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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八
作者:刘勰 (南朝) 收藏

 

  比兴 第三十六
  《周礼.春官》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郑玄注:“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 …郑司农(众)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讬事于物。’”
  《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郑玄注:“兴者以善物喻善事。”

  何晏《论语集解》在《阳货》篇“诗可以兴”句下引孔安国说:“兴,引譬连类。”

  《文章流别论》:“比者,喻类之言也。兴者,有感之辞也。”

  钟嵘《诗品序》:“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若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

  《毛诗正义》:“比云见今之失,取比类以言之,谓刺诗之比也。兴云见今之美,取善事以劝之,谓美诗之兴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卷一)

  《史通.叙事》:“昔文章既作,比兴由生,鸟兽以媲贤愚,草木以方男女,诗人骚客,言之备矣。”

  皎然《诗式》卷一“用事”条:“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

  吕与叔《诗说拾遗》引程颐语曰:“兴有兴喻之意,比则直比之而已,‘蛾眉’、‘瓠犀’是也。”

  胡寅《与李叔易书》(《斐然集》卷十八)引李仲蒙之言曰:“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者也;索物以讬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又见《困学纪闻》卷三)

  《诗人玉屑》卷十三引黄彻说:“赋者,铺陈其事;比者,引物连类;兴者,因事感发。”

  朱熹:“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 (《关雎》集传)又:“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螽斯》集传)又:“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葛覃》集传)

  朱熹《诗传纲要》:“兴者,托物兴辞,初不取义。”

  朱熹《楚辞集注》:“赋则直陈其事,比则取物为比,兴则托物兴词。”

  明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二。所谓比兴者,皆讬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寄讬,形容摹写,反覆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艺概》卷二《诗概》:“兴与比有阔狭之分,盖比有正而无反,兴兼反正故也。”

  《札记》:“题云比兴,实侧注论比,盖以兴义罕用,故难得而繁称。原夫兴之为用,触物以起情,节取以讬意,故有物同而感异者,亦有事异而情同者,循省六诗,可榷举也。”

  又:“案后郑以善恶分比兴,不如先郑注谊之确。且墙茨之言,毛传亦目为兴,焉见以恶类恶,即为比乎?至钟记室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诂训乖殊。”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篇第一章第三节:“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
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芣卫》,《韩诗序》云:‘伤夫有恶疾也。’……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谗人也。’……《毛诗》与《韩诗》显然不同,如《芣卫》,《韩诗》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诗》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又第三篇第九章第五节:“汉代经学家所谓比兴,含有美刺的意义,六朝文论家所谓比兴则是一种文学方法。”

  朱自清《诗言志辨.比兴》说:“毛传‘兴也’ 的‘兴’有两个意义,一是发端,一是譬喻:这两个意义合在一块儿才是‘兴’。”

  程俊英《诗经的比兴》:“第一,兴多在发端,所以也称为起兴。第二,比的运用,总是以好比好,以不好比不好。但兴含比义时,有时也可起反衬作用,如以好反衬不好等。第三,兴是诗人先见一种景物,触动了他心中潜伏的本事和思想感情而发出的歌唱。兴是触物起情,所以兴句多在诗的开头,而比句则在章中。第四,比仅联系局部,……兴则不然,诗的开头两句,往往贯串全章,甚至全篇。例如《关雎》的作者,看见雎鸠水鸟关关的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兴句,便标示了本诗的主要内容,就是‘君子’追求‘淑女 ’的主题。”(《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比者,为一种类似之联想,亦即类似之譬喻,以丙譬喻甲,甲与丙之间,必有一类似之乙。英人李查兹《修辞学原理》曰: ‘极大之距离,可以譬喻合一,凭藉本意与媒介物,直接两物之类似,而此本意与媒介物,则由于共同之情状,使吾人将其合而为一。’其形式可简写如:

  甲→(乙)→丙譬喻

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试以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为例:‘眉如翠羽,肌如白雪。 ’句中眉与肌各为甲,为正义。羽与雪各为丙,为譬喻。翠与白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再以白居易《秦中吟》为例:‘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句中缯帛与丝絮各为甲,为正义。山与云各为丙,为譬喻。积与屯各为乙,为甲与丙之类似点。此种形式,为比之正例。”

  又:“兴者,为一种继起之联想,即由甲联想至丙,甲与丙之间不必类似,甚至相对者,无不可据以表述。……盖继起之联想,重在前后衍生之关系,一因一果,不求形似,随兴所之。其形式可简写如下:

  甲→(乙)→丙联想

其中甲与丙代表二种不同之事物,乙为其类似之点。由甲联想至丙,其类似点乙不必存在。……此种纯兴之体,严粲《诗缉》举例甚多。如《周南.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严粲注云:‘兴之不兼比者也。述后妃之意若曰:葛生覃延,而施移于谷中,其叶萋萋然茂盛。当是时,有黄鸟集于灌生之木,闻其鸣声之和喈喈然,我女工之事将兴矣。’……凡此皆见景生情,偶然感发,无迹可寻。”

《诗》文弘奥〔一〕,包韫六义〔二〕,毛公述传〔三〕,独标兴体〔四〕,岂不以风通而赋同〔五〕,比显而兴隐哉〔六〕!

〔一〕 “《诗》文”指《诗经》的文字。

      《校证》:“张松孙本、纪本,‘弘’作‘宏’,避清讳。”《尔雅.释诂》:“弘,大也。”正义:“弘者,含容之大也。”《易.坤卦》:“含弘光大。”“弘奥”,深广。

〔二〕 《诗大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正义:“然则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耳。大小不同而得并为六义者,赋、比、兴是诗 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非别有篇卷也。”

〔三〕 黄注:“《汉艺文志》:《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

      《汉书.儒林传》:“ 毛公,赵人也,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郑玄《诗谱》:“鲁人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河间献王得而献之,以小毛公为博士。”陆玑《毛诗草木虫鱼疏》: “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总术》篇:“述经曰传。”

〔四〕 清惠周惕《诗说》卷一:“ 毛公传《诗》,独言兴不言比、赋,以兴兼比、赋也。人之心思,必触于物而后兴,即所兴以为比而赋之,故言兴而比、赋在其中,毛公之意,未始不然也。《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 ’。”

      《困学纪闻》卷三《赋比兴诸说》条:“鹤林吴氏(全谢山云:名泳)论《诗》曰:‘兴之体足以感发人之善心。毛氏自《
关雎》而下,总百十六篇,首系之兴,风七十,小雅四十,大雅四,颂二,注曰:“兴也。”而比赋不称焉。盖谓赋直而兴微,比显而兴隐也。 ’朱氏又于其间增补十九篇,而摘其不合于兴者四十八条,且曰:‘《关雎》,兴诗也,而兼于比;《绿衣》,比诗也,而兼于兴。《頍弁》一诗,而比兴赋兼之。 ’则析义愈精矣。”原注:“《文心雕龙》曰:毛公述传,独标兴体,以比显而兴隐。鹤林之言本于此。”王元化《再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由于刘勰仍保持着汉人体法相兼的观点,既把比兴当作艺术方法看待,又把比兴当作由艺术方法所塑造的艺术形象看待,所 以篇中才有‘比体’、‘兴体’之称。”

〔五〕 《校证》:“梅六次本、张松孙本‘通’改‘异’。”纪云:“‘异’字是。”《札记》:“风通,‘通’字是也。《诗》疏曰:‘赋者,铺陈今之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范注: “《
诗大序》正义曰:‘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五行大义》引翼奉说:‘风通六情。’”《校注》:“
按‘通’,谓通于美刺;‘同’,谓同为铺陈。天启梅本改‘通’为‘异’,非是。”

      《斟诠》:“隋萧吉撰《五行大义》引汉翼奉《齐诗说》:‘风通六情。’此即彦和‘风通’之所本。《诗大序》孔疏:‘
风之所吹,无物不扇,化之所被,无往不沾,故取名焉。’亦可为‘
风通’一词之注脚。孔疏又曰:‘ 赋者,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 盖即所谓‘赋同’之意义所在。”因风通六情,容易识别,故曰“风通”。

      郭绍虞《六义说考辨.最后的总结》其十四:“自来注家,对于比显兴隐之说论说颇多,但对风通赋同之说则都没有提。案‘风通赋同’很难理解,各家均云‘通一作异’假使说‘风异赋同’,那么风指各国之风,当然可说是‘异’,赋则介于体用之间,当然可说是‘同’。假使照‘通’字来讲,只能说‘风’通于赋、比、兴三体,但对‘赋同’之说又多少有些牵强了。但是我们对于刘勰把风赋比兴连起来讲,却认为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其十九说: “如果专从文学的观点来看,那么风可以说是一切诗歌的总名,而赋与颂,则是诗体的散文化,比兴二者可以看作是诗体,也可以看作是诗法。……在刘勰的论点里,约略可以看出以上这个意思。或者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那么风是抒写主观情绪的诗,赋是描绘客观现实的诗,所以风赋可以连称。这在刘勰论点中,也可说是比较明显的。”

      郭绍虞《文论札记三则》第一则《六义说与六诗说》云:“刘勰《文心雕龙》于赋颂则分篇立论,对比兴则合篇剖析,而在《比兴》篇中又特标‘风通赋同,比显兴隐’之语,完全合于六诗次序,这是他的通达卓识之处。”(以上均见《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

      郭注:“‘风通’,风为诗之体裁,其创作方法包括赋比兴三者,故毛公作传,无需标出。”

      牟世金《范注补正》: “《毛诗序》正义:‘六义次第如此者,以《诗》之“ 四始”以风为先,故曰风。风之所用,以赋、比、兴为之辞,故于风之下即次赋、比、兴,然后次以雅、颂。雅、颂亦以赋、比、兴为之,既见赋、比、兴于风之下,明雅、颂亦同之。’据此可知,‘风通’指风(包括雅、颂)通用赋、比、兴之法;而赋又‘通正变,兼美刺’,具有一般诗的共同性。”

〔六〕 《诗大序》正义:“比之与兴,虽同是附讬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毛诗》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陈奂《诗毛氏传疏》引吴毓汾说:“盖好恶动于中,而适触于物,假以明志,谓之兴,而以言于物则比矣,而以言乎事则赋矣;要迹其志之所自发,情之不能已者,皆出于兴。……传言兴凡百十六篇,而赋比不及之,乃赋、比易识耳。”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兴之为体,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词微旨远,假象于物,而或美或刺,皆见于兴中。比之为体,一正一喻,两相譬况,词决旨显,体物写志,而或美或刺,皆见于比中。故比兴二体,皆构造 虚词,特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耳。”

      清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卷二十五:“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判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讬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兴比皆喻而体不同: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比者,一正一喻,两相譬况;其词决,其旨显;且与赋交错而成文,不若兴语之用以发端,多在首章也。”

      刘熙载《艺概.诗概》:“《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讬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而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于此。”又:“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校释》:“舍人此篇以比显兴隐立说,义界最精。盖二者同以事物况譬,特有隐显之别,而无善恶之分。‘比’者,作者先有此情,亟思倾泄,或嫌于迳直,乃索物比方言之。‘兴’者,作者虽先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触于事物,与本情相符,因而兴起本情。前者属有意,后者出无心;有意者比附分明故显,无心者无端流露故隐。”

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一〕。附理者,切类以指事〔二〕;起情者,依微以拟议〔三〕。起情,故兴体以立〔四〕;附理,故比例以生〔五〕。比则蓄愤以斥言〔六〕,兴则环譬以寄讽〔七〕。盖随时之义不一,故诗人之志有二也〔八〕。

〔一〕 《毛诗正义》卷一孔疏:“ 比者,比方于物,诸言‘如’者,皆比辞也。”又:“ 兴者,讬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诗》文诸举草木鸟兽以见意者,皆兴辞也。”

      《斟诠》:“比附,谓以近似者相比也。《晋书.索靖传》:‘枝条顺气,转相比附。’”又:“兴者,起也。此所谓起,外物兴起其感情也。”

〔二〕 《斟诠》:“盖诗人于操觚之前,已先自有情,当其表出之时又嫌于率直,于是假物讬情,比方以出之,故曰‘附理者,切类以指事’。案:切类,谓切取类似。……指事,谓指明事实。”

      要把一种事理说清楚,用类似的例子作比附,举的比喻必须与要说的事理密切相关,这就叫“切类以指事”。

      《文镜秘府论.六志》:“二曰比附志。比附志者,谓论体写状,寄物方形,意讬斯间,流言彼处。即假作《赠别》诗曰:‘离情弦上急,别曲雁边嘶。低云百种郁,垂露千行啼。’释曰:无方叙意,寄急状于弦中;有意论情,附嘶声于雁侧。上见低云之郁,讬愁气以合词;下瞩垂露悬珠,寄啼行而奋笔。意在妆颊,喻说鲜花;欲述眉形,假论低月。传形在去,类体在来,意涉斯言,方称比附。”林东海解释说:“想表现容貌漂亮,用漂亮的鲜花作比;想表现眉毛的弯曲,用弯曲的新月作比。容颜漂亮,是妆颊和鲜花的相似点;形状弯曲,是眉毛和新月的相似点。有了相似点,即《文心雕龙.比兴》所说的‘切象’ ,这样才成为贴切的比喻。”(《诗法举隅》)

〔三〕 《斟诠》:“盖诗人虽有此情,但蕴而未发,偶为客观事物所触动,因有此感情之涌现。如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故曰:‘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案:依微,谓依讬微物。微物,小物也。《文选》祢衡《鹦鹉赋》:‘知禽鸟之微物。’拟议,谓拟度议论。《易.系辞》:‘拟议以成其变化。 ’孔疏:‘圣人欲言之时,拟度之而后言;欲动之时,必议言之而后动,则能成尽其变化之道也。’”

      《诗.大雅.大明》“ 惟予侯兴”毛传:“兴,起也。”《尔雅》《说文》都训“兴”为“起”。“起”和“启”也是同音通假字,就是启发的意思。由微小的事物引起情感的触动而进行构思,这就叫“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也就是下面说的“称名也小,取类也大”。

〔四〕 王季思《说比兴》第六段: “诗人的感情,偶然触物而发,这便是兴。《文心雕龙》……以附理与起情区别比兴,可说语简而意该。第一,兴者,起也。它是诗人情感的最先触发,所以在未有诗意象之先。比者,附也,必定先有了意象,再拿别的事物来附讬他。这在创作程序上实有先后之不同。如《关雎》一诗,是诗人先有感于雎鸠之和鸣,因而起了求淑女以配君子的意象,这便是兴。如《柏舟》诗:‘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诗人先有了我心不可转和不可卷的意象,才拿石和席来反比的。再如《伯兮》诗:‘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是先有了屡思伯而伯不来的意象,才拿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来相比,这便是比。……第二,兴以起情,比以附理。这情理的不同,更是比兴的最大区别。李仲蒙说:‘索物以讬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因为比是经过诗人的思索的,所以取比之物和所比之事,二者之间 不但理类上必有相合之处,而且要愈切合愈足以表现诗人的思力。所以说‘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五〕 《斟诠》:“案比例本谓相比拟之例式也。《东观汉纪.鲍昱传》:‘比例轻重,非其事类,错杂难知。’此处犹言‘比体’,作比之例式解。”“例”,体例。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在刘勰看来,比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一种比附事理的方法。……他把兴说成是‘激发感情’,但不是简单的‘讬事于物’,而是‘触物以起情,节取以托意’(黄侃《札记》),既通过接触事物来激发感情,又选取事物某一方面作突出描写来寄讬思想。刘勰认为比兴关系到内容与形式两个方面,它是贯穿艺术创作过程的思维方法,也是一种表现方法。刘勰对比兴的阐述主要是继承郑众的传统,但又有着明显的巨大的发展。 ”(
《文学评论》一九七八年第四期)

〔六〕 “蓄”本作“畜”。《校注》:“按‘畜’当作‘蓄’,音之误也。《说文》艸部:‘蓄,积也。’又田部:‘畜,田畜也。’是二字意义各别。《情采》篇:‘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尤为切证。何本、梁本、别解本、冈本、尚古本、王本、郑藏钞本、崇文本作‘蓄’,不误。……当据改。”

      《考异》:“《通志.六书略》:‘蓄,通作畜。畜有数音,昌六反音触,喜郁反音绪。’后人取绪音常作蓄。”“斥言”,指斥而言。《后汉书.蔡邕传赞》:“斥言金商,南徂北徒。 ”注:“谓对事于金商门,指斥而言无隐讳也。”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可贵的,是指出‘比则蓄愤以斥言’和郑玄‘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的说法,恰好成一个鲜明的对比。郑玄的态度是软弱的,没有什么反抗性的,而刘勰一则说‘蓄愤’,再则说‘斥言’。作者胸中所蓄积的无穷的悲愤,到了不能遏止的时候,才借诗歌尽情倾注出来,敢于对统治者大声斥责。如《硕鼠》是人民群众愤怒的呼声。《何草不黄》是征人愤怒的呼声,这种‘蓄愤斥言’的诗歌,发展到杜甫、白居易,便达到了高度。而这种理论,发展到李贽,更达到了高峰。”(《中山大学学报》一九六三年第四期)

      《情采》篇:“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如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借鸱枭豺狼,来比喻离间他们兄弟的小人,加以严厉的咒诅,就是“比则蓄愤以斥言”的一种显例。

      李贽《杂说》:“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李氏焚书》卷三)这是说明为什么要“蓄愤斥言”。

〔七〕 《校证》:“‘寄’原作‘ 记’,王惟俭本、徐校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作‘讬 ’,张之象本作‘寄’。案作‘寄’是,‘寄’以音近讹为‘记’,‘记’又以形近改为‘讬’耳。”《校注》:“按‘记讽’不辞,‘寄’字亦误。当作‘讬’为是。此云‘讬讽’,下云‘讬喻’,其意一也。《汉书叙传》下《司马相如传述》:‘
寓言淫丽,讬风(颜注:“风读曰讽。”)终始。’《文选》颜延之《五君咏》:‘寓辞类讬讽。’并以讬讽连文。(《史通.序传》篇亦有: “或讬讽以见其情”语)训故本作‘讬’,未误,当据改。”“环譬”,回环譬喻,而不直言。

      《诗大序》孔疏:“赋云铺陈今之政教善恶,其言通正变,兼美刺也。……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毛诗正义》卷一)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孔颖达的意思是说,在文学创作中,往往是赋、比、兴三法同时并用,并不象郑玄所说只有刺诗用比,颂诗用兴。郑玄的机械分类,显然不符合文艺创作的实际。”

      沈岩录何焯旁批:“二语亦兼采康成之意,然不以美刺分,便圆活不滞。”

      何焯《钝吟杂录》评: “千古区分比兴二字,莫善于《
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比者,附也;兴者,起也。……比则蓄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讬讽。’较之康成,尤圆通不滞。”(卷四)

      黄海章《续文心短论》:“‘兴则环譬以讬讽’,即委婉譬喻,以寄其讽刺之思。和‘蓄愤斥言’的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他以‘比显而兴隐’,所以讽刺之意就要隐约以求,如《黄鸟》之诗,是对三良的哀悼,也是对秦穆公用贤人来殉葬的讽刺。刘勰指出兴的讽刺作用,来反对南朝风云月露之词,是有着进步意义的。”

      王运熙《谈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比兴说》:“刘勰又云:‘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把比兴同诗的内容联系起来,似乎同郑玄之说相近,实则不然。刘勰这两句话不是在为比兴意义下解说,而是在讲了意义后进一步指出比兴可以发生的作用。‘畜愤斥言’,可以是比发生的作用,但诗中的比不一定都是‘畜愤斥言’,《比兴》篇中所举比的例子,如《诗经》中的‘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就不是什么‘畜愤斥言’,至于所举辞赋中的一些例子,就更是纯属表现技巧的范围了。所以……刘勰对比兴意义的解释属于郑众、孔颖达、朱熹这一派。” (《文艺论丛》第四辑)

      按:当内心蓄积了愤激之情的时候,用比喻直斥统治者,如“硕鼠硕鼠,勿食我黍”就是。下面说:“兴之讬喻,婉而成章。”可见刘勰认为兴可以起譬喻的作用,不过这种譬喻是利用委婉回环的方式,来寄讬讽刺之情。象《焦仲卿妻》就是利用“孔雀东南飞”来寄托对婚姻悲剧的讽刺的。可惜刘勰在《比兴》篇所举起兴的例子没能说明问题。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刘氏分析很好,但用词上有些地方容易引人误会。如兴之讬喻环譬,好似与比无别。其实兴也有些比义,但主要不在比上,所以当说二者都是双线条的,有主有从:比则被喻者是主,而喻是从;兴则被兴者是主,兴是从。”

      又:“比兴所不同者,比则主从不同物而同德性,兴则主从不同物又不同德性。比则主从关系密,兴则主从关系疏;比则主从对面相照,兴则主从前后相随,从作前导;比明显容易懂,兴隐不易为人注意。其实比兴界限很清楚。如‘关关雎鸠 ’引起男女相恋,雎鸠也有一些比义。‘蒹葭苍苍’,引起怀念伊人,蒹葭则毫无比义。这是兴。……刘氏对兴未加分析(其实也可分为二 种:一种是纯粹的,如“蒹葭苍苍”,一种是兴而兼比的,如“关关雎鸠”)。”

〔八〕 斯波六郎:“《周易.随》彖:‘随时之义大矣哉。’”诗人根据《周易》的凡事随时变化并非一律的教义,修辞有着运用比兴的两种不同的主观要求,有时用比,有时用兴,完全根据具体需要,由诗人主观上及时作出决定。

      黎锦熙《修辞学.比兴》篇:(本篇下引黎氏语皆同此):“以上定比兴的界说。”

      《札记》:“彦和辨比兴之分,最为明晰。一曰起情与附理,二曰斥言与环譬,介画憭然,妙得先郑之意矣。”范注:“谨案师说固得,然彦和解比兴,实亦兼用后郑说。”

      以上为第一段,论比兴的意义、特点和作用。

观夫兴之讬谕〔一〕,婉而成章〔二〕;称名也小,取类也大〔三〕。“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四〕;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五〕。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六〕;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七〕。明而未融〔八〕,故发注而后见也〔九〕。

〔一〕 “谕”字,《图书集成》本作“喻”,是。“讬喻”谓讬物喻意。

      《文镜秘府论.六义》:“四曰兴。皎曰:‘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谕之,《关雎》之类是也。’王云:‘兴者,指物及(《文笔眼心抄》作“反”)比其身说之为兴,盖讬谕谓之兴也。’”

〔二〕 《左传》成公十四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观善。”杜注:“婉,曲也。谓曲屈其辞,有所辟讳,以示大顺,而成篇章。”

      《斟诠》:“盖兴体不从正意描写,往往就他物之与正义相符者,曲譬妙喻,以讬讽者也。故曰‘婉而成章’。”

      罗大经《鹤林玉露》: “诗莫高乎兴,圣人言语亦有专是兴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山梁雌雉,时哉时哉’,无非兴也。特不曾隐括协韵尔。盖兴者因物感触,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体会乃识,非若比赋之直言其事。故兴多兼比赋,而比赋不兼兴,古诗皆然。”

〔三〕 《校注》:“按《易.系辞下》:‘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韩注:‘讬象以明义,因小以喻大。’”

      孔疏:“‘其称名也小 ’者,言《易》辞所称物名多细小,若见豕负涂噬腊肉之属,是其辞碎小也。‘其取类也大’者,言虽是小物,而比喻大事,是所取义类而广大也。”

      王元化《释〈比兴〉篇 “拟容取心”说》(附释二):“首先把《系辞下》这句话运用于文学领域的是司马迁,他评述《离骚》说: ‘其称文小而其旨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按此《屈原列传》文)这一说法当也给与刘勰一定影响。”(《文心雕龙创作论》)

      杨明照《文心雕龙研究中值得商榷的几个问题》:“‘
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刘勰是借用《周易.系辞下》的语句来说明‘兴’的表现手法的。它的确切注脚,即下文所说的‘关雎有别,……夫人象义’。‘称名也小’,指‘关雎有别’、‘尸鸠贞一 ’二句;‘取类也大’,指‘故后妃方德’、‘故 夫人象义’二句。这几句的意思,只是说诗人使用‘兴’的手法是因小以喻大。”(《文史》第五辑)

      “名”,名物。“称” ,举也。“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就是说,可以通过对少量事物的描绘,概括较为深广的内容。

〔四〕 黄注:“《诗小序》:《关雎》,后妃之德也。”“后妃方德”,谓比方后妃之德。

      毛传:“兴也。关关,和声也,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水中可居者曰洲。后妃说乐君子之德,无不和谐,又不淫其色,慎固幽深,若关雎之有别焉,然后可以风化天下。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王化成。”

      郑笺:“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

      朱熹《诗集传》《关雎》篇说:“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言彼关关然之雎鸠,则相与和鸣于河洲之上矣;此窈窕之淑女,则岂非君子之善匹乎?言其相与和乐而恭敬,亦若雎鸠之情挚而有别也。后凡言‘兴’者,其文意皆放此。”

      郑樵《六经奥论》:“ ‘关关雎鸠’,……是作诗者一时之兴,所见在是,不谋而感于心也。凡兴者,所见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类推,不可以义理求也。‘兴’在鸳鸯,则‘鸳鸯在梁’,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鸤鸠,则‘鸤鸠在桑’ ,可以美后妃也。‘兴’在黄鸟,在桑扈,则‘绵蛮黄鸟’,‘交交桑扈’可以美后妃也。如必曰关雎,然后可以美后妃,他无预焉,不可以语诗也。”

      黎锦熙:“毛传既标作 ‘兴也’,而所下的解释实是说比。兴和比是向来没有明确的界限的,而且全部毛传有兴无比,似乎六义之比就包含在兴之中。刘勰对于‘毛公述传,独标兴体’这件事没有办法,只好说‘比显而兴隐’,若问究竟怎样才叫做隐呢?说来说去,……归根一句话:‘兴之讬谕 ’是要‘发注而后见’的。……总之,‘比’‘兴’两义,不是全不相干,只是着重在兴;兴中不妨有比。大抵触景生情,其情必有与景相关之点;感物兴怀,其物必有与怀相印之端:此相关之点与相印之端,大半由于类似,所以兴中有比,有时非比不兴,惟所比者或偏畸而不全,或朦胧而难晰;刘勰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 ’,又曰‘明而未融’,用释‘兴隐’之义,亦非全无道理。即如洲上雎鸠共处,加以关关的鸣声,至少可以比配偶的相得而和乐。诗人偶见,遂兴此感;或睹爱人,忆以为喻。”

〔五〕 黄注:“《诗小序》:‘《鹊巢》,夫人之德也。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

      郑笺:“鹊之作巢,冬至架之,至春乃成,犹国君积行累功,故以兴焉。兴者,鸤鸠因鹊成巢而居有之,而有均壹之德,犹国君夫人来嫁,居君子之室,德亦然。”

      《札记》:“《召南》毛传云:‘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曹风》传云:‘鸤鸠之养其子,朝从上下,暮从下上,平均如一。’《尔雅》注云:今布谷也,江东呼获谷。”“夫人象义”,谓象征夫人之义。

      《校注》:“按《诗.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如《训故》本,是舍人此文所指,为《曹风》之《鸤鸠》矣(王氏注即引《曹风.鸤鸠》)。然元明各本皆作‘夫人象义’,则所指乃《召南》之《鹊巢》。上云‘后妃方德’,此云‘夫人象义’,正相匹对。王本作‘淑人’嫌泛,非也。”

〔六〕 “夷”字,《图书集成》本作“彝”。《札记》:“‘从’当为‘疑’字之误。”

      《讲疏》:“案《国策.秦策》注曰:‘从,合也。’义取其贞,无从于夷禽,犹言仅取贞义,非谓与夷禽(夷禽,常禽也,谓鸤鸠)合德也。”

      《缀补》:“案‘从’ 读为‘纵’,《说文》:‘纵,一曰舍也。’‘无从’ 犹言‘无舍’,似无烦改字。”

      《校注》:“按‘从’ ,读曰‘纵’。《说文》糸部:‘纵,缓也;一曰舍也。’(《后汉书.谯玄传》注:“纵,舍也。”)夷,常也。‘无从于夷禽’,言常禽如鸤鸠亦可歌咏,而不舍弃也。”

〔七〕 范注:“《家语.好生》篇:‘孔子曰:小辩害义,小言破道。《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取其雌雄之有别;《鹿鸣》兴于兽而君子大之,取其得食而相呼。若以鸟兽之名嫌之,固不可行也。’……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虽鸟兽之名无嫌也。释皎然《
诗式》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

      《札记》:“《释文》:‘挚本亦作鸷。’陆玑疏云:‘雎鸠,大小如鸱,深目,目上骨露,幽州人谓之鹫。’而扬雄、许慎皆曰: ‘白鷢似鹰,尾上白。’”“鸷鸟”,凶猛的鸟。邵晋涵《
尔雅正义》:“雎鸠, 鱼鹰也。”

〔八〕 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昭公五年:‘《明夷》之《谦》,明而未融,其当旦乎。’杜注:‘融,朗也。’”孔疏:“融是大明,故为朗也。”

〔九〕 《斟诠》:“盖兴体之表出,仅以二三言为发端,而目的则在烘讬正义,非加训释,不易晓识也。故曰‘明而未融,故发注而后见也’。 ”

      《札记》:“夫《柏舟》命篇,《邶》《鄘》两见。然《邶诗》以喻仁人之不用,《鄘诗》以譬女子之有常。《杕杜》之目,风雅兼存,而《小雅》以譬得时,《唐风》以哀孤立,此物同而感异也。‘九罭’‘鳟鲂’,‘鸿飞遵渚’,二事绝殊,而皆以喻文公之失所。‘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两言不类,而皆以伤周道之陵夷。此事异而情同也。夫其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在乎幽隐,自非受之师说,焉得以意推寻。彦和谓明而未融,发注后见;冲远谓毛公特言,为其理隐:诚谛论也。”

      刘师培《论文杂记》第二十一:“毛氏释独标兴体,则以兴体难知,非解不明,若比赋二体,读诗者皆可知之,无俟赘述也。若朱传则兼标三体,且误以兴为比。”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兴。”又:“若用纯文学的眼光看来,所谓兴义有三:一曰兴兼比;取象粗似,并‘不求肖’,或缘‘联想 ’,‘偏畸不全’,上举例解,皆属此义。二曰‘兴不兼比’,专‘求辞洽’,遂‘如袭来’(兴起只是“袭来”一个冒头,“
洽”着几只韵脚而已)。南飞孔雀,宁涉恶姑?(顾颉刚《写歌杂记》云:“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原与下边的‘十四能织素……’ 一点没 关系。……诗人原只要说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嫌太平调了,所以先说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它的重要的意义,只在洲、逑的协韵。”)三曰‘兴却兼赋’:舟在河中,杕生道左,若不发注,安知非赋?日照九州,兴即赋耳(歌谣云:“太阳一出照九州,几多欢乐几多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自是晨起即景兴感耳)。 ……已上三义,究属何义,惟彼作者,乃能自知。所谓 ‘理隐’,即不可知。不可知者,何必‘缘饰’?必‘ 缘饰’者,正为说经,‘经则有义,乃增缘饰’,前已言之。今论修辞,当知兴者,只是‘兴起’,‘以意逆志’,三义皆通,各凭主观,自由说解,去泰去甚,期通情理,不须执着,亦毋庸非难也(毛传只言“兴”而不言“比”,其理极易知,因为兴可包比……)。”

且何谓为比?盖写物以附意〔一〕,飏言以切事者也〔二〕。故金锡以喻明德〔三〕,珪璋以譬秀民〔四〕,螟蛉以类教诲〔五〕,蜩螗以写号呼〔六〕,澣衣以拟心忧〔七〕,卷席以方志固〔八〕,凡斯切象,皆比义也〔九〕。

〔一〕 范注:“‘意’,铃木云:疑当作‘理’。”明郭子章《喻林.序》:“《诗》有六义,其三曰比。言之贵喻,上矣。……靡不讬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卷首)

      《考异》:“意指理之所归。切事附意而后理得,故上文言附理,此言附意也。铃校非。”

〔二〕 《尚书.益稷》:“皋陶拜手稽首飏言。”传:“大言而疾曰飏。”正义:“飏声大言。”

      《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子少不飏。”杜注:“颜貌不扬显。”《时序》篇:“飏言赞时。”“飏言”,明显之言,本篇“飏言” 义同,承上文“比显”说。“切事”,切合事理,下文言比“以切至为贵”。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也就是通过描写事物的形象来显示意义,用夸张的语言来突出事理。 ”

〔三〕 梅注:“《淇奥》诗:有斐君子,如金如锡。”范注:“《
诗.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毛传曰:‘金锡练而精,圭璧性有质。’”黎锦熙:“
毛传云云,说得欠明了。朱《集传》把句子改了一改,就很有意思:‘金锡言其锻炼之精纯,圭璧言其性质之温润。’《文心雕龙》云:‘金锡以喻明德。’(后来锡贱了,又易镕化,现在不可再拿来比君子之德。)究竟诗人本意是否比‘德’,却还可疑;也许是比他身分的尊贵和隆重,看本诗下四句(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便可证明。 ”

      斯波六郎:“《周易.晋》象:‘君子以自昭明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正义谓“明德”为“光明之德”,即美德。

〔四〕 梅注:“《诗.大雅.卷阿》序曰:‘《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其第十一章曰:‘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岂弟君子,四方为纲。’笺云:‘王有贤臣,与之以礼义相切磋,体貌则颙颙然敬顺,志气卬卬然高朗,如玉之圭璋也。’”黎锦熙:“圭(珪)是王者拿来封诸侯的瑞 玉,瑞即信的意思(犹今委任状),其制有上圆下方的,有上锐下方的(取法于天圆地方之意);璋就是半圭。毛传:‘颙颙,温貌;卬卬,盛貌。’君子的仪容,温温和和的而又昂昂然,这只有古代贵族们双手捧着的这种尊贵的瑞玉好作比喻了。郑笺云云,横加‘切磋’之义,已觉有些蛇足。至于魏徐干《中论》引此诗而解说云:‘举圭璋以喻其德,贵不变也。’朱《集传》:‘颙颙、卬卬,尊严也;如圭如璋,纯洁也。’这都是离开‘颙颙卬卬’来解释这个比喻的,就不能不各随己意在圭璋上找出‘不变 ’和‘纯洁’等属性来。《文心雕龙》云‘圭璋以譬秀民’,‘秀民’字见斟酌,因而《尔雅》说:‘颙颙卬卬,君之德也。’但《小序》说这篇诗是‘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刘氏的‘秀民’,大约是根据‘贤’和‘吉士’说的。”

      《斟诠》:“秀民,民之秀出者也,见《国语.齐语》‘其秀民之能为士者必是赖也’句韦注。”

〔五〕 梅注:“《小宛》诗:‘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谷似之。’笺曰:‘ 蒲卢取桑虫之子,负持而去,煦妪养之以成其子,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黎锦熙:“毛传:‘螟蛉,桑虫也。’(《尔雅》同。陆玑云:“桑上小青虫。”)蜾蠃,蒲卢也。(《尔雅》同,《说文》引作“ 蝠蠃”云:“细腰蜂也。”)……依郑笺:‘式,用;谷,善也。’朱《集传》:‘螟蛉有子,则用善而似之可也。’方玉润说为‘反跌下文’云:‘螟蛉之子,尚且相类;况尔亲生,独不能相肖乎!’都不近情理。至于郑笺说是‘喻有万民不能治,则能治者将得之。…… 今有教诲女之万民用善道者,亦似蒲卢言将得而子也。 ’是拘泥《小序》而生出来的曲解。《文心雕龙》云: ‘螟蛉以类教诲。’现在‘螟蛉’即用为‘养子’的称呼,成隐喻的常语。”

      《释文》:“螟蛉,俗谓之桑蟃,一名戎女,即细腰蜂。”

      黄注:“《扬子法言》:‘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类我,类我,久则肖之矣。’”(按此见《学行》篇)

