧瞧,看我姓韦的是否对付得了。”他因心上人被擒,眼见凶多吉少,焦急之下,说话竟不留丝毫余地,官场中的虚伪面目,全都撕下来了。夏国相急道:“小将怎敢向钦差大人掉枪花?不过……不过这中间实在有个难处。”韦小宝冷冷的道:“是吗?”夏国相道:“不瞒钦差大人说,我们王爷向来御下很严,小将是他老人家女婿,王爷对待小将加倍严厉,以防下属背后说他老人家不公。”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你这女婿,是不好做得很了。王爷的王妃听说叫做陈圆圆,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我大清得这江山,跟陈王妃很有些关系。你丈母娘既有羞花闭月之貌,你老婆大人自然也有沉鱼落雁之容了。你这个女婿做得过,做得过之至,只要多见丈母娘几次,给丈人打几次屁股,那也稀松平常……”夏国相道:“小将的妻室……”韦小宝说得高兴,又道:“常言道得好,丈母看女婿,馋唾滴滴涕。我瞧你哪,丈母娘这么美貌,这句话要反过来说了。女婿看丈母,馋唾吞落肚。哈哈,哈哈。”
夏国相神色尴尬,心想:“这小子胡说八道,说话便似个市井流氓,哪里有半分大官的样子?”说道:“小将的妻室不是陈王妃所生。”韦小宝叹道:“可惜,可惜,你运气不好。”脸色一沉,说道:“我要去审问刺客,你却尽来跟我东拉西扯,直扯到你丈母娘身上,嘿嘿,真是奇哉怪也。”
夏国相越来越怒,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神色,说道:“钦差大人要去审问刺客,那是再好不过,钦差大人问一句,胜过我们问一百句、一千句。就只怕王爷……王爷……”韦小宝怒道:“王爷怎么了?他不许我审问刺客么?”夏国相忙道:“不是,不是。钦差大人不可误会。大人去瞧瞧刺客,查明这女子的来历,我们王爷只有感激,决无拦阻之理。小将斗胆,有一句话,请大人别见怪。”韦小宝顿足道:“唉,你这人说话吞吞吐吐,没半点大丈夫气概,定是平日在老婆床前跪得多了。快说,快说!”
夏国相心中骂道:“你姓韦的十八代祖宗,个个都是畜生。”说道:“就只怕那刺客万一就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大人一见之下,便提了去,王爷要起人来,小将交不出,那……那可糟糕之极了。”韦小宝心道:“你这家伙当真狡猾得紧。把话儿说在前头,要我答应不提刺客。你奶奶的,这刺客是我亲亲老婆,岂容你们欺侮?”笑道:“你说过刺客决非公主的宫女,那又何必担心?”夏国相道:“那是小将的揣测,究竟如何,实在也不明白。”韦小宝道:“你是不许我把刺客提走?”夏国相道:“不敢。钦差大人请在厅上稍行宽坐,待小将去禀明王爷,以后的事,自有王爷跟钦差大人两位作主。就算王爷生气,也怪不到小将头上。”
韦小宝心道:“原来你是怕给岳父打屁股,不肯担干系。”嘿嘿一笑,说道:“好,你去禀告罢。我跟你说,不管王爷是睡着还是醒着,你给我即刻回来。你王爷身子要紧,我们公主的死活,却也不是小事。公主殿下给你世子欺侮之后,这会儿不知怎样了,我可得赶着回去瞧瞧。”他生怕吴三桂昏迷未醒,夏国相就此守在床边,再也不出来了。夏国相躬身道:“决计不敢误了钦差大人的事。”韦小宝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是你们的事,可不是我的事。”夏国相进去之后,毕竟还是过了好一会这才出来,韦小宝已等得十分不耐,连连跺脚。夏国相道:“王爷仍未十分清醒。小将怕钦差大人等得心焦,匆匆禀告之后,来不及等候王爷的谕示,这就来侍候大人去审问刺客。钦差大人请。”韦小宝点点头,跟着他走向内进,穿过了几条回廊,来到花园之中。只见园中数十名家将手执兵刃,来回巡逻,戒备森严。夏国相引着他走到一座大假山前,向一名武官出示一支金批令箭,说道:“奉王爷谕,侍候钦差大人前来审讯刺客。”那武官验了令箭,躬身道:“钦差大人请,总兵大人请。”侧身让在一旁。夏国相道:“小将带路。”从假山石洞中走了进去。韦小宝跟着入内,走不几步,便见到一扇大铁门,门旁有两名家将把守。原来这假山是地牢的入口。一连过了三道铁门,渐行渐低,来到一间小室之前。室前装着粗大铁栅,栅后一个少女席地而坐,双手捧头,正在低声饮泣。墙上装有几盏油灯,发出淡淡黄光。