〔六〕 《札记》:“《大雅.荡》传云:‘蜩,蝉;螗,蝘也。’笺云:‘饮酒号呼之声,如蜩螗之鸣。’”《大雅.荡》:“靡明靡晦,式号式呼,俾昼作夜。文王曰:咨!咨尔殷商,如蜩如螗,如沸如羹。”陈奂云:“螗,蝉之大者,析言之也。” 黎锦熙:“郑笺承上章说,蜩螗沸羹,是比闹酒。方玉润解释说:‘沈湎于酒,纵淫无度。……以故朝政无大无小,悉近丧亡。则夫人情怨乱,咨嗟叹息,不啻如蝉之鸣,如羹之沸,无时能静,无地能清也。’大抵这两句诗的比喻,是就上下文所赋而浑举之,统指当时政象和社会情状,所谓‘乱七八糟,一塌糊涂’而已。现在普通文言中,已把‘蜩螗沸羹’作了这样的隐喻。”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谓时人悲叹之声,如蜩螗之鸣。”

〔七〕 梅注:“《邶风.柏舟》诗:‘心之忧矣,如匪澣衣。’”传曰:“如衣之不澣矣。”笺云:“衣之不澣,则溃辱无照察。”黎锦熙:“ 匪澣衣是身上没有洗濯的肮脏衣服,拿来比喻发愁时说不出来的心象。《文心雕龙》‘澣衣以写心忧’,未免辞害意。”刘勰为求文句对仗,“澣衣”省去“匪”字。

〔八〕 《校证》:“‘卷席’原作 ‘席卷’。”《校注》:“席卷,……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佘本、张本、两京本、 胡本、四库本亦并作‘卷席’,……是也。上云‘澣衣’ ,此云‘卷席’,文始相俪。”梅注:“《邶风.柏舟》……又云:‘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范注:“《诗.邶风.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笺云:‘言己心志坚平,过于石席。’ ”黎锦熙:“且为比者,非必正言。语属否决,意实比喻,则无比辞,实同于有。《柏舟》云云,毛传:‘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文心雕龙》‘席卷以方志固’,这句法是属于第(三)条(先言通则,结以比例)的。”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总诂举要.六义》:“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然朱子所列为比者,多是兴耳。比兴虽皆讬喻,但兴隐而比显,兴婉而比直,兴广而比狭。刘舍人论比体,以 ‘金锡’、‘圭璋’、‘澣衣’、‘席卷’之类当之。然则比者以彼况此,犹文之譬喻,与兴绝不相似也。”

〔九〕 黎锦熙:“谓所比是抽象的情德。”“切象”犹上文“取类”“切类”,即取譬之意。庄适注:“案上文所举诸例,皆取物寓意者也。”

至如“麻衣如雪”〔一〕,“两骖如舞”〔二〕:若斯之类,皆比类者也〔三〕。

〔一〕 范注:“《诗.曹风.蜉蝣》:‘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传》曰:‘如雪,言鲜洁。’”黎锦熙:“胡承珙曰:‘古者布衣皆谓之麻衣,……如雪者,见其功之至精。’依普通的眼光看来,雪比麻衣,自只重在牠的属性‘白’,但因这篇诗依《小序》说是‘刺奢也’,毛传谓蜉蝣早生夕死,犹有羽翼,以自修饰,以见曹国虽贫,而衣服还讲究漂亮,故比白倒不在乎,而‘鲜洁’和‘精致’的意思,却不能不 在‘雪’的属性里特提出来,作这比喻的解释,以符序意。”

〔二〕 范注:“《诗.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 ’正义曰:‘两骖之马,与两服马和谐,如人舞者之中于乐也。’”黎锦熙:“四匹马中央驾辕的叫两服;在旁的叫两骖。四马一齐往前跑,两骖更起劲,象和着音乐的跳舞似的。”

〔三〕 范注:“此所举两例,皆取事物以比形状,与上所云比义者略殊。”

      林东海《说兴象》:“ 所说的‘比类’和‘比义’,就是明喻和隐喻,指的是修辞手法,即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所说的‘积极修辞’。这种修辞借助事物的具体形象,运用富于感性因素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感情。”(《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黎锦熙:“以上论诗人之比(分为“意义”与“事类”两大宗)。”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所谓比义者,取外物以比义理,有说明之作用。所谓比类者,取外物以比状态,有形容之作用。

      “夫义理之难知者不能说,即以易知者说明之;义理之抽象者不能说,则以具体者说明之。《墨子.小取》篇曰:‘譬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王符《潜夫论.释难》篇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凡此皆指比有说明之作用。……

      “比既有说明之作用,故用于论说,极易得人首肯,用于辩难,更易使人心服矣。试观《战国策》中游说之士,孰不以设喻见长?即《孟子》书中辩论之语,亦皆以譬喻胜人,如五十步与百步之喻,举一隅与见舆薪之喻,折枝与挟太山之喻,两两相比,义理自显。”

      按:用具体形象来比抽象的品德,叫作“比义”,如“
金锡以喻明德”就是;也可以把具体的事物只取其类似的某一点来相比,叫作“比类”,象“麻衣如雪”就是。这种类比的手法,可以应用于多方面:“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 ”

楚襄信谗〔一〕,而三闾忠烈〔二〕,依《诗》制《骚》,讽兼比兴〔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四〕,讽刺道丧〔五〕,故兴义销亡〔六〕。于是赋颂先鸣〔七〕,故比体云构〔八〕;纷纭杂遝〔九〕,信旧章矣〔一○〕。

〔一〕 《校证》:“‘楚襄’原作 ‘襄楚’,梅六次本,张松孙本改作‘衰楚’。冯校云:‘襄楚当作楚襄。’何校本、黄注本作‘楚襄’,今从之。班固《离骚赞序》:‘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此彦和所本。”

      《考异》:“衰楚对下炎汉,从衰是。”

〔二〕 “三闾”,屈原为三闾大夫,主管昭、屈、景三家贵族的事。

〔三〕 《札记》:“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配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讬君子,飘风云霓 以喻小人。’案《离骚》诸言草木,比物讬事,二者兼而有之。故曰‘讽兼比兴’也。”范注:“《辨骚》篇曰:‘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讽兼比兴,‘讽’ 当作‘风’。楚骚,楚风也。”

      杨明照《文心雕龙范注举正》:“‘讽’字不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楚臣屈原,《离骚》爱国,作赋以风(颜注:“风读曰讽”),有恻隐古诗之义。’(王逸《楚辞章句.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 又《后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即其义也。)下文‘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正承此而言,若改作‘风’,则不谐矣。 ”

      斯波六郎:“今更以彦和自身之言求之,以补足杨氏之说。《辨骚》第五云: ‘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明诗》第六云‘逮楚国讽怨,《离骚》为刺’皆足证此文 ‘讽’字之正解。”

      胡念贻《论赋比兴》: “屈原诗中的这种比喻,不是通过章首起兴的句式来表现,按说不应该和兴相混。后世称之为比兴,是从《文心雕龙》而来。……《比兴》篇比和兴是分述的,这里却合而言之。既然《楚辞》是‘讽兼比兴’,把它的比喻称为‘比兴’,似乎就有了根据了。然而它和《诗经》中的‘兴兼比’完全不同。刘勰为什么说它‘讽兼比兴’呢?是根据王逸《楚辞章句》。这里(王逸)所说的‘依《诗》取兴’,是来自汉代经师讲《诗经》‘兴义’的穿凿附会之说。”(《文学评论丛刊》第一辑)

〔四〕 范注:“《诗.大雅.板》传曰:‘夸毗,体柔人也。’正义引李巡曰:‘屈己卑身求得于人曰体柔。’”

      《尔雅.释训》:“夸毗,体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顺人也。”

      此类辞人,当以枚皋、王褒为代表。《汉书.枚皋传》称皋“诙笑类俳倡,为赋颂,好嫚戏,以故得媟黩贵幸”。武帝出游,皋便从行,每受诏作赋,“曲随其事”,皆得帝意。《汉书.王褒传》称:“宣帝时修武帝故事,……上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议者多以为淫丽不急。 ……后太子体不安,诏使褒等皆之太子宫,朝夕诵读奇文及所自造作,……太子喜褒所为《甘泉》及《洞箫颂》,令后宫贵人左右皆诵读之。”

〔五〕 《校证》:“‘讽’原作‘ 诗’,曹学佺曰:‘诗,当作讽,兴起乎风,比近乎赋,兴义销亡,故风气愈下。’按曹说是。王惟俭本正作 ‘讽’,谭校亦作‘讽’,今据改。”范注:“诗刺,当作讽刺。”斯波六郎:“案‘诗刺’谓诗人之讽刺,不必改为‘讽刺’。依上文言‘依《诗》制《骚》’,下文言‘倍旧章矣’可知。……又关于诗刺字之用例,见《奏启》第二十三之‘诗刺谗人’。”

      《考异》:“‘诗’字承上依诗句而言。疑当作‘讽刺’者,误以与‘兴义销亡’句相偶也。然此文宜四句一气读,均两用‘故’字,上言‘诗刺’,下言‘比体’,所以说明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也。范注非。”

〔六〕 《校注》:“按《汉书.艺文志》:‘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足与舍人此 文相发。”庄适注:“ 汉时诗中偶有兴体,赋颂则无之。”

      王季思《说比兴》:“ 诗中用兴,在汉魏乐府,还时常可以见到。齐梁以下,便少见了。倒是民间歌谣里,直到现在,还很普遍地运用着。《文心雕龙.比兴》篇以为‘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按应作《讲疏》)以为‘兴之为义,触物起感,寄讬无端,不特使读者莫测吾意之所在,即作文之人,境迁事过,自读恐亦不能全憭,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 ’虽似言之成理,但我以后人诗中所以少见兴义,实由下述三个原因:后人作诗,往往先有主题,再事思索,所以出于用心苦吟者多,得之自然触发者少,此其一。齐梁以后,声律之说渐行,绳墨之来愈严,自然之趣愈少,此其二。还有一点,是齐梁以后人论诗,每喜摘一二句来批评;作者也往往有了中间或末尾的句子,再凑成全篇的。……即使初成之句,实系触兴而得,而因为不在篇首,读者自然也不把它当作兴了。如谢灵运的‘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便是篇中之兴。李白的‘相思黄叶落,白露点苍苔’,李长吉的‘昨日菖蒲花,今朝枫树老’,便是篇末之兴。”(《国文月刊》第三十四期)

      白居易《与元九书》: “噫,风雪花草之初,《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归花先委露,别叶骤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 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月,弄花草’而已。”

      黄叔琳评:“非特兴义销亡,即比体亦与《三百篇》中之比差别。大体是赋中之比,循声逐影,拟诸形容,如《鹤鸣》之陈诲,《鸱鸮》之讽谕也。”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诗》《骚》是赋比兴都有,到汉赋只有赋比,而兴逐渐销亡了。但在五言诗中兴还是被广泛运用,并未销亡。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又如‘冉冉孤生竹,结根太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首二句是兴,第四句是比,第三句是赋。把赋比兴连在一起,可说是修辞的一种新发展。”

      《斟诠》:“良由汉赋铺陈夸饰,直比事类,虽间有兴义之句,但隐于‘纷纭杂遝’之辞,渐至‘日用乎比,月忘乎兴,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

〔七〕 斯波六郎:“《春秋左氏传》襄公二十一年:‘然臣不敏,平阴之役,先二子鸣。 ’杜注:‘十八年晋伐齐及平阴,州绰获殖绰郭最,故自比于鸡斗胜而先鸣也。’”《离骚》:“恐鶗鴃之先鸣。”此处喻辞赋尽先出现。

〔八〕 范注:“‘故比体云构’, ‘故’字疑衍。”“云”喻盛。“构”,制作。“云构 ”谓风起云涌。

〔九〕 “杂遝”,杂乱众多。

〔一○〕范注:“‘信’当作倍,倍即背也。”《校证》:“案旧章谓汉以来赋颂,‘信旧章矣’犹言‘由来久矣’。 《诠赋》篇:‘信兴楚而盛汉矣。’《杂文》篇‘信独拔而伟丽矣’,《议对》篇‘信有征矣’,句法与此同,范说未可从。”

      《诗.大雅.嘉乐》: “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处“旧章”指旧有章法。

      《斟诠》:“旧章乃指屈原依《诗》而制之骚体,而汉人赋颂,比体云构,兴义销亡,故云倍旧章。观于下文‘辞赋用比忘兴,习小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云云,正蒙此‘倍旧章’之语而言。细审上下文意,显而易见。若如王说,解‘信旧章矣’为由来久矣,文颇难通。”

      牟注:“《文心雕龙》全书无‘背’字,《正纬》篇说:‘经正纬奇,倍擿千里。’‘倍’即用背意。”

      《考异》:“范注疑作倍者,因上有‘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又兴义销亡,比体遝杂,是反乎旧章也。故疑作‘倍’,义自可通。但王校云云,指旧章为汉以来赋颂之体,误一。‘信旧章’之‘信’,解作诚然是旧章之是从,则与上诸句不协,误二。再引《诠赋》篇‘信’字句与此句法相同,则自‘炎汉虽盛’,至‘旧章矣’,概不可通,误三。”

      《文心雕龙讲疏》:“ 彦和以‘兴’名篇,而文中所言,侧重于比。至于比之为用,可明难言之意,可写难状之形,故后世作者多用比而罕用兴也。”又曰:“汉代辞人,专志赋颂,…… 藻采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

      以上为第二段,从《诗经》中举例说明比兴之并用,《
楚辞》也继承这个传统,但汉以后,兴亡而比盛。

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一〕。宋玉《高唐》云:“纤条悲鸣,声似竽籁〔二〕。”此比声之类也〔三〕。枚乘《菟园》云〔四〕:“焱焱纷纷〔五〕,若尘埃之间白云。 ”此则比貌之类也〔六〕。贾生《鵩鸟》云:“祸之与福,何异纠纆?”〔七〕此以物比理者也。王褒《洞箫》云:“优柔温润,如慈父之畜子也。”〔八〕此以声比心者也。

〔一〕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刘勰尝分比体为四类,唯因交相为用,辗转相比,可至于无穷。……由于前述四类交递为用,遂衍生为后述之六类焉。杜牧《樊川文集.李贺诗集序》曰:‘ 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陇,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据此则更可将比体分为九类矣。”

      黄春贵:“至若状态之难以说明者,则取类似之外物巧为形容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六引梅尧臣之言曰:‘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此种写景功夫,即形容之作用也。……由于此辈名家,绘述山川风土,描写云霞景物,极尽形容之能事,后世文人,推波助澜,其流益广。……

      “不仅写景者如此,凡无可说明而不得不以形容出之者,亦每以譬喻以极其穷。如声音不易说明,则用譬喻以形容之。白居易《琵琶行》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 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此即彦和所谓‘比声之类’。再如人之丰神体态不易说明,亦多用譬喻以形容之。如曹植《洛神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此即《比兴》篇所谓‘比貌之类’。凡此种种,皆藉譬喻以见形容之妙也。”

〔二〕 “纤条”,细枝也。《文选.高唐赋》:“纤条悲鸣,声似竽籁,清浊相和,五变四会。”五臣向注:“纤,细也,风吹细条,似竽籁之声。竽,笙属;籁,箫也。”

〔三〕 黎锦熙:“拿乐器的声音比风动树林枝条的声音,物虽不同类,还同是声音,不算上乘。”

〔四〕 《诠赋》篇:“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

〔五〕 枚乘《梁王菟园赋》:“西望西山:山鹊野鸠,……被塘临谷;翱翔群熙,交颌接翼,……往来霞水,离散而没合,疾疾纷纷,若尘埃之间白云也。”黎锦熙据《古文苑》及《艺文类聚》改“ 焱焱”为“疾疾”。焱,矣敛切。焱焱,光彩也。梅注:“音标。”

      李详《补注》:“《札移》云:案枚赋见《古文苑》,‘焱焱’作‘疾疾’,误,当据此正之。”

      《校注》:“按从三‘ 火’之‘焱’与从三‘犬’之‘
猋’音义俱别。枚乘此段写鸟,合是‘猋’字。‘猋猋纷纷’,盖形容众鸟‘往来霞水,离散没合’之变化多端,不可名状。”《校证》径作“ 猋猋”。

〔六〕 《校证》:“以上下文例求之,(“则”字)不当有,今删。”

〔七〕 《校证》:“‘鸟’原作‘ 赋’,顾云当作‘鸟’。案以上下文例求之,顾校是,今据改。”《校注》:“此段所引《高唐》、《菟园》、《洞箫》、《长笛》、《南都》诸赋,皆未箸‘赋’ 字,此亦应尔。《诠赋》篇亦引《菟园》、《洞箫》、《鵩鸟》诸赋,而《鵩鸟》正不作《鵩赋》。”黎锦熙:“《鵩鸟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鵩鸟赋》只是谈理,却善用比。”《文选》李善注:“ 《字林》曰:‘纠,两合绳;缠,三合绳。’应劭曰: ‘祸福相与为表里,如纠缠绳索相附会也。’臣瓒曰: ‘纠,绞也;缠,索也。’《鹖冠子》曰:‘祸与福如纠缠也。’”五臣向注:“纠缠,绳索也。两股相缠,言祸福相纠缠亦如之。”

〔八〕 《校证》:“‘畜’原作‘ 爱’,梅云:‘本赋作“畜”字。’黄本据改。”《校注》:“‘畜’,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崇文本作‘爱’,……何焯改‘畜’……按梅本有校语云:‘本赋作畜字。’是黄氏据《文选.洞箫赋》改为‘畜’也。意舍人所见本有作‘爱’者,不然, ‘爱’‘畜’二字之形不近,何由致误?”

      《缀补》:“案明嘉靖本‘畜’作‘爱’,《古诗纪》引同。”

      黄注:“〔王褒《洞箫赋》:〕听其巨音,则周流泛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又云:〕优柔温润,又似君子。”五臣向注:“闻其大音,周流泛滥而广远,并包众声,吐含和乐,乃如慈父之于子也,包含仁爱以养之。……畜,养也。”黎锦熙谓:“
(刘勰)引此赋句误;且宜云‘以心比声’(即依 原句,亦当作“ 以声比于心’讲)。这段除雷霆外,都是与声不相干的事物,乃比喻法的上乘。”“畜”,抚养。

马融《长笛》云:“繁缛络绎,范蔡之说也。”〔一〕此以响比辩者也〔二〕。张衡《南都》云:“起郑舞,□曳绪。”〔三〕此以容比物者也〔四〕。若斯之类,辞赋所先〔五〕;日用乎比,月忘乎兴;〔六〕习小而弃大,所以文谢于周人也〔七〕。

〔一〕 《文选》“络绎”作“骆驿 ”。李善注:“辞旨繁缛,又相连续也。《说文》曰: ‘缛,彩饰也。’范雎、蔡泽,并辩士也。”

      五臣铣注:“范,范雎也,说秦而为秦相;蔡,蔡泽也,说范雎而代其相位,皆辩士也。笛声繁多相连不绝,如范雎,蔡泽之说辞也。”

〔二〕 黎锦熙:“此隐喻法。”

〔三〕 《校证》:“‘□曳’原作 ‘□抽’,梅案本赋改。”张衡《南都赋》:“坐南歌兮起郑□,白鹤飞兮茧曳绪。”李善注:“《
楚辞》曰:‘二八齐容起郑舞。’ 王逸曰:‘郑国□也。’白鹤飞兮茧曳绪,皆舞人之容。”“□曳绪”,犹蚕曳丝绪而相连。

〔四〕 范注:“此云以容比物,似当作以物比容也。”

      斯波六郎:“案从上文 ‘此以声比心者也’、‘此以响比辩者也’之例推之,原文‘以容比物’为佳。‘起郑舞’谓‘容’,‘□曳绪’谓物。上文之‘此以物比理者也’疑或不应作‘此以理比物者也’耶?”

〔五〕 “辞赋所先”即“辞赋所重 ”。

〔六〕 《札记》:“自汉以来,词人鲜用兴义,固缘诗道下衰,亦由文词之作,趣以喻人,苟览者恍惚难明,则感动之功不显。用比忘兴,势使之然,虽相如、子云,未如之何也。然自昔名篇,亦或兼存比兴,及时世迁贸,而解者祗益纷纭,一卷之诗,不胜异说。九原不作,烟墨无言。是以解嗣宗之诗,则首首致讥禅代;笺杜陵之作,则篇篇系念朝廷。虽当时未必不讬物以发端,而后世则不能离言而求象。由此以观,用比者历久而不伤晦昧,用兴者说绝而立致辨争。当其览古,知兴义之难明,及其自为,亦遂疏兴义而希用,此兴之所以浸微浸灭也。”

      《讲疏》:“案屈原制骚,义同风雅,自汉代辞人,专志赋颂,乏讽刺之义,故日用乎比,月忘乎兴,盖藻多而情感薄,故罕见兴义也。”此处虽然详比略兴。但是刘勰盖兼重比兴,所以指斥辞人的用比忘兴。

      《校释》:“考兴之为义,虽精于比;而其为用,则狭于比。其故有二:一者兴之讬物,但节取与情相发之一义以发端,不易敷为全篇。《国风》之咏关雎,《九歌》之赋秋兰是也。比则依情讬义,可以曲折相附。《诗》之《螽斯》,赋之《穷鸟》是也。二者兴者物来感情,出于无心,遑论后人 难以意逆,即作者当时,亦或流露于不自觉。而赋体本以敷布为用。敷布云者,盖有经营结构之功,与无心而发者异趣。是以唐诗宋词,讬兴尚多;而汉魏辞赋,兴义转亡,体实限之也。舍人此篇辞意,虽惜兴义之销亡,而薄比体之代用,然于比兴二体盛衰之故,已能窥见本源。”

〔七〕 《注订》:“周人之作指《三百篇》。‘谢’犹‘逊’也。”黎锦熙:“以上论赋家之比,并分类。”

      王元化《释〈比兴〉篇 “拟容取心”说》:“由于他坚持比兴必须综合在一起,因此肯定了‘讽兼比兴’的《离骚》,而批评了‘用比忘兴’的辞赋。他侧重论比的原因,正针对了汉季以来‘
兴义销忘’的现象而发的。这不但不是对兴义的忽略,相反倒是对兴义的重视。《比兴》篇说:‘炎汉虽盛,……信旧章矣。’分明含有贬责的意思。至于下文说到魏晋以来的辞赋‘日用乎比,…… 所以文谢于周人也’,就可作为这一点的明证。照刘勰看来,如果不能通过现实表象去揭示现实意义,而仅仅把艺术形象作为可描写外在现象的单纯手法,那么,这就变成一种‘习小而弃大’的雕虫小技了。‘用比忘兴 ’也就是徒知切象,不知示义,徒知拟容,不知取心的意思。”

至于扬、班之伦,曹、刘以下,图状山川,影写云物,莫不织综比义〔一〕,以敷其华,惊听回视〔二〕,资此效绩〔三〕。

〔一〕 《校证》:“‘织’原作‘ 纤’,何黄并云:‘疑作织。’案作‘织’是,《正纬》篇亦有‘织综’语,今据改。”

      《札记》:“‘纤’当为‘织’字之误。”“织综”,错综交织。

〔二〕 《校注》:“《汉书.扬雄传上》(《甘泉赋》):‘目骇耳回。’颜注:‘言惊视听也。’《文选》李注:‘《苍颉》篇曰:骇,惊也。回,谓回皇也。’”“回皇”,眩惑。

〔三〕 《左传》文公八年:“效节于府人而出。”杜注:“效犹致也。”“致绩”,获得成绩。

      《斟诠》:“兴之为体,可谓至矣妙矣,讬象以明义,因小以见大,……惟其 ‘依微以拟义’,隐而不显,又‘明而未融’,必待先贤之‘发注而后见’,浅学无由觇其奥府,遂使后世文人避难趣易,重比忘兴,……而辞赋之作,趣以喻人,苟取义差在毫厘,会情寄在幽隐,则感人之功不显,动人之情晦涩矣。故曹刘以下,莫不织综比义,亦无怪其然也。”

又安仁《萤赋》云:“流金在沙。”〔一〕季鹰《杂诗》云:“青条若总翠。”〔二〕皆其义者也〔三〕。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四〕;若刻鹄类鹜〔五〕,则无所取焉〔六〕。

〔一〕 《训故》:“潘岳《萤火赋》:‘飘飘颎颎,若流金之在沙。’岳字安仁。”“颎 ”,同“炯”。《楚辞.九思.哀岁》:“神光兮颎颎。”

〔二〕 《校注》:“‘杂’,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文津本作‘春’。……按《文选》卷二九题作《杂诗》,覆按其词,实写暮春(篇首即箸“暮春”二字)景象,似以作‘春’为是。”《校证》:“徐校作‘杂 ’,案季鹰《杂诗》,《文选》入杂诗内,诗中正有‘ 青条若总翠’语。作‘春’者误。”

      《考异》:“从春者,以其诗为咏春草也。然目为杂诗者,杂体中有写春之句也,从‘杂’是。”

      范注:“张翰《杂诗》:‘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诗载《文选》。”黎锦熙:“翠,翡翠,绿玉;又青羽鸟,羽可为饰。”又:“这黄华是指三月间开的菜花,田园林野,到处都有,所以像散金。”李白《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 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即指此。

〔三〕 斯波六郎:“‘义’疑‘美 ’之误。盖与《论说》第十八‘
然亦其美矣’同一句法。”

〔四〕 “切至”,贴切。《祝盟》篇:“感激以立诚,切至以敷辞。”刘勰主张比要恰如其分地说明事物,使物、辞、意三者贴切。

      郭绍虞王文生《论比兴》:“《文心雕龙》早就提出:‘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诗品序》也说过:‘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切至’就是准确,即是切;‘直寻’就是直接源自生活,即是‘类’。明清作者发扬这一思想,一再强调比法的这一特点,所以……说:‘贴切此人此事,丝毫不容假借,方是题目佳境。’(《随园诗话》卷一)”

      纪评:“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札记》:“切至之说,第一不宜沿袭,第二不许蒙笼,纪评谓太切转成滞相,按此乃措语不工,非体物太切也。”《注订》:“体物太切者,词必滞塞,盖切不切以词为归。黄氏所谓不工,纪氏所谓转滞,皆指修词而言,故太切则词必滞,此不易之论,黄氏之说非。”

〔五〕 梅注:“‘鹄’元作‘鹤’ ,谢改。”黄注:“马援《与兄子书》:‘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 不成尚类鹜者也。’”按此即《诫兄子严敦书》。“鹄”是天鹅,“鹜”是野鸭。

      《史通.叙事》:“洎乎中代,其体稍殊,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古。……而今之所作,有异于事。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文,史非史。譬夫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

〔六〕 黎锦熙:“以上比之杂例,并批评。”

      第三段举例说明比的类别及其运用变化,总的要求是“
以切至为贵”。

赞曰:诗人比兴〔一〕,触物圆览〔二〕。物虽胡越,合则肝胆〔三〕。拟容取心〔四〕,断辞必敢〔五〕。攒杂咏歌〔六〕,如川之涣〔七〕。

〔一〕 王元化《释〈比兴〉篇“拟容取心”说》:“根据刘勰的说法,比兴含有二义。分别言之,比训为‘附’,所谓‘附理者,切类以指事’ 。兴训为‘起’,所谓‘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这是比兴的一种意义。还有一种意义,则是把比兴二字连缀成词,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来看。《比兴》篇的篇名以及《赞》中所谓‘诗人比兴’,都是包含了更广泛的内容的。在这里,‘比兴’一词可以解释作一种艺术性的特征,近于我们今天所说的‘艺术形象’一语。”日人□田新《文心雕龙比兴篇疏》:“比兴一词与诗人讽谏之意关系密切,再考虑到后代对‘兴讬’‘兴寄’这些近义词的发挥,……《文心雕龙》中比兴一词的意义,…… 是指受万象触发而产生的、 成为文学产生契机的感兴。”(《中华文史论丛》一九八五年第二辑)

〔二〕 “圆”,精密。我国古代学者,每以圆象事物。《周易.系辞》:“圆而神。”《淮南子.主术训》:“智圆。”佛家翻译佛书,尤惯用圆,若《楞严经》“圆妙”,“圆音”,“圆通”,“ 圆融”,《圆觉经》“圆悟”,“圆览”,“圆照”。刘勰通佛理,作本书亦多言“圆”。《丽辞》:“理圆事密。”《风骨》:“骨采未圆。”《论说》:“故其义贵圆通。”《体性》:“思转自圆。”《明诗》“思无定位,鲜能圆通。”《知音》“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总术》:“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理。”《指瑕》:“虑动难圆。”《杂文》:“事圆而音泽。”本篇曰“圆览”,言精密观察。

〔三〕 《校注》:“按《淮南子.俶真》篇:‘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庄子.德充符》篇作“楚越”)高注:‘肝胆,喻近;胡越,喻远。’舍人语意本此。黄注引《庄子》外,复引《孔丛子》以释胡越,不啻画蛇添足矣。《附会》篇: ‘善附者,异旨如肝胆;拙会者,同音如胡越。’语意与此亦同。”

      文学上的高手,通过类似联想(约相当于比)和接近联想(约相当于兴),能把毫不相关的东西来相比,这就是“物虽胡越,合则肝胆”。这样就创造出更优美的形象来。

〔四〕 “拟容”出于《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诠赋》篇:“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

      王元化《释〈比兴〉篇 “拟容取心”说》:“‘拟容取心’合起来的意思:塑造艺术形象,不仅要摹拟现实的表象,而且还要摄取现实的意义,通过现实表象的描绘,以达到现实意义的揭示。”又: “他认为比属于描绘现实表象的范畴,亦即拟容切象之义。兴属于揭示现实意义的范畴,亦即取心示理。”

      钟子翱、黄安祯《刘勰论写作之道》:“此指比兴兼用。拟容,比拟形貌;比多如此。取心,撮取事物的内在意义;兴多如此。”

      张少康《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拟容’是对物象的描绘,而对物象的描绘并不只限于它的外表形态,也包括它的内在精神。而 ‘取心’则主要是取作者寓于所拟之‘容’的‘心’。当然作者之‘心’是借物象之含义而体现出来的,物象中所包含的现实意义虽有它的客观性,但在文学艺术中,它是作为作者意图的体现者而出现的。”

〔五〕 黄注:“《史记.李斯传》:赵高曰: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必有功。”

      《斟诠》:“决断文辞,必须果敢。”“断辞”亦可解作措辞。

〔六〕 “攒杂”,聚集,指将比兴交织在诗赋中。

〔七〕 《札记》:“‘涣’字失韵,当作‘澹’,字形相近而误。澹淡,水貌也。”

      牟注:“涣,水盛貌。《诗经.郑风.溱洧》:‘溱与洧,方涣涣兮。’毛传:‘春水盛貌。’”

  夸饰 第三十七
  范注:“案《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正如王仲任(充)所云:‘
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庄子》亦云:‘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 ’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说文》:‘夸,奢也。从大,于声。’艸部: ‘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今从大、于会意,有大过惊人之义。彦和所谓‘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者也。”
  《注订》:“夸,《说文》:‘奢也。’《吕氏春秋.下贤》篇:‘富有天下而不骋夸。’注:‘夸,诧而自大也。’又《周书.谥法》:‘华言无实曰夸。 ’又与‘夸’同。经典中多用‘夸’。夸,词诞也,亦见《说文》。则‘夸’‘夸’字通。‘饰’,与‘拭’ 通,《说文》:‘刷也。’刷治洁清之也。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则引伸之义,《大戴.劝学》:‘远而有光者饰也。’据此所谓夸饰者,壮其辞以为之饰,使览之者加意焉,此夸饰之的也。”

  至于夸饰之作用,《札记》谓:“总而言之,文有饰词,可以传难言之意;文有饰词,可以省不急之文,文有饰词,可以摹难传之状;文有饰词,可以得言外之情。”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本篇所引傅氏语同此):“左思《三都赋序》云:‘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作者大氐举为宪章,积习生常,有自来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赋《三都》,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何则?发言为诗者,咏其所志也;升高能赋者,颂其所见也。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匪本匪实,览者奚信?’则以科学之态度临文,不谙夸饰之旨,不但翦扬马之甚泰,且废班张之润色,非知文之论已。皇甫谧《三都赋序》云:‘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然则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尽美;触类而长之,故辞必尽丽。’……‘因物造端’,极美尽丽,契于饰矣;‘触类而长’,‘人不能加’,几于夸矣。而一归之‘
美丽之文’,说胜太冲多许。”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斟诠》略同):“夸饰之方式无穷,要而言之,不外放大或缩小两大类,各依时间、动作、性质、数量,又可分为四种:

  (甲)放大之夸饰:所谓放大,乃推广范畴,极言其大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快;指动作,极言其速;指性质,极言其壮;指数量,极言其多。正如银幕上之放大镜头,在重要时刻,将剧情予以一种放大之影像也。

   (一)指时间之快者──《庄子.知北游》: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二)指动作之速者──《六韬.军势》:‘ 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

   (三)指性质之壮者──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恶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

   (四)指数量之多者──《战国策.齐策》: ‘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

  (乙)缩小之夸饰:所谓缩小,乃放大之反,极言其小之描述。指时间,极言其慢;指动作,极言其缓;指性质,极言其弱;指数量,极言其少。髣佛银幕上之远缩镜头,将各方之事物集中于一微细之焦点也。

   (一)指时间之慢者──《诗经.王风.葛屦》:‘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二)指动作之缓者──《水经.江水注》: ‘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

   (三)指性质之弱者──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孙权小子,未辨菽麦,要领不足以膏齐斧,名字不足以洿简墨。’

   (四)指数量之少者──司马迁《报任安书》:‘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

  至于放大与缩小夸饰,对比映衬,交替用者,亦在在有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一言其重,一言其轻,以见人死之声价悬殊。……《北史.文苑传序》:‘及明皇御历,文雅大盛。学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一言极多,一言极少,以见学成之不易也。”

  按:夸饰含有夸张和修饰两方面的意义,也可以说是夸张性的修饰。

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神道难摹〔二〕,精言不能追其极〔三〕;形器易写〔四〕,壮辞可得喻其真〔五〕。才非短长,理自难易耳〔六〕。

〔一〕 《易.系辞上》:“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正义:“道是无体之名,形是有质之称。凡有以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是道在形之上,形在道之下,故自形外已上者谓之道也;自形内而下者谓之器也。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故云形而下者谓之器也。”

〔二〕 《易.观卦》彖辞:“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正义:“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正纬》:“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

〔三〕 《斟诠》:“精言,犹微言。《吕览.精谕》:‘有事于此,而精言之而不知。’ 高注:‘精,微。’《汉书.艺文志》:‘昔仲尼没而微言绝。’颜师古注:‘精微要妙之言。’”《神思》篇:“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追其极”谓尽情表达出来。

〔四〕 《斟诠》:“形器,谓有定形之器也。”《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注:“成形曰器。”《文选》 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形器不存,方寸海纳。”

〔五〕 此句意谓夸大的文词可能表达事物的真象。

      《杂文》篇:“高谈宫馆,壮语畋猎。”“壮词可得喻其真”是说艺术的夸张为了更美更善地体现生活的真实。例如:

      杜甫《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门》:“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宋范镇《东斋纪事》卷四:“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其言盖过,今才十丈。古之诗人,好大其事,率如此也。”(又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八引《王直方诗话》。)宋黄朝英为杜甫辩护说:“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细长讥之乎?”(《
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靖康缃素杂记》,今本《湘素杂记》无此条)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说:“那便犯了照字直解的错误。”

      宋王观国《学林》卷八:“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世岂有万丈余城耶?姑言其高耳,‘四十围’,‘ 二千尺’者,姑言大且高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拘然以尺寸校之,则过矣。”(又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宋范温《诗眼》:“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 信然,决不可以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见《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别林斯基《一八四二年二月的俄国文学》:“一个人在伟大画家所画肖像中,甚至比他在银板照片上的影像还更像自己,因为伟大的画家用突出的线条把隐藏在这个人内心中的一切东西,也许是构成这个人的秘密的一切东西,全都钩勒出来了。”(《别林斯基论文学》,译文据《马克斯列宁主义美学原理》)

〔六〕 二句谓并非作家之才有长短、高下,而是道理本身有难易之别。

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一〕,文辞所被,夸饰恒存〔二〕。虽《
诗》《书》雅言〔三〕,风格训世〔四〕,事必宜广,文亦过焉〔五〕。

〔一〕 范注:“《礼记.曲礼》: ‘定犹与也。’《释文》:‘本作豫。’”郭注:“先事曰豫。《礼记.乐记》:‘禁于未发之谓豫。’”

      《注订》:“豫入声貌者,言声貌皆天地自然之所素定也。《礼记.中庸》: ‘凡事豫则立。’注:‘素定也。’”

〔二〕 “被”,被及。二句意谓凡是用文辞写出来的作品,夸饰总是经常存在的。

〔三〕 《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

〔四〕 徐复《文心雕龙正字》:“ 按‘格’字疑当作‘俗’。《议对》篇云:‘风格存焉。’宋本《御览》误作‘风俗’。但此‘风格’似系‘ 风俗’之误。”《校证》:“顾校本、黄丕烈引冯本, ‘格’作‘俗’。”范注:“《诗大序》:‘风,教也。’《缁衣》:‘
言有物而行有格。’注曰:‘格,旧法也。’”“训世”,起到教育作用。

      斯波六郎:“‘格’盖 ‘俗’之误。‘风俗’谓风化俗,与‘训世’相对为句。”

      《考异》:“风格承《诗》《书》雅言,风俗则失其指归,从‘俗’非。”

      《校注》:“‘格’,谢(恒)钞本作‘俗’。顾广圻校作‘俗’。按‘风格训世’,不可通,作‘俗’是也。‘风’读为‘讽’。 ‘风俗训世’即《诗大序》‘风,讽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之意。慧皎《高僧传序》:‘明《诗》《书》《礼》《乐》,以成风俗之训。’语意与此同,尤为切证。”

      吴林伯《文心雕龙诸家校注商兑》:“‘风格’是说辞采的法规,犹《文心.章表》曰‘风矩’,《奏启》曰‘风轨’,刘氏从其论文‘宗经’的观点出发,指出经典中的《诗》《书》都是雅正的语言,它以辞采的法规训示世间作者,而‘夸饰’即是其中之一。因此下文在论述《诗》的夸饰以后,接言这些夸饰的诗篇是‘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与上文‘风格训世’一贯。”

〔五〕 “事必宜广”谓事态需要扩大,“过”谓夸大超过原形。《
斟诠》:“彦和以为夸饰乃创作之势所必然,虽雅正如《诗》《书》,亦多夸饰之笔,况以有限之文辞,欲达无穷之情意,遑可拘循表态,墨守成规。故曰:‘事必宜广,文亦过焉。’”

是以言峻则嵩高极天〔一〕,论狭则河不容舠〔二〕,说多则子孙千亿〔三〕,称少则民靡孑遗〔四〕;襄陵举滔天之目〔五〕,倒戈立漂杵之论〔六〕,辞虽已甚〔七〕,其义无害也。

〔一〕 梅注:“《大雅》:‘嵩高维岳,峻极于天。’”

      范注:“《诗.大雅.崧高》:‘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传》曰:‘崧,高貌,山大而高曰崧。岳,四岳也。骏,大;极,至也。’《释文》:‘骏,音峻。’”

      《斟诠》:“‘嵩’与 ‘崧’同。‘峻’、‘骏’正假字。”

      汪中《释三九》中:“ 《礼记.杂记》:‘晏平仲祀其先人,豚肩不掩豆。’ 豚实于俎,不实于豆。豆径尺,并豚两肩,无容不掩。此言乎其俭也。《乐记》:‘武王克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尧、舜之后。’大封必于庙,因祭策命,不可于车上行之。此言乎以是为先务也。《诗》:‘嵩高维岳,峻极于天’此言乎其高也。此辞之形容者也。…… 辞不过其意则不鬯,是以有形容焉。”(《述学》)

〔二〕 梅注:“《卫风》:‘谁谓河广?曾不容舠。’”

      《札移》:“案《诗.卫风.河广》:‘曾不容刀。’《释文》云:‘刀,字书作舠。’(《广雅.释器》及《释名.释舟》并作“ ●”,同。)彦和依字书作“舠”(《说文》舟部云: “舠,船行不安也,从舟,刖省声,读若兀。”与《诗》“容刀”字音义俱别)。”

      范注:“《卫风.河广》:‘谁谓河广,曾不容刀。’笺曰:‘不容刀亦喻狭,小船曰刀。’《释文》:‘刀 如字,字书作舠。《说文》作●,并音刀。’”

〔三〕 梅注:“《诗.假乐》篇。 ”范注:“《大雅.假乐》:‘
干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笺曰:‘干,求也。十万曰亿。天子穆穆,诸侯皇皇,成王行显显之令德,求禄得百福,其子孙亦勤行而求之,得禄千亿。’”

      《论衡.艺增》云:“ 《尚书》‘协和万国’,……犹《诗》言‘子孙千亿’ 矣。美周宣王之德,能慎天地,天地祚之,子孙众多,至于千亿。言子孙众多可也,言千亿增之也。夫子孙虽众,不能千亿。诗人颂美,增益其实。按后稷始受邰封,讫于宣王,宣王以至外族内属,血脉所连,不能千亿。夫千与万,数之大名也。万言众多,故《尚书》言‘ 万国’,《诗》言‘千亿’。”又《儒增》篇云:“百与千,数之大者也。实欲言十,则言百,百则言千也。《诗》曰:子孙千亿。”

〔四〕 梅注:“《诗.云汉》篇。 ”范注:“《大雅.云汉》:‘
周余黎民,靡有孑遗。’笺曰:‘ 黎,众也。周之众民多有死亡者矣。今其余无有孑遗者,言又饥病也。’正义:‘孑然,孤独之貌。言靡有孑遗,谓无有孑然得遗漏。’朱注:‘孑,无右臂貌;遗,余也。言大乱之后,周之余民无复有半身之遗者。’ ”

      陈奂《诗毛氏传疏》: “靡有孑遗,是无遗民之义。民因饥馑,饿死无存,此是极尽之词耳。”《说文》:“孑,单也。”

      《孟子.万章上》:“ 《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

      《论衡.艺增》篇:“ 《诗》曰:‘维周黎民,靡有孑遗。’是谓周宣王之时,遭大旱之灾也。诗人伤 旱之甚,民被其害,言无有孑遗一人不愁苦者。夫旱甚则有之矣,言无孑遗一人,增之也。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 …天之旱也,……富贵之人必有遗脱者矣。而言靡有孑遗,增益其文,欲言旱甚也。”

〔五〕 梅注:“《书.尧典》:‘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传: “汤汤,流貌。洪,大;割,害也。”又:“
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

      “目”,言也。《谷梁传》闵公元年:“其不目,而曰仲孙,疏之也。”注: “不目,谓不言公子庆父。”

〔六〕 梅注:“《书.武成》: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范注:“《尚书》伪《武成》:‘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正义》:‘《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仁者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不仁,如何其血流漂杵也? ”是言不实也。’”

      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卷八第一百十九:“余谓诸说皆可,独‘漂杵’之论不然。所以孟子特为武王辨白,正以有害于义。”

〔七〕 《孟子.离娄下》:“仲尼不为已甚者。”“已甚”,太过。此谓用辞虽然有过火的地方,但在意义上没有妨害。

      孙德谦《六朝丽指》: “《文心雕龙.夸饰》篇:‘言高则峻极于天,言小则河不容舠。’尝引《诗》以明夸饰之义。吾谓夸饰者,即是形容也。《诗经》而外,见于古人文字者,不可殚述。……《尚书.武成》篇:‘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此史臣铺张形容之辞,《孟子》 则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以至仁伐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夫《书》为孔子所删定,孟子岂欲人之不必尽信哉!特以《书》言血流漂杵,当知此为形容语,不可遽信其真也。遽信其真,不察其形容之失实,而拘泥文辞,因穿凿附会以解之,斯真不善读书矣。故通乎形容之说,可以读一切书,而六朝之文,亦非苟驰夸饰,乃真善于形容者也。”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十章《夸张》(三):“
《论衡.语增》篇云:‘察《武成》之篇,牧野之战,血流浮杵,赤地千里。’……《论衡.艺增》篇云:‘夫《武成》之篇,言武王伐纣,血流浮杵,助战者多,故至血流如此。皆欲纣之亡也,土崩瓦解,安肯战乎?言血浮杵,亦太过焉。死者血流,安能浮杵?案武王伐纣于牧之野,河北地高壤,靡不干燥,兵顿血流,辄燥入土,安得杵浮?且周殷士卒,皆 □盛粮,无杵臼之事,安得杵而浮之?’《文心雕龙.夸饰》篇云:‘襄陵举滔天之目,……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树达按:刘氏以为夸饰者得之,孟子似误以为实事矣。”

且夫鸮音之丑,岂有泮林而变好〔一〕?荼味之苦,宁以周原而成饴〔二〕?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三〕。

〔一〕 梅注:“《鲁颂》:‘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札记》:“《诗》毛传云:‘鸮,恶音之鸟也。’”“鸮”,猫头鹰。郑笺:“怀,归也。言鸮恒恶鸣,今来止于泮水之木上,食其桑黮,为此之故,故改其鸣,归就我以善音,喻人感于恩则化也。”朱注:“泮水,泮宫之水也。”

      《斟诠》:“泮林,泮宫之林木也。《说文》:‘泮,诸侯乡射之宫,西南为水,东北为墻。’《文献通考.学校考》:‘
朱子曰:《王制》论学,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

〔二〕 范注:“《诗.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笺云:‘广平曰原,周之原地,在岐山之南,膴膴然肥美,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朱注:“饴,饧也。”朱骏声曰: “古以芽米熬之成液,今或用大麦为之,再和之以□,则成饧。”即今麦芽糖。

〔三〕 《荀子.性恶》篇:“古者圣王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

      《斟诠》:“矫饰,谓作伪文饰也。《后汉书.章帝纪》:‘俗吏矫饰外貌,似是而非。’案:矫,诈也。见《玉篇》。此处用之,作过份夸饰解。”

      顾随先生《夸饰篇后记》上:“把刘勰的《夸饰》同王充的《艺增》比较一下,显而易见有两点不同:一、对于夸饰,王充取否定的态度,刘勰却是肯定的。二、王充就读者的效果而言,他说:‘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刘勰就夸张的动机而言,他说:‘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关于第二,刘勰和王充似乎相反,实则相成;有了前者的动机,才有后者所说的效果。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正是为了誉人增美,使闻者快意,毁人增恶,使听者惬心,才能够‘ 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存心要把一个人说得更好一点,所以就用艺术夸张的手法)’。倘使作者的情感和感觉不真实,不深刻,纵使誉人增其美,闻者也不会快其 意;纵使毁人益其恶,听者也不会惬于心了。这不尽是语言技巧的问题。”(《河北日报》,一九五九年六月七日)

      又《夸饰篇后记》中: “刘知几的‘望表而知里’。──《史通》的第二十一篇是《浮词》,它的内容有关于艺术夸张。刘知几在这一篇里说:‘至于本事之外,时寄抑扬(时时带着褒贬),此乃得失禀于片言,是非由于一句。’这样论史,就很近于《夸饰》篇的论文:‘并意深褒赞,故义成矫饰。’而刘知几说得更完全些,因为刘勰只提到了褒,而忘记了贬。

      “刘知几在作上面那一结论以前,曾举出了史书上的几个例子。其中一个是《史记.酷吏传》写郅都说:匈奴人都怕郅都,扎个草人,说是郅都,用箭来射,也射不中。刘知几认为这是《史记》的夸张地方。但是他认为史家可以这样写。他不象王充那样死板地求真。”

大圣所录,以垂宪章〔一〕。孟轲所云〔二〕,“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三〕。

〔一〕 “宪章”,谓法制。《晋书.张华传》:“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

〔二〕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钟本、梁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张松孙本,无‘所’字。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四库》本无‘云’字。王惟俭本‘云’作‘谓’。”按元刻本无“云”字。何义门校于“云”字上加“所”字。

      宋范温《诗眼》:“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意,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 见一时之意。”(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激昂之言即夸饰之词。

〔三〕 《孟子.万章上》:“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赵岐注:“文,《诗》之文章,所引以兴事也;辞,诗人所歌咏之辞;志,诗人志所欲之事;意,学者之心意也。”焦循《正义》:“辞谓篇章也。”又以为:“《诗》之文章,即辞之文采也。”二句意谓解说《诗经》的人不要因为表面的文采修饰而妨害对整个辞句的理解,也不要因为某些辞句而妨害对作者用意的理解。

      以上为第一段,从事理本身以及《诗》《书》运用夸饰的传统经验说明夸饰在文学创作中的必要性。

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一〕。相如凭风〔二〕,诡滥愈甚〔三〕。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四〕;从禽之盛,飞廉与焦明俱获〔五〕。

〔一〕 黄注:“《(文选)风赋》:‘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注:‘宋玉、景差,楚大夫。’”景差作品大都亡佚。

      范注:“扬雄《法言.吾子》篇:‘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屈原,诗人之赋也,尚存比兴之义;宋玉以下,辞人之赋也,则夸饰弥盛矣。”

      《史记.屈原列传》: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校注》:“《文选》皇甫谧《三都赋序》:宋玉之徒,淫文放发,言过于实,夸竞之兴,体失之渐,风雅之则,于是乎乖。”

      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墻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孪耳,齞(音砚)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熟察之,孰为好色者矣。”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此言美丑皆似太夸,然愈夸乃愈见其文笔之可喜也。”

      黄春贵:“此言夸饰文学之盛行,始于宋玉、景差之徒,彼二人者,上承屈原之流沫,下启汉赋之先鞭,张皇铺陈,崇尚淫丽,渐失诗人比兴之义。”

〔二〕 “凭”,凭借,依据。

      斯波六郎:“范注:‘ 《汉书.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赋》,天子大悦,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案‘凭风’乘其风势之意,承上句之‘……夸饰始盛’,且应下文之‘… …酌其余波’。范注引相如文无任何关系。《辨骚》第五之‘是以枚贾追风’,《论说》第十八之‘并顺风以讬势’,与‘风’有类似之意。”

      《斟诠》:“言司马相如依凭宋玉景差之夸饰风气也。……此风字承上句‘夸饰始盛’而言。”

〔三〕 《体性》篇:“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校注》:“
按《史记.司马相如传》:‘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侈靡过其实”条附案:“左思《三都赋序》、《文心雕龙.夸饰》篇并称相如之赋诡滥不实。余谓上林地本广大,且天子以天下为家,故所叙山谷水泉,统形胜而言之。至其罗陈万物,亦惟麟凤蛟龙一二语为增饰。观《西京杂记》、《三辅黄图》,则奇禽异木,贡自远方,似不全妄。况相如明着其指,曰子虚、乌有、亡是,特主文谲谏之义尔。不必从地望所奠,土毛所产,而较有无也。程氏《雍录》(
卷九)曾辨之。”

〔四〕 范注:“《文选.上林赋》:‘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李善注:‘奔,流星也。行疾,故曰奔。’如淳曰:‘宛虹,屈曲之虹也。’应劭曰:‘楯,栏槛也。’司马彪曰:‘轩,楯下版也。’”

〔五〕 《校证》:“‘焦明’原作 ‘鹪鹩’,梅云:‘案本赋作焦明。’王惟俭本作‘焦明’。案此浅人习见‘鹪鹩’,鲜见‘焦明’,致误,今据改正。”

      范注:“又(《上林赋》):‘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椎蜚廉,弄獬豸,……捷鹓鶵,掩焦明。’郭璞曰:‘飞廉,龙雀也,鸟身鹿头。’李善曰:‘掩,取也。《乐汁图》曰:焦明状似凤凰。’案鹪鹩应依本赋作焦明。”

      “从”,纵也。“从禽 ”,谓天子出猎,侍者驱逐禽鸟,使随从天子,供其射猎。

      《斟诠》:“从禽,谓追逐禽兽。《易.屯》:‘即鹿无虞,以禽从也,君子舍之。’从,逐也,见《诗.齐风.还》‘并驱从两肩兮’毛传。”《广雅.释鸟》:“焦明,凤凰属也。”

及扬雄《甘泉》〔一〕,酌其余波〔二〕;语瑰奇则假珍于玉树〔三〕,言峻极则颠坠于鬼神〔四〕。

〔一〕 “甘泉”,汉宫名,本因秦离宫,原来即奢侈,而武帝复增修之。扬雄作《甘泉赋》以讽。

〔二〕 《斟诠》:“酌其余波,谓参取司马相如之流风余韵也。酌,参酌择取之意。…… 余波……此处指水之末流言,引申有‘流风余韵’之意。”

〔三〕 “瑰”即瑰;“瑰奇”,珍贵奇异。

      黄注:“扬雄《甘泉赋》:‘翠玉树之青葱兮。’注:‘《汉武帝故事》曰:上起神屋,前庭植玉树,珊瑚为枝,碧玉为叶。’”

      《斟诠》:“假珍,见左思《三都赋序》:‘假称珍怪,以为润色。’”

〔四〕 黄注:“《甘泉赋》:鬼魅不能自逮兮,半长途而下颠。注:言鬼魅至此亦不能上,至半途而颠坠也”。范注引李善注曰:“逮,及也。《尔雅》曰:颠,陨也。”

至《东都》之比目〔一〕,《西京》之海若〔二〕,验理则理无可验〔三〕,穷饰则饰犹未穷矣〔四〕。

〔一〕 范注:“《文选》班固《西都赋》曰:‘揄文竿,出比目。’李善注曰:‘《说文》曰:揄,引也。音头。’‘《尔雅》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此云《东都》,盖误记也。”

〔二〕 范注:“《文选》张衡《西京赋》:‘海若游于玄渚。’薛综注曰:‘海若,海神。’”又:“顾千里曰:‘左太冲《三都赋序》云: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扬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

〔三〕 《校证》:“‘可’原作‘ 不’,纪云:‘不验当作可验。’案纪说是,今据改。 ”徐复《正字》:“不验疑当作以验,‘不’‘以’形近。”

〔四〕 “未穷”是说尚未极尽夸张之能事。

      斯波六郎:“案此一节应本于《三都赋序》之‘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 ……于义则虚而无征’。就中之‘假珍于玉树’及‘验理则理无可验’,直据彼之‘假称珍怪’及‘于义则虚而无征’,殆不容疑。”

      王观国《学林》“《三都赋序》”条为司马相如诸人辩护,谓‘卢橘夏熟’云云,正所以见上林之富丽,四海之嘉木珍果,莫不移植其中;玉树亦非指天产,本不限于地域;‘以出比目’ 所以极言感格之所致,虽鱼鸟之飞潜,亦有不召而致者;‘以游海若’盖言武帝好神仙,治太液池,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仙之宅,龟鱼之属以俟神人。是则左思所列举以为疵病者,固 未必尽当。”(郭绍虞着《中国文学批评史》引)

又子云《羽猎》〔一〕,鞭宓妃以饟屈原〔二〕;张衡《羽猎》,困玄冥于朔野〔三〕。娈彼洛神〔四〕,既非魑魅〔五〕;惟此水师,〔六〕亦非魍魉〔七〕。而虚用滥形,不其疏乎〔八〕!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九〕。

〔一〕 《校注》:“‘羽’,黄校云:‘一作校’。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亦并作‘校’。……以《通变》篇引‘出入日月,天与地沓’二句而标为‘校猎’证之,此当依诸本作‘校’,前后始能一律。黄氏从梅校径改为‘羽’,非是。”

      徐复《正字》:“按《通变》篇云‘扬雄《校猎》’云云,则彦和固作‘校’ 字矣。又作校与下文《羽猎》字不复。校猎者,以木相贯穿,总为阑校,遮止禽兽,而猎取之。”

      《考异》:“‘校猎’ 见司马长卿《上林赋》:‘天子校猎。’又扬子云《羽猎赋序》:‘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此‘
校猎’二字所本。且以‘羽猎’两见,故此用‘校’也,所以别下句张衡《羽猎》也。非如扬校所云,更与‘出入日月’二句无关。”

〔二〕 黄注:“扬雄《羽猎赋》: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汉书音义》:宓妃,宓羲氏之女,溺死洛水为神。”《文选》李善注:“ 郑玄曰:‘彭,彭咸也。’晋灼曰:‘胥,伍子胥也。 ’‘
饟’,《汉书》《文 选》皆作‘饷’。‘饟’为‘饷’之或字,馈食也,有款待意。《离骚》:‘求宓妃之所在。’”骆鸿凯《文选指瑕》引黄侃云:“二句各为一事,不得联说其谊。此彦和之疏。”《评注昭明文选》:“二句寓远色好德意。”

〔三〕 《校证》:“黄注本、王谟本、张松孙本、纪本、《四库辑注》本,‘玄’作‘元 ’,避清讳。”黄注:“《左传》:‘昧为玄冥师。’ 注:‘玄冥,水官,昧为水官之长。’又:‘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按张衡《羽猎赋》文不全,无‘困元冥于朔野’之语。”范注:“严可均辑《全后汉文》有张衡《羽猎赋》残文,无‘困玄冥于朔野’语。”

      《羽猎赋》五臣向注: “羽,箭也,言使士卒负箭而猎也。”

      《左传》昭公十八年: “禳火于玄冥回禄。”杜注:“
玄冥,水神。”《礼记.月令》: “孟冬之月,……其神玄冥。”郑注:“玄冥,少皞氏之子曰脩曰熙,为水官。”张衡《思玄赋》:“
前长离使拂羽兮,后委水衡乎玄冥。”《文选》李善注:“《家语》:‘季康子曰:吾闻玄冥为水正。’”

〔四〕 《校证》:“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娈’作‘栾’,徐校作‘娈’。” 按元刻本亦作“栾”。

      斯波六郎:“‘娈彼洛神’据《诗.邶风.泉水》之‘
娈彼诸姬’而来者。”毛传:“娈,好貌。”

〔五〕 《校证》:“‘魑魅’,旧本皆如是,梅六次本改作‘罔两’,而黄注本、王谟本、张松孙本、纪本等从之,误矣。”

      黄注:“《左传》:‘ 魑魅罔两,莫能逢之。’注:‘
魑,山神,兽形;魅,怪物。罔两,水神。’”按此见 宣公三年。

〔六〕 《校注》:“‘师’,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怪’。……《国语.鲁语下》:‘木石之怪,曰夔□□;水之怪,曰龙罔象。’《左传》宣公三年: ‘魑魅罔两。’杜注:‘魅,怪物。’是怪字未误。黄本作‘师’,盖据天启梅本改也。”

      按此处“水师”承上文 “玄冥”而言,下句又云“亦非魍魉”,可见不应作“ 水怪”。《斟诠》:“水师,古之水官。《左传》昭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

〔七〕 《校证》:“‘魍魉’原作 ‘魑魅’,今从谢徐校改。王惟俭本、《文通》二二正作‘魍魉’。”

〔八〕 “不其疏乎”,《史通.杂说下》:“且雄哂子长爱奇多杂,又曰不依仲尼之笔,非书也,自序又云不读非圣之书。然其撰《甘泉赋》(当云《羽猎赋》)则云‘鞭宓妃’云云,刘勰《文心》已讥之矣。”

      赵西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彦和联说其谊,实其疏舛,其后刘知几《史通.杂说》篇复据以析扬子《法言》,亦为失考。”

〔九〕 《校证》:“‘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原作‘此欲夸其威而饰(原脱,梅补)其(何黄并云“下有阙字”)事暌剌也’,今改。”

      《校注》:“黄校云: ‘(饰),元脱,(其)下有阙字。’按何本、谢钞本有‘饰’字,梅补是也。‘事’下加豆,文义自通,非有阙脱也。”

      《校释》:“按此句当作‘此欲夸饰其威,而忘其事义暌剌也’。”

      潘重规《文心雕龙札记》:“按:‘此欲夸其威而其事义暌剌也’,正承上‘ 鞭宓妃’‘困玄冥’而言,不增饰字,文义本明。”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此句不脱,疑而字当在下句义上,正读为‘此欲夸其威,饰其事而义暌剌也’,语自通顺。”“暌”,乖也;“剌”,戾也。

      《事类》篇:“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

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一〕;嵯峨揭业〔二〕,熠耀焜煌之状,〔三〕光采炜炜而欲然〔四〕,声貌岌岌其将动矣〔五〕。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六〕。

〔一〕 范注:“谓如孙兴公《游天台山赋》、木玄虚《海赋》、郭景纯《江赋》、王文考《鲁灵光殿赋》、何平叔《景福殿赋》之类,并见《文选》。”

〔二〕 黄注:“《西京赋》:‘嵯峨崨嶪。’《上林赋》:‘嵯峨□□。’”按“嵯峨” 亦作“□峨”、“●●”、“厜□”,峻险突兀之貌。

      《文选.鲁灵光殿赋》:“嵯峨嶵(崔)嵬。……飞陛揭孽。”李善注:“揭孽,高貌。”

〔三〕 “熠耀”,光明貌。《文选》潘岳《笙赋》:“烂熠爚以放艳。”又何晏《景福殿赋》:“光明熠爚。”李善注:“《说文》:熠,盛光也。爚,火光也。”《说文》:“焜,煌也。”《急就篇》:“靳靷●□色焜煌。”注:“色焜煌者,言其光采盛也。”傅毅《
舞赋》:“铺首炳以焜煌。”

〔四〕 《鲁灵光殿赋》:“炜炜煌煌。”李善注:“彩色众多,眩曜不定也。”“然”,同“燃”。

〔五〕 《孟子.万章下》:“天下殆哉,岌岌乎。”赵注:“岌岌乎,不安貌也。”《汉书.韦贤传》:“岌岌其国。”颜注:“岌岌,危动貌。”

〔六〕 《校注》:“按‘状’疑当作‘壮’,与下句之‘奇’对。篇首亦言‘壮辞’也。 ”

      刘绶松《文心雕龙初探》:“夸饰不仅可以加强文章描摹现实的力量,而且还可以增添文章瑰奇的风貌。‘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 ’,的确是文学描写现实的一种不可缺少的有效方法。 ”(
《文学研究》一九五七年第二期)

      刘勰肯定夸饰手法的必要性。像描写山海的气貌,宫殿的体势时,要写出楼台的壮观,写出光采欲燃,岌岌可危的形势。“
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都是依靠“夸饰”才能把千奇百怪的形状具现出来。

      以上为第二段,论夸饰在两汉辞赋中的发展情况及其运用之得失。

于是后进之才,奖气挟声〔一〕;轩翥而欲奋飞〔二〕,腾掷而羞跼步〔三〕。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四〕;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五〕。谈欢则字与笑并〔六〕,论戚则声共泣偕〔七〕。信可以发蕴而飞滞〔八〕,披瞽而骇聋矣〔九〕。

〔一〕 《斟诠》:“《左氏僖二十八年传》:‘皆奖玉宝,无相害也。’杜注:‘奖,助也。’……此处作助长 解。…… 《孟子.万章》篇:‘不挟长,不挟贵。’集注:‘挟者,兼有而恃之之称。’此处作‘依恃’或‘凭藉’解。”“奖气挟声”谓助长这种风气,凭藉这种声势。

〔二〕 《楚辞.远游》:“鸾鸟轩翥而翔飞。”洪兴祖补注:“《
方言》:‘翥,举也。楚谓之翥。 ’”“轩翥”,飞举貌。《文选》班固《典引》:“三足轩翥于茂树。”《诗经.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奋飞”谓高飞。

〔三〕 《校注》:“‘掷’,元本、弘治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 ‘踯’。……按‘踯’为‘蹢’之后起字,‘
掷’又‘踯’之俗体,当据改为‘ 踯’。”“蹢”,跳踯也。《考异》:“《说文》无‘ 踯’字,始见于《荀子.礼论》篇。《释文》‘
蹢’又作‘踯’。‘掷’、‘踯’ 古通,非俗体,杨氏说误。”

      “跼步”,踟蹰不前的步子。“跼”,同“局”,曲也。跼躅,行不进也。梁元帝《与刘知藏书》:“帝释于马,经丘园而跼步。”

〔四〕 《斟诠》:“炜烨,一作炜晔,盛明貌。郭璞《山海经图.丹木赞》:‘丹木炜烨,沸沸玉膏。’”

      《广雅.释诂》:“程,示也。”

      此类作品,如庾信《春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出华丽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 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拨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五〕 刘向《别录》:“邹衍在燕。燕有谷,地美而寒,不生五谷。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生黍。”(见《文选.广绝交论》注引,又见《全汉文》卷三八)《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王注:“萎,病也;绝,落也。”

      刘峻《广绝交论》:“ 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此类作品如:鲍照《芜城赋》:“泽葵依井,荒葛□涂,坛罗虺蜮,阶斗□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赫雏。伏●藏虎,乳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砂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既已夷,峻隅又已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

〔六〕 《校证》:“字与笑并,徐校‘字’作‘容’。”

      《校注》:“《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抱朴子》外篇《嘉遁》:‘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语戚则偶象颦嘁而滂沱。’并足与此文相发。”

〔七〕 夏承焘《关于陆机文赋的三个问题》:“《文赋》:‘信情貌之不差,故每变而在颜。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就是后来《夸饰》篇里所说的‘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 ’,都是说作者的‘情’与‘貌’是一致的,即《诗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诚中形外,必定表里如一。 陆刘两家都是引申老话,基本上是正确的。”(《文艺报》一九六二年第七期)

〔八〕 “信”字,元刻本、弘治本均作“言”,“信”字义长。

      此言夸饰可以使蕴藏在内心的意志迸发出来,滞塞在内心里的感情奔放出来。

〔九〕 “披瞽”,打开瞎子的眼睛;“骇聋”,震惊聋子的耳鼓。“披”,开也。

      枚乘《七发》:“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

      傅庚生:“此自作者为唤起他人之同情,必倚夸饰,然后果而言之也。警愚騃者必倍其辞,矫枉曲者必过其正,夸饰固行文之妙谛矣。”

      刘勰认为夸饰具有巨大的感染力量,他说:“辞入炜烨,春藻不能程其艳;言在萎绝,寒谷未足成其凋。”写到光辉灿烂处,春草都不能和它比艳;写到枯萎衰竭处,寒谷也没有那样荒凉。甚至写到欢乐处,字字含笑;写到悲戚处,带着哭声。只有这样,才可以震惊读者,激动人心。这是说不仅描写景物可以采用夸饰;即表现主观的感情,也可以采用。

      《注订》:“自‘于是 ’至‘披瞽而骇聋矣’,言夸饰固情理为文之一脉,有不可废者。”

      明何三畏《何氏类镕》卷十五《文苑类.文章》袭用此文作:“论戚则声共泣偕,谈欢则字与笑并,亦可以发幽而起滞,披瞽而骇聋矣。”

      以上为第三段,论两汉以后作家运用夸饰的艺术力量。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一〕;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二〕。若能酌《诗》、《书》之旷旨〔三〕,翦扬马之甚泰〔四〕,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五〕,亦可谓之懿也〔六〕。

〔一〕 “穷”,穷究。“要”,要领,要旨。《法言.问神》:“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李轨注:“声发成言,画纸成书。书有文质,言有史实。二者之来,皆由于心。”此处以“心声”代文辞。

      《荀子.王制》篇:“ 尝试之说锋起。”杨注:“锋起,谓如锋刃齐起,言锐而难拒也。”

      《后汉书.光武帝纪》:“莽末,天下连岁灾蝗,寇贼锋起。”注:“字或作 ‘蜂’,言多也。”

〔二〕 “理”即上文“验理则理无可验”之理,亦即常理。

      《容斋随笔》“文士矜夸过实”条:“文士之文,有矜夸过实,虽韩文公不能免,如《石鼓歌》极道宣王之事伟矣,至云:‘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陋儒编诗不收拾,二《雅》褊迫无委蛇。’是谓《三百篇》皆如星宿,独此诗如日月也。二《雅》褊迫之语,尤非所宜言。今世所传,石鼓之词尚在,岂能出《吉日》《车攻》之右!安知非经圣人所删乎?”

〔三〕 “旷”,《广雅.释诂》: “远也。”“旷旨”,指夸张所表现的深广的意旨。

〔四〕 《校注》:“按《老子》第二十九章:‘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韩非子.杨权》:“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
泰”,过甚。

      纪评:“文质相扶,点染在所不免,若字字摭实,有同史笔,实有难于措笔之时。彦和不废夸 饰,但欲去泰去甚,持平之论也。”

      《中国文学欣赏举隅》:“文学既以竦动人之视听,以唤起其同情心为目的,增其辞以明之,不足为病也。世人赏鉴文学,寻行数墨,以求其所描述之事迹,非同实历其境,耳闻目见之也。心中固先怀一虚构之成见,作者不以‘夸饰’弥其陷,宜读者之把卷索然矣。岂好夸哉?不得已也。然此犹有意为文之谓。而吴雨僧《诗学总论》云:‘柳宗元诗:“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又陈其年(清陈维崧)诗:“百年骨肉分三地,万死悲哀并九秋。 ”夫二人之艰难困苦,虽至其极,然尚未死,即人死亦只一次,乃曰万死,是切挚之笔也。……切挚有二法:或加增其数量,故改其事理。所谓改易其事理者,即诗人感情深挚激切之时,所言实与真理实象不合,与世中常情相悖,而写来又但觉其逼真,而颠扑不破是也。’ 则夸饰乃出于作者情性之本真,其感人固有其宜也。故夸饰亦必有节,若不恤情性之原,增之靡足诞而不经,逾其限度,往往令人失笑。过犹不及,允执厥中。”

      郎加纳斯《论崇高》第三十八节,在谈到夸张时说:“
知道极限在何处是必要的;由于一经跨过极限,夸张的效果就会破坏无余,因为在这种场合,它一方面会因过于牵强而瓦解,另一方面亦会产生与希望相反的效果。”

〔五〕 “诬”,歪曲,妄诞。

      傅庚生:“(夸饰)仍宜以‘有节’‘不诬’为准绳。犹云‘子孙千亿’,虽侈泰之甚,不以为爽;若 谓‘天有二日’,不过增一而已,必诧其不伦也。”

      “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是说夸饰必须建立在客观真实的基础上,运用夸饰须有一定的限度,如果作家毫无根据,或毫无节制地乱夸一通,那就不仅不能增加作品的感染力量,而且会给人以妄诞不经的感觉。

      《文章流别论》:“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

      《诗人玉屑》卷十一“ 竹诗”条引《王直方诗话》记东坡嘲王祈大夫竹诗“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曰:“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又“鹭鸶诗”条引《荆湖近事》: “张仲达咏鹭鸶诗云:‘沧海最深处,鲈鱼衔得归。’ 张文宝曰:‘佳则佳矣,争奈鹭鸶嘴脚太长也。’”

      严有翼《艺苑雌黄》: “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余观李太白《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其句可谓豪矣,奈无此理何!”(见《诗人玉屑》卷三)

      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景虚而有味。”

      鲁迅《漫谈“漫画”》:“漫画要使人一目了然,所以那最普通的方法是‘夸张’,但又不是胡闹。……所以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着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刻知道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且介亭杂文》二集)

〔六〕 《札记》:“古文有饰,拟议形容,所以求简,非以求繁,降及后世,夸张之文,连篇积卷,非以求简,祇以增繁,仲任所讥,彦和所诮,固宜在此而不在彼也。”

      《校释》:“六朝文人承两汉赋体大行之后,各体文章,多以敷布之法为之,故夸饰之用为最盛。夸饰逾量,则真采匿而浮伪成。舍人论文,抑浮伪而崇真采,故斥相如为‘诡滥’,病子云、平子为‘虚用滥形’。末段‘酌《诗》《书》之旷旨,翦扬马之甚泰’,论旨甚正。盖自《比兴》以下四篇,皆论文家修辞之法也。夫文字之功用有限,文人之情意无穷,修辞之法,所以运有限之文字,成无限之妙用,亦即所以达无穷之情意也。故文意待辞修而益明,而修辞以能使意明为限度,过此限度,亦足损意,舍人举例,已足证明。”

      又:“赋家之文,固以侈陈为用,不废夸饰,然敷设太甚,真意转漓。是以相如赋仙,原以讽帝,而武帝读之,反若凌云;子云《美新》,原非颂莽,而后世览者,转讥失节。盖君子立言,亦不朽之业,贵能准情而发,未可徒务驰聘笔墨之工,而甘蹈谄诬之失也。此篇所谓‘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与太冲‘侈言无验,虽丽非经’之语,实相沆瀣,亦古贤文德之论也。”

      第四段论运用夸饰的基本原则。

赞曰:夸饰在用,文岂循检〔一〕?言必鹏运〔二〕,气靡鸿渐〔三〕。倒海探珠,倾昆取琰〔四〕。旷而不溢,奢而无玷〔五〕。

〔一〕 《典论.论文》:“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注:“《苍颉篇》曰:‘ 检,法度也。’”

      《斟诠》:“言夸张增饰之应用,自有其必要,文章写作岂可循一定之法式? ”

〔二〕 黄注:“《庄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海运则将徙于南冥。”《玉篇》:“运,行也。”《庄子.逍遥游》: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此言作品之言词,必求如大鹏之运行。

〔三〕 黄注:“鸿渐,《易.渐卦》爻。”

      《校注》:“《汉书.公孙弘传赞》:‘公孙弘、卜式、儿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颜注引李奇曰:‘渐,进也。鸿一举而进千百者,羽翼之材也。’《说文》非部:‘靡,柀(今字用披)靡也。’”

      此处“靡”有胜过之义。《易.渐卦》初六:“鸿渐于干。”王注:“鸿,水鸟也,渐进之义,始于下而升者也。”“气靡鸿渐”谓气势胜过鸿雁之渐进飞翔。

〔四〕 “琰”,美玉。

      《尚书.胤征》:“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孔传:“
昆山出玉。”《吕氏春秋.重己》:“人不爱昆山之玉,江汉之珠,而爱己之一苍璧小玑。”

      《史记.赵世家》:“ 昆山之玉不出。”“倾昆取琰”,谓把昆山翻个个儿尽取其美玉。

〔五〕 “旷”字即上文“酌《诗》《书》之旷旨”之“旷”,含有深广之意。所谓广即上文“事必宜广”之广。

      《庄子.人间世》:“ 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郭象注: “溢,过也。”

      《诗经.大雅.抑》: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玷 ”本谓玉的斑点,引伸为缺点。“溢”指泛滥,过份。末句谓夸张而无流弊。

  事类 第三十八
  《后汉书.陈宠传》:“时司徒辞讼,久者数十年,事类溷错。……宠为司徒鲍昱撰《辞讼比》七卷,决事科条,皆以事类相从。”
  后汉袁康《越绝书.越绝篇叙外传记》:“因事类以晓后世。”

  《论衡.别通》篇:“人不博览者,不闻古今,不见事类,不知然否。”

  《风俗通.正失》:“推事类,似不及太宗之事。”

  魏文帝《答卞兰教》:“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见《魏志.卞后传》注引《魏略》)

  《文章流别论》:“古诗之赋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情义为本,则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为本,则言富而辞无常矣。文之繁省,辞之险易,盖由于此。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四过者,所以背大体而害政教,是以司马迁割相如之浮说,扬雄疾词人之赋丽以淫也。”

  《诗品序》:“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 ‘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钞。近任昉、王元长等,词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词既失高,则宜加事义,虽谢天才,且表学问,亦一理乎!”