韦小宝快步而前,双手握住了铁栅,凝目注视着那少女。夏国相喝道:“站起来,钦差大人有话问你。”那少女回过头来,灯光照到她脸上。韦小宝和她四目交投,都是“啊”的一声惊呼。那少女立即站起,手脚上的铁链发出呛呛啷啷声响,说道:“怎……怎么你在这里?”两人都是惊奇之极。韦小宝万万想不到,这少女并非阿珂,而是沐王府的小郡主沐剑屏。他定了定神,转头问夏国相:“为甚么将她关在这里?”夏国相道:“大人识得刺客?她……她果然是服侍公主的宫女吗?”脸色之诧异,实不下于韦小宝与沐剑屏。韦小宝道:“她……她是行刺吴……行刺王爷的剑客?”夏国相道:“是啊,这女子胆大之极,干这等犯上作乱之事,到底是谁人主使,还请大人详加审问。”韦小宝稍觉放心:“原来大家都误会了,行刺吴三桂的不是阿珂,却是沐家的小郡主。她父亲被吴三桂害死,她出手行刺,为父亲报仇,自然毫不希奇。”又问夏国相:“她自己说名叫王可儿?是公主身边的宫女?”
夏国相道:“我们抓到了之后,问她姓名来历,主使之人,她甚么也不肯说。但有人认得她是宫女王可儿。不知是也不是,要请大人见示。”韦小宝思忖:“小郡主被擒,我自当设法相救。她也是我的老婆,做人不可偏心。”说道:“她自然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公主是十分喜欢她的。”说着向沐剑屏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干么来行刺平西王?不要小命了吗?到底是谁主使?快快招来,免得皮肉受苦。”沐剑屏慨然道:“吴三桂这大汉奸,认贼作父,把大明江山奉送给了鞑子,凡是汉人,哪一个不想取他性命?我只可惜没能杀了这奸贼。”韦小宝假意怒道:“小小丫头,这等无法无天。你在宫里耽了这么久,竟一点规矩也不懂。胆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不怕杀头吗?”沐剑屏道:“你在宫里耽得比我久得多,你又知道甚么规矩?我怕杀头,也不来昆明杀吴三桂这大汉奸了。”韦小宝走上一步,喝道:“快快招来,到底是谁指使你来行刺?同党还有何人?”一面说,一面右手拇指向身后指了几指,要小郡主诬攀夏国相。他身子挡住了手指,夏国相站在他后面,见不到他手势和挤眉弄眼的神情。沐剑屏会意,伸手指着夏国相,大声道:“我的同党就是他,是他指使我的。”夏国相大怒,喝道:“胡说八道!”沐剑屏道:“你还想赖?你叫我行刺吴三桂。你说吴三桂这人坏极了,大家都恨死了他。你说……你说刺死了吴三桂后,你就可以……可以……”她不知夏国相是甚么身份,又不善说谎,一时接不下去。韦小宝道:“他就可以升官发财,从此没人打他骂他?”沐剑屏大声道:“对啦,他说吴三桂常常打他骂他,待他很凶,他心里气得很,早就想亲手杀了吴三桂,就是……就是没胆子。”夏国相连声喝骂,沐剑屏全不理会。韦小宝喝道:“你说话可得小心些。你知道这将军是谁?他是平西王的女婿夏国相夏总兵,平西王虽然有时打他骂他,那都是为了他好。”说着在胸前竖起大拇指,赞她说得好。沐剑屏道:“这夏总兵对我说,一杀了吴三桂,他自己就可做平西王。他说不论行刺成不成功,他都会放我出去,不让我吃半点苦头。可是他却关了我在这里。夏总兵,我听你吩咐,干了大事,你甚么时候放我出去?”