  《南齐书.文学传论》:“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

  《札记》:“道古语以剀今,道之属也。取古事以讬喻,兴之属也。意皆相类,不必语出于我;事苟可信,不必义起乎今,引事引言,凡以达吾之思而已,若夫文之以喻人也,征于旧则易为信,举彼所知,则易为从。故帝舜观古象,太甲称先民,盘庚念古后之闻,箕子本在昔之谊,周公告商而陈册典,穆王详刑而求古训,此则征事征言,已存于左史之文。凡若此者,皆所以为信也。尚考经传之文,引成事述故言者,不一而足。 ……降及百家,其风弥盛。词人有作,援古尤多。夫《沧浪》之歌,一见于《孟子》,“素餐”之咏,远本于诗人。彦和以为屈宋莫取旧辞,斯以未为诚论也。逮及汉魏以下,文士撰述,必本旧言,始则资于训诂,继而引录成言(汉代之文几无一篇不采录成语者,观二《汉书》可见),终则综辑故事。爰自齐梁,而后声律对偶之文大兴,用事采言,尤关能事。其甚者,捃拾细事,争疏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有来历为高,文胜而质渐以漓,学富而才为之累;此则末流之弊,故宜去甚去泰,以节止之者也。然质文之变,华实之疏,事有相因,非由人力,故前人之引言用事,以达意切情为宗,后有继作,则转以去故就新为主。陆士衡云:‘虽杼轴于余怀,怵他人之我先,苟伤廉而愆义,故虽爱而必捐。’岂惟命意谋篇,有所怀想,即引言用事,亦如斯矣。是以后世之文,转视古人增其繁缛,非必文士之失,实乃本于自然。今之訾謷用事之文者,殆未之思也。… …尝谓文章之切,莫切于事类,学旧文者不致力于此,则不能逃孤陋之讥,自为文者不致力于此,则不能免空虚之诮。试观《
颜氏家训.勉学》、《文章》二篇所述,可以知其术矣。”

  《校释》:“文学用典,亦修辞之一法,用典之要,不出以少字明多意。其大别有二:一用古事,二用成辞。用古事者,援古事以证今情也;用成辞者,引彼语以明此义也。”

  《注订》:“彦和以事类树篇,盖戒用事之必取诸经籍,取辞不违乎典诰,依情达理,循其成俗,事用乎古,辞取乎常,庶文章之道,精求本末,不事骇俗,斯真得之耳。”

  《斟诠》:“‘事类’一词,原谓隶事以类相从也。……彦和用之,盖论文章之征引古事成辞,以类推事理,所谓‘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亦修辞之一法,即常言‘用典’(或曰“引用”)是也。用典其所以必证之于史实先例,或诉之于权威舆论者,乃利用世人对史实先例之尊重,及对权威舆论之崇奉心理,以加强自己言论之说服力耳。而其要在能以片言数字,阐明比较繁复或隐微之寓意,用典与比兴不同,后者纯系作者创意联想,自行取事作譬;而前者则是借用现成之古事成辞,以引证或比喻当前之实况,如此,自可增益文章之典赡气氛。”

  《事类》篇里所讲的,相当于现代修辞学里的引用。所谓事类:指类似的事实或言辞。这比通常所说“ 典故”的范围要大得多。

  祖保泉《〈事类〉谈屑》:“在骈文中以典故、成辞为装点,已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但是在文章中用典故、引成辞有它的两面性;运用得当,借古事以申今情,则‘不啻自其口出’;运用不当,则纰缪丛生。刘勰注意到了这个创作上的实际问题,试图加以解决,撰《事类》篇。六朝人对用典故、引成辞这种修辞现象,称谓不一:称为‘事类’的有之;称为‘事义’的有之;称为‘用事’的也有之。”(油印本)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一〕。昔文王繇《易》〔二〕,剖判爻位〔三〕,《既济》九三,远引高宗之伐,〔四〕《明夷》六五,近书箕子之贞〔五〕:斯略举人事,以征义者也〔六〕。

〔一〕 这句是说在文章的主体以外,又根据类似的事例,来说明意义,引用古典来以古证今。《校注》:“按‘事类’非自己出,故曰‘外’。 ”

      张煦侯《试论刘勰的语言风格》:“他所下的定义是‘
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这样,‘用事’的动机是在于求证,而不在于炫博,是‘立言’的事,而不仅仅是词章 的事。不难看出,他对于故事或成说,都是把它当作推理过程中的材料看待,并且力避繁琐,总求其能够解决问题的。……他是从‘辨正然否’出发,来教人怎样占有有用的事类的。”(《合肥师范学院学报》,一九六二年第三期)

〔二〕 “繇”,卜兆的占词。《左传》闵公二年:“成风闻成季之繇。”服虔注:“繇,抽也,抽出吉凶也。”《汉书.文帝纪》:“
占曰:大横庚庚。”颜师古注:“ 李奇曰:庚庚,其繇文也;占,谓其繇也。”《斟诠》:“繇《易》,谓推演《易》理也。”

〔三〕 辨析每卦六爻的位置。

〔四〕 《既济》□□,共六划,称六爻,六爻中阳爻的符号是ㄧ,以九称之;阴爻的符号是●,以六称之。九三,即倒数第三爻为阳爻,其爻辞是:“高宗伐鬼方(北方国名),三年克之。”

      《斟诠》:“《既济》,卦名,离下坎上,定也。见《
易.杂卦》。案卦象为水在火上,水火相交为用,事无不济,即无不安定也。爻辞:‘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正义:‘高宗者,殷王武丁之号也。九三处既济之时,居文明之终,履得其位,是居衰末而能济者也。高宗伐鬼方,以中兴殷道,事同此爻,故取譬焉。’”武丁距文王时代颇远,故云“ 远引”。

〔五〕 黄注:“《易.明夷》: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范注:“《正义》曰:‘六五取比闇君,似箕子之近殷纣,故曰箕子之明夷也。’ 孔颖达论文辞谁作曰:‘武王观兵之后,箕子始被囚奴,文王不宜豫言箕子之明夷。’据此,彦和用事亦小误也。”《注订》:“此条范注据孔说,认为彦和小误者, 非。盖近者似也,非绝对之辞。况孔说居后,据后人之说以纠前人,非注书例也,范注非。”按箕子与文王同时,故云“近书”。“近”对 “远”而言,并非近似。

      《明夷》□□,共六爻。六五,即倒数第五划是阴爻,其爻辞是:“箕子之明夷(伤),利贞(正)。”周注:“明夷,明而被伤,指商纣王无道,箕子谏不听,装疯为奴仆。利贞,有利于守正。”

      《斟诠》:“《明夷》,卦名,离下坤上。夷者,伤也。见《易.序卦》。此卦日入地中,其象于人事,为闇主在上,明臣在下,不敢显其明智。爻辞:‘六五,箕子之明夷,利贞。’正义:‘六五,取比闇君,似箕子之近殷纣,故曰箕子之明夷也。利贞者,箕子执志不回,闇不能没,明不可息,正不忧危,故曰利贞。’”

      《明夷》六五《象辞》:“箕子之贞,明不可息也。”正义:“息,灭也。《象》称明不可息者,明箕子能保全其贞,卒以全身为武王师也。”

〔六〕 “举人事”就是举以前的故事。这是为说明某种意义,略举古人的事迹来作征验。 “举事征义”,就是引用事例来证明所要表达的意义,以证其说。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刘氏所说《易经》箕子高宗之事,以及《书经》上引述古语,实在都算不得典故,只是典故由此发展而成。因为典故的典是语出经典,即成辞;故是故事、故实,即人事。但与引叙古语引叙故事为证的不同,主要是在组织上语气上,成为典故必须是压缩的一个词或短语或一句或在四六二句中,用一种代言体的口气说出。……而典故又以‘故’为中心, 所以当初称‘事类’或‘用事’(《诗品》称用事)。”

至若胤征羲和〔一〕,陈《政典》之训〔二〕;盘庚诰民,叙迟任之言〔三〕:此全引成辞,以明理者也〔四〕。

〔一〕 梅注:“《书》:惟仲康肇位四海,胤侯命掌六师。羲和废厥职,酒荒于厥邑。胤侯承王命徂征,告于众曰:嗟予有众,圣有谟训,明征定保,先王克谨天戒,臣人克有常宪。百官修辅,厥后惟明明。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其或不恭,邦有常刑。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沉乱于酒,畔官离次,俶扰天纪,遐弃厥司。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羲和尸厥官,罔闻知。昏迷于天象,以干先王之诛。《政典》曰: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今予以尔有众,奉将天罚,尔众士同力王室,尚弼予,钦承天子威命。火炎昆冈,玉石俱焚。……”

      “胤”,国名。上所引见《尚书.夏书.胤征》。《书序》:“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传:“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时之官,自唐虞至三代,世职不绝,承太康之后,沈湎于酒,过差非度,废天时,乱甲乙,胤国之君,受王命往征之。奉辞罚罪曰征。”

〔二〕 《校证》:“‘政’,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王惟俭本、清谨轩钞本、日本刊本、王谟本、顾校本作‘正’,按《胤征》本文是‘政’字,作‘正’ 者非。”按元刻本亦作 “正”。范注:“伪《孔传》曰:‘《政典》,夏后为政之典籍,若《周官》六卿之治典。’”这是引《政典》的话来告诫兵众。

〔三〕 梅注:“《书.盘庚》…… 汝曷弗告朕,而胥动以浮言,恐沈于众,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则惟汝众。自作弗靖,非予有咎。迟任有言曰: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 自今至于后日,各恭尔事,齐乃位,度乃口,罚及尔身,弗可悔。”按此见《盘庚上》。《盘庚》,《尚书.商书》篇名。《书序》:“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传:“盘庚,殷王名。…… 迟任,古贤人。言人贵旧,器贵新,汝不徙,是不贵旧。”这是用来劝说人民遵旧法,听从迁都。

〔四〕 “全引成辞以明理者”,就是为表明某种事理,完全引用别人现成的话来作证据。这是为了给自己的观点提供论据,或者使自己的文章写得生动有力,需要引用典故、成语、格言来作支持。这些典故中的事例都是古人成功的经验或失败的教训,这些成语、格言,古人的着作或者圣哲的语录,都是从长期的经验中归纳出来的,而且具有“众所周知”的特点,可以增加文章的说服力,而且“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这种写作法则本身也是“经籍之通矩”,就是从经书中总结出来的通用的规矩准绳。

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迺圣贤之鸿谟〔一〕,经籍之通矩也〔二〕。《大畜》之象〔三〕:“ 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四〕亦有包于文矣〔五〕。

〔一〕 《校注》:“按‘鸿谟’、 ‘通矩’,谓‘举人事’与‘引成辞’二者,则‘谟’ 当作‘模’。《情采》篇‘夫能设谟以位理’,其误‘ 模’为‘谟’与此同。”

〔二〕 “通矩”,通用的规矩法则。

〔三〕 范注:“《周易.大畜》: ‘象曰: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正义曰: ‘君子则此大畜,物既大畜,德亦大畜,故多记识前代之言,往贤之行,使多闻多见以畜积己德。’”

      《大畜》,《易》卦名,干下艮上。

〔四〕 这句话本来是说“君子”为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要多多地记住古人的美言善行作准则。

      《考异》:“梅本旁注 ‘行’字下有‘以畜其德此’五字,凌本、黄本俱无。按当从梅本补,王失校。”

〔五〕 “亦有包于文矣”,谓写文章也包括在内,就是说积累资料也要“多识前言往行” ,以备写文章时引用。

      刘大杰主编《中国文学批评史》:“说文章要运用古事成辞以说明道理,是‘ 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都是对骈体诗文的某些修辞手段强调过当,不但意见偏颇,且与事实不合。…… 《丽辞》篇、《事类》篇强调文章运用对偶和古事成辞的必要性,并引用经典之文来作证明;事实上运用对偶和古事成辞,只是经文的少数的并不常见的现象。在这个问题上,事实上并不是经文确以对偶、用典的重要修辞手段,使刘勰得以此作标准来加以提倡;而是刘勰首先确认作文必须对偶和用典,然后援引经文的少数例子来证成自己的论点。这种论证是主观片面而不是实 事求是的。刘勰为了纠正当时不健康的文风,企图以经文为依据,建立一个思想艺术标准,因而不适当地解释并夸大了经文的语言特色。”

      以上为第一段,释事类在文章中的作用,并举经书为例。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一〕,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二〕。唯贾谊《鵩赋》,始用《鹖冠》之说〔三〕,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书〔四〕,此万分之一会也〔五〕。

〔一〕 《辨骚》篇:“《离骚》之文,依经立义。”王逸《楚辞章句序》:“屈原履忠被谮,忧愁悲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

〔二〕 《辨骚》篇:“固知《楚辞》者,……虽取镕经意,亦自铸伟辞。”

      朱星:“刘氏说屈宋赋只引古事,还没引旧辞,到贾谊《鵩赋》才引述《鹖冠子》之说,其实屈宋赋中所引古事都还不算后来的典故,而贾谊引述《鹖冠子》的话也非后来的用典。用典与引典引语不同;用典必须把古人成言压缩成为一个词,一个短语,或一句作为代言体,即化为如自己的话说出,也就是不得加引号。……

      “一般说用事产生后于用典,汉初贾谊《鵩鸟赋》:‘
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傅说胥靡兮,迺相武丁。’这是引事,不是用事。宋玉《神女赋》:‘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这是引喻,也不是用事。司马相如《上林赋》:‘ 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 和。’这也是引喻。……总之,这些也可说是广义的用事,这当然起源很早,至于狭义的正式的用事,即用故事来代自己说话,是魏晋后的事。刘氏所说是广义的用事,他是主张用事的。”

〔三〕 黄注:“《汉艺文志》:《鹖冠子》一篇。注: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按贾谊《鵩鸟赋》中多用《鹖冠子》语。”范注:“
贾谊《鵩赋》语多与《鹖冠子.世兵》篇同。”《诸子》篇:“《鹖冠》绵绵,亟发深言。”范注:“《汉志》道家《鹖冠子》一篇,自注:‘ 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今所传宋陆佃注本凡十九篇,其中《世兵》篇与贾谊《鵩鸟赋》文辞多同,彦和所谓亟发深言者,殆指此篇。《抱经堂文集》十《书鹖冠子后》:“《鹖冠子》十九篇,昌黎称之,柳州疑之,学者多是柳。盖其书本杂采诸家之文而成。如五至之言,则郭隗之告燕昭者也,伍长里有司之制,则管仲之告齐桓者也。《世兵》篇又袭鲁仲连《燕将书》中语,谓其取贾谊《鵩赋》之文又奚疑!”《校注》:“按‘ 赋’当作‘鸟’,已详《比兴》篇‘贾生《鵩赋》’条。”

      《鵩鸟赋》中用《鹖冠子》的甚多。如“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兮,勾践霸世”,《鹖冠子.世兵》篇作“祸乎福之所依,福乎祸之所伏。……忧喜聚门,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勾践霸世”。此外尚有。

      《杂记》:“案枚乘上吴王书,‘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难以复出 ’,凡七十余字,亦全用《孔丛子》语,但《
鹖冠》、《孔丛子》,后人皆疑伪讬,不知谁为先后也。”

〔四〕 《训故》:“李斯《谏逐客书》:‘建翠凤之旗,树灵□之鼓。’司马相如《上林赋》:‘建翠华之旗,树灵 鼍之鼓。’”

      《补注》:“详案相如《大人》,影写《远游》,枚叔《七发》,□摭《吕览》,亦所谓‘取旧辞’也。”

〔五〕 《缀补》:“《战国策.韩策》三:‘万分之一也。’《史记.张释之列传》:‘ 有如万分之一。’”“万分之一会”谓偶然的会合。

及扬雄《百官箴》〔一〕,颇酌于《诗》《书》,刘歆《遂初赋》,历叙于纪传〔二〕,渐渐综采矣〔三〕。

〔一〕 元刻本“扬”作“杨”。

      《校证》:“‘百’原作‘六’,梅改。王惟俭本作‘
百’。”

      范注:“扬雄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不得云‘扬雄《百官箴》’(《百官箴》之名,起自胡广),‘百’疑是‘州’之误。录一首以示例:《兖州箴》:‘悠悠济河,兖州之寓;九河既导,雷夏攸处;草繇木条,漆丝絺纻;济漯既通,降丘宅土(以上并见《禹贡》)。成汤五徙,卒都于亳,盘庚北渡,牧野是宅。丁感雊雉,祖己伊忠;爰正厥事,遂绪高宗。厥后陵迟,颠覆汤绪;西伯戡黎,祖伊奔走。致天威命,不恐不震(以上事俱见《商书》各篇);妇言是用,牝鸡司晨(见《牧誓》);三仁既知,武果戎殷。牧野之禽,岂复能耽;甲子之朝,岂复能笑。有国虽久,必畏天咎;有民虽长,必惧人殃。箕子歔欷,厥居为墟(箕子作《麦秀之歌》)。牧臣司兖,敢告执书。’”

      《考异》:“扬雄《百官箴》为未竟之作,故只有二十五箴,胡广补之。作‘ 百’者用其成数。曰六者,指六官之制而言也。范注谓《百官箴》起自胡广者非。”

      《校释》:“按胡广补扬崔《官箴》,合称《百官箴》,舍人或用后起之名也。”

      牟世金《文心雕龙范注补正》:“案范说非是。彦和在《铭箴》篇曾说:‘至扬雄稽古,始范《虞箴》,作卿尹、州牧二十五篇。及崔胡补缀,总称《百官》。’可证他认为《百官箴》是崔胡等人补充扬雄之作而成。史实正是如此。《后汉书.胡广传》云:‘
初,扬雄依《虞箴》作《十二州二十五官箴》,其九箴亡阙。后涿郡崔骃及子瑗,又临邑侯刘騊駼增补十六篇,广复继作四篇,文甚典美。乃悉撰次首目,为之解释,名曰《百官箴》,凡四十八篇。 ’这说明‘百官’之称,本非实数,而四十八篇中又以扬雄之作最多。所以《古文苑》卷十五,就以扬雄的《光禄勋箴》等,总名为《百官箴》。则原文扬雄《百官箴》未必有误。”

〔二〕 黄注:“刘歆集有《遂初赋》,按赋中感往寓意,皆纪传中事。”范注:“《古文苑》载刘歆《遂初赋》,其序略曰:歆以论议见排摈,志意不得,之官(歆出为五原太守)经历故晋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赋,以叹往事而寄己意。”

      牟注:“纪传:泛指史书。本书《谐隐》篇说的‘隐语之用,被于纪传’,与此同意。《遂初赋》中讲到周、晋史事甚多。”

      周注:“刘歆《遂初赋》:‘哀衰周之失权兮,数辱而莫扶。执孙蒯于屯留兮,救王师于余吾。 (《左传》襄公十七年:“
卫石买、孙蒯伐曹,取重丘。曹人诉于晋。”十八年:“晋人执卫行人〔外交官〕石买于长子,执孙蒯于纯〔屯〕留,为曹故也。’又成公元年 ‘晋侯使瑕嘉平戎于王〔使周王与戎和好〕。……刘康公徼戎〔趁戎不设备加以袭击〕,……败绩〔大败〕于徐吾氏〔戎名〕。”)过下虒而叹息兮,悲平公之作台(《左传》昭公八年:“今宫室崇侈,民力雕尽。…… 于是晋侯方筑虒祁之宫。”)。背宗周而不恤(
忧)兮,苟偷乐而惰怠。”(《左传》襄公二十九年:“晋平公,杞出也〔母杞国人〕,故治杞〔给杞国筑城〕。……子大叔曰:‘……晋国不恤周宗〔周的宗族姬姓国〕之阙,而夏肄〔余〕是屏〔城,给夏代之余的杞国筑城〕,其弃诸姬,亦可知也已。’”)《遂初赋》的叙述,根据《春秋.左传》(即纪传)。”

〔三〕 “综采”,综合采用各书。

      此处论文章运用典故始于扬刘。《才略》篇:“卿渊以前,多役才而不课学,雄向以后,颇引书以助文,此取予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至于崔班张蔡〔一〕,遂捃摭经史〔二〕,华实布濩〔三〕,因书立功〔四〕,皆后人之范式也。

〔一〕 范注:“《后汉书.崔骃传》:‘骃字亭伯,少游太学,与班固傅毅同时齐名。’ 后汉崔氏文学甚盛,此崔与班同称,则崔骃也。班谓班固,张谓张衡,蔡谓蔡邕。”

〔二〕 黄注:“《汉艺文志》‘捃摭遗逸’注:捃摭,谓拾取之。”范注:“《说文》: ‘□,拾也。’字亦作‘□’作 ‘ 捃’。又:‘拓,拾也。’字或作‘摭’。《汉书.刑法志》:‘萧何□摭秦法,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 ’”

〔三〕 范注:“《文选》张衡《东京赋》:‘声教布濩。’薛综注曰:‘布濩,犹散被也。’”《校注》:“‘濩’,元本、弘治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作‘护’。按‘护’ 、‘
濩’同音通假。《文选》司马相如《封禅文》‘我泛布护之’作‘护’;《上林赋》‘布濩闳泽’、扬雄《剧秦美新》‘布濩流衍’作‘
濩’,是其相通之证。‘布濩’之作‘布护’,犹‘大濩’之作‘大护’然也。郭璞《上林赋》注:‘布濩,犹布露也。’”《校证》:“‘濩 ’,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王惟俭本误‘护 ’。”

      “华实”,华采与事实。《明诗》篇:“华实异用,唯才所安。”

      《考异》:“布濩,流衍之意,作‘护’者误。《周礼.春官》‘大司乐’贾疏作大濩,‘护’与‘濩’音同而不相通,通者皆俗讹也。杨注非。”

〔四〕 “因书立功”,谓因引书见功效。

      以上为第二段,列举两汉文人引用古书之例。

夫姜桂因地,辛在本性〔一〕,文章由学,能在天资〔二〕。才自内发〔三〕,学以外成,有学饱而才馁〔四〕,有才富而学贫〔五〕。学贫者,迍邅于事义〔六〕;才馁者,劬劳于辞情〔七〕:此内外之殊分也〔八〕。

〔一〕 《校证》:“‘因’原作‘ 同’,《御览》五八五作‘因’,‘因’与下文‘由’ 对言。《韩诗外传》七:‘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此彦和所本,今据改。”《韩诗外传》七:“ 宋玉因其友见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乃让其友。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亦见《新序》。《校注》:“按‘因’字是,‘
同’,其形误也。《宋玉集序》: ‘宋玉事楚怀王,友人言之宋玉,玉以为小臣。王议友人,友曰:“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书钞》三三引)”

〔二〕 “天资”,范正文夹注:“ 孙云:明抄本《御览》作‘才资’。”《校注》:“‘ 资’,《御览》引作‘才’。……何焯改‘才’。按‘ 才’字是。下文屡以‘才’‘学’对言,即承此引申。若作‘资’,则上下不应矣。”《校证》:“《御览》、《记纂渊海》七五‘由’作‘沿’。”

〔三〕 范注:“铃木云:《御览》 ‘才’上有‘故’字。”《校注》:“按有‘故’字,于义为长。”《体性》篇:“才力居中。”

〔四〕 元刻本、弘治本“学饱”作 “饱学”。《校证》:“张之象本‘馁’下有‘者’字,涉下文‘学贫者’句而误衍。”

〔五〕 《校证》:“张之象本‘贫 ’下有‘者’字,涉下文‘学贫者’句而误衍。”

〔六〕 《易.屯卦》:“迍如邅如。”“迍邅”,难行不进貌。

      《体性》:“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

      元刻本、弘治本无“学贫”二字。

      “迍邅”,犹困难。这句是说在用典时就会发生困难。

〔七〕 《诗经.邶风.凯风》:“ 母氏劬劳。”毛传:“劬劳,病苦也。”《斟诠》:“ 《尔雅.释诂》郝懿行义疏:‘劬劳者,力乏之病也。 ’”

      范注:“《南齐书.文学传论》云:‘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精彩。’此即所云学饱才馁之人。郎廷槐《
师友诗传录》……述张历友之说曰:‘严沧浪有云: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贯穿百万众,出入由咫尺。此得力于后天者,学力也。非才无以广学,非学无以运才,两者均不可废。有才而无学,是绝代佳人唱《莲花落》也;有学而无才,是长安乞儿着宫锦袍也。’”

〔八〕 “分”字,范注:“《御览》作‘方’,顾校作‘方’,孙云:明抄本《御览》作 ‘贫’。铃木云:案《御览》作‘分’不作‘
方’。”《校注》:“‘分’,黄校云:‘《御览》作方。’按宋本……《御览》作‘分 ’,……《文断》引同,是也。《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亦可为此当作‘分’之证。”《校证》:“鲍本《御览》‘分’作‘方’,顾校作‘方’。案 ‘分’字不误,《庄子.逍遥游》:‘定乎内外之分。 ’此彦和所本。”

    《考异》:“因才自内发,学以外成,故内外殊分也。”

    《才略》篇:“此取与之大际,其分不可乱者也。”

      《颜氏家训.文章》篇:“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于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

是以属意立文〔一〕,心与笔谋,才为盟主,学为辅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二〕;才学褊狭,虽美少功〔三〕。

〔一〕 “立”,范校:“孙云:《御览》作‘于’。”

      《考异》:“《礼.冠义》:‘而后礼义立。’立,成也。属意成文,较‘于 ’字为长。又‘文’与‘言’同。《左传》襄二十四年:‘穆叔曰:其次立言。’立文,犹立言也,从立是。 ”

〔二〕 范正文夹注:“孙云:《御览》无‘主佐’二字,‘德’作‘得’。明抄本《御览》亦无‘主佐’二字,‘德’作‘缕’。”

      “霸”,谓称雄一时。

      《校注》:“‘德’,倪本、活字本、鲍本《御览》引作‘得’。按‘合德’ 二字出《易.干.文言》。《汉书.律历志上》‘衡权合德’,《鹖冠子.天则》篇‘与天地合德’,《隶释.桐柏淮源庙碑》‘五岳四渎,与天合德’,并以‘合德’为言,则作‘
得’非也。”

      《考异》:“‘德’‘ 得’古通。合德,言主与佐合也。”

      《斟诠》:“谓天才与学养配合相得也。……郎廷槐《
师友诗传录》述渔洋之说曰:‘司空表圣云: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此性情之说也。扬子云云:读千赋则能赋。此学问之说也。二者相辅而行,不可偏废。若无性情而侈言学问,则昔人有讥点鬼录,獭祭鱼者矣。学力深,始见性情,此一语是造微破的之论。’”

〔三〕 纪评:“此一段言学欲博。 ”

      《杂记》:“诸葛亮云:才须学也,学须才也。非才无以成学,非学无以养才。”

      《沧浪诗话》:“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是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

      明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十一:“夫诗人虽小道,其才必丰于天,而其学必极于人。就其才之所近而辅之以学,师匠高而取精多,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同,手与心谋,非可袭而致也。 ”

夫以子云之才,而自奏不学,及观书石室,乃成鸿采〔一〕。表里相资,古今一也〔二〕。故魏武称张子之文为拙〔三〕,然学问肤浅,〔四〕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五〕,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六〕,斯则寡闻之病也〔七〕。

〔一〕 《训故》:“扬雄《答刘歆书》:雄为郎之岁,自奏少不得学,而心好沈博绝丽之文,愿不受三岁之 奉,且休脱直事之繇,得肆心广意以自克就。有诏可,不夺奉,令尚书赐笔墨钱六万,得观书于石渠(按《古文苑》本“渠 ”作“室”)。”下文云:“如是后一岁,作《绣补》《灵节》《龙骨之铭》诗三章。成帝好之,遂得尽意。 ”

      “石室”,即石渠阁,汉代皇家的藏书室,用石头建成。

      《补注》:“详案左思《魏都赋》刘逵注引作‘得观书于石室’。《北堂书钞》九十七、一百三引并同。戴氏震《方言疏证》、钱氏绎《方言笺疏》,于扬答刘书,咸据《选》注及《雕龙》此篇改为石室,且左赋所用石室,与日、色、革为韵,必无误理。黄注不究室之与渠所由致误,亦其疏也。 ”

〔二〕 “表里”指学与才,犹上文言“内外”。

      黄叔琳批:“才禀天授,非人力所能为,故以下专论博学。”

〔三〕 赵仲邑注:“张子,……现据《三国志.邴原传》裴松之注引《邴原别传》,定为张范。”

      《校注》:“按‘张子 ’未审为张范否?《邴原别传》:‘河内张范,名公之子也。其志行有与(邴)原符,甚相亲近。(
曹操)令曰:“邴原名高德大,清规邈世,魁然而峙,不为孤用。闻张子颇欲学之。吾恐造之者富,随之者贫也。”’(《三国志.魏志.邴原传》裴注引)”

〔四〕 范注:“‘然’字疑衍。” 《校注》:“按‘然’犹‘乃’也(见《经传释词》卷七),非衍文。”

〔五〕 《注订》:“崔杜似指崔骃杜笃而言。”《校注》:“按崔骃父子及杜笃皆有杂文,见严可均《全后汉文》卷二八又卷四四至卷四七。” 崔骃见《铭箴》篇,杜笃见《诔碑》篇。

〔六〕 范注:“魏武语止‘难便不知所出’句。”《杂记》:“案‘难’去声。杨慎云:宋人所谓用则不差,问则不知。”“难”,问难,指追究。

      所见不广,专门摘取崔杜两人的短篇来写作,写出的东西经不起一一去考问,一考问便不知道出处,这是浅见寡闻的毛病。

〔七〕 纪评:“此一段言学欲博。 ”

夫经典沈深,载籍浩瀚〔一〕,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二〕。杨班以下,莫不取资,任力耕耨,纵意渔猎〔三〕,操刀能割,〔四〕必列膏腴〔五〕;是以将赡才力,务在博见〔六〕,狐腋非一皮能温〔七〕,鸡跖必数千而饱矣〔八〕。

〔一〕 《校注》:“‘瀚’,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胡本、训故本、谢钞本作‘汗’。……按‘汗’、‘瀚’音同得通。”

      《考异》:“司马相如《上林赋》:‘采色浩汗’。字又作‘瀚’,见《淮南.俶真》篇‘浩浩瀚瀚’,是‘汗’‘瀚’古通也。” “浩瀚”,本形容水之广大,亦比拟言论之众多。

〔二〕 范注:“《文选》张衡《西京赋》:‘尔乃广衍沃野,厥田上上,实惟地之奥区神皋。’李善注:‘《广雅》曰:“皋,局也。”谓神明之界局也。’”五臣铣注:“神者,美言也。泽畔曰皋。”是“神皋”谓神明之 皋壤。

      《宗经》篇赞:“文章奥府。”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此言古圣先哲垂训之经典,诸子百家立论之书籍,皆吾人充实见闻之宝库,倘能流览多读,期之岁月,则前言往行,耳熟能详,行文用典何忧贫窭!”

〔三〕 《校注》:“按《抱朴子.外篇.钧世》:‘然古书虽多,未必尽美,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使属笔者得采伐渔猎其中。’”

〔四〕 《校注》:“按《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六韬.文韬.守土》篇:“操刀必割。”)”

      牟注:“贾谊《陈政事疏》引黄帝曰:‘操刀必割。’《汉书.贾谊传》注引太公曰:‘操刀不割,失利之期。’言当及时也。”

〔五〕 《校注》:“‘列’,黄校云:‘汪作裂。’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佘本、张本、两京本、何本、胡本、崇文本亦并作‘裂’。按《说文》刀部:‘列,分解也。’又衣部:‘裂,缯余也。’是‘分裂’字本应作‘列’,然古多通用不别。”

      《考异》:“《史记.项羽本纪》‘分列天下’,《卢绾传》‘故得列地’,《汉书》作‘咸得裂地’。‘列’、‘裂’古通。”

〔六〕 《神思》篇:“博见为馈贫之粮。”

      《札记》:“且夫文章之事,才学相资,才固为学之主,而学亦能使才增益。故彦和云:‘将赡才力,务在博见。’然则学之为益,何止为才裨属而已哉。然浅见者临文而踌躇,博闻者裕之于平素,天资不充,益以彊记,彊记不足,助以钞撮,自《吕览》《淮南》之书,《虞初》百家之说,要皆探取往书,以资博识。……惟论文用事,非可取办登时,观天下书必遍而后为文,则皓首亦无操觚之事。故凡为文用事,贵于能用其所尝研讨之书,用一事必求之根据,观一书必得其绩效,期之岁月,浏览益多,下笔为文,何忧贫窭?若乃假助类书,乞灵杂纂,纵复取充篇幅,终恐见笑大方。盖博见之难,古今所共,俗学所由多谬,浅夫视为畏途,皆职此之由矣。”

      黄春贵:“为文用典,必须平日餐经馈史,霍然有怀,然后振翰操纸,自可信手拈来,左右逢源。舍是虽殚思苦虑,不能益其胸之所本无,犹探珠于渊而渊本无珠,抇玉于山而山本无玉,虽竭渊夷山以求之,无益也。……故用典之法,首在广博涉猎,以充实见闻。《神思》篇曰:‘积学以储宝。 ’又曰:‘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可知先天之才力固然重要,而后天之学养,更不可缺,唯有两者相辅相成,庶几乎才富学博,乃成鸿采。故《杂文》篇赞曰: ‘伟矣前修,学坚才饱,负文余力,飞靡弄巧。’杜甫所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亦即此意。”

〔七〕 《慎子.知忠》:“粹白之裘,盖非一狐之皮也。”“粹”一作“狐”,“皮”一作“腋”。《意林》二引《慎子》作:“狐白之裘,非一狐之掖。”

〔八〕 范注:“《淮南子.说山训》:‘天下无粹白狐,而有粹白之裘,掇之众白也。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必食其跖,数十而后足。’高诱注曰:‘跖,鸡足踵也,喻学取道众多然后优。’彦和语即本《淮南》文。《淮南》又本《吕氏春秋.用众》篇。‘数千’似当作‘数十’,数千不将太多乎!”

      《校注》:“按古人为文,恒多夸饰之词,舍人于前篇言之备矣。如鸡跖数千,即为太多,则所谓周游七十二君者,其国安在?白发三千丈者,其长谁施耶?《吕氏春秋.用众》篇:‘善学者,若齐王之食鸡也,必食其跖(与跖同)数千而后足。’是舍人此文,本《吕子》也。且本篇立论,务在博见,故谓‘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而饱’;皆喻学者取道众多,然后优也。”

是以综学在博〔一〕,取事贵约〔二〕,校练务精,捃理须覈〔三〕,众美辐辏〔四〕表里发挥〔五〕。刘劭《赵都赋》云〔六〕:“公子之客,叱劲楚令歃盟〔七〕;管库隶臣,呵强秦使鼓缶〔八〕。”用事如斯,可称理得而义要矣〔九〕。

〔一〕 《吟窗杂录》卷三十七:“ 诗有四贵,综学贵博,取事贵要,校练贵精,捃理贵覈。”黄叔琳批:“徒博而校练不精,其取事捃理不能约覈,无当也。”

〔二〕 《校注》:“‘约’,《吟窗杂录》三七作‘要’。按‘要’字非是。《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 袁准《正书》:‘学莫大于博,行莫过于约。’(《御览》六一二引)并以‘博’与 ‘ 约’对举。”

      《杂记》:“吴翌亭云:文之至者,问学不可不勤,见闻不可不广。而至于字里行间,却不专以繁征博引为此中之长技。自古能文之士,固有力破万卷,博及群书,而下笔之时,乃不见有一字,此乃融化痕迹,而纳之于神味之中,为文家之上乘。盖作文之道,与数典异。数典之长,惟恐其不详尽,苟一有不及,即不免●陋之讥。行文者惟有所弃,而后能有所取。所取愈广,则其所弃亦愈多。故精华既集,则糟粕自除,臭腐能蠲,则神奇益显。若论诸体之中,惟有考据一门,不得不以援引旧闻为事。然其一篇佳处,亦全在断制数语。古人所谓读书得间者,此类是也。”

〔三〕 《考异》:“综学、取事、校练、捃理,四句一贯,故下言众美,指此四事也,从 ‘理’是。”

      《斟诠》:“校练,考校简选也。《三国志.魏志.钟会传》注:‘弼与钟会善,会论议以校练为家。’”

      祖保泉《〈事类〉谈屑》解这四句说:“博学是前提;所见不博,则没有多少典故可出之于笔下。在文中用典要简约;堆垛典故,则文章必然流于滞涩。选择要精确,要完全符合表情达意的要求,否则必然产生乖谬。由典故所表明的道理,应该经过核实是合用的,否则将无益于‘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

      黄海章《刘勰的创作论和批评论》:“所谓‘约’、‘
精’、‘覈’,即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如果多叙细事,多用僻典,‘以一事不知为耻,以字字有来历为高’,则文章变成‘事类统编’,毫无生意。” 用典,光是个书篓子还不行,还要善于选取事例典故。“是以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练务精,捃理须覈”,就是说积累学问要博,但用典时贵在少而精,选取的事理须经过考核,要精练。

〔四〕 《校注》:“‘辏’,元本、弘治本、汪本、张本、两京本、训故本、四库本作‘ 凑’。按‘凑’字是,已详《书记》篇‘诡丽辐辏’条。”“辐凑”,聚集。

〔五〕 《校证》:“‘挥’,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钟本、梁本、四库本、王谟本、张松孙本作‘辉’。徐校作‘挥’。”元刻本“挥”作“辉” 。何焯校“辉”改“挥”。按“辉”字义长。

      黄春贵:“吾人于充实见闻,多识前言往行之余,固应知所抉择,衡情酌理,适得其要,则用典之际,不致缪讹矣。……故为文用典,当以情义为主,择事类之宜者佐之,斯为美善。”

〔六〕 元刻本、弘治本“劭”作“ 邵”,“云”上有“客”字。《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赋’上有‘客’字,崇文本‘赋’上有‘无 ’字;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梅本、钟本、梁本……四库本‘赋’下有‘客’字,王谟本‘赋’下有‘有’字。梅六次本剜去‘客’字,冯校云:‘“客云”,“客”字疑衍。’而黄注本、张松孙本从之,是也。”《训故》:“《魏志》:刘劭,字孔才,尝作《赵都赋》,明帝美之。”按此见《刘劭传》。范注:“ 严可均《全三国文》三十二辑《赵都赋》佚文漏辑此条。”

〔七〕 范注:“公子之客,谓平原君之客毛遂迫楚王定盟。”梅注:“《史记》: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 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 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 ’遂定从于殿上。”“歃血”,订盟者饮牲口之血以示诚意。

〔八〕 梅注:“《史记》: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遂行。蔺相如从,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 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按此见《蔺相如列传》。

      《礼记.檀弓下》:“ (赵)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郑注:“管库之士,府史以下,官长所置也。举之于君,以为大夫士也。”

      黄注:“《左传》:‘ 舆臣隶,隶臣僚。’注:‘隶,谓隶属于吏也。’”按此见昭公七年。

      《训故》:“按相如本宦者缪贤舍人,故云管库隶臣。”

〔九〕 《沧浪诗话.诗法》六:“ 不必太着题,不必多使事。”陶明浚《诗说杂记》论使事云:“不欲多使事 者,因事不易使,如将兵者多多益善,非有淮阴之才,万不能胜任。要须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乃能操纵在我,进退自如。咏物之作,非专用典也,必求其婉言而讽,小中见大,因此及彼,生人妙语,乃为上乘也。咏古之作,非专使事也。必了然古今之成败兴衰之所由,发潜德之幽光,诛奸佞于已死,垂为鉴戒,昭示无穷也。”

      纪评:“此一段言择欲精。”

故事得其要,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关也〔一〕。或微言美事,置于闲散〔二〕,是缀金翠于足胫,靓粉黛于胸臆也〔三〕。

〔一〕 黄注:“《文子》:‘五寸之关,能制开阖,所居要也。’”

    范注引孙蜀丞曰:“黄以周辑《子思子》卷六云:‘终年为车,无一尺之轸,则不可以驰。’黄以周云:‘《淮南子.缪称训》云:“终年为车,无三寸之□,不可以驱驰;匠人斫户,无一尺之楗,不可以闭藏。”即取《子思子》之文而少变之。 ’‘三寸’,当作‘一寸’,《文心雕龙.事类》篇‘ 寸辖制轮,尺枢运关’,即其义也。”

    宋晏殊《类要》卷三十二《譬喻语》引作:“故为文用事,虽小成绩。譬寸辖制轮,尺枢运阏。”

    《斟诠》:“《淮南.缪称》所云寸辖尺楗,即彦和此二语所本。辖,轴端键也。 ”

    “枢”,门上的转轴。枢轴为机关运转的中轴,所以说“尺枢运关”。“楗”是门闩,与此处不合。

〔二〕 《校证》:“张之象本‘闲 ’作‘闲’。冯本、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脱 ‘散’字。王惟俭本作‘闲□’。”按元刻本即脱“散 ”字。

    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 “及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卒而大义乖。”“微言” ,精微之言。

〔三〕 杨慎《丹铅续录》卷六《杂识》“翠足粉胸”条:“刘勰云:‘缀金翠于足跗,靓粉泽于胸臆。’以喻失其所施也。”“靓”,《玉篇》:“妆饰也。”

    《校注》:“《史记.相如传》(《上林赋》):‘靓庄刻饬。’集解引郭璞曰: ‘靓庄,粉白黛黑也。’”

    以上为第三段,说明才与学的关系,强调才与学必须“表里相资”,并进而论述博见、博学的必要性。

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一〕;引事乖谬,虽千载而为瑕〔二〕。陈思,群才之英也〔三〕。《报孔璋书》云〔四〕:“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五〕,听者因以蔑《韶》《夏》矣。”〔六〕此引事之实谬也〔七〕。

〔一〕 斯波六郎:“《尚书.秦誓》:‘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

    《颜氏家训.文章》篇:“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征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耶?”

    宋周辉《清波杂志》“为文当从三易”条:“沈隐侯曰:古儒士为文,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邢子才曰:沈隐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深以此服之。杜工部作诗,类多故实,不似用事者。是皆得作者之奥。樊宗师为文奥涩不可读,亦自名家。才不逮宗师者,固不可效其体。刘勰《文心雕龙》论之至矣。”

    《斟诠》:“《文心.情采》篇:‘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前二句檃括《论语.颜渊》‘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句。后二句檃括《左传》宣二年‘使其骖乘谓之曰:牛则有皮,犀兕尚多,弃甲则那?役人曰:从其有皮,丹漆若何’句。彦和据此,重新缀辑,使与‘质待文也’句相融会,而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也。”

    黄春贵:“大约用典之佳者,贵能推陈出新,无异于出自一己之创作,譬如水中着盐,运化无迹,不使人觉。文章乃日新之物,若食古不化,拾人牙慧,一派陈腔滥调,岂不令人生厌!故原本古事成辞,用典时却须重加铸造,别出心裁。否则邯郸学步,未得古人之旨,亦忘自我之能矣。……夫善纫者无隙缝,工绘者无渍痕,用典若斯,紧着题意,融化而不涩,用事而不为事使,则面目精神,方能一新。《史记》用古人语,《汉书》用《史记》文,而其面目精神,则《史记》也,《汉书》也,非古人也。”

〔二〕 “引事”二句:一旦引用错了,千百年后也洗刷不掉。

    朱星:“刘氏又提出要用的合机,正是贵约、得要、合机三原则。合机即不失真。 ……当时还须 用的妥贴自然,不勉强,不晦僻。有时为了求对,往往勉强凑数,这在大作家也有时不免。如庾信《
小园赋》中‘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按《宋书.五行志》、应劭《汉官仪》均记豫章郡有樟树久枯而忽更荣茂,又《吕氏春秋》记墨子见染素丝而叹,‘乱丝’当作‘素丝’,以喻白发,又不说墨子而说睢阳,因睢阳故属宋国,而墨子是宋人,如此转折用典,实嫌隐晦。又历陵枯木乃枯而复生,今只取其枯木,则不如另换一事以喻心如枯木。这是用事不妥贴之处。因此用事的要求还须合适,即不牵强;须通晓,不晦僻。不晦僻,实分不晦不僻,不僻即用平常经史上事,不用稗史杂书上的事;不晦是虽可含蓄写,但不可太过份,搞成晦塞不可通。如《魏伯子论文》上记载一人喜用典,把请人指正一语改‘指正’为‘斧正’,继思‘斧正’易解,于是改为‘郢正’,因《庄子》上有郢人善运斧。如此求隐,故作拐弯,就使人不解了。……到齐梁极弊之际,为文者下笔即是骈俪双数,不敢用只字单句,同时又是对对用事,不用事好象带了孝太素了似的,甚至不管写的什么,都要用事,这决非刘氏的意思。”

    《颜氏家训.文章》篇:“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没,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
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 ’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 。心既痛矣, 即为甚思,何故言‘
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 ●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 ,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锒铛,大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三〕 《指瑕》篇:“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

〔四〕 范注:“陈思《报孔璋书》佚。”

〔五〕 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司马相如传》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 条附案:“《文心雕龙.事类》篇曰:‘陈思《报孔璋书》云:……致斯缪也。’余谓千唱万和,此赋乃总承上文,非专言葛天,谬在陈思,不在相如。”

〔六〕 《韶》,舜乐;《夏》,禹乐。

〔七〕 《匡谬正俗》卷七:“《西征赋》:丞属号而守阙,人百身以纳赎。《赵广汉传》:广汉下廷尉狱,吏民守阙号泣者数万人,或言:‘臣生无益于县官,愿代赵京兆死,得收养小民。’《延寿传》无此语, 安仁论延寿之死,所举广汉之请代,则用事之不审焉。”

    骆鸿凯《文选学》:“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有《选注订误》一卷,凡选文用事之误,李注曾加纠举者,悉为摘出。”

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一〕。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三〕,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四〕。

〔一〕 范注:“《吕氏春秋.古乐》篇:‘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 ’”

〔二〕 范注:“《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陶唐氏即尧。《校释》:“‘陶唐’乃‘阴康’之误。《史记.相如传》同。师古注曰:‘陶唐当为阴康,传写字误耳。’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曰:‘人表有阴康氏’,《吕氏春秋》:‘阴康作舞。’按梁说是也。今《文选》亦误作‘陶唐’。”按《史记》《文选》既作 “陶唐”,则彦和所见亦同,不必据颜师古注改作“阴康”。

〔三〕 《校证》:“‘推之’原作 ‘接人’,梅云:‘当作“推之”二字。’崇文本作‘ 推之’,今据改。”

    《考异》:“梅本疑作‘推之’者,据下文‘推三成万’而言也。纪评疑作‘增入 ’者,据上文‘唱和 千万人’而言也。俱可以通,姑两存之。”

    纪评:“千人万人,自指汉时之歌舞者,不过借陶唐葛天点缀其事,非即指上二事也。子建固误,彦和亦未详考也。”这是说,司马相如的意思,是讲后世宫廷奏歌,有千万人唱和,并不是指原来的葛天氏歌的体制。

    《补注》:“篇中‘接人’ 乃‘接入’之讹。古人引书,据前人引申之说,并为本书,此例多有。纪云:千人万人自指汉时之歌、舞者,诚为不错(观相如赋听葛天氏之歌下一“听”字,则“ 千人唱万人和”必非原文明矣)。而陈思亦非为巨谬也。”

〔四〕 梁章钜《文选旁证》“千人倡万人和”条:“六臣本及尤本‘倡’作‘唱’。…… 按此赋千倡万和,乃总承上文,非专属葛天。当由陈思误用,不得以此讥相如矣。”(卷十一)

    牟注:“这里,刘勰不论《上林赋》之误,而评曹植之论,当与文学描写与论述文不同有关。曹植的‘信赋妄书’,正是忽略了这种区别。”

陆机《园葵》诗云:“庇足同一智,生理合异端。” 〔一〕夫葵能卫足,事讥鲍庄〔二〕;葛藟庇根,辞自乐豫〔三〕;若譬葛为葵,则引事为谬〔四〕;若谓庇胜卫,则改事失真〔五〕;斯又不精之患。

〔一〕 范注:“陆机《园葵》诗二首,《文选》载其一首,彦和所引诗本集载之,作‘庇足同一智,生理各万端’,‘合异’当是‘各万’之误。”“生理”,生存之理。诗之下两句云:“不若闻道易,但伤知命难。”

〔二〕 《左传》成公十七年:“秋七月壬寅,(齐灵公)刖鲍牵而逐高无咎。……仲尼曰:‘鲍庄子之智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杜注:“ 葵倾叶向日,以蔽其根,言鲍牵居乱,不能危行言孙。 ”“
鲍庄”,名牵,谥庄子,齐大夫。

〔三〕 梅注:“《左传》:宋昭公将去群公子。乐豫曰:‘不可。公族,公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本根无所庇荫矣。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况国君乎!此谚所谓庇焉而纵寻斧焉者也,必不可,君其图之。’”按此见文公七年。杜注:“葛之能藟蔓繁滋者,以本枝荫庥之多。”“乐豫”,宋国司马。“葛藟”,葛藤类植物。

〔四〕 “引事为谬”,梅本“为” 字旁墨注一“实”字。

    牟注:“引事为谬,指《园葵》诗是咏葵,不应误用葛的典故。”

〔五〕 郭注:“陆机《园葵》诗本以咏葵,则当用‘卫足’,今用‘庇足’,则咏葛藟矣。所以说‘斯又不精之患’。”

    黄春贵:“自古博学宏才,用典误者多矣。情不相类,则枉情以就事;义不符辞,则害义以徇辞,于是削足适履,张冠李戴之弊,相因而生。……考其弊端,乃用典而不抉择有以致之。”

    祖保泉《〈事类〉谈屑》: “第一例错在把‘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改为‘千 人唱,万人和’,这是‘
改事失真’。第二例把‘卫足’错成‘庇足’;而‘卫足’、‘庇足’两个典故皆出自《左传》,一个是孔子用‘葵犹能卫其足’为比喻来嘲讥鲍牵,一个是乐豫用‘葛藟犹能庇其本根’为比喻来反对宋昭公将去群公子的主张。‘园葵’不说‘卫足’,而云‘庇足’。也是‘改事失真’。”

    纪评:“此一段以曹陆为鉴,言用事宜审。”

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沈密〔一〕,而不免于谬。曹洪之谬高唐〔二〕,又曷足以嘲哉!夫山木为良匠所度〔三〕,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四〕,研思之士,无惭匠石矣〔五〕。

〔一〕 “明练”,精明熟练。“沈密”,深沈细密。

〔二〕 “曹洪”原作“曹仁”。二人皆曹操从弟。范注:“《文选》有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曹仁’当是‘曹洪’之误。书云:‘盖闻过高唐者,效王豹之讴。’李善注引《孟子》淳于髡曰:‘
昔王豹处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高唐,而齐右善歌。’彦和讥曹洪之谬高唐,谓绵驹误作王豹也。文帝答洪书佚(李善注《为曹洪与文帝书》引两条)。其中当有嘲辞。”《校证》:“案范说是,今改。”淳于髡语见《告子》下。

    郭注:“是《与魏文帝书》以‘绵驹’误作‘王豹’;不然,则以‘河西’误作‘ 高唐’,两者必居其一。”

    按此文当作过高唐者效绵驹之歌,但文人用之误。

    《校释》:“范文澜注…… 谓‘仁’当作‘洪’,然实陈代曹作,彦和未加分别。 ”骆鸿凯《文选学》:“今按此文本孔璋为曹洪作,故彦和即以为曹洪耳。”

    《校注》:“按上文明言‘ 夫以子建明练,士衡沈密,而不免于谬’,故此承之曰:‘曹仁(当作洪)之谬高唐,又曷足以嘲哉!’意即曹洪非子建士衡之比,其谬绵驹为王豹,固无足嘲也。似与曹丕答洪书之是否有嘲辞无关。”

〔三〕 《训故》:“《左传》:‘ 山有木,工则度之。’”案此见隐公十一年。“度”,度量。

〔四〕 二句说:木材的美好取定于斧斤的砍削,事例的美受刀笔的制约。古以刀刻字,故称刀笔。

    《斟诠》:“《后汉书.刘盆子传》:‘腊日大会,酒未行,其中一人出刀笔书谒欲贺。’注:‘古者记事于简册,谬误者,以刀削而除之,故云刀笔。’此处喻生花妙笔。案刀所以削误,笔所以记事,刀笔为二物,非命刀为刀笔也。”这是说经籍中有丰富的资料,可供文人引用,但是如何才能运用得宜,推陈出新,这就在于研思之士的“刀笔”了。

〔五〕 黄注:“《庄子》:匠石之齐,见栎社树,匠石不顾,曰:此不材之木也。嵇康《琴赋》:匠石奋斤。”《庄子.徐无鬼》篇:“郢人垩墁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 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石”,匠人名。

    第四段举前人用典之误,要求用事引文必须准确。

赞曰:经籍深富,辞理遐□〔一〕。皓如江海〔二〕,郁若昆邓〔三〕。文梓共采,琼珠交赠〔四〕。用人若己〔五〕,古来无懵〔六〕。

〔一〕 “□”,绵□,连绵不断。 “遐□”,源远流长,谓永远流传。

    《斟诠》:“言古圣先贤之经传,诸子百家之典籍,义理深远,文辞富美,不仅传播遥远,抑且影响绵久也。”

〔二〕 《孟子.滕文公上》:“江海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焦循正义:“皓皓,谓孔子盛德,如天之元气皓旰。”

    《斟诠》:“言如长江大海之流泽浩汗,若昆岗邓林之蕴藏丰盛也。‘皓’与‘皓 ’(《说文》作“□”)同。……又‘皓’与‘浩’通。《史记.河渠书》:‘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兮闾殚为河。’《汉书.沟洫志》作‘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虑殚为河’。《文选》木华《海赋》‘襄陵广舄,●●浩汗’,注:‘翰曰:●●浩汗,广大貌。’ 《晋书.孙楚传》:‘三江五湖,浩汗无涯。’”

〔三〕 《校注》:“按《文选》张衡《西京赋》‘珍物罗生,焕若昆仑’,李注:‘《山海经(海内西经)》云:昆仑之墟,有珠树、文玉树。 ’又‘嘉卉灌丛,蔚若邓林’,李注:‘《山海经(海外北经)》曰:夸父与日竞 走,渴饮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斟诠》:“昆邓,谓昆冈与邓林。昆冈,昆仑山别名。……邓林,夸父杖化生之林。一说即桃林,在楚之北境。”

〔四〕 《校证》:“‘采’顾本作 ‘采’。”

    黄注:“《吴越春秋》:越王使木工伐木,天生神木一双,阳为文梓,阴为楩□。 ”《墨子.公输》篇:“荆有长松、文梓、楩□、豫章。”“文梓”,梓树,文理明显细密,所以叫文梓。按古以梓为木王,梓最耐朽,故用以制器。

    斯波六郎:“《晋书.载记.赫连勃勃传》:“刻石都南颂其功德曰:……搜文梓于邓林,采绣石于恒岳。”

〔五〕 斯波六郎:“《尚书.仲虺之诰》:‘用人惟己。’(传:用人之言,若自己出。)”用典还要用得自然,“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 ”,也就是“用人若己”,引用别人的故事或成语要用得合适,和自己嘴里说的话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不露生凑痕迹,才算用得活。

    李曰刚《文心雕龙讲疏》: “前言往行,载籍纷纷,必须充实见闻,知所抉择,始可‘用人若己’,而‘事得其要’。”再曰:“又博学之后,贵能融会贯通,匠心独运,始可‘推陈出新’,而‘
自其口出’。”(黄春贵引)

    《斟诠》:“《颜氏家训》论文章曰:‘邢子才尝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 此服之。 ’《文选》载沈休文《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一首云:‘愿以潺湲水,沾君缨上尘。’此用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了无痕迹可见。又《别范安成》诗云:‘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识?’乃用《韩非子》:‘六国时,张敏与高惠二人为友,每相思不能得见,敏于梦中往寻,但行至半途,即迷不知路,遂回,如此者三。’而读之真若出其胸臆焉。凡此用典之佳者,率皆知所抉择,故得事理精切,用人若己。”

〔六〕 “懵”,无知貌。“懵”同 “●”,《说文》:“●,不明也。”按《才略》篇: “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

    《斟诠》:“言引用他人之成言故事,果若出自一己之手笔,而非囫囵吞枣,断章取义,则于古来着述,亦无懵懵不明之虞矣。”《说文》:“瞢,目不明也。”

练字 第三十九
《札记》:“舍人言练字者,谓委悉精熟于众字之义,而能简择之也。其篇之乱者曰:依义弃奇。此又着文之家所宜奉以周旋者也。”又:“今欲明于练字之术,以驭文质诸体,上之宜明正名之学,下亦宜略知《说文》《尔雅》之书,然后从古从今,略无蔽固,依人自撰,皆有权衡,厘正文体,不致陷于卤莽,传译外籍,不致失其本来,由此可知练字之功,在文家为首要,非若锻句炼字之徒,苟以矜奇炫博为能也。”“练字”的“练 ”是选择,“练字”就是选用适当的字;和唐宋以后诗话文评中所讲的炼字不尽相同,但也有关系。
范注:“《章句》篇以下,《丽辞》《比兴》《夸饰》《事类》四篇所论,皆属于句之事。而四篇之中,《事类》属于《丽辞》,以《丽辞》所重在于事对也。《夸饰》属于《比兴》,以比之语味加重,则成夸饰也。《练字》篇与上四篇不相连接,当直属于《章句》篇。《
章句》篇云:‘积字而成句。’又云:‘句之清英,字不妄也。’练训简,训选,训择,用字而出于简择精切,则句自清英矣。《词学指南》引宋景文云:‘人之属文,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即此义矣。本篇首段教人贯练雅颂,总阅音义,此探本之论也。又恐作者好怪,若樊宗师、宋子京之流,用字艰僻,义背随时,则告之曰:‘
趣舍之间,不可不察。’‘义训古今,兴废殊用。’ 太史公撰史,凡用《尚书》之文,必以训诂字代之,诚千古文章之准绳矣。”

《情采》篇:“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范注:“形文,如《练字》篇所论;声文,如《声律》篇所论。”日人户田浩晓注解《练字》篇也说:“《声律》是就听觉的立场,去讨论文学的音乐性,《练字》篇则就视觉的立场,去讨论文学美术的问题。”参考:户田浩晓《文心雕龙练字篇之现代意义》,《斯文》二四卷十一期(昭和十七年);又《文心雕龙练字篇之修辞学的考察》,大东文化大学汉学会志一(昭和三十三年)。

徐丽霞《文心雕龙练字篇之修辞学考察》:“《练字》篇所讨论的重点,即是这文字形象于文章修辞里所造成的视觉美感效果。……虽然有人认为练字的意义,应该看得更广泛些,不当仅仅拘囿于字体的外形,我则斟酌刘勰的着作本意,不敢苟同。也有人认为修辞学中有关字眼、诗眼的锻炼发端于《练字》篇,因此考察练字的修辞观,阐释必涉及此一问题。其实,字眼诗眼的锻炼是练字后的一种必然趋向结果,……但我们只能说原始的讨论中可以包孕此趋向结果的隐含基因,却不能肯定此趋向结果早已被刘勰明显地附诸公开的叙述。”(见王更生编《文心雕龙研究论文选粹》)

夫文象列而结绳移〔一〕,鸟迹明而书契作〔二〕,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三〕。苍颉造之,鬼哭粟飞〔四〕;黄帝用之,官治民察〔五〕。

〔一〕 “文象”,《校释》:“按各本皆如此,疑当作‘爻象’。《易.系辞下》曰:‘ 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此言圣人因八卦象可治民事,故以易结绳。下句始及造文字之事,疑‘文’乃‘爻’字形误。”按全文均与爻象无关,且“爻”字亦于板本无据,不当改。“文象”,文字形象,即最初之象形文字。

    范注:“《易.系辞下》: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尚书序》:“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释 文》:“书者,文字;契者,刻木而书其侧,故曰书契也。”

〔二〕 范注:“《吕氏春秋.君守》篇:‘苍颉作书。’高诱注:‘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章。’许慎《说文解字叙》:‘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

〔三〕 范注:“言语之体貌,犹曰言语之符号。文章之宅宇,谓文章寄讬于字体。”《注订》:“体貌即语言之形成,宅宇即文章之寄寓,皆字句之功用也,故语言文章全讬于字。”

〔四〕 《训故》:“《淮南子》: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按此见《本经训》。高诱注:“苍颉始视鸟迹之文造书契,则诈伪萌生。诈伪萌生,则去本趋末,弃耕作之业,而务锥刀之利。天知其将饿,故为雨粟。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

〔五〕 梅注:“《字源》云:太昊时始有文字,黄帝变为古文。又云:庖牺氏作龙书,炎帝作穗书,仓颉变古,写鸟迹,作鸟迹篆,少昊作凤书,高阳作科斗书。”

    黄注:“官治民察,见《征圣》篇‘象夬’注。”上引《易.系辞下》:“百官以治,万民以察。”

先王声教,书必同文〔一〕;輶轩之使,纪言殊俗〔二〕,所以一字体,总异音〔三〕。

〔一〕 “先王声教”四字已见《征圣》篇(唐写本)。《尚书.禹贡》:“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正义解声教为“声威文教”。

    范注:“《礼记.中庸》: ‘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周礼.秋官》大行人:‘
七岁属象胥,论言语,协辞命。九岁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即天子考文之事。”

〔二〕 《训故》:“《风俗通》: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采异代方言,藏之秘府。”按此见《风俗通义序》。“輶轩”,轻车。古代帝王的使臣多乘輶车,后因称使臣为“輶轩使”。

    范注:“《方言》刘歆《与扬雄书》:‘三代周秦轩车使者遒人使者以岁八月巡路,●代语僮谣歌戏。’《说文》:‘●,古之遒人,以木铎记诗言。’《说文序》曰:‘分为七国,言语异声(桂馥《义证》曰:如郑注《三礼》齐、秦、楚人语),文字异形。’(
桂氏曰:“今所传刀布文不合古籀者,皆列国之异形。”)”“纪言殊俗”即纪言于殊俗。

〔三〕 《缀补》:“《管子.君臣上》篇:‘书同名,车同轨,……此先王之所以一民心也。’名犹文也。亦即字也。”

    《说文解字叙》:“分为七国,……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总异音”,总汇各地的不同方言。

《周礼》保氏〔一〕,掌教六书〔二〕。秦灭旧章,以吏为师〔三〕,及李斯删籀而秦篆兴〔四〕,程邈造隶而古文废〔五〕。

〔一〕 《校释》:“按诸本作‘保章氏’,误。保章氏世守天文之变,与保氏异职,其误无疑。”

    《校注》:“黄校云:‘保下,张本有章字。’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两京本、崇文本 亦并有‘ 章’字,……皆非也。‘教以六书’见《地官》保氏,非保章氏也。”

    《校证》:“旧本‘保’下俱有‘章’字,黄注本删。案掌教六书,此《地官》保氏职,黄本删是。”

〔二〕 范注:“《周礼.地官》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五曰六书。’郑众注:‘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

    《说文叙》:“《周礼》八岁入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声,……四曰会意,……五曰转注, ……六曰假借。”

〔三〕 范注:“《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李斯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旧章”,即旧有典籍。

〔四〕 《校证》:“‘及’,纪本误‘乃’。”梅氏音义:“籀音胄,周太史名。”

〔五〕 梅注:“《汉书(艺文志)》:《苍颉》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历》六章者,车府令赵高所作也。《博学》七章者,太史令胡毋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体复颇异,所谓秦篆者也。是时始造隶书矣。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施之于徒隶也。”范注:“《说文序》曰:‘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斯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所谓小篆者也。’又曰:‘四曰左书,即秦隶书。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

    《说文叙》:“是时秦烧灭经书,涤除旧典,废史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程邈”,秦始皇时御史。原为狱吏,因事下狱,在狱中将民间习用的字体整理成隶书。

汉初草律,明着厥法,太史学童,教试六体〔一〕;又吏民上书,字谬辄劾;是以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慎,亦时重文也〔二〕。

〔一〕 《校注》:“‘草’,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 崇文本作‘章’。……按‘章’字非是。《汉书.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颜注:草,创造之),亦着其法。’舍人此文所本也。”《校证》:“‘草’,旧本俱作‘章’,黄注本改。”

    《训故》:“《汉艺文志》:汉兴,萧何草律,亦着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尚书令史、御史令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六体者,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篆、虫书。注:‘篆书谓小篆,盖秦始皇使程邈所作也,隶书亦程邈所献。’”

    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按‘教试’应移在‘学童’之前,于文法始合,征《汉书.艺文志》小学家序,当乙正。又‘
六体’为‘八体’,乃浅人据今本《汉志》之误字而改,据王先谦《
汉书补注》引李赓芸征《说文叙》应订正。”李曰刚《斟诠》亦称:“‘教试’原倒在‘ 学童’下,于文法不合,征《汉书.艺文志》小学家序乙正。又‘八体’原作‘六体’,乃浅人据今本《汉志》之误字而改,据 王先谦《汉书补注》引李赓芸征《说文叙》订正。《补注》:‘李赓芸曰:“《说文叙》云:‘学僮十七以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此‘六’乃‘八 ’之误。据《说文叙》言:王莽时甄丰改定古文有六体。萧何时止有八体,无六体也。”先谦曰:六当为八,李说是也。上文(指

   《汉志》小学家书目“八体六技”)明言八体,是班氏非不知有八体者,且此数语与《说文序》吻合,不应事实歧异,浅人见下“
六体”字(此释亡新所定六体,上所云六伎也)而妄改也。’刚按王引李说甚精,应从之。”又:“《说文叙》:‘自尔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汉兴有草书。尉律:学僮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史(各本作“吏” ,今依《江式传》改正),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汉太史掌天文、历法,修史书。

〔二〕 《汉书.石奋传》:“(长子)建为郎中令,奏事下(《史记.万石君传》作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惊恐曰:‘书马者与尾而五,今乃四,不足一,获谴,死矣。’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校注》:“‘慎’,《汉书艺文志考证》四引作‘谨’,按王氏避宋孝宗讳改‘ 慎’为‘谨’,非所见本有异也。”

    王应麟《汉书艺文志考证》卷四《小学》:“字或不正,辄举劾。原注:‘刘勰云:马字缺画,而石建惧死。虽云性谨,亦时重文也。’ ”

至孝武之世,则相如撰篇〔一〕。及宣成二帝〔二〕,征集小学〔三〕,张敞以正读传业〔四〕,扬雄以奇字纂训〔五〕,并贯练雅颂,〔六〕总阅音义〔七〕,鸿笔之徒〔八〕,莫不洞晓。

〔一〕 《训故》:“《汉艺文志》:武帝时,司马相如作《凡将篇》,无复字。”“撰” ,撰的异体字,述也。《凡将篇》,字书名,七字一句。

〔二〕 范注:“《汉书.扬雄传赞》:‘刘棻尝从雄学作奇字。’据《艺文志》及《说文序》张敞正读在孝宣时,扬雄纂《训》在孝平时。此云宣成二帝,疑‘成’是‘平’之误。”《校释》以为范注“
疑‘成’是‘平’之误,是也”。《注订》:“范注谓‘成’是‘平’之误,非是。此言征集小学始自宣成,非指某人某时言也。”

    《考异》:“汉自孝宣至孝平,颇重小学,张敞、扬雄诸作皆在此时。历孝宣、元、成、平诸帝,作辍不一。《汉志》所载,未必为全。而本文所指,概言其略,故曰宣、成。”

〔三〕 《校证》:“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凌本、钟本、梁本、清谨轩钞本、日本刊本、王谟本、崇文本,‘集’作‘习’。”

〔四〕 《训故》:“《汉艺文志》:《仓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宣帝时征齐人能正读者,张敞从受之,传至外孙之子杜林,为训故。《汉书.杜邺传》:邺少孤,其母张敞女。邺壮,从敞子吉学问。得其家书。吉子竦又幼孤,从邺学问。亦着于世,尤长小学。邺子林,清静好古,亦有雅材,……其正文 字过于邺、竦,故世言小学者由杜公。 ”

    范注:“《说文序》曰:‘ 孝宣时,召通《仓颉》读者,张敞从受之。凉州刺史杜业,沛人爰礼,讲学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时,征礼等百余人,令说文字未央廷中,以礼为小学元士,黄门侍郎扬雄采以作《训纂篇》。’”

〔五〕 梅注:“《汉书(艺文志)》:‘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学者以百数,各令记字于庭中。扬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训纂篇》,顺续《苍颉》,又易《苍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奇字 ”,王莽时六书之一,大抵根据战国时通行于六国的文字,加以改变而成。《说文》所引,有“仓”之奇字“ ●”等。

〔六〕 范注:“‘并贯练雅颂’, ‘颂’是‘颉’字之误。下文云:‘《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校释》:“范注‘颂’乃 ‘颉’误。是。即后文之《尔雅》《苍颉》。”《注订》:“雅颂为三百篇略词,贯练雅颂者,犹言熟习而上本雅颂。且雅颂为通辞,范注云:‘颂’是‘颉’之误。以下文‘雅以’‘颉以’为说,是误解下文也。‘雅以’者,指《尔雅》而言,‘颉以’者,指《
苍颉》一篇而言,与此无涉。”“ 贯练”,谓贯通熟练。

〔七〕 “总阅音义”,谓全面考察读音与义训。

〔八〕 《校证》:“‘鸿’原作‘ 鸣’,梅据朱改作‘鸿’。”

    《考异》:“鸣笔,言文之善者也。假笔墨以出之故曰鸣笔。韩退之曾本之为文,是征鸣字之用较鸿为长,朱改非是。”

且多赋京苑〔一〕,假借形声〔二〕;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三〕,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四〕。

〔一〕 《注订》:“如《两都》、《两京》、《南都》、《三都》诸赋。”

    《缀补》:“案‘京苑’疑本作‘宫苑’,此就前汉言之,前汉辞赋家如司马相如、扬雄之徒,多赋宫、赋苑,无赋京者。”

〔二〕 周注:“假借形声:用通假字来描绘形象声音。”

〔三〕 《注订》:“玮,瑰玮不通俗也,即上文所谓奇字。”

〔四〕 范注:“刘申叔先生《论文杂记》曰:‘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咸能洞明字学,故选词遣字,亦能古训是式,非浅学所能窥。(所用古文奇字甚多,非明六书假借之用者,不能通其词也。)东汉文人,既与儒林分列(案如班固、张衡之伦,仍有西汉风轨,不可一概论),故文词古奥,远逊西京(此由学士未必工作文,而文人亦非真识字)。魏代之文,则又语意易明,无俟后儒之解释。’”《校注》:“按 ‘异’谓异体;‘难’谓难字。”牟注:“制异:制造奇异。共晓难:指扬雄、司马相如等都通晓难字。”译为“这并非他们特意要标新立异,而是当时的作家都通晓难字”。《斟诠》:“言不独制作奇异,而词字训义古奥,非浅学之士所易共晓也。”按释“难”为“难字 ”,似类“添字解经”。《练字》篇首先从文字源流讲起,说明西汉文人精通文字学,他们的作品里往往有古文奇字,非 常难认。刘勰不赞成用难字,观全文可知。

暨乎后汉,小学转疏〔一〕,复文隐训,臧否大半〔二〕。

〔一〕 范注:“《后汉书.马援传》注引《东观记》曰:‘援上书:“臣所假伏波将军印,书伏字,犬外向。城皋令印,皋字为白下羊,丞印四下羊,尉印白下人,人下羊。即一县长吏,印文不同,恐天下不正者多。符印所以为信也,所宜齐同。”荐晓古文字者,事下大司空正郡国印章。奏可。’《说文序》曰:‘今虽有尉律不课,小学不修,莫达其说久矣。 ’(莫达六书之说也。)此皆小学转疏之证。”

〔二〕 元刻本无“否”字,“大” 作“太”。

    黄注:“《东京赋》注:凡数三分有二为大半。”

    范注:“‘复文’,谓如有长字斗字而重作马头人之长,人持十之斗。‘隐训’,谓诡僻之训,如‘屈中为虫’,‘苛之字止句也’之类。‘臧否大半’,‘大’疑是‘亦’字之误,谓后汉之文,有深于小学者,有疏于小学者,臧否各半也。”

    斯波六郎:“案‘复文隐训 ’要为难解之文字。所谓‘复’,所谓‘隐’,分用‘ 复隐’之语。如区别‘复文’与‘隐训’,则前者谓字形复杂难懂者之意,后者则字形简单,而使其意义难懂者之意。范氏解‘复文’为异体文字,解‘隐训’为诡僻之字义,其说难从。其举‘马头人之长’以下之四例于《说文解字叙》,据俗字任何方面而言,皆是标示无稽之字义说例,与此之‘复文隐训’无 关。‘
臧否大半’,后汉人之文字用法,其大半皆用为非难之意。”

    《缀补》:“案复、隐同义,《原道》篇‘符采复隐’,《
总术》篇‘奥者复隐’,并同例。 ‘复文’谓字体不明;‘隐训’谓训释不明。”

    周注:“臧否大半:大半是不通小学的。臧否,好坏,这里当是偏义复词,指坏。 ”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二〕“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三〕,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四〕。” 岂直才悬〔五〕,抑亦字隐。

〔一〕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到了汉末魏晋,反切法发明盛行了,音义书也产生了,如孙炎《尔雅音义》。进一步编出了韵书,有反切,有释义,这比秦汉《苍颉篇》、《急就篇》、《凡将篇》等明确了,因此古代的字体字义的规范化逐渐形成。”

〔二〕 范注:“陈思语无考。”

〔三〕 《校注》:“‘传’,凌本、秘书本、张松孙本、崇文本作‘傅’。(梅本作“傅 ”。)按作‘傅’非是。《三国志.魏志.国渊传》: ‘《二京赋》,博物之书也。世人忽略,少有其师,可求能读者从受之。’足与此相发。”

〔四〕 《校证》:“冯本、汪本、佘本,‘综’误‘缥’,徐校作‘综’。”

〔五〕 《校证》:“钟本、梁本、清谨轩钞本、崇文本,‘直’误‘真’。”

    《校注》:“按‘真’字误。《诏策》篇:‘岂直取善当时,亦敬慎来叶矣。’亦以‘岂直’连文。”“直”,仅。

    《斟诠》:“才悬,谓才学悬殊。字隐,谓用字隐僻。”

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一〕?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二〕,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三〕。后世所同晓者〔四〕,虽难斯易;时所共废,虽易斯难〔五〕:趣舍之间,不可不察〔六〕。

〔一〕 《斟诠》:“言并时之人,皆习惯于平易,有谁取重于艰深乎!”