夏国相怒极,心想:“你这臭丫头本来又不认得我,全是这小子说的。这混帐小子,为了要救你,拿老子来开玩笑。你二人原来相识,可真万万料想不到。”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打得你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沐剑屏一惊,便不敢再说,心想韦小宝倘若相救不得,这武官定会狠狠对付自己。韦小宝道:“你心里有甚么话,不妨都说出来。这位夏总兵是我的好朋友,倘若真是他指使你行刺平西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我也不会泄露出去。”说着又连使眼色。
沐剑屏道:“他……他要打死我的,我不敢说了。”韦小宝道:“如此说来,这话是真的了。”说着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摇了摇头。夏国相道:“大人明鉴,反贼诬攀长官,事所常有,自然是当不得真的。”韦小宝沉吟道:“话是不错。不过平西王平时对夏总兵很严,夏总兵心下恼恨,想杀了岳父老头儿,这些话,只怕她一个小小女孩儿凭空也捏造不出。待平西王伤愈之后,我要好好劝他,免得你们丈人和女婿势成……势成那个水甚么,火甚么的。”先前夏国相听得沐剑屏诬攀,虽然恼怒,倒也不怎么在意,自己一生功名富贵,全由平西王所赐,没人相信自己会有不轨图谋,但韦小宝若去跟平西王说及此事,岳父定然以为自己心中怀恨,竟对外人口出怨言;岳父近年来脾气暴躁,御下极严,一听了这番话,只怕立有不测之祸,忙道:“王爷对待小将仁至义尽,便当是亲生儿子一般,小将心中感激万分。钦差大人千万不可跟王爷说这等话。”
韦小宝见他着急,微微一笑,说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恩将仇报的事情,世上原是有的。平西王待我不错,我定要劝他好好提防,免得遭了自己人的毒手。平西王兵强马壮,身边有无数武功高手防卫,外人要害他,如何能够成功?可是内贼难防,自己人下毒手,只怕就躲不过了。”夏国相越听越是心惊,明知韦小宝的话无中生有,用意纯在搭救这少女,可是平西王疑心极重,对人人都有猜忌之心,前几日他亲兄弟吴三枚走入后堂,忘了除下佩刀,就给他亲手摘下刀来,痛骂了一顿。韦小宝倘若跟平西王去说甚么“外敌易御,内贼难防”的话,平西王就算不信,这番话在他心中生下了根,于自己前程必定大大有碍,当即低声道:“钦差大人提拔栽培,小将永远不敢忘了您老的大恩大德,大人但有所命,小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有天大的干系,小将也一力承担了。”韦小宝笑道:“我是为你着想啊。这丫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小丫头知,一共是三个人知道。本来嘛,你早早将她一刀杀了灭口,倒也干净利落。这时候言入我耳,你要再灭口,须得将我也一刀杀了。我手下的侍卫兵将,早就防了这着,几千人都候在王府之外,你要杀我,比较起来要难上这么一点儿。”夏国相脸色一变,请了个安,道:“小将万万不敢。”韦小宝笑道:“既然灭不了口,这番话迟早都要传入平西王耳中。夏总兵,你是十大总兵的头儿,又是平西王的女婿,其余九位总兵,还有王府中的文武百官,喝你醋的人恐怕不少。常言道得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既然有人喝醋,加油添酱的事也就免不了啦。只要漏出了这么一点儿风声出去,平西王的耳根就不怎么清净了。人人在他老人家耳边说你坏话。加柴添草,煽风点火,平西王受了伤,病中脾气不会很好罢?这个……这个……唉!”说着连连摇头。韦小宝只不过照常情推测,夏国相却想这小子于我王府的事倒知得清楚,妒忌我的人确然不少,说道:“大人为小将着想,小将感激不尽,只不知如何才好?”