〔二〕 牟注:“群句震惊:很多句子都受其影响。”

    《颜氏家训.文章》篇:“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范注:“沈约谓文章当从三易,其二为易识字,盖恐一字诡异,震惊群句也。”

〔三〕 《注订》:“简易为难免,字隐则弊重。隐之极,则高深莫测,便成妖矣。”

    范注:“袁守定《占毕丛谈》曰:‘庾持善字书,每属辞,好为奇字,世以为讥。夫字体数万,人所常用,不过三千,若摭拾古僻不可识者以炫奇,此刘舍人所谓字妖也。然则奇字遂不可用乎?可用也。史迁“更遣长者扶义而西”,不曰“仗义” 而曰“扶义”,有扶持之意也;《范史》“邓彪仁厚委随,不能有所匡正”,不曰“委靡”而曰“委随”,有随从之意也;又左雄疏“或因罪咎引高求 名 ”,不曰“务高”,而曰“引高”,有借饰之意也;《南史》沈约云:“此公护前,不让则羞死”,不曰“护过”而曰“护前”,“前”字所包更广也。必用此字,其义乃安,其义乃尽耳。然即此便是奇字,非以不可识者为奇也。’”

〔四〕 斯波六郎:“铃木先生《校勘记》曰:‘后字可疑。’谨案:‘后’疑‘然’字之误。盖与《指瑕》第四十一‘然世远者太轻,时同者为尤矣’句法同。”

〔五〕 《缀补》:“按两‘斯’字并与‘实’同义。”

〔六〕 《颜氏家训.书证》篇曰: “吾昔初看《说文》,蚩薄世字,从正则惧人不识,随俗则意嫌其非,略是不得下笔也。所见渐广,更知通变,救前之执,将欲半焉。若文章着述,犹择微相影响者行之;官曹文书,世间尺牍,幸不违俗也。”案此与彦和趣舍之语相发明。

    黄叔琳批:“《六经》之文,有三尺童子胥知者,有师儒宿老所未习者,岂有一定之难易哉?缘于世所共晓与共废耳。”

    此段意谓大家习惯于用简易的字,这是人之常情,谁还喜欢用难字呢?至于难易的标准,刘勰说:只要是通用的字,就容易认;不通用的字,就难认。写文章的时候,在字的取舍之间,要以“ 世所同晓”者为准,“时所共废”的不用。这种见解有很大的进步性。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晋末用字,率从简易’,正是一种客观趋势,是一种好现象。文学语言之美不在用些奇古艰深之字,而正要竭力避免此等字。因此刘氏提出当时众人所共晓 这一标准,‘时并习易’这一现象,当被肯定。这‘易’当包字形与字义二者,如‘义训古今,兴废殊用’,可知义也当取今义,字音可推知也要用今音,如果有易字常用字今字以及今义今音而不用,而偏偏去找些生僻字难字古字以及古义古音来代替,这正是不老实的态度。”

    以上为第一段,论文字的起源与流变,而归接到用字难易的取舍问题。

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而《诗》《书》之襟带也〔一〕;《仓颉》者〔二〕,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也〔三〕;《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四〕,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五〕,该旧而知新,亦可以属文〔六〕。

〔一〕 梅注:“扬雄答郭威书曰:《尔雅》,孔门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也。《记》言:史佚教其子以《尔雅》,《尔雅》者,小学也。文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学者皆云周公所记也。‘张仲孝友’之类,后人所增耳。”《校证》:“‘纂’原作‘慕’,梅据许改。徐校同,王惟俭本作‘纂’。”

    黄注:“《西京杂记》卷三:郭威以《尔雅》周公所制,……余尝以问扬子云,子云曰:‘孔子门徒游夏之俦所记,以解释《六艺》者也。’”范注:“郑玄驳《五经异义》曰:‘玄之闻也,《尔雅》者,孔子门人所作,以释《六艺》之旨,盖不误也。’”

    《论衡.是应》:“《尔雅》之书,《五经》之训诂。”“
襟带”指必备的辅助物,犹衣之有襟带。

    《斟诠》:“魏张揖《进广雅表》云:‘昔者周公缵述唐虞,宗翼文武,克定四海,勤相成王,六年制礼,以导天下,着《尔雅》一书,以释其义。今俗所传三篇《尔雅》(按即《汉志》所着录云三卷)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皆解家所说,先师口传,既无正验圣人所言,是故疑不足能明也。’案:依近世诸家考证,大致以周公作《释诂》造其端,七十子又为解释《六经》而增加《释言》、《释训》等篇,秦汉间经师更递相补益而成书。……郭璞序其要用云:‘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辨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摛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

〔二〕 《校注》:“‘仓’,元本、弘治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作‘ 苍’。‘仓’与‘苍’音同得通。然此与篇首‘苍颉造之’及赞中‘《苍》《雅》品训’前后不一律,应改其一。”

〔三〕 梅注:“鸟迹籀文。”范注:“‘鸟籀’当作‘史籀’。《
艺文志》云:‘《苍颉》七篇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说文序》亦云:‘斯作《仓颉篇》,取《史籀》大篆。’ 《仓颉》所载皆小篆,而鸟虫书别为一体,以书幡信,与小篆不同。”

    《校注》:“按‘鸟’字不误。‘籀’,即《史籀》简称,‘鸟’盖指苍颉初作之书言(《说文序》云:“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初造书契。”《吕氏春秋.君守》篇:“苍颉作书。”高注: “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章。”)。舍人谓之‘鸟籀’,正如许君之云‘古籀’(《说文序》云:“今叙篆文,合以古籀。”)然也。《情采》篇‘镂心鸟迹之中’,亦以‘鸟迹’代替文字。且此文与上相俪,上云‘《诗》《书》襟带’,此云‘鸟籀遗体’,词性相同;若作‘ 史籀’,则奇觚矣。《说文序》云:‘及宣王太史籀着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同(或同二字,据《系传》本增)或异。……斯作《仓颉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颇省改。’或之云者,不尽然之词,是大篆中存有古文之体,而《苍颉篇》亦必有因仍之者。《汉志》云:‘ 文字多取《史籀篇》。’则苍颉所载,不尽为小篆,又可知矣。故舍人概之曰:‘鸟籀之遗体也。’鸟虫书自别为一体,许君列为亡新时六书之一,虽未着其缘起,然厕于佐书之后(见《说文序》),其为后起无疑;舍人岂不是审,而置于《史籀》之上哉!”

    《注订》:“范注云:‘鸟籀当作史籀。’非是。彦和辞旨在述李斯辑作,遵所沿习,鸟篆与籀书,皆古之遗文也。‘多取’与‘取’之为言,略述其所本也。且斯之所作,统小篆言之,其中秦六体之书皆所包括,故此并言‘鸟籀’为是。”

〔四〕 《校证》:“‘诂’旧本作 ‘诰’,冯校云:‘诰当作诂。’何校本、黄注本改。 ”按元刻本作“雅以渊渊诰训”。弘治本“诂”作“诰 ”。

    《斟诠》:“言《尔雅》为训诂之渊源;仓颉为奇文之苑囿也。‘以’,犹‘为’ 也。《左传》定十年:‘封疆社稷是以。’”“奇文” ,即奇字。

〔五〕 《斟诠》:“承上文而综合言之,谓训诂字义之《尔雅》与汇总字形之《仓颉篇》,两者体制不同,而 彼此需济,相互为用,一若左右肩股相辅相成,学者必须兼筹并顾,始可恢弘其效用也。”

〔六〕 《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斟诠》:“言学者既淹贯往古字形异体之变迁,又通晓近今义训殊用之废兴,而明其本末,知所趣舍,则操觚缀文,自能得心应手,而运用裕如矣。”“该”,兼备。

若夫义训古今,兴废殊用〔一〕,字形单复,妍媸异体〔二〕,心既讬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三〕,讽诵则绩在宫商〔四〕,临文则能归字形矣〔五〕。

〔一〕 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练字》篇曰:‘义训古今,兴废殊用。’此至当之论也。例如:记军旅之事,在《左传》曰某师,在《史记》曰某军;在《左传》曰某帅师,在《史记》曰某将兵;在《左传》曰伐,在《史记》曰击;在《左传》曰围,在《史记》曰攻;在《左传》曰致师,在《史记》曰挑战。而文人用字,每喜剿取古人字义,以相矜耀,殊为不称。”

〔二〕 《校注》:“‘媸’,元本、弘治本、汪本、佘本、张本、训故本、梅本……作‘ 蚩’。按作‘蚩’是。已详《声律》篇‘是以声画妍蚩 ’条。”

〔三〕 斯波六郎:“《法言.问神》:‘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四〕 《校证》:“‘绩’旧本作 ‘续’,徐校作‘绩’,梅六次本、黄注本、张松孙本、崇文本改‘绩’。”按元刻本、弘治本“绩”作“续 ”,沈岩临何焯校本“续”改“绩”。

〔五〕 《校释》:“古人谓为文首在识字,盖文字以代言语,有是语必有是字,而文章者,言语之最精者也,精语必得美字以达之。西汉以来,辞赋繁兴,写象山海,摹略万物,尤贵有文字以供敷设,故赋家如相如、子云,号称博识,相如有《凡将篇》,子云有《训纂》、《方言》,皆字学之书也。今检其所为文,凡名状之词,为类尤富。又文字自秦篆解散以后,形体日趋简易,诡更任情,变体弥伙。汉世已感识字不易,故在上则有熹平石经之刻,在下则有叔重说解之书。降及魏晋,行楷又盛,点画偏旁,更异汉隶,重以书法为时所尚,于是结构但取美观,笔画无嫌移易,而识字更难,此舍人所以有諟正文字之论也。而同时沈休文亦有‘为文当从三易’之说。北朝颜氏之推尚论文章,亦及文字。知此事之在当时,久为识者所重视矣。 ”

    《斟诠》:“言讽诵之功绩,在求唇吻之间,吐纳律吕,而可辨别夫声韵之飞沉强弱;临文之能事,欲使胸臆之际,卷舒风云,则必归依于字形之难易妍媸。”“能”谓功能,与上句“绩”字相对。

    日人兴膳宏在介绍《出三藏记集》中《胡汉译经音义同异记》时云:“此文作者在论述之初先对言辞和文字所起的作用下了定义:‘夫神理无声,因言辞以写意;言辞无迹,缘文字以图音。故字为言蹄,言为理筌,音义合符,不可偏失。是以文字应用,弥纶宇宙,虽迹系翰墨,而理契乎神。’这是一种正统观念,本诸《易.系辞》传‘书(文字)不尽言,言不尽意’所表达的‘意──言──文字’这一公式。而《文心雕龙.练字》篇‘心既讬声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也是与这一理论呼应的。”(见《兴膳宏〈文心雕龙〉论文集》)

    以上为第二段,论作家在文字学方面的修养,认为作家要善于练字,必须兼通字体古今兴废之变。

是以缀字属篇,必须拣择〔一〕:一避诡异,二省联边〔二〕,三权重出〔三〕,四调单复。诡异者,字体瑰怪者也〔四〕。曹摅诗称:〔五〕“岂不愿斯游,褊心恶(口凶) 呶〔六〕。”两字诡异,大疵美篇;况乃过此,其可观乎〔七〕!

〔一〕 《校证》:“‘拣’原作‘ 练’,徐云:‘练当作拣。’案《广博物志》二九正作 ‘拣’,今据改。”

    《缀补》:“案‘练择’复语,‘练’借为‘柬’,《尔雅.释诂》:‘柬,择也。’字亦作拣,《广雅.释诂》:‘拣,择也。’”

    《校注》:“按《埤苍》: ‘练,择也。’(《文选.七发》李注引)是‘练’字未误。”《考异》:“练字不误。《前汉礼乐志》:‘ 练时日。’练者选也。王校非。”

〔二〕 今所见“联边”字以宋玉《高唐赋》为最早,然尚不若汉赋之多。

〔三〕 《校注》:“出,黄校云: ‘元作幽,钦愚公改。’两京本、何本、……作出,… …按钦改是。”

    《校证》:“‘出’原作‘ 幽’,谢云:‘一作出。’梅据钦叔阳改‘出’,徐校同。案王惟俭本、《吟窗杂录》正作‘出’。”按元刻本、弘治本作“幽”,误。

    清王虬孙《读赋卮言.造句》:“《练字》曰:‘三权重出。’古赋惟大篇不禁重出,若千言以内,初无累牍风云,连篇月露之事;况于律赋,即虚字斗接,大宜检点。”

〔四〕 “诡异”,指希奇古怪的字。

〔五〕 《校证》:“‘摅’,纪本误作‘据’。《才略》篇谓:‘
曹摅清靡于长篇。’即其人也。” 梅注:“曹摅,字颜远。”范注:“曹摅诗无考。”

    《校注》:“《三国志.魏志.曹休传》裴注引《文士传》曰:‘(曹)肇孙摅与齐人左思俱为记室督从中郎。’(唐修《晋书.良吏.摅传》略同)《诗品》中:‘季伦(石崇字)颜远,并有英篇。’其诗丁福保《全晋诗》(卷四)据《文选》及《文馆词林》辑得七首,惜漏此二句。”

〔六〕 “(口凶) 呶”,喧哗声。《注订》:“(口凶) 音哄,又音匈,众言也。《荀子.解蔽篇》:‘以为●●。’又作讻讻。”“呶”,梅注:“呶,音铙,讙声也。《诗.小雅》:‘载号载呶。’”按此见《宾之初筵》。“褊心”,心地狭窄。《诗.魏风.葛屦》:“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郑笺:“魏俗所以然者,是君心褊急,无德教使之耳。”

    《斟诠》:“言岂不愿参与此次游乐乎?只为褊急之心厌恶喧扰讙嚣而已。‘●’ 或作‘□’,与‘讻’同。《荀子.解蔽》:‘掩耳而听者,听漠漠而以为讻讻。’注:‘讻讻,喧声也。’ ”

〔七〕 如唐诗怪涩派,除了参用散文句法、辞赋手法,便以好使奇字怪句擅场。即如韩愈,他的诗句也是满布奇字生词,如《陆浑山火》的“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鸦鸱雕鹰雉鹄从,燖炰 猥●孰飞奔”等句,搜奇抉怪,极尽诡异之能事。

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一〕。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二〕,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三接之外,其《字林》乎〔四〕!

〔一〕 刘向《别录》“战国策书录 ”条云:“本字多脱误为半字。以赵为肖,以齐为立。 ”

    清袁守定《占毕丛谈》卷五《谈文》:“刘舍人论文……有忌联边之说,联边者,半字同文,如‘江’、‘淮’、‘河’、‘汉’是也。 ”

    王利器《文心雕龙新书序录》:“梁僧佑《梵汉译经音义同异记》(见《释藏》卷一)说:‘梵书制文,有半字满字:所以名半字者,义未具足,故字体半偏,犹汉文“月”字,亏其傍也。所以名满字者,理既究竟,故字体圆满,犹汉文“日”字,盈其形也。故半字恶义,以譬烦恼;满字善意,以譬常往。又半字为体,如汉文“言”字;满字为体,如汉文“诸”字,以“者”配“言”,方成“诸”字。“诸 ”字两合,即满之例也。“言”字单立,即半之类也。 ’”

    饶宗颐《刘勰文艺思想与佛教》:“如《练字》篇之言‘省联边’。‘联边’者,刘氏释为‘半字同文者也’。此亦当时梵文之术语,僧佑曾作《梵文译经音义同异记》,谓‘梵文有半字满字之分。半字者,义未具足;满字者,理乃究竟’。‘半字’一辞,言悉昙者常用之。刘氏习于佛理,故无意中借梵言以着论。”

    《唐音癸签》卷四《法微三》:“用字一避诡异,二省联边(原注:谓半字同文,如偏旁从山从水之类。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外,同《字林》矣)。”

    兴膳宏云:“刘勰认为在文字使用方面必须具备四种心得,其二即‘省联边’。‘ 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即把两个以上字体半边偏旁相同者连在一起,称为‘联边’。下边又说:‘状貌山川,古今咸用。’就是说辞赋等在描写山川等自然景色时,往往采用把若干有‘山’字偏旁或‘□’字偏旁的连用的技巧。如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深林巨大,崭岩嵾嵯’和形容激流时的‘猪涌滂□,滭浡滵汩’等都是有‘山’偏旁或‘□’偏旁的‘半字同文’之例。这样自然地使用‘半字’一语,虽不另加考索,倒也毫无从佛教用语转来的不协调感。而且前汉末刘向《别录》中“战国策书录”条云:‘本字多脱误为半字。以“ 赵”为“肖”,以“齐”为“立”。’可见此语的来历直可追溯到佛教传入中国之前。尽管如此,推敲之余,认为《练字》篇中的‘半字’与《同异记》中‘半字’ 为同根所出,大概还是和事实相去不远的。”

〔二〕 《校注》:“‘龃龉’,黄校云:‘元作锄铦,朱改。’何焯‘铦’改‘铻’。黄丕烈所校元本作‘锄铻’。……按‘铦’乃‘
铻’之残误。《楚辞.九辩》:‘ 圆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锄铻而难入。’《广韵》八语 ‘龉’下云:‘龃龉,不相当也;或作锄铻。’是‘锄铻’即‘龃龉’也。”《校证》:“‘龃龉’原作‘锄铦’,梅据朱改,徐校同。”《注订》:“《说文》: ‘齿不相值曰龃龉。’音咀语。”喻不协调。

〔三〕 黄注:“按三接者,如张景阳《杂诗》‘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谢宣城诗》‘ 别羽泛清源’之类。三 接之外,则曹子建《杂诗》‘绮缟何缤纷’,陆士衡《日出东南隅行》‘璚佩结瑶璠’,五字而联边者四,宜有《字林》之讥也。若赋则更有十接二十接不止者矣。”

    《斟诠》:“半字同文者,约有五类,以张平子《西京赋》为例:
    一、左同文者:木则枞栝 □楠,梓棫楩枫。
    二、右同文者:鸟则鹔鷞鸹鸨,鴐鹅鸿鹍。
    三、上同文者:草则葴莎菅蒯,薇蕨荔苀。
    四、下同文者:其中则有鼋鼍巨鳖。
    五、周同文者:表峣阙于阊阖。

      喜用联边者,无非以字形之重叠炫人,掉弄玄虚,于义则无所取,故宜避忌,如不获免,可至三接而已。”

〔四〕 《斟诠》:“案六朝文士,好用同形联边字,往往一句之中,字字同形联边者,如《西京赋》‘鳣鲤魣鲖,鲔鲵鲿●’句,《海赋》‘浟 □潋滟,浮天无岸;浺瀜沆瀁,渺弥湠漫,波如连山’ 句,任意堆垛,类同儿戏,故彦和有此呼吁也。”

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一〕。《诗》《骚》适会〔二〕,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三〕。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四〕。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五〕。

〔一〕 《校证》:“‘字’,《吟窗杂录》作‘事’。”对偶句里要权衡轻重,尽量避免重复字。

      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第四章《变化》:“古人缀文,最忌复沓。刘勰之论练字也,戒同字相犯,是其事也。欲逃斯病,恒务变文。《左氏传》于同一篇中称举同一人者,名字号谥,错杂不恒,几乎令人迷惑,斯为极变化之能事者矣。”

      重出之病所造成的修辞缺陷,一是破坏精简原则,二是破坏声律美感。

      黄春贵:“《镕裁》篇亦曰:‘同辞重句,文之□赘也。’盖文章用字本已无多,重出则更见其少,其弊不啻叠床架屋,鲜有不单薄寡味者,故古人多所避忌。《列子.汤问》篇曰:‘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荀子.劝学》篇曰:‘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梁玉绳《瞥记》曰:‘《列子》瓠巴鼓琴,《荀子》作鼓瑟,盖因下有伯牙鼓琴,改为瑟也。’”

〔二〕 《杂记》:“案《诗》之变风变雅及《离骚》,皆烦冤勃郁,故文字不嫌其重沓。《物色》篇云:‘诗人感物,连类不穷。’又云:‘《离骚》代兴,触类而长,物貌难尽,故重沓殊状。’林畏卢云:《楚辞》如《九章.惜诵》之‘莫之白’‘莫察……无路’‘莫吾闻’积沓而下,不外一意,胡以读之不觉其沓?由积愫莫伸,悲愤中沸,口不择言而发,惟其无可伸愬,故沓。惟沓,乃愈见其衷情之真,若无病而呻,便不是矣。”“适会”,适应际会,指根据情况而适当运用重复的字。《征圣》篇:“抑引随时,变通适会。”《章句》篇:“随变适会,莫见定准。”

      《校注》:“按《三百篇》中同字相犯者,不一而足;《离骚》如‘非世俗之所服’,‘退将复修吾初 服’, ‘判独离而不服’,即重出三‘服’字。”

〔三〕 纪评:“复字病小,累句病大,故宁相犯。”范注:“曹子建《弃妇》篇二十四语中,重二庭韵,二灵韵,二鸣韵,二成韵。潘岳《秋兴赋》用二省字。唐人诗亦多有重押韵者,殆所谓‘两字俱要,则宁相犯’也。”

      《校注》:“按如《郑白渠歌》‘池阳谷口’与‘亿万之口’,二‘口’字相犯;《孤儿行》‘命独当苦’与‘不敢自言苦’,二‘ 苦’字相犯之类是(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一有“古人不忌重韵”条)。”

      《斟诠》:“言《诗经》、骚辞之行文,适应当时情境,用字不嫌重出,而魏晋南北朝尚骈俪,则忌同犯。但若两字俱属必要,宁可听其相犯,毋庸勉强避免也。俞樾《诸子平议》于《荀子.乐论》云:‘古人用韵不避重复。如《采薇》(《诗.小雅》),首章连用二‘玁狁之故’句,《正月》(《小雅》)一章连用二‘自口’字,《十月之交》(《小雅》)首章连用二‘有声’字,《召旻》(《大雅》)卒章连用二‘百里’字,并其例也。”

〔四〕 范注:“陆云《与兄平原书》云:‘未能补所欲去,“彻”与“察”皆不与“日” 韵,思惟不能得,愿赐此一字。’此虽因拘韵之故,亦贫于一字之例也。”

      《困学记闻》卷十八《评诗》:“韩文公云:‘六字常语一字难。’(按见《昌黎集》卷七《记梦》诗)《文心雕龙》谓:‘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

      《随园诗话》卷二第十五条:“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已 过,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万气,求易不得,竟有隔一两月,于无意中得之者。刘彦和所谓‘富于万篇,窘于一字’,真甘苦之言。”

      朱星《文心雕龙的修辞论》:“他明说这是诗赋的戒律,不是文的,因此‘善为文者’这‘文’指‘文笔’之‘文’。‘虽文不必有 ’,‘施于常文’的‘文’是指一般的文,‘半字同文者也’的‘文’是指字。‘肥字积文’的‘文’又指篇。当加区别。前三条都是禁例,第四条实在也是禁在一句中用纯单或纯复字。这四条既都是消极的,而且都是属于字形的事。”

〔五〕 《斟诠》:“彦和所谓‘权重出’,欲人避免重出,但非反对重出,遇有不得不重出则重出之,良以‘一字非少,相避为难’耳。……宋俞文豹《吹剑录》云:‘《大江东去》词,三“江”、三“
入”、二“国”、二“生”、二“ 故”、二“如”、二“千”字,以东坡则可,他人固不可。然语意到处,他字不可代,虽重无害也。今人看人文字,未论其大体如何,先且指点重字。’”

单复者,字形肥瘠者也〔一〕。瘠字累句,则纤疏而行劣〔二〕;肥字积文,则黯黕而篇闇〔三〕;善酌字者,参伍单复,磊落如珠矣。〔四〕凡此四条〔五〕,虽文不必有,而体例不无〔六〕。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七〕。

〔一〕 “单复”是说字形有肥有瘦。

〔二〕 “纤疏”,稀疏。郭注:“ ‘纤疏而行劣’,谓字字简单,则全行不美观。‘黯黕而篇闇’,谓字字繁复,则篇章暗淡。”

〔三〕 《校证》:“‘黕’,原作 ‘默’,梅据朱改。”《注订》:“嘉靖本作‘黯默’ ,误。范注从朱改作‘黕’,亦非。黄本作‘
黮’,是,宜从。刘向《九叹》: ‘望旧邦之黯黮兮。’注:‘黯黮,暗也。’”

      《考异》:“从‘黯’ 是。参《注订》。又按‘黮’与‘黕’,皆音胆,义同,字可互通。”《斟诠》:“言黑气黕黕,而篇闇淡无光矣。”

〔四〕 《斟诠》:“言单体瘠字与复体肥字错杂组句,则如珠之有大小,磊磊落落调配有致也。参伍,犹错杂也。……《易.系辞》:‘参伍以变,错综其数。’……《后汉书.蔡邕传》:‘连衡者六印磊落。’”“磊落”,谓多而错杂。《杂文》篇: “磊磊自转,可称珠耳。”“磊落如珠”,喻字行疏密有致,相互连贯。

      黄春贵:“一轻一重,虚盈太过,皆无可观。善用字者,则能参伍错综,使单体之瘠字,与复体之肥字,调协和谐,交互为用,如珠之有大有小,磊磊落落,贯串有致也。”

〔五〕 曹景元《完善的艺术形式与艺术形式美》:“《练字》篇,这里讲的四条都是不关字的意义而只关系文字的形体的。刘勰很懂得艺术意识(“心”或“情”)的物质体现手段(“言”、“字” )的外在形式自身的审美意义,他为它寻找规律。就文字说,避免‘字体瑰怪’,少用‘半字同文’,权衡‘ 同字相犯’,调剂‘字形肥瘠’,其目的显然是为了文字自身的视觉形象的美。如果用通常称为‘形式法则’ 的用语来说,这无非是追求一篇文字的形体的整齐、均衡而又富有变化而已。……古典文学讲究的‘练字’,不只是说要选择锤炼出最能充分表达内容的词句来,而且包括寻求文字本身形式美的意义在内。”(《光明日报》一九六二年五月三十一日)

〔六〕 范注:“‘而体例不无’,似当作‘而体非不无’。”《注订》:“‘不无’者言可存其一例也,范注非。”

      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按‘例’字不误,……所谓‘体例不无’者,即综言上列四条,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之意。若改作 ‘非’,则下承之‘若值而莫悟,则非精解’,便失去根据,故知范校不可从。”

      《考异》:“范意以‘ 非’字偶上‘不’字,而不知上句‘必有’,而下句‘ 不有’,‘有’字犯重,而音节不劲。上言‘
不有’,下对‘不无’,句法协律。范注殊非。”

〔七〕 《校证》:“《玉海》四五,‘莫’作‘不’。”

      《斟诠》:“言属文时若遇上列四忌,而不悟改正,则非真知练字之道者也。 ”“值”,遇也。《校释》:“至此篇所举‘
四忌’,虽似无关大体,然在诗家亦为要务。特其所论乃在形体之间,初无关于意义,当合《章句》、《丽辞》、《指瑕》、《物色》等篇观之,而后文家字句之精蕴始得也。”

      以上为第三段,叙述有关练字法的心得,提出四条应注意的事项。

至于经典隐暧,方册纷纶〔一〕,简蠹帛裂,三写易字〔二〕,或以音讹,或以文变。子思弟子,“于穆不似”〔三〕,音讹之异也。晋之史记,“三豕渡河”,文变之谬也〔四〕。

〔一〕 《中庸》:“文武之政,布在方册。”正义:“在布列于方牍简册。”

      程大昌《演繁露》卷七:“方册云者,书之于版,亦或书之竹简也;通版为方,联简为册。”

〔二〕 《抱朴子.遐览》篇:“故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

〔三〕 “似”原作“祀”。孙诒让《札移》十二:“‘祀’当作‘
似’。《诗.周颂》‘于穆不已’ ,毛传引孟仲子说,正义引《郑谱》云:‘孟仲子者,子思弟子。’又云:‘子思论《诗》“于穆不已”,孟仲子曰“于穆不似”。’此彦和所本。”范注:“案《弘明集》刘勰《灭惑论》云:‘是以“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周颂.维天之命》正义曰:‘此传虽引仲子之言,而文无不似之义,盖取其所说,而不从其读,故王肃述毛,亦为“不已”,与郑同也。’殆彦和所见毛传引孟仲子说作‘不祀’欤!”