韦小宝道:“这件事办起来,本来很有些为难,好罢,我就担些干系,交了你这朋友。你把这小丫头交给我带去,说是公主要亲自审问。”凑嘴到他耳边,低声道:“今儿晚上,我把她杀了,传了消息出来,说她抵死不招,受刑不过,就此呜呼哀哉。那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一干二净,一清二楚吗?”夏国相早料到他要说这几句话,心道:“他妈的混帐臭小子,你想救这小丫头,却还要我承你的情,是你臭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只不过你怎会识得这小丫头,可真奇了。”问道:“大人的确认清楚了,她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小将刚才盘问她之时,她对公主相貌年纪、宫里的情形,说得都不大对。”韦小宝道:“她不愿连累了公主,自然要故意说错了。这小丫头忠于公主,又不负你夏总兵的重托,很好,很好。”夏国相听他话头一转,又套到了自己头上,忙道:“大人妙计,果然高明。就请大人写个手谕,说将犯人提了去,好让小将向王爷交代。”韦小宝笑骂:“他妈的,老子瞎字不识,写甚么手谕脚谕了?”伸手入怀,摸出一柄短铳火枪,说道:“这是你王爷送给我的礼物,你去拿给王爷瞧瞧,就说我奉公主之命,把犯人提去,这把火枪就是证物。”
夏国相双手接过,放入怀中,出去叫了两名武官进来,吩咐打开铁栅,除去沐剑屏的足镣,但仍是戴着手铐。夏国相手握手铐上连着的铁链,直送到王府门外,将铁链交在韦小宝手里,又将手铐的钥匙交给他,大声说道:“钦差大人奉公主殿下谕示,将女犯一名提去审问,大伙儿小心看守,可别给犯人跑了。”
韦小宝笑道:“你怕我提了犯人会抵赖么?这里人人都瞧见了,都听见了。我想要赖,也赖不了啦。”夏国相躬身道:“大人取笑了,小将决无此意。”韦小宝道:“你去跟王爷说,我挺惦念他老人家的身子,明日再来请安问候。”夏国相又躬身道:“不敢当。”韦小宝带着沐剑屏回到安阜园自己屋里,关上了房门,笑嘻嘻的问道:“好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沐剑屏小脸羞得通红,嗔道:“一见面就不说好话。”手一抬,手铐上铁链叮叮当当发声,道:“你先把这个除去了再说。”韦小宝笑道:“我先得跟你亲热亲热,一除去手铐,你就不肯了。”说着伸手抱住她纤腰。沐剑屏大急,道:“你……你又来欺侮我。”韦小宝笑道:“好,我不欺侮你,那么你来欺侮我。”将自己面颊凑到她嘴唇上轻轻一触,取出夏国相交来的钥匙开了手铐,拉着她并肩坐在床边,这才问起行刺吴三桂的情由。沐剑屏道:“洪教主和夫人收到你送去的东西,很是喜欢,让我服了解药,解去身上的毒,派了赤龙副使带同我来见你,要你忠心办事。夫人说,教主和夫人知道你要想见我,所以……所以……”韦小宝握住她手,道:“所以派你来给我做老婆?”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夫人说怕你心中牵记我,不能安心办事。她真的没说别的。”韦小宝道:“夫人一定说了的,你自己瞒着不说就是了。”沐剑屏道:“你如不信,见到夫人时问她好了。”韦小宝见她急得泪珠在眼眶中滚动,怕逗得她哭了,便温言道:“好,好。夫人没说。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也牵记我?也想见我?”沐剑屏转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韦小宝道:“那赤龙副使呢?怎么你又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我们大前天来到昆明,就想来见你,不料在西门外遇见了我哥哥跟柳师父。”韦小宝道:“啊,你哥哥和柳师父都到了昆明,我可不知道。”沐剑屏道:“敖师哥、刘师哥他们也都来了,只吴师叔生了病没来。大家来到昆明,安排了个计策,要刺杀建宁公主。”
韦小宝吃了一惊,道:“要刺杀公主,那为甚么?公主可没得罪你们沐王府啊。”沐剑屏道:“我哥哥说,我们要扳倒吴三桂这大汉奸,眼前正有个大好机会。鞑子皇帝将妹子嫁给吴三桂的儿子,我们如把公主杀了,皇帝一定怪吴三桂保护不周,下旨责罚,多半就会逼得吴三桂造反。”
韦小宝听到这里,手心中全是冷汗,暗想:“这计策好毒。我一心在图谋吴三桂,没想到如何好好保护公主,倘若给沐王府先下手为强,这可糟了。”问道:“后来怎样?”沐剑屏道:“我哥哥叫我假扮宫女,混到公主身边行刺,他们在外接应,一等我得手,就救我出去。赤龙副使听到了他们的计策,对我说,白龙使负责保护公主,倘若杀了公主,只怕要连累了你。我想这话不错,想来跟你商量。不料给柳师父知道了,一刀就将赤龙副使杀了。”说到这里,身子微微发抖,显是想起当时情景,兀自心有余悸。
韦小宝紧紧握住沐剑屏手,安慰道:“别怕,别怕。你都是为了我,多谢你得很。”沐剑屏泪水滚下面颊,抽抽噎噎的道:“可是……可是你一见我,就来欺侮我,又……又不信我的话。”韦小宝拿起她手来,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骂道:“该死的混蛋,打死你这婊子儿子!”沐剑屏忙拉住他手,说道:“不,我不要你打自己、骂自己。”韦小宝又拿起她手,轻轻在自己脸颊上打了一下,说道:“总之是韦小宝该死,你的好老婆沐家亲亲小宝贝给吴三桂捉去了,怎么不早些去救?”沐剑屏道:“你这不是救了我出来吗?不过咱们可得赶快想法子,怎生去救哥哥和柳师父。”韦小宝微微一惊,问道:“你哥哥和柳师父也都给捉去了?”
沐剑屏道:“前天晚上,我们住的地方忽然给吴三桂手下的武士围住了。他们来的人很多,武功很高的人也有二十多个,我们寡不敌众,敖师哥当场给杀了。我哥哥、柳师父、还有我自己,都让他们捉了。”韦小宝叹道:“敖师兄给大汉奸杀了,可惜,可惜。”又问:“你给他们拿住之后,怎么又能去行刺吴三桂?”沐剑屏道:“行刺吴三桂?我没有啊。我当然想杀了大汉奸,可是……可是这些坏人给我戴了脚镣手铐,我又怎能行刺?”韦小宝越听越奇,问道:“你前天晚上就给捉住了?这两天在哪里?”沐剑屏道:“我一直给关在一间黑房里,今天他们带我去关在那地牢里,过得不久,你就来了。”韦小宝隐隐知道不妙,显已上了夏国相的大当,只是其中关窍,却想不出来,沉吟道:“今天吴三桂给人行刺,受伤很重,不是你刺的?”沐剑屏道:“自然不是。我从来没见过吴三桂,他会死吗?”韦小宝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自己的身分来历,有没有跟他们说?”沐剑屏道:“没有。我甚么也不说,审问我的武官很生气,问我是不是哑巴。韦大哥,你从前也说过我是哑巴。”韦小宝在她脸上轻轻一吻,道:“你是我的亲亲小哑巴,我还说要在你脸上雕一只小乌龟呢。”沐剑屏又羞又喜,眼光中尽是柔情,却不敢转头去瞧他。
韦小宝心中却在大转念头:“夏国相为甚么要小郡主来冒充宫女?是了,他要试试我,跟沐王府的人是否相识。我这一救小郡主,显然便招承跟他们同是一伙。他是布了个陷阱,要我踏将下去。眼下老子不小心,已落入了他的圈套,这可糟了,大大的糟了。老子大大的糟了之后,下一步又是如何糟法?”他虽机警狡狯,毕竟年幼,真正遇上了大事,可不是吴三桂、夏国相这些老奸巨猾之人的对手,心中一急,全身都是汗水,说道:“亲亲好老婆,你在这里待着,我得去跟人商量商量,怎生救你哥哥和柳师父。”