      《校注》:“‘祀’,孙诒让《札移》云当作‘似’。按孙说是也。《玉海》四五、《困学纪闻》三、《汉书艺文志考证》二引并作似。”

      《校证》:“‘似’原作‘祀’。孙诒让曰:‘……此彦和所本也。今所传欧阳修辑本郑《谱笺》残阙,无此二文。’案孙说是。《玉海》正作‘似’,今据改。《弘明集》载彦和《灭惑论》云:‘是以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亦当据此作‘似’。‘
似’之误‘祀’,此又音讹之异也。又旧本‘音’上有‘者’字,《
玉海》无,以下‘三豕渡河’句例之,亦当无,此盖涉‘音’字形近而误衍,今据删。”

      “于穆”,赞叹之辞。《诗.周颂.清庙》“于穆清庙”,毛传:“于,叹辞也;穆,美。”朱注:“天命,即天道也;不已,言无穷也。”

      刘勰《灭惑论》:“汉明之世,佛经始过,故汉译言,音字未正。‘浮’音似 ‘佛’,‘桑’音似‘沙’,声之误也。以‘
图’为‘屠’,字之误也。罗什语通华戎,识兼音义,改正三豕,固其宜矣。《五经》世典,学不因译,而马郑注说,音字互改。是以‘
于穆不祀’,谬师资于《周颂》;允塞安安,乖圣德于《尧典》。”

〔四〕 《训故》:“《家语》:子夏见读史志者云:‘晋师伐秦,三豕渡河。’子夏曰: ‘非也,己亥耳。’读者问诸晋史,果曰‘己亥’。” 按此见《七十二弟子解》。

      范注:“《吕氏春秋.察传》篇:‘子夏之晋,过卫,有读史记者,曰:“晋师三豕涉河(《意林》作“渡河”)。”子夏曰:“非也,是己亥也。夫己与三相近,豕与亥相似。”至于晋而问之,则曰“晋师己亥渡河”也。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

      《缀补》:“《风俗通义.正失》篇:‘晋师己亥渡河,有“三豕”之文。’ 《刘子.审名》篇:‘三豕渡河,云彘行水上。’‘渡 ’字并与此同。”

      《梁书.裴子野传》范缜表:“且(子野)章句洽悉,训故可传,脱置之胶庠,以弘奖后世,庶一夔之辩可寻,三豕之疑无谬也。”

      兴膳宏谓本段述及“古典文章的晦涩起因于其原文的混乱”。“文变”,就是 “字讹”。

《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一〕,《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二〕。“别”“列”“淮”“淫”,字似潜移〔三〕。“淫”、“
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四〕。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用“别风” 〔五〕;固知爱奇之心,古今一也〔六〕。

〔一〕 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一: “《尚书大传》:‘越裳以三象重九译而献白雉,其使请曰:吾受命吾国之黄耇曰: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郑康成注:‘淮,暴雨之名也。’ 自后诸书所引皆作‘烈风淫雨’。若《说苑.辨物》篇、《书.舜典》正义、《诗.蓼萧》《臣工》及《周颂》谱正义所引,皆无有作‘别风淮雨’者。刘彦和《雕龙.练字》篇有云:‘《尚书大传》有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云列风淫雨。别、列、淮、淫,字似潜移。淫、列义当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异。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有别风。’(今本脱此二句,宋本有之。)案《古文苑》载傅毅《
靖王兴诔》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但其文不全。今《雕龙.诔碑》篇所载,为后人易以‘氛雾杳冥’矣。《蔡中郎集》中有《太尉杨赐碑》云:‘烈风淮雨,不易其趣。’今俗间本‘淮雨’ 改作‘
虽变’,余所见者宋本。安知‘烈风’不亦出后人所改乎!元长序无考。惟陆士龙《九愍》有‘思振袂于别风’(按见《士龙集》卷七)之语,于彦和所举之外,又得此二证。《困学纪闻》:‘《周书.王会》“东越海●”,或误为“侮食”,而王元长《曲水诗序》用之,其“别风淮雨”之类乎!’”按此见《困学纪闻》卷十九《评文》“
海●误侮食”条。

      《缀补》:“案‘有’ 、‘云’互文,‘有’犹‘云’也。《广雅.释诂一》:‘云,有也。’《文选》陆士衡《答贾长渊》诗:‘ 公之云感,诒此音翰。’李善注引应劭《汉书注》曰: ‘云,有也。’并有、云同义之证。”

      《斟诠》:“《尚书大传》,旧题伏胜撰,郑玄注。据玄序文乃胜之遗说,而其徒张生等录之也。梁章钜《退庵随笔》曰:‘其文或说《尚书》或不说《尚书》,大抵如《易.干凿度》、《春秋繁露》,与《尚书》经义在离合之间,而古训旧注,往往而在。’其书久已残阙,清人辑本以陈恭甫寿祺定本八卷最为完备。”《尚书大传.周传》:“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

〔二〕 《斟诠》:“《帝王世纪》,书名,一卷,晋皇甫谧撰。‘
列风’,即‘烈风’。《论语.乡党》:‘迅雷风烈必变。’‘淫雨’,亦作‘霪雨’,过量之雨也。”

〔三〕 “潜移”,《颜氏家训.慕贤》篇:“潜移暗化,自然似之。”

〔四〕 马国翰《目耕帖》卷十《书四》:“《书》序,《微子之命》下有《归禾》《嘉禾》二篇,俱佚。《尚书大传》有‘嘉禾’,当是佚篇之文。中记越裳氏使请曰:‘吾国之黄●曰:久矣天之无别风淮雨。’《帝王世纪》作‘烈风淫雨’。刘勰《文心雕龙》:‘烈、淫义当而不奇,别、淮理违而新异。 ’则知玄晏所见本当不误也。”

〔五〕 《斟诠》:“傅毅,字武仲,东汉茂陵人,博学能文,章帝以为兰台令史,拜郎中,与班固、贾逵共典校书,文雅显于朝廷。元长,乃王融(西元四六七─四九三)字,琅邪临沂人,王僧达之孙,……博涉有文材,为太子舍人。永明九年,三月三日武帝幸芳林园,禊宴朝臣,使融为《曲水诗序》, 文藻富丽,当世称之,有文集十卷。”

      《校释》:“卢文弨《文心雕龙辑注书后》曰:‘此下有“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按卢氏系据吴仲伊校本。《书后》谓吴仲伊本出钱惟善,其字句异同胜卢氏自有本者,录出为书后,但不知卢氏所有为何本。……又按李慈铭《日记》曰:‘别者,烈字形近之误;淮者,淫字音近之借也。 ’又曰:‘《文心雕龙》谓淮、别字新异,引傅毅用淮雨,王融用别风为证。’是李所见本亦有‘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参《诔碑》篇。”(《诔碑》篇“氛雾杳冥”下《校释》云:“卢文弨《文心雕龙辑注书后》曰:‘傅毅作《
北海靖王兴诔》云:“白日幽光,淮雨杳冥。”《古文苑》所载,其文不全。今见此书《诔碑》篇者,又为后人改去“淮雨”,易以“氛雾”二字矣。郑康成注《大传》云:“淮雨,急雨之名。”是不以为字误,而《诗正义》引《大传》,竟改作“列风淫雨”,盖义僻则人多不晓也。’按郑注‘暴雨之名’ ,卢又误作‘急雨’。又按《练字》篇,彦和已引傅诔而斥为爱奇,则亦不从郑说也。”)

      《校证》:“‘元长作序,亦用别风’二句八字原无。何校云:‘“淮雨”下当阙王元长《曲水诗序》用“别风”字。’吴校云:‘ 淮雨下当缺王元长《曲水诗序》作别风事。’卢文弨《文心雕龙辑注书后》所据吴校本作‘元长作序,亦用别风’。而卢氏《钟山札记》一‘别风淮雨’条引宋本,亦有此二句,顾校亦补此二句,今据补。”

      牟注:“亦用别风:查《文选》、《王宁朔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和《全齐文》卷十三所载王融的《曲水诗序》,均无‘别风’二字。‘元长作序,亦用别风’八字,《文心雕龙》明清诸本均无。范文 澜注,刘永济、王利器校,均以卢文弨说为主(卢以为宋本《文心雕龙》有此二句),或注或补。按此处文意似应有此二句始全,但可疑有三:一、卢文弨所见是何宋本?二、今存王融的序文,并无‘别风’二字;三、刘勰所论作家,止于晋末宋初,宋以后作者,他认为‘世近易明,无劳甄序’(《才略》),王融(公元四六八─四九四年)是比刘勰生年略晚的同时人,恐难论及。”

      按元刻本亦无此二句。东汉末年名士韩融,亦字元长。《后汉书》卷六十二《韩绍传》:“子融字元长。少能辨理而不为章句。声名甚盛,五府并辟。献帝初,至太仆。年七十卒。”但《全后汉文》不见着录。不知是其人否。

〔六〕 傅以爱奇而沿用讹文,讹文亦遂藉文人之保护而存在。

史之阙文〔一〕,圣人所慎〔二〕,若依义弃奇,则可与正文字矣。〔三〕

〔一〕 斯波六郎:“《论语.卫灵公》:‘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汉书.艺文志》:‘古制书必同文,不知则阙,问诸古老。至于衰世,是非无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伤其 □不正。”

      《校注》:“按《论语.卫灵公》篇:‘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集解》引包咸曰:‘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又按《春秋经》桓公十四年‘ 夏五’,杜注:‘不书月,阙文。’又庄公二十四年‘ 郭公’,杜注:‘
无传,盖经阙误也。’并足为此文注脚。”

〔二〕 《论语.为政》:“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按上引《吕氏春秋.察传》云:“辞多类非而是,多类是而非,是非之经,不可不分,此圣人之所慎也。”

〔三〕 纪评:“胸富卷轴,触手纷纶。自然瑰丽,方为巨作。若寻检而成,格格然着于句中,状同镶嵌,则不如竟用易字。文之工拙,原不在字之奇否,沈休文三易之说,未可非也。若才本肤浅,而务于炫博以文拙,则风更下矣。”范注:“纪说甚是。用字以达意晓人为主,彦和云‘依义弃奇’,诚取舍之权衡也。”

      李渔《窥词管见》:“ 琢句炼字,虽贵新奇,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不越一理字。欲望句之惊人,先求理之服众。”

      《斟诠》:“言属文用事,以达意晓人为主,不必矜奇立异。能如此,则可与正文字矣。”“依义弃奇”二句谓依据文义安排用字而摈弃爱奇之病,即可参与订正文字了。

      第四段论后世在写作中沿讹习奇之弊,提出用字要“依义弃奇”。

赞曰:篆隶相镕〔一〕,《苍》《雅》品训〔二〕,古今殊迹,妍媸异分〔三〕。字靡异流,文阻难运〔四〕,声画昭精,墨采腾奋〔五〕。

〔一〕 《斟诠》:“篆隶相镕,谓我国文字,自苍颉初造之鸟篆,进而为史籀之大篆,再进而为李斯之小篆,复进而为程邈之隶书,皆由前者之镕化,而成后者之铸造,彼此相因不断演变,而始有今日 完型之楷书也。彦和曰:‘李斯删籀而秦篆兴,程邈造隶而古文废。’《说文序》所谓‘或颇省改,以趣约易’是也。……《广韵》:‘镕,镕铸。’……是镕有‘镕化铸造’之义。……彦和用于此处,寓有演进之意。”

〔二〕 “品”,品量。《斟诠》: “谓《苍颉》品字形,《尔雅》训字义,前文所谓‘《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异体相资,如左右肩股’是也。”

〔三〕 《校注》:“按此‘媸’字,亦当从元本、弘治本、活字本、汪本、佘本、张本、两京本、训故本、梅本、谢钞本等改作‘蚩’。”“古今殊迹”,古今字体不同。“妍媸异分”,承前文“字形单复,妍媸异体”而来。

〔四〕 《札记》:“‘异’当作‘ 易’。”《考异》:“从‘易’是,据下‘难’字为偶,于义亦通。”

      《斟诠》:“此二句承前文‘自晋以来,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而言。靡,有顺俗之意。《荀子.儒效》:‘积靡使然也。’杨注:‘靡,顺也。’”牟注:“靡,顺,指顺时。……阻指违时。这两句是对前面所论‘世所共晓’和 ‘时所共废’等意的总结。运,运行,和上句‘流’字意近。”

〔五〕 《斟诠》:“此二句承前文 ‘并贯练雅颉,总阅音义,鸿笔之徒,莫不洞晓’及‘ 讽诵则绩在宫商,临文则能归字形矣’而言。声谓声律,指音节宫商之谐协;画,谓笔画,指字形单复之调度也。”按“声”谓字音,“画”谓字形。“昭精”,昭明精当。“墨采”,墨迹文采。“腾奋”,生气蓬勃,富有活力。《礼记.曲礼上》:“行,前朱鸟而后玄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正义引何胤云:“如鸟之翔,如蛇之毒,龙腾虎奋,无能敌此四物。”

  隐秀 第四十
  颜延之《右光禄大夫西平靖侯颜府君家传铭》:“ 谁其来迁,时闻远祖,青州隐秀,爰始贞居。”
  《史通.叙事》篇:“然章句之言,有显有晦。显也者,繁词缛说,理尽于篇中;晦也者,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夫能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洪纤靡漏,此皆用晦之道也。……丘明受经,师范尼父。夫经以数字包义,而传以一句成言,虽繁约有殊,而隐晦无异。故其纲纪而言邦俗也,则有士会为政,晋国之盗奔秦;邢迁如归,卫国忘亡。其款曲而言人事也,则有犀革裹之,比及宋,手足皆见;三军之士,皆如挟纩:斯皆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辩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晦之时义不亦大哉!”纪昀《史通削繁》卷二评:“显晦云云,即彦和隐秀之旨。”

  皎然《诗式》卷二“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评曰:“客有问予:谢公二句优劣奚若?予因引梁征远将军评为隐秀之语。且钟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欲聋瞽后来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 ‘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事殊不尔。 ……其有二义,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云云是也。情者,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
谢氏传》曰:‘吾尝在永嘉西堂作诗,梦见惠连,因得“池塘生春草”。’岂非神助乎!”

  欧阳修《六一诗话》:“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余曰:‘……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髣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沈约云:‘相如工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论,其实一也。”

  清冯班《钝吟杂录》卷五:“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

  郝懿行批注:“按《神思》篇云:‘思表纤旨,文外曲致。’其隐之谓乎?陆士衡云:‘苕发颖竖,离众绝致。’(按见《文赋》)其秀之谓乎?”

  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词以炼章法为隐,炼字句为秀。秀而不隐,是犹百琲明珠,而无一线穿也。”

  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风骨是文字以内的风格,至文字以外,或者说是溢于文字的风格,刘勰特别提倡隐秀。特设《隐秀》篇,云:‘夫心术之动远矣,……篇中之独拔者也。’又云:‘夫隐之为体,… …川渎之韫珠玉也。’由此知隐秀,尤其是隐,是基于文字而却溢于文字的一种风格。”(一九五八年版)

  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总术》之前一篇,名曰《附会》,其中有两句:‘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此所说即一篇之中的文术上的隐秀 ──秀与隐兼之理。”(《河北大学学报》一九八三年二期)

  按“隐”是指“隐篇”,就是内容含蓄的作品。从“隐篇”和“
秀句”的关系来看:“秀句”可以说是“隐篇”的眼睛和窗户,通过“秀句”打开“隐篇”的内容。

夫心术之动远矣〔一〕,文情之变深矣〔二〕。源奥而派生〔三〕,根盛而颖峻〔四〕。是以文之英蕤〔五〕,有秀有隐〔六〕。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七〕;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八〕。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九〕,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一○〕。

〔一〕 《斟诠》:“《礼记.乐记》:‘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彦和语意本此。《神思》篇:‘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意与此同。 ”《庄子.天道》:“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成疏:“术,能也;心之所能,谓之心术也。”是“心术”谓心计,或运思的方法。《情采》篇:“心术 既形,英华乃赡。”

〔二〕 《斟诠》:“《乐记》:‘ 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外发。’孔疏:‘志起于内,内虑深远,是情深也。言之于外,情由言显,是文明也。’”

〔三〕 《斟诠》:“派,即流别之意。《说文》:‘派,水之邪流别也。’注:‘流别者,水歧分之谓。’”

〔四〕 《斟诠》:“《宗经》篇云:‘根柢盘深,枝叶峻茂。’意与此同。颖,末也,见《说文》。《诗.大雅.生民》:‘实颖实粟。’疏: ‘言其穗重而颖垂也。’案禾本科植物之花下具有二苞曰颖,称其花曰颖花,而其果实特称颖果。故此处之颖兼包华实两者而言。”“颖”,稻麦的穗。《史记.鲁周公世家》:“唐叔得禾,异母同颖。”集解引徐广曰:“颖即穗也。”

〔五〕 《校证》:“《吟窗杂录》三七,‘英’作‘精’。”

      《斟诠》:“英蕤,本谓美异之花,《文选》嵇康《琴赋》:‘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李善注:‘《说文》曰:蕤,草木花(垂)貌。’故此处‘英蕤’之用法与‘英华’略同,谓精采之表现于外者,……指文之精义与辞华两者而言。”《文赋》:“播芳蕤之馥馥。”

〔六〕 《校证》:“《吟窗杂录》 ‘有秀有隐’作‘有隐有秀’。”

〔七〕 范注:“重旨者,辞约而义富,含味无穷。陆士衡云‘文外曲致’,此隐之谓也。 ”《斟诠》:“‘隐以复意为工’,仍指辞之情理内蕴,余韵无穷,是为含蓄之体。”

      “重旨”就是“复意” ,就是说文章要有曲折重复的意旨。所谓重复的意旨,就是除去表面的一 层意思之外,还有言外之意,所以是“文外之重旨”。《校证》:“ 《吟窗杂录》无(后一)‘
者’字。《艺苑卮言》此句作‘文之重旨’。”

〔八〕 范注:“独拔者,即士衡所云‘一篇之警策’也。所谓出语,即秀句也。”

      黄叔琳评:“陆平原云:‘一篇之警策’,其秀之谓乎?”刘师培在《论文章有生死之别》的讲题中说:“有警策而文采杰出,即《隐秀》篇之所谓‘秀’。”(见罗常培记录《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他又说:“刚者以风格劲气为上,柔以隐秀为胜。凡偏于刚而无劲气风格,偏于柔而不能隐秀者皆死也。”(同上)刘师培在这里所说的“劲气风格 ”,就是“风骨”。“风骨”和“隐秀”是对立的两种风格,一偏于刚,一偏于柔。黄侃《补隐秀篇》对“秀 ”的意义作了许多解释,其实他说来说去,都是从《文赋》“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二句敷演出来的,和黄叔琳评没有出入。

      用“独拔”来解释“秀 ”字,是从秀穗的意思引申出来的。《尔雅.释草》: “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秀字的原义就是秀穗,所以《隐秀》篇在形容“秀”这种风格时,说它“譬卉木之耀英华”。从秀字的本义,《隐秀》篇又引申出两层意思。一层是秀出,就是“独拔”,也就是“卓绝”,是说它超出于其它部分之上;另一层意思是秀丽,所以才“譬卉木之耀英华”,或者说是“英华曜树”。《杂文》篇说:“观枚氏首唱,信独拔而伟丽矣。”把“独拔”与“伟丽” 连文,都是和“秀”的意思接近的。《校证》:“《吟窗杂录》无(后一)‘者’字。《艺苑卮言》此句作‘ 文之独拔’。”

〔九〕 黄侃《补文心雕龙隐秀篇》:“然则隐以复意为工,而纤旨存乎文外;秀以卓绝为巧,而精语峙乎篇中。”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心术之动’指的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萌动,‘文情之变’指的是因思想感情的萌动而氤氲以出的想象。‘源奥而派生’的自然以‘复意为工 ’,‘根盛而颖峻’的自然以‘卓绝为巧’;要紧的是 ‘秀’本有‘根’,‘隐’亦有‘源’。抛却了思想感情的根本,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七《论文章有生死之别》:“
凡文章有劲气,能贯串,有警策而文采杰出(即《文心雕龙.隐秀》篇之所谓“秀”)者,乃能生动。”又:“任(昉)文能于极淡处传神,故有生气。犹之远眺山景,可望而不可及,实即刘彦和之所谓秀也(每篇有特出之处谓之秀,有含蓄不发者谓之隐)。学任之淡秀可有生气,学蔡(邕)陆(机)之风格劲气,亦可有生气。此殆文章刚柔之异耳。陆蔡近刚,彦升近柔。”

〔一○〕张严《文心雕龙文术论诠》:“文章情辞并重,辞余于情,虽工亦拙;情余于辞,虽浅亦深。善为文章者,必辞约而指博,以字摄句,以句摄篇,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亦古人所谓‘用意十分,下语三分’也。彦和言‘隐以复意为工’,即谓‘ 用意十分’也;言‘秀以卓绝为巧’,即谓‘下语三分 ’也。故文章不可说尽,辞以含蓄为贵。”

     以上为第一段,释“隐秀”之意义。

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一〕,秘响傍通〔二〕,伏采潜发〔三〕。譬爻象之变互体〔四〕,川渎之韫珠玉也〔五〕。

〔一〕 《校证》:“‘生’原作‘ 主’,汪本、佘本、张之象本、两京本、王惟俭本、何校本作‘生’。纪云‘生字是’,今据改。”《神思》篇:“文外曲致。”

      《考异》:“文内以义为主,阐发引申,则属之文外,则义见,故从‘生’也。”

      皎然《诗式.重意诗例》:“两重意已上,皆文外之旨。若遇高手如康乐公,览而察之,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盖诗(一作诣)道之极也。”

      司马光《迂叟诗话》: “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 ,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二〕 《校注》:“按‘傍’当作 ‘旁’,《原道》篇‘旁通而无滞’,其明征也。”(《剡山石城寺石像碑》有“妙应旁通”语。)

      《考异》:“‘秘’,《正字通》:‘俗从禾作秘,讹。’又按‘傍’字见《诗.小雅》:‘王事傍傍。’《集韵》并通旁,亦近也,宜作旁。《易.干卦》‘旁通情也’,为舍人所本。 ”

      《斟诠》:“秘响,谓秘而不宣之心声。旁通,语出《
易经.干.文言》:‘六爻发挥,旁通情也。’孔疏:‘言六爻发越挥散,旁通万物之情也。’《周易虞氏义》:‘当爻交错,谓之发挥;全卦对易,谓之旁通。’如《比》□□,卦辞《集解》引虞氏曰:‘与《大有》旁通。’《大有》□□,卦辞《集解》引虞氏曰:‘与《比》旁通。’虞氏以为凡卦除以其本卦之含义解释外,尚可以其旁通之含义解释之。朱子《本义》:‘旁通,犹言曲尽。’胡炳文曰:‘曲尽其义者,在六爻而备全其德。’又《法言.问明》:‘ 或问行,曰:旁通厥德。’注:‘动静不能由一涂,由一涂不可以应万变,应万变而不失其正者,惟旁通乎! ’彦和取作比喻,以为根据文意相关之义理,可推断出作秘而不宣之心声。”

      谭献《复堂词录叙》: “又其为体,固不必与庄语(牟注:正论)也,而后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发,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

〔三〕 《原道》篇:“文王患忧,繇辞炳曜,符采复隐,精义艰深。”《宗经》篇:“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

      刘绶松《古典文学理论中的风格问题》:“文章必须耐人咀嚼、寻味,然后才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能深深地打动读者的心灵,所以文章又最好是有‘文外之重旨’。《隐秀》篇说:‘
隐之为体,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这就是说,文章须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诗品》),如果文章浅露,不耐思索,它的艺术力量,就显得微薄了。 ”(《
红旗》一九六二年第三期)

      袁行霈《魏晋玄学中的言意之辨与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这里所说的重旨、复意、秘响、伏采,都是指言辞之外不尽的意味,刘勰用一个‘隐’字加以概括。‘隐’,不是不欲人知,而是不欲明言,让读者通过自己的艺术联想和想象领会其中的深意,这正是中国诗歌艺术的妙谛。”(见《古代文学理论研究》第一辑)

      不仅诗歌如此,明唐志契《绘事微言》“丘壑藏露”条说:“善露者未始不藏,善藏者未始不露。……若主露而不藏,便浅而薄。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山静居论画》:“石翁(王石谷)《风雨归舟图》,笔法苍率,作迎风堤柳数条,远沙一抹,孤舟蓑笠,宛在中流。或指曰:‘雨在何处?’仆曰:‘雨在画处,在无画处。’ ”

〔四〕 《校证》:“‘互’原作‘ 玄’,冯校云:‘玄疑作互。’梅据王改。”

      《考异》:“‘玄’‘ 互’形近易讹,作‘互’是。下文赞曰:‘辞生互体,有似变爻。’足证。”

      汉儒说《易》,以《易》卦上下两体相交可以互取象者,谓之互体,亦曰互卦。《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注:“坤下巽上观,坤下干上否。观六四爻变而为否。……《易》之为书,六爻皆有变象,又有互体,圣人随其义而论之。”疏:“《易》之为书,揲蓍求爻,重爻为卦。爻有七、八、九、六,其七、八者,六爻并皆不变。……其九、六者,当爻有变,每爻别为其辞名之曰象。……每爻各有象辞,是六爻皆有变象。二至四、三至五两体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谓之互体。圣人取其义而论之,或取互体,言其取义为(无)常也。 ”按观□□自二至四爻为坤□,自 三至五爻为艮□,故云两体交互各成一卦。或以《易》卦上下分象亦为互体,如郑注《既济》□□九五爻云“互体为坎”,旅□□初六爻云“互体为艮□”是也。

      牟注:“原卦爻辞对所占卜之事难以说通,便取‘互体’。刘勰即以其‘取义无常’,来比喻‘文外之重旨’可以‘秘响旁通’。” 周注:“观卦中含有坤卦、艮卦称互体。这里指一卦的爻象含有别卦,比喻含蓄的意思。”

〔五〕 《斟诠》:“《荀子.劝学》篇:‘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故互体变爻〔一〕,而化成四象〔二〕;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三〕。

〔一〕 《说文》:“爻,交也。” 徐灏曰:“交者交错之义。”《
易.系辞上》:“爻者,言乎变者也。”《系辞下》:“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盖交错则变动矣。

〔二〕 《易.系辞上》:“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正义引庄氏曰:“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为四象也。”

      《征圣》篇:“四象精义以曲隐。”四象指用六十四卦来表示各种现象。卦是符号,从符号上看不出各种现象来,所以它的意义是曲折隐晦的。

      周注:“上引遇《观》 □□之《否》□□”,里面有互体,有变爻。观卦倒数第四爻●变为否卦的 ㄧ,成为两个卦,其中□是《坤》,‘坤,土也’;□是《巽》, ‘巽,风也’;□是《干》,‘干,天也’。《观卦》的风□变为《否卦》的天□,居于土□上,‘山也’。 ‘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 ‘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这里□是风,□是土,□ 是天,是实象;‘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是假设的象;‘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是义象;‘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是用象。根据变爻就产生四象。四象见《征圣》注。”

〔三〕 范注:“《艺文类聚》八引《尸子》:‘凡水,其方折者有玉,其圆折者有珠。’ ”《淮南子.地形训》:“水圆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黄侃《补文心雕龙隐秀篇》赞曰:“川含珠玉,澜显圆方。”《论衡.自纪》篇:“或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沈难测。……答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犹隐乎?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其荴●,犹玉剖珠出乎?”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什么叫做‘隐’?就是深蔚含蓄。‘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它的特质,‘此时无声胜有声’是它的奇致。试一读姜尧章过吴淞时所作的《点绛唇》:‘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这里是情与景的交融,这里是深曲之笔表达出深曲的情怀。‘澜表方圆’,由于有‘珠玉潜水’。──这便是‘隐’。”

      周注:“这里指写得含蓄的,在文辞上会有种种表现。”

      刘勰把“隐”比作“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这个“
澜”就是“波起辞间,是谓之秀” ,所以我们可以“观澜而索源”。《知音》篇说:“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就是这个意思。

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一〕,使玩之者无穷〔二〕,味之者不厌矣〔三〕。

〔一〕 牟注:“始正末奇:对‘隐 ’的特点而言。始读之觉其正常,最后才感到奇特。” “明”,指明朗而不浅露。

〔二〕 “玩之者无穷”意谓玩之者感觉其意无穷。既然“隐”并不等于晦涩,那就要掌握一定的尺度,要做到“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

〔三〕 《诗品序》:“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

      明陆时雍《诗镜.总论》:“工部七律,蕴藉最深,有余地,有余情,情中有景,景外含情,一咏三叹,味之不尽。”

彼波起词间,是谓之秀〔一〕。□乎□音〔二〕,宛乎逸态〔三〕。若远山之浮烟霭〔四〕,娈女之靓容华〔五〕。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六〕,无待于镕裁〔七〕。深浅而各奇〔八〕,秾纤而俱妙〔九〕。若挥之则有余〔一○〕,而揽之则不足矣。

〔一〕 “词”,黄注本作“辞”。

      周注:“波起:指突出。所以是秀。”

〔二〕 此句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俱作“□乎□音”。冯舒校本作“□手□音”。何义门校本“乎”改“手”,顶批:“一有‘纤丽’二字,冯校本阙。”黄注本作“纤手丽音”,下注:“纤丽字缺。”

〔三〕 “逸”,超乎流俗者。“逸态”,高超的姿态。

〔四〕 曹批梅六次本“浮”字缺。冯、徐二校本有“浮”字。

      姚鼐《与鲁洁非书》: “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弗有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谬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夫文之多变,亦若是已。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惜抱轩文集》卷六)以姚鼐的话来看,偏于柔性美的文章也不是毫无刚气。“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 ”,这正和姚鼐所说的“如沦如漾”类似;“若远山之浮烟霭”,“譬诸裁云制霞”,这正和姚鼐所说的阴柔之美“如云,如霞,如烟”类似。

〔五〕 《诗.齐风.甫田》:“婉兮娈兮。”“靓”,用脂粉来妆饰。

      《斟诠》:“娈女之靓容华,谓若美女之妆饰华丽容色也。娈,美好貌。《广雅.释诂》:‘娈,好也。’《诗.小雅.车辖》:‘ 思娈季女逝兮。’毛传:‘娈,美貌。’靓,妆饰也,见《
玉篇》及《广韵》。《文选》左思《蜀都赋》:‘袨服靓妆。’刘曰‘靓谓粉白黛黑也’ 。”曹植《美女篇》:“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又《杂诗》:“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六〕 “格”,格式,格度。牟注:“这里指样式。”

〔七〕 “镕裁”,冯舒校本作“裁镕”,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作“镕裁”。比喻对容貌的修饰。

〔八〕 本篇末段云“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就是“深浅而各奇” 。

〔九〕 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作“ 秾”。冯校本作“●”。范注:“字典无‘●’字,应是‘秾’字之误。”曹植《洛神赋》:“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五臣翰注:“秾,肥;纤,细也。”

      《斟诠》:“言美人之丰腴或纤弱各有其美妙也。秾,秾丽,指丰腴而言;纤,纤弱,指清瘦而言:此喻文辞之繁俭。”

〔一○〕“挥”,散也。看起来,“ 秀”似乎偏于柔性美,所以说这种秀美“若挥之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因为它没有骨力。这种秀美,用花的颜色来比,是“深浅而各奇”,用少女的姿容来比,是“秾纤而俱妙”。

      以上为第二段,多方设喻,说明隐秀的风格特点。

夫立意之士,务欲造奇,每驰心于玄默之表〔一〕;工词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二〕。呕心吐胆,不足语穷〔三〕;□岁炼年,奚能喻苦〔四〕!

      以下言如何到达隐秀的境地。“隐”指意言,“秀”指词言。

〔一〕 “玄默”,沈静寡言。《汉书.刑法志》:“孝文即位,躬脩玄默。”“表”谓仪表。这可见“隐篇”之所以形成,是由立意的深远来的。

      《斟诠》:“玄默,沈静寡言也。……《汉书.古今人表》注:‘老子玄默,孔子所师。’《淮南子.主术训》:‘天道玄默,无容无则。’”

〔二〕 黄注本“词”作“辞”。徐校本“思”作“心”,曹批梅六次本“恒(恒)”字缺笔作“恒”。

      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饶宗颐《刘勰文艺思想与佛教》:“《隐秀》篇区隐为复意,而秀为美辞,亦复一神一形,内外相资。尚形之文,徒具外美,而内则枵然无物;故‘工辞之人,必欲臻美,恒溺思于佳丽之乡’,职是故也。刘氏盖针对六朝文人之通病,有秀而无隐,换言之,即有形而无神是矣。”

〔三〕 “语”字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俱阙。桓谭《新论.祛蔽》篇:“余少时……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扬)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虑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梦见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纳之。及觉,病喘悸, 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

      李商隐《李贺小传》: “母使婢探囊中,见所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肝乃已耳。”

〔四〕 《校证》:“‘奚’,(毛子晋刻本)作‘莫’。”冯校:“‘喻’,钱本注云‘ 一作愈’。”

      《神思》篇:“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周注:“创作的所谓自然,并不是可以随便写成,还需要苦心经营。 ”

      “□炼”,同“锻炼” 。杜甫《奉赠太常张卿□二十韵》:“顾深惭锻炼,才小辱提携。”

故能藏颖词间,昏迷乎庸目〔一〕;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二〕。使酝藉者畜隐而意愉〔三〕,英锐者抱秀而心悦〔四〕。譬诸裁霞制云〔五〕,不让乎天工〔六〕;斫卉刻葩〔七〕,有同乎神匠矣〔八〕。

〔一〕 冯舒校本“乎”作“于”。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作“乎”。这句是说深隐的余味,不是毫无欣赏能力的人所能体会的。

〔二〕 《校证》:“‘妙’毛作‘ 遐’。”此句论秀。“妙心”,善于理解的读者。

〔三〕 “畜”字黄注本作“蓄”,按“畜”、“蓄”在此可通。“
酝藉”,同“蕴藉”。《后汉书.桓荣传》:“荣被服儒衣,温恭有蕴藉。”李贤注:“ 蕴藉,犹言宽博有余也。”此处指有含蓄。

      《知音》篇说:“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又说:“夫惟深识鉴奥,必欢然内怿。”

〔四〕 所谓秀出之句,也就是一篇里面形象特别鲜明、秀美、突出的句子,正因为它“状溢目前”,有如“英华曜树”,所以才能“露锋文外,惊绝乎妙心,使……英锐者抱秀而心悦”,也就是能“ 动心惊耳”。

〔五〕 冯校本作“裁云制霞”,徐校本、曹批梅六次本作“裁霞制云”。据《校证》毛本亦作“裁霞制云”。

〔六〕 冯本原抄作“天上”,注云:“上当作工。”

〔七〕 “卉”,草的总称。“葩” ,花。

      周注:“斫卉刻葩,本于《列子.说符》:‘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三年而成,锋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

〔八〕 “神匠”,神工巧匠。

故篇中乏隐〔一〕,若宿儒之无学〔二〕,或一叩而语穷〔三〕;句间鲜秀,如钜室之少珍〔四〕,若百诘而色沮〔五〕。斯并不足于才思,而亦有愧于文词矣〔六〕。

〔一〕 冯校本“故”字作“若”。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均作“故”。何义门校“故”改 “若”。

〔二〕 “若”,何义门改“等”。黄注本从之。《校证》:“毛作‘若’。”

〔三〕 说“故篇中乏隐,若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又说“
不足于才思”,可见“隐”以立意为主。“隐 秀”这种风格,指的是情意深隐,不把全部内容和盘托出,而用极精炼的语言暗示出来,这就是《宗经》篇所谓“根柢槃深,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因为“若篇中乏隐,等宿儒之无学,或一叩而语穷”,就变得内容浅薄,经不起玩味了。

〔四〕 “钜”,冯校本作“巨”。 “巨室”谓世家大族。《孟子.离娄上》:“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五〕 冯本、徐本、曹批梅六次本 “诘”字俱阙。沈岩临何焯校本注明:“‘百’下一有 ‘诘’字。何云:‘少珍’,冯本有,‘诘’字阙。” 句意谓:倘使多问问就神色沮丧。《校证》:“毛补(诘字)。”

〔六〕 “有”字,冯本作“无”,注云:“‘无’当作‘有’。”“词”字,黄注本作“ 辞”。“愧”字,曹批梅六次本、黄注本作“
媿”,冯、徐作“愧”。

      以上为第三段,论如何形成隐秀以及缺乏隐秀对文辞的影响。

将欲征隐,聊可指篇:古诗之“离别”〔一〕,乐府之《长城》〔二〕,调远旨深〔三〕,而复兼乎比兴〔四〕。陈思之《黄雀》〔五〕,公干之《青松》〔六〕,格刚才劲〔七〕,而并长于讽谕〔八〕。叔夜之□□ ,嗣宗之《咏怀》〔九〕,境玄思淡〔一○〕,而独得乎优闲〔一一〕。士衡之□□,彭泽之□□〔一二〕,心密语澄〔一三〕,而俱适乎□□〔一四〕。

〔一〕 “古诗之离别”指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首。这首诗不直说离别 之苦,人都瘦了;却说“衣带日已缓”;不说自己的幽怨,却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情调是微婉隐曲的。但是通过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比喻的话,就把主人公的心情完全烘托出来。

〔二〕 黄注:“乐府古辞有《饮马长城窟行》。长城,蒙恬所筑也,言征客之至长城而饮其马,妇思之,故为《长城窟行》。”

      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谈到含蓄蕴藉的表情法时说,“有一种起兴是和下文有情调上的联系,大多是触景生情,就眼前所见所闻的景物,引起情感的波动。例如《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看到了河畔的春草绵绵不断,延向远方,引起她对远方爱人的相思。”

      这首诗所表现的情意也是很微婉曲折的,然而通过“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两句,运用比兴的手法,就把怀望远人归来的孤凄心情透露出来了。

      余冠英:“其中‘枯桑 ’两句是说:枯桑虽然没有叶,仍然感到风吹,海水虽然不结冰,仍然感到天冷。比喻那远方的人纵然感情淡薄,也应该知道我的孤凄,我的想念。”(《乐府诗选》)

〔三〕 “调远旨深”,此据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冯舒校本作“
词怨旨深”。按“调远旨深”意长。

〔四〕 周注:“‘行行重行行’诗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是兴,含有希望游子不忘故乡的意思。‘浮云蔽白日’,是比喻。李善注: ‘以喻邪佞之毁忠良。’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的‘ 青青河畔 草’兴起‘绵绵思远道 ’。又‘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比喻游子的感受风寒。”

〔五〕 “陈思之《黄雀》”,指的是《野田黄雀行》。这首诗是曹植看到好友丁仪、丁廙兄弟被曹丕所杀,自己无力营救,为抒发内心的愤恨而写的。他不敢直书其事,用了许多曲笔。但是通过“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两句形象的比喻,就把环境的险恶暗示出来。

〔六〕 “公干之《青松》”,指的是刘桢《赠从弟三首》中的第二首。这首诗的头两句“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用形象的对比,就把作者不畏强暴的性格鲜明地表现出来。

〔七〕 “格刚才劲”从《赠从弟》诗中表现得比较突出。全诗说:“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可见深隐的作品并不一定都是柔性的。

      姚鼐《海愚诗钞序》说:“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闇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惜抱轩文集》卷四)

〔八〕 《野田黄雀行》说:“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从这里可以看出讽谕之意。

      周注:“曹植《野田黄雀行》:‘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用少年救雀来比喻救人患难,是讽谕。刘桢《赠从弟》:‘亭亭山上松,……松 柏有本性。’比喻有节操,也是讽谕。”

〔九〕 “咏怀”二字,冯校本缺,此据徐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

      《校证》谓此二句毛本作“叔夜之疏,嗣宗之放”。

〔一○〕“淡”,徐校本作“澹”,按“淡”谓淡泊,亦作澹泊。“
境玄思淡”,境界玄远,思想淡泊。

〔一一〕徐校本“优”作“幽”。何义门校本“闲”改“闲”,黄注本从之。

      《体性》篇:“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文选》阮籍《咏怀》诗颜延之注:“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可见阮籍的“优闲”只是表面现象。他的本志是在进行讽刺,但是又怕“罹谤遇祸”,所以运用比兴,而“文多隐避”。只是他这种“隐”,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就有点近于晦涩了。