当下来到西厢房,召集天地会群雄,将这些情由跟众人说了。徐天川等一听,均觉其中大有蹊跷。玄贞道:“莫非咱们假装杀了罕帖摩的把戏,给吴三桂瞧出了破绽?”钱老本道:“吴三桂不知从何得到讯息,半夜里去擒拿沐王府的朋友?”韦小宝心念一动,道:“沐王府有个家伙,名叫刘一舟,此人跟我有梁子,为人又贪生怕死,多半是他通风报讯。”钱老本道:“想必如此。可是韦香主,你是鞑子皇帝宠信的钦差大臣,大汉奸说甚么也不会疑心你跟沐王府的人有甚么牵连。这中间……”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祁清彪道:“依我推想,大汉奸决不是疑心韦香主跟沐王府的人本来相识,那只是误打误撞,事有巧合。”韦小宝忙问:“怎地误打误撞,事有功合?”祁清彪道:“行刺大汉奸的,多半真是公主身边那宫女王可儿,大家都这么说,不能无中生有的捏造。”韦小宝道:“是,是,那王可儿确是失了踪,定是给大汉奸逮去了。”祁清彪道:“大汉奸自然料到公主会派韦香主去要人,碍着公主和钦差大人的面子,他不能不放人,却又不甘心就此放了刺客。恰好沐家小郡主给他们逮着,他们就说这是刺客。韦香主到牢里一看,自然认得她不是王可儿。这一来,韦香主便束手无策了。”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对,对,究竟祁三哥是读书人,理路清楚。他们就算没逮到沐家小郡主,一般能随便找个姑娘来塞给我,说道:‘钦差大人,这是刺客,您老人家要不要?要就提去,不必客气。她不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吗?那好极了!’他奶奶的,那时老子最多只能说公主走失了一个宫女,要他们在昆明城里用心找找,可不能硬要提人了。我居然认得沐家小郡主,一定大出他们意料之外。这件事大汉奸问起来,倒也不易搪塞。”祁清彪道:“韦香主,事已如此,那只好跟吴三桂硬挺。你跟他说,你是奉了皇帝的圣旨,才跟沐家结交的。”韦小宝给他一语提醒,当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不错。我放了吴立身这一干人,的的确确是……”说到这里,立即住嘴,心想:“皇上亲口下旨,要我释放吴立身等人,这话却不能说。”转口道:“我虽可说奉的是皇帝圣旨,就怕骗不过这大汉奸。”钱老本道:“真要骗倒大汉奸,自然不易。不过韦香主只须一口咬定是皇帝的主意,大汉奸就算不信,那也无可奈何。总而言之,韦香主只要不跟他翻脸,一等离了云贵两省,就不怕他了。”徐天川点头道:“这计策甚高。大汉奸做了亏心事,不免疑神疑鬼,担心小皇帝会知道他造反的阴谋。”韦小宝道:“沐王府的人明知我奉旨保护公主,却想来刺死她,太也不讲义气。要是吴立身吴二哥在这里,一定不会赞成。”祁清彪道:“他们知道韦香主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当真忠心给鞑子皇帝办事,因此没顾虑到此节。咱们天地会和沐王府虽然打赌争胜,但大家敌忾同仇,柳大洪等又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说到如何拯救沐剑声、柳大洪等人,此事殊非容易,群雄都想不出善策。商议良久,韦小宝道:“这些法子恐怕都不管用,待我见了大汉奸后,再瞧有没有机会。”群雄辞出后,韦小宝心想:“说不定我那阿珂老婆并没去行刺大汉奸,也没给逮了去,那是旁人误传。”来到九难房中,不见阿珂,问道:“师父,师姊不在吗?”九难一怔,道:“吴三桂放了她出来?他知……知道了么?”说这话时神色有异,声音也有些发颤。韦小宝奇道:“吴三桂知道甚么?”九难默然,隔了一会,问道:“这大汉奸伤势如何?”韦小宝道:“伤得很重。弟子刚才见到了他,他昏迷不醒,只怕未必能活。”九难脸上喜色一现,随即又皱起了眉头,低声道:“须得让他知道。”韦小宝想问让他知道甚么,但见师父神色郑重,不敢多问,退了出去。他心中还存了万一的指望,去查问阿珂的所在。“王可儿”这宫女平日极少露面,她又化了妆,丽色尽掩,向来无人留意,安阜园中一众宫女、太监、侍卫,都说没见到。有的侍卫则说:“王可儿,那不是行刺平西王的宫女吗?平西王放了人吗?可没见到。”他忙了一天一晚,实在倦得很了,回到房中,跟沐剑屏说得几句闲话,倒头便睡。
注:罗甸在贵州省中部,吴三桂驻有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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