〔一二〕《事类》篇说:“士衡沈密。”《体性》篇说:“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

      何焯云:“四句(钱)功甫本阙八字,一本增入‘疏放豪逸’四字。‘适乎’ 下阙二字,一本有‘壮采’二字。”(见过录沈岩校本)《校证》:“姚范曰:‘案此盖举嵇阮陆陶之传篇耳。钱功甫,名允治,长洲人,无子,遗书散逸。’方东树曰:‘允治父谷,字叔宝,以善画名家,博雅好学,取宋人郑虎臣《吴都文粹》,增益百卷,以备吴中故实,故功甫藏书最富,见《有学集》。’”

      黄注:“《陶潜传》:潜字渊明,或云字元亮,为镇军建威参军,后为彭泽令。”《校证》谓毛本作“士衡之豪,彭泽之逸”。

〔一三〕“心密语澄”,心思细密,语言清澄。

〔一四〕黄注:“一本有‘壮采’二字。”《校证》谓毛本有“壮采”二字。

如欲辨秀,亦惟摘句〔一〕。“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二〕。“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三〕。“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心孤而情惧,此闺房之悲极也〔四〕。“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 ,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五〕。

〔一〕 《文镜秘府论》南卷引唐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似秀句者,抑有其例。皇朝学士褚亮,贞观中,奉□与诸学士撰《古文章巧言语》,以为一卷,至如王粲‘灞岸’,陆机《尸乡》,潘岳《悼亡》,徐干《室思》,并有巧句,互称奇作,咸所不录。他皆效此。诸如此类,难以胜言。……常与诸学士览小谢诗,见《和宋记室省中》,诠其秀句,诸人咸以谢‘行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诚为得矣,抑绝唱也。夫夕望者莫不镕想烟霞,……有一于此,罔或孑遗。”

〔二〕 此二句见旧传为班婕妤所作《怨歌行》。诗中通过团扇的唯恐秋风送爽而被弃捐,来象征弃妇的愁怨,所以使人一看到这两句,就辨别出它是“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钟嵘《诗品》上:“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 ”“婕妤”,宫中女官名。

      “无聊”,哀伤。《楚辞》王逸《九思.逢尤》:“心烦愦兮意无聊。”

〔三〕 “怅”字,冯校本作“长” ,误。此二句见旧传为李陵《与苏武诗》的“嘉会难再遇”一首,它通过“临河濯长缨”的鲜明形象,显示出主人公的壮志未遂。“悠悠”,忧思貌。钟嵘《诗品上》说李陵诗“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陵,名家子,生命不谐,声颓身伤”。此处所谓秀,并不纯粹是柔性美,象这两句,就是“志高而言壮”的。“缨”,结在颔下的帽带。

〔四〕 此二句见乐府古辞《伤歌行》。通过这两句的刻划,显示出主人公徘徊彷徨,夜不能寐,无所适从的形象。从这个形象也就象征出一位思妇“心孤而情惧”的极度悲愁的胸怀。“悲极”,徐校本作“极悲”。

      或谓:“《明诗》篇说:‘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这是刘勰对相传为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为伪所下的论断。……而补文中的‘“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意凄而词婉,此匹妇之无聊也。“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志高而言壮,此丈夫之不遂也’,……举这样的例证,岂不是与《明诗》篇的论断相矛盾?不称班婕妤而称匹妇,前后也不一致。”按颜延年《庭诰.论诗》:“逮李陵众作,总杂不类,元是假讬,非尽陵制。 ”颜延年说“非尽陵制”,可见他并没有全部否定李陵诗,而且认为其中的“善篇”,有其可悲之处。裴子野的《雕虫论》也说:“其五言为家,则苏李自出。”《明诗》篇的话是说:《汉书.艺文志》中不见文人有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的五言诗被后人怀疑。刘勰对这个问题 只是存疑,并没有直接表示自己的意见。“嘉会”一首,纵然不是李陵作的,在刘勰以前早已存在,而且不失为“善篇”。引来作为例证,说明“丈夫之不遂”的心意,也没有肯定是李陵作的,所以和《明诗》篇的论点并没有什么矛盾。至于所谓班婕妤《怨歌行》,《文选》李善注于本题下引《歌录》曰:“《怨歌行》,古词,然言古者有此曲,而班婕妤拟之。”按《汉书.班婕妤传》引了她写的赋,并没有提到她写《怨歌行》或拟《怨歌行》古词。《怨歌行》中写的主人公是一个一般的女性,和班婕妤的身份不相称。近代人的研究,多认为这首诗就是无名氏的《怨歌行》古辞。刘勰称她为“匹妇”,没有什么不可以,既不是抄袭钟嵘《诗品》,和《明诗》篇的论点也没有什么矛盾。

〔五〕 此二句见晋人王赞《杂诗》。诗一开头就造成了一种阴寒而感伤的气氛,边地的马既然都起归乡之念,当然人更思归,所以知道全诗是“ 羁旅之怨曲”。“羁旅”,就是作客他乡。《左传》庄公二十二年“羁旅之臣”,杜注:“羁,寄也;旅,客也。”《宋书.谢灵运传论》:“至于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荆‘零雨’之章,正长(王赞字)‘朔风 ’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也是说明“朔风” 两句所表露的感情是很鲜明的。

      《校证》:“‘朔风’ ,冯本、汪本、两京本、王惟俭本无‘朔’字;张之象本作‘凉风’,何允中本、日本活字本、梅本、凌本、梅六次本、钟本、梁本、《文通》二一、日本刊本作‘ 凉飙’。《诗纪》四作‘朔风’,黄注本改‘朔风’。 ”按元刻本无“朔”字。

      《缀补》:“《诗品中》评晋着作王赞诗:‘正长“朔风”之后。’即指此。 ”

      以上为第四段,举出具体作家作品来说明隐篇秀句。

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一〕。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二〕。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三〕;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四〕。

〔一〕 “裁”,通“才”,仅。《说文通训定声》:“‘裁’,假借为‘才’,与用‘才 ’、‘财’同。”

      《汉书.功臣表》:“ 裁什二三。”颜师古注:“‘裁’与‘才’通。十分之内,才有二三也。”

〔二〕 《校注》:“求,黄校云: ‘元作果,谢改。’……按‘果’与‘求’之形音俱不近,恐难致误。疑原是‘课’字,偶脱其言旁耳。”《校证》改作“课”:“‘课’原作‘果’,梅从谢改‘ 求’。徐校同,胡本作‘得’。今按‘果’是‘课’之坏文。《诸子》篇‘课名实之符’,《章表》篇‘循名课实’,《议对》篇‘名实相课’,《指瑕》篇‘课文了不成义’,《才略》篇‘多役才而不课学’,即其义。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 则‘
课’亦有责求意,今据改。”《缀补》:“案谢改‘果’为‘求’,是也。‘求’,隶书作‘●’,与‘果’形近,因致误耳。”《考异》:“ 杨校、王校皆非,从谢改作‘求’是。”按冯校本、徐校本、曹批梅六次本俱作“求”,不误。

      这里刘勰所说的是“篇章秀句”,“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并不是说一切具有含蓄风格的作品都是妙手天成的。

      傅庚生《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什么叫做‘秀’?就是韶美英露,‘思合而自逢, 非研虑之所求’的。试一读谢康乐在永嘉《登池上楼》诗:‘…… 徇禄及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蹇开暂窥临。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新鲜的意趣,兜地上心来,在意识上偶然画了一条印痕,吟哦伸纸时,亏它又骎骎好奔赴腕下,这样才凝聚成‘池塘生春草’绝唱千古──诗人甚至于说它是有‘神助’──的名句。──这便是‘秀’。”

      赵仲邑注:“从《神思》、《体性》、《事类》各篇中,可以知道刘勰对于学习修养是重视的,对于他在这里说的‘思合而自逢’,应理解为学习修养的结果。”

〔三〕 “晦塞为深,虽奥非隐”,只见于冯校本和曹批梅六次本,徐校本未补此二句。其它各种元明刊本均无此二句,当是从宋本补入。纪昀在这两句上方批曰:“精微之论。”

      《考异》:“此八字为传抄误脱,上二句应‘隐以复意为工’而发,下二句系应‘秀以卓绝为巧’而发,非浅笔伪增,宜补入。”

      何景明《与李空同论诗书》:“若闲缓寂寞以为柔澹,重浊剜切以为沉着,艰诘晦塞以为含蓄,野俚辏积以为典厚,岂惟缪于诸义,亦并其俊语亮节,悉失之矣。”

      刘熙载《艺概》卷一: “《文心雕龙》以‘隐秀’二字论文,推阐甚精。其云晦塞非隐,雕削非秀,更为善防流弊。”

      《神思》篇:“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

      刘绶松《古典文学理论中的风格问题》:“含蓄与晦涩有别,而明朗也并不是浅露。如果文章本无深意,而仅以僻字拗句文其浅露,则又是值得反对的不良倾向了。所以在贵含蓄而抑浅露的同时,……又重明朗而轻晦涩:‘晦塞为深,虽奥非隐。’”

      “隐秀”之“隐”和《体性》篇所说的“远奥”并不相同。《练字》篇说:“ 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这种“字隐” ,是由用古奥的字所造成的,所以这种深奥是晦涩的,这并不是真正的深隐的风格。

      既然“隐”并不等于晦涩,那就要掌握一定的尺度,要做到“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的地步。诗里不明白说出的意思,别人看了自然明白,是“隐”;别人看不懂,要费很大的劲去猜还猜不透,是晦涩,使人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然而含蓄得不够,又会流于浅露,使人读了觉得缺乏余味。

      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总术》(篇)中又特为提醒说:‘ 辩者昭晰,而浅者亦露。奥者复隐,而诡者亦曲。’这就是毫厘千里,求秀而流为浅陋,务隐而失之诡曲,则似是而非,流弊滋生了。”

〔四〕 《物色》篇:“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

      黄侃《补隐秀篇》:“ 若故作才语,弄其笔端,以纤巧为能,以刻饰为务,非所云秀也。”

      《文心杂记》:“钱基博云:隐者文外之重旨,秀者篇中之独拔,而要归于自然会妙。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道生自然,彦和论文之宗旨。晦塞为深者,孙樵、刘蜕是也,至樊宗师而极。雕削取巧者,徐陵、庾信是也,至王杨卢骆而甚。”

      傅庚生《文学欣赏举隅》:“隐之工者,含蓄而幽远,耐人玩味,而弊在或失之奥塞;秀之工者,俊逸而疏快,妙比天成,而弊在或失之奇突。沈伯时云:‘梦窗深得清真之妙,但用事下语太晦处,人不易知,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所议为允也。……

      “文学之极诣,必有其辞足以载其意,其意足以贯其辞。呕心以为秀者,必取其辞能为辅;溺思以为隐者,必希其意可以畅;悖此则或流于汗漫迷所归,或嫌其堆砌邻于晦矣。”

      又:“意境,主也;辞句,宾也。意高而辞不足以起之,则主慢宾客矣,失之奇突矣;辞炼而意不足以帅之,则喧宾夺主矣,失之奥塞矣。辞意之中倚,实隐秀之得失也。”

      黄海章《刘勰的创作论和批评论》:“譬如扬雄的文章,假艰深以文浅陋,不能说他是‘隐’;颜延之的诗篇,错采镂金,不能说他是‘秀’。这种界线是要划清的。”

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一〕;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二〕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三〕。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四〕,盖以此也。

〔一〕 《原道》篇:“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 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

      郭注:“‘自然会妙’ ,苏东坡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即此意。 ”

〔二〕 “缯”,帛之总名。

      《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这篇的主旨,不外两层意思:第一,是论文学的风格有隐与秀的不同;第二,是说隐可以‘ 润色取美’,秀却要‘自然会妙’。”

      傅庚生《中国文学批评通论》:“司空图《诗品》品‘
自然’之格云:‘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薄言情晤,悠悠天钧。’诗之挺秀者也。品‘委曲’之格云:‘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凤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诗之蓄隐者也。大抵文学之造深着痛快之境者,其触发文思也骠疾,‘俯拾即是’ ,妙夺天工,秀之美者也。文学之擅委曲含蓄之场者,其细绎文思也纡徐,‘如幽匪藏’,曲尽人意,隐之美者也。”

〔三〕 皮朝纲《从文心雕龙隐秀篇看刘勰的美学观》:“英华曜树之美和朱绿染缯之美─ ─谢榛《四溟诗话》:‘作诗虽贵古淡,而富丽不可见。譬如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锦□也。’周紫芝《竹坡诗话》引东坡语:‘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韵语阳秋》:‘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平淡而有思致’,‘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刘勰所主张的‘自然会妙’,就是这种绚烂之后归于‘
平淡’的境界。《说诗晬话》:‘ 经 营而反于自然。’刘勰所要求达到的‘自然会妙’,正是这种点化后的自然。”(《四川师院学报》一九七九年四期)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自然美和人工美并重。“自然会妙”的,象树上的花朵,“ 浅而炜烨”,就是说色浅显而光采照人。“润色取美” 的,则象绸子上染的红绿色一样“深而繁鲜”。只有“ 雕削取巧”的过分修饰,才是“虽美非秀”的。《夸饰》篇里提出:“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只有在内容空乏或在毫无内容的情况下,文章才过分地强求雕饰,这就是“雕削取巧”,它和“
润色取美”是不同的。“自然会妙,譬卉木之燿英华”,是说如何形成“秀句”;“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是说如何形成“隐篇”。“ 朱绿染缯,深而繁鲜”,是说的“隐”;“英华曜树,浅而炜烨”,是说的“秀”。这就是“辞浅而义深”, “隐”与“秀”相反而实相成的道理。

      黄侃既没有看清“润色 ”和“雕削取巧”的区别,又没有看出“润色”和“隐 ”的关系,他所作的《补隐秀篇》说:“故知妙合自然,则隐秀之美易致;假于润色,则隐秀之实已乖。故今古篇章,充盈箧笥,求其隐秀,希若凤麟。”(《文心雕龙札记》)又说:“隐秀之篇,可以自然求,难以人力致。”(同上)这样把“隐篇”和“秀句”混为一谈,而完全否定了润色的作用。

〔四〕 “侈”,多也。《管子.侈靡》:“善而末事起不侈。”注:“侈谓饶多也。”

      “隐篇”二句是据曹批梅六次本,其它各本都把这两句话错简成一句“秀句所以照文苑”,就使人难以索解。纪批:“此‘
秀句’乃泛称佳篇,非本题之‘秀 ’字。”这简直是望文生义,无法自圆其说。

      《斟诠》把“秀句”臆改为“隐秀”,仍然是“夔之一足”,不能自圆其说。

      “文苑”、“翰林”就是文坛。这三句话的意思是说:文坛上所以有这许多“ 隐篇”、“秀句”光彩照人,是“自然会妙”和“润色取美”的结果。

      第五段说明隐与晦涩、秀与雕琢的区别,以及“自然会妙”与“润色取美”的关系。

赞曰:深文隐蔚〔一〕,余味曲包〔二〕。辞生互体,有似变爻〔三〕。言之秀矣,万虑一交〔四〕。动心惊耳〔五〕,逸响笙匏〔六〕。

〔一〕 “蔚”,指文采而言。此句谓深刻的文辞含蓄而多彩。

      《斟诠》与王更生《文心雕龙范注驳正》臆改此句为“
文隐深蔚”,与下句“余味曲包” 失去对偶,不足信。

〔二〕 “曲”,指曲折、隐僻。黄侃《补隐秀篇》:“夫文以致曲为贵,故一义可以包余。”

      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所谓“韵外之致”、“味外之旨”,所谓味在“咸酸之外”,就是“深文隐蔚,余味曲包”。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语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

      《文学赏鉴论丛.论文学的隐与秀》:“《二十四诗品》论《含蓄》一则:‘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就是象征‘深文隐蔚,余味曲包’的妙境。‘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含蓄的主宰仍然在作者内蓄的思想感情,浮者自浮,沉者自沉。 ……

      “隐美就要含蓄不尽,秀美则是不恤说尽的;前者说尽了就是‘续凫’,后者偏不说尽就是‘截鹤’。韶秀的作品,我们虽不相信是 ‘神助’,却需要真地由作者‘触着’,写出来便能‘ 状溢目前’。……含蓄的作品,要作者通过生活的感受,在思想感情上真地有所蓄积,虔诚地写出。有时并不是故意要掉笔花,却自然而然地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般,‘情在词外’,特别耐人咀嚼。若只是假意地半推半就,含糊其词,就难免要模糊晦涩,令人如在雾里看花了。……

      这种文学艺术的风格,好像光莹温润的美玉,它映射出光莹的特质,便是秀美;包韫着温润的特质,便是隐美。极诣的作品,会炫惑了我们的眼睛,摘不出哪一句是秀,也辨析不出它是在怎样地孕度着隐。……严沧浪所说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言有尽而意无穷。’说的便是天人合,隐秀参的境界;只可惜把话说得有些虚玄,未免也‘不可凑泊’了。”

      钱钟书《谈艺录》:“ 沧浪不云乎?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意若曰:短诗未必好,而好诗必短。意境悠然而长,则篇幅相形见短矣。古人论文,有曰‘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有曰‘读之惟恐易尽’。……篇终语了,令人惘惘依依。少陵排律所谓‘篇终接混茫’者是也”;又“意境有余则篇幅见短”。“按此意在吾国首发于《
文心雕龙.隐秀》篇,所谓‘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又谓‘余味曲包’。少陵《寄高适岑参三十韵》有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终而曰‘接’,即《八哀诗.张九龄》之‘诗罢地有余’,正即沧浪谓‘有尽无穷’之旨。”

〔三〕 《斟诠》:“言辞之内在本情与外在纤旨,互为体用,其寓意讬兴,有似卦象之两体,互为爻变。”牟注:“‘辞生互体’二句:指意义深富而含蓄的文辞,也像《周易》卦爻的变化一样,可以产生‘取义无常’的作用。”

〔四〕 深隐的内容,不是在篇中平均分布的,而是要把极度繁复的思想感情,通过一个着力点透露出来,就是所谓“言之秀矣,万虑一交”,这样才显得言有尽而意无穷。

〔五〕 斯波六郎:“枚乘《七发》:‘涌触并起,动心惊耳。’”

〔六〕 《校注》:“按《文选》古诗‘今日良宴会’首:‘弹筝奋逸响。’”

      《斟诠》:“言此种契合天机之音声,足以惊心动听,宛若具有十三管之笙匏之吹奏,不同凡响也。……笙匏,乐器名,古以匏为之,共十三管,列置匏中,施簧管底,吹之发声。”

      应劭《风俗通义.声音》:“音者,土曰埙,匏曰笙。”按秀出之句,是说它超出于其它部份之上, 而特别能震人心弦,所以形容它说“动心惊耳,逸响笙匏”。

      本篇补文的真伪问题:

      《古今图书集成.考证》考《隐秀》篇云:“案此篇‘
澜表方圆’以下缺一叶,《永乐大典》所收旧本亦无之,今坊本乃何焯校补。”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五《文心雕龙》提要:“是书自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至明弘治、嘉靖、万历间,凡经五刻,其《隐秀》一篇皆有阙文。明末,常熟钱允治称得阮华山椠本,抄补四百余字,然其书晚出,别无显证,其词亦颇不类。”

      纪昀评:“癸巳(一七七三)三月,以《永乐大典》所收旧本校勘,凡阮本所补悉无之,然后知其真出伪撰。”又云:“此一页词殊不类,究属可疑。‘呕心吐胆’,似摭玉溪《李贺小传》‘
呕出心肝’语,‘锻岁炼年’,似摭《六一诗话》周朴‘月锻季炼’语,称渊明为彭泽,乃唐人语,六朝但有征士之称,不称其官也。称班姬为匹妇,亦摭钟嵘《诗品》语。此书成于齐代,不应述梁代之说也。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似乎明人伪讬,不如从元本缺之。”

      黄侃《札记》:“详此补亡之文,出辞肤浅,无所甄明。且原文明云‘思合自逢,非由研虑’;即补亡者,亦知不劳妆点,无待裁镕;乃中篇忽羼入‘驰心’、‘溺思’、‘呕心’、‘锻岁’诸语,此之矛盾,令人笑诧,岂以彦和而至于斯?至如用字之庸杂,举证之阔疏,又不足诮也。”

      按《文心雕龙.神思》篇说:“扬雄辍翰而惊梦”,这是根据桓谭《新论》来的。《新论.祛蔽》篇说:“余少时,……尝激一事而作小赋,用精思太剧,而立感动发病。弥日瘳。(扬)子云亦言成帝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诏令作赋,为之卒暴,思虑精苦,赋成遂困倦小卧,梦见其五脏出在地,以手收而内之。及觉,病喘悸,大少气。病一岁。由此言之,尽思虑伤精神也。”《才略》篇也说: “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而竭才以钻思。”这些都和《
隐秀》篇补文中所说的“呕心吐胆,不足语穷”的状态是一致的,不见得刘勰“呕心吐胆 ”这句话就出于李商隐《李贺小传》中所说的“
呕出心肝”。又按《神思》篇说: “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
都》以一纪。”这是说:张衡写《二京赋》,“精思博会,十年乃成”(据《后汉书.张衡传》)。左思作《三都赋》,“遂构思十稔,门庭藩溷,皆着纸笔,遇得一句,即疏之”。这和《隐秀》篇补文“
锻岁炼年,奚能喻苦”,正可以互相印证。欧阳修《六一诗话》论周朴诗说,当时人称周朴写诗“月锻季炼”,那比刘勰说的“锻岁炼年,奚能喻苦”分量要轻得多,不见得《隐秀》补文的“锻岁炼年”一句话是从欧阳修来的。见到《隐秀》篇和钟嵘《诗品》卷上都曾称班婕妤为“匹妇”,就说《隐秀》篇补文是抄的《诗品》,尤其不成理由。至于纪批说:“ 称渊明为彭泽,乃唐人语,六朝但有征士之称,不称其官也。”这尤其荒唐。鲍照《鲍氏集》卷四有《效陶彭泽体》诗一首,怎么能说“六朝但有征士之称”呢?纪评所说“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这也是很武断的。实际上具备“隐秀”这两种风格特点的作品,主要是诗歌,那么在这补文里举的隐秀的例子,都是诗篇和诗句,又有什么与全 书体例不合之处呢!

      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以下简称“《新议》”):“他(纪昀)说‘呕心吐胆’这种话像是从李商隐所作的《李贺小传》中‘呕出心肝’来的。又说‘锻岁炼年’像是从欧阳修《六一诗话》中‘岁锻季炼’而来的,等等。然而这仅仅是他的‘疑’,而不曾另有良证确据。……难道不可以‘疑’成相反的可能:李商隐所写的那种怎见得就是‘首创’,……又安知不是从彦和之语化生而来的呢?……刘彦和说了很多‘镂心’(《情采》),‘镌思’(《才略》),‘疏瀹五藏(脏)’(《神思》),‘雕琢情性’(
《原道》)的话,为什么纪氏不疑 ‘词殊不类’?为什么一到‘呕心’,便非说这是从李义山偷来的不可呢?……‘左思练《都》以一纪’(《神思》),不是也和‘炼年’相近吗?为什么非说它是从欧阳修《诗话》偷来的不可呢?……

      “纪氏的另一个疑点是:‘且隐秀三段皆论诗而不论文,亦非此书之体。’这实在也不成为很坚强的论据。比如《比兴》篇,如何又去论传记?《声律》篇,怎么又去绳经史?《比兴》篇虽兼论诗赋,慨叹赋不及诗,实以诗为主眼。《声律》自然也可包括铭赞之类,但主要精神仍然是说诗篇的事。……依此而言,‘四百字’之内,又要立论,又要举大量经史子集之种种例,那非得‘宋本’原‘
脱两板’才对了!纪氏的逻辑性都不严密,一先假定‘匹妇’一语是偷自钟嵘的,对不对他不管了,紧跟着就又判决:刘勰‘成书于齐代’,怎么会采及梁代钟某之语?你看,这也成为一条证吗?

      “最近的疑伪论证新提出的一条理由是,补文中的主张呕心锻岁的刻意而求,与彦和‘自然会妙’相违反,可见其伪。……这样议论 ……可能太执一端了。试看,彦和本篇的结束就是‘两扇’并举的,一是‘自然会妙’,有如卉木耀英华;一是‘润色取美’,好比缯帛染朱绿。对这两种隐秀,彦和并未轩轾,只说一个‘浅而炜烨’,一个‘深而繁鲜 ’,同是‘照文苑’而‘侈翰林’的。事实明明白白,天工人巧,常须凑泊,谁说彦和是主张一味‘自然’的呢?

      “其实,只要平心静气地读读补文,可以看出他是说,隐秀应为立意之士、工辞之人所刻苦以求之事,而此人工,可侔天巧。这正是彦和的理论主张的一贯性。”

      按皎然《诗式》卷一《取境》条说:“‘不要苦思,苦思则伤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伤于天真。此甚不然。固须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句,写冥奥之思。夫希世之珠,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含变之文哉!但贵成章以后有其易貌,若不思而得也。‘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此似易而难到之例也。”(按此条系引皎然《诗议》)宋何薳《
春渚纪闻》卷七也说:“自昔词人琢磨之苦,至有一字穷岁月,十年成一赋者。白乐天诗词,疑皆冲口而成。及见今人所藏遗稿,涂窜甚多。” 这都说明貌似自然的作品有些是锻炼而来的。或谓:“ 锻炼一词,唐以前多用于给人制造罪名讲。”恐也未必。

     《论衡.率性》篇说:“ 冶工锻炼,成为铦利。”就不是给人制造罪名。刘勰对《论衡》是很熟悉的。 为什么就不可以沿着这个路子,而用为诗文的锻炼呢?文学作品的锻炼,主要指的是文字的修改加工。方干《郑明府诗》:“文章锻炼犹相似,年齿参差不较多。”就是指文句的加工。在诗文修改过程中,苦心锻炼是不足为奇的,何况是比较深隐的作品呢?

      周注又谓:“刘勰在《原道》里提出‘自然之道’,在文体论、创作论里多次提到‘自然’,这是他论文的宗旨之一。因此‘呕心吐胆’,‘锻岁炼年’是违反他主张自然的论文宗旨的,不是他的意思。”

      周汝昌《新议》:“《文心》一书,上半部是‘文体’,下半部是‘文术’。其中一篇,就叫《总术》,试听其言:‘凡精虑造文,各竞新丽,多欲练辞,莫肯研术。’‘才之能通,必资晓术。’‘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所以他的主张是:必须像弈者, ‘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可见他从来不曾倡导‘纯任自然’。就算是‘自然会妙’吧,那也必须是精于文术的作家,作够了‘按部整伍’的工夫之后,才能有‘以待情会’的结果。……所以,在彦和看来,文学创作都是‘精虑’而‘造’,哪有真正不‘虑 ’而成‘文’的人和事呢?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再看补文,就不应认为它与彦和的‘创作思想’‘文艺理论’有什么抵触难通。补文中所显示的层次是:“(一)先比作烟霭、容华;(二)随即指出烟霭容华是天然的,而文学并不是靠天然;(三)所以才要刻意于隐秀之方,研练之术;(四)这种‘人巧’的文,也与‘ 自然’同为至美,所以说‘不让乎 天工’,‘有同乎神匠’了。

      “在此,我们还应回顾彦和在刚一开卷就说的──‘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而《隐秀》正谓‘譬诸裁云制霞,不让乎天工;斫卉刻葩,有同乎神匠矣’。这一点也不是什么‘矛盾’‘冲突’,正是相反相成,一事两说。彦和意谓:天然的美,象是人间的良工巧匠画出织成的那样绮丽,而人间的文,也正像天工神匠的创作品一般美妙了。我觉得,这正是常山之蛇,首尾相应,虽是互喻,却当然是以‘人巧’的‘文’为主来讲话的:连那‘无识之物’都‘郁然有彩’,我们这‘有心之器’反能‘无文’吗?这种语意,不烦多讲而自明,但是却仍然有人误会,以为彦和是反对‘画工’‘锦匠’者,只取一味‘自然’。而因此之故《隐秀》补文乃为大相迳庭云云。这就去事实太远了吧。”

      本篇补文的来源,已在《文心雕龙板本叙录》里介绍徐□校本、冯舒校本、曹批梅六次本和沈岩临何焯批校本时作了说明。详见拙撰《文心雕龙的风格学》中《文心雕龙的隐秀论》的第一部份《〈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我们所以说本篇补文是根据宋本翻刻,主要是根据曹批梅六次校定本在本篇末尾所附朱谋□(郁仪)的跋语。跋云:

      “朱郁仪曰:《隐秀》中脱数百字,旁求不得,梅子庾既以注而梓之。万历乙卯(一六一五年)夏海虞许子洽于钱功甫万卷楼检得宋刻,适存此篇,喜而录之,来过南州,出以示余,遂成完璧,因写寄子庾补梓焉。子洽,名重熙,博奥士也,原本尚缺十三字,世必再有别本可续补者。”

      从补刻的朱谋□《隐秀》篇跋语看来,钱功甫家藏书有“万卷楼”之称,钱功甫于万历甲寅(一六一四年)从阮华山买到宋刻本《文心雕龙》珍藏后,第二年(万历乙卯)许重熙就从他家里过录,带给朱谋□。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宗室十人》:“宁藩中尉贞静先生谋□,……明兴以来,……诸王子孙,好学修行,比西京之刘向者,……未有如郁仪者也。着书百有十二种,皆手自缮写,稿至数易,未尝假手小胥。”而且朱谋□从弱冠以来,“手抄《雕龙》,讽味不舍画夜”。在一五九三年写《文心雕龙跋》时,就说已下了三十多年的功夫,到一六一五年看到抄补的《隐秀》篇时,就已对《文心雕龙》这部书下了五十多年的功夫了。补的这四百多字如果是假的,岂能瞒得过朱谋□的眼力!

      值得注意的是增补的《隐秀》下半篇两板,字的刻法和原板有区别,其中“凡 ”字刻作“●”,“盈”字刻作“●”,“绿”字刻作 “●”,“炜”字刻作“●”,都和其它各篇的这些字的笔画不同。最特别的是“恒溺思于佳丽之乡”的“恒 ”字缺笔作“恒”,这显然是避宋真宗的讳。可见抄补《隐秀》篇时,就照着宋刻的原样模写,而梅子庾补刻这两板时,也照着宋本的原样补刻。兹附书影两张,以见这次补刻《隐秀》篇的面貌。(书影见下页)

      明朝中晚期还没有根据缺笔鉴定板本的风气,假如阮华山作伪,怎么会伪造得那么周到呢?

      明朝人的确有伪造古书和乱改古书的事,但这多半是私家刻书坊干的。像《隐秀》篇的补文,在万历年间迭经许多学者、藏书家和毕生校勘《文心雕龙》的专家鉴定校订过,而且补文当中还 有避宋讳缺笔的字,显然是根据宋本传抄翻刻的。而且假如明人伪造这段补文,尽可以完全补起来,为什么故弄玄虚,还要阙十三个字呢?如果硬说补文是明人伪造的,那么朱谋□这段跋语也必然是伪造的。为什么这段跋语交代补文的来源这么清楚,而且人证物证俱在。何况朱谋□是朱明王朝的宗室,这样高贵的王孙,有谁敢伪造他的跋语呢?

      杨明照谓宋本《文心雕龙》“不仅明清公私书目未见着录,其它文献……也无一语提及”。其实不然。本篇上引补文的校语,字句颇有出入,根据不像出于一本。如何焯《义门先生集》卷九跋云:“《隐秀》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风动秋草’‘朔’字,元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者,即缺此一叶,此后诸刻仍之。胡孝辕、朱郁仪皆不见完书,钱功甫得阮华山宋椠本钞补,后归虞山,而传录于外甚少。康熙庚辰心友(名煌)弟从吴兴贾人得一旧本,适有钞补《隐秀》篇全文。”这个“旧本”,可能就是从宋本系统来的。

      清吴骞《拜经楼藏书题跋记》卷四:“胡夏客曰:‘《
隐秀》篇书脱四百余字,余家藏宋本独完。’……夏客字宣子,海盐人孝辕先生子也。然据所录补四百余言,尚不无鲁鱼。爰复为校订,录于简端。”杨明照根据何焯说胡夏客的父亲胡震亨没有看见宋本《
文心雕龙》,就断定胡夏客家藏宋本《文心雕龙》也是假的。其实胡震亨没见过的本子,胡夏客完全可能入藏。朱谋□到了晚年才看到宋本《文心雕龙》,也说得很明确。至于说钱允治、朱谋□等为什么对宋本《文心雕龙》的其它篇章没有进行校勘,我们用冯舒的跋语来作答覆,那就是“别篇颇同此本”, 用不着一一列举了。

      清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一:“刘彦和《雕龙.练字》篇有云:‘……傅毅制诔,已用淮雨;元长作序,亦有别风。’(今本脱此二句,宋本有之)”可见卢文弨也见过宋本。怎么能说所有文献“无一语提及”呢!

      周汝昌《新议》:“若论此事,也不能孤立简单地对待。今世所存‘宋本’,作作统计,是否每部书都是前有来龙,后有去脉,着录分明,略未湮埋迷藏过的?有无忽得一宋本,未详何自,而且非赝鼎可比的?因为钱功甫第一次发现是‘得阮华山宋本’,宋本者,应指刊本,而非影写和抄写本, ……。抄本当可窜入明人伪讬之文词。若是刊本,是否有明仿宋板之书?或某书真有过全部基本宋板而个别篇页抽换或楔入伪品之例?此在专家,考论若能加详,说服自然较力,否则只执着于该书之‘宋本’未详来去之迹,即认为‘可疑’──进而断其为伪,恐怕从论证方法上说,是稍嫌粗略孟浪的。

      “又如,有人说:‘今所见元本,每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其款式当出宋本,则所脱一叶当为四百字;今明人抄补者乃为四百十一字,即此亦足以知其为伪撰矣’云云。……断谳者的依据是差了‘十一字’,比四百字的涵量要‘超溢’,而朱(谋□)氏清楚记明了许自钱处得宋刻原本实缺‘十三字’。那么,所谓缺十三字,不知是否都是‘占了格子 ’的?如果缺文就是指文词缺漏不具,那个所缺的‘十三字’与所‘溢’的‘十一字’,岂不正说明问题?十一与十三之差只是两个格 子的事情,则可否是空格或墨钉的‘占位’?……如果有可能是如所拟的情形,则‘四百十一字’在那一板面上又是完全‘容纳’得下的了。”

      《札记》:“案此纸亡于元时,则宋时尚得见之,惜少征引者,惟张戒《岁寒堂诗话》引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 ’此真《隐秀》篇之文。今本既云出于宋椠,何以遗此二言?然则赝迹至斯愈显,不待考索文理而亦知之矣。 ”

      周汝昌《新议》:“张戒在其《诗话》中,一共有两次引及了彦和的《文心》,在卷上,有一处说:‘刘勰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刘彦和在什么时候说过了‘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这样的九个字的原文呢?──那么,……又是什么理由使黄氏等人一眼认定并一口咬定那‘隐秀逸文 ’十二个大字就是‘宋本《文心雕龙》原文’,并且如此铁案,不可动摇的呢?……

      “张戒所谓的‘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十二个字,不是原文,也可以从《隐秀》始终未逸之文来审辨。盖彦和在文章开始,已经为隐为秀下了‘界说’。即:‘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以后又说:‘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补逸文)。那么,刘彦和还要在‘原文’ 中另一处第三次地为隐秀下定义吗?……张戒……所谓 ‘情在词外’,其实就是指原文的‘义生文外’的话。 ……至于所谓‘状溢目前’则字面现象上是传本《文心》此篇中所无的,可是已经补逸的文字中,则确乎有‘ 远山烟霭’‘娈女容华’的比喻,又说:‘挥之则有余。’这不正就是‘状溢目前’的意思吗?假令彦和原文实在只有‘独拔’和‘卓绝’是说‘秀’的话,那么张戒这位宋人当然是留不下‘状溢目前’的印象了。”

      又:“但是我并不是即此认为钞补之文毫无问题了。这问题主要表现为缺字太多。……这些‘空字’处,今存的补文都不高明,肯定是后来妄人为‘求全’而以意填入的。这些坏字,当然增加了纪昀等人的‘词殊不类’的感觉。……将所感觉到的疑点,统统归结到一个‘明人伪讬’上去,实在是一个过于简单化的、容易造成是非颠倒的思想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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