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流走的岁月,确是太多了。一部《小团圆》,至今还没写完,何日能杀青,还在一片迷雾中。
送走了一个“急管哀弦”的冬天,又是一年盛夏来临,老年张爱玲忽然又不安宁了。
1995年5月17日,她给林式同写信,又要搬家。她说,伊朗房东在找她的麻烦,让她雇人清扫房间,吵得她吃不消。她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还在信中附上了剪报资料。
不知她是怎样想的——两个地方都在沙漠中,比洛杉矶更热、更干。
林式同接信大吃一惊:张爱玲这么大年纪,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可以?
他赶忙打电话给张爱玲,问她在拉斯维加斯有没有熟人,张爱玲说没有。林式同这次没有尊重她的意见,坚决反对。
张爱玲又提出,可否在洛杉矶找一处新建的房子。林式同对房地产业“门儿清”,他告诉张爱玲:这几年美国经济不景气,要找新房子很难,还是先不动为好。反正租期7月份才到,这期间一定能为她选到一个好住处。
如此过了半个月,张爱玲打电话来,说房东又不赶她走了,可以继续住下去。但皮肤病又发作了,来势汹汹,连衣服都不能穿。整天要照紫外线灯,人常感冒,久久也不好。
林式同想了想,建议她去买一件墨西哥人穿的斗篷。那其实只是一块布,上面有个洞,往头上一套就是一件衣服,穿脱都比较方便。
张爱玲没有做声。
听她讲话,与往日并无不同。林式同没感觉到有什么异常,他哪能想到,这竟是他与张爱玲的最后一次通话!
……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事——年轻时的张爱玲,怎能写出这样苍凉的句子?
如今更尽漏残,她自己的故事,也还没有完。
有人说她“是和月亮共进退的人”。
不错,这也算是谶语吧。她是在中秋节后第四天来到这世上的。
在她生命中第75个中秋圆月将要升起的时候,张爱玲,这个只有上世纪的中国才能诞生的传奇女性,带着她的绝代风华,走了!
1995年9月8日,中国的“中秋节”前一天。
中午12:30,林式同回到家,正打算浏览当天的报纸,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把他从沙发上惊了起来!
电话里说话的人,是伊朗房东的女儿:“你是我知道的惟一认识Elieen Chang Reyher 的人,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我想她已经去世了。”
林式同大惊:“我不信,不久前我才和她通过电话。”
房东女儿说:“我们几天没见过她,也没听见过她房间有任何声响,估计她已经不行了。刚才我已叫过急救车,他们马上到。”
言之凿凿,再无可疑。林式同说:“我马上过去。”忽而又想到,张爱玲三年前曾给他寄过遗嘱,不禁叫了一声:“我有她的遗书!”说罢放下了电话。
他找出遗嘱,收拾好正准备出门,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他忙抓起电话,只听对方说:“这里是洛杉矶警局,您是林先生吗?张女士已经去世,我们在这儿调查,请您20分钟以后再打电话来。”
林式同后来经过允许,来到了公寓,见警察和房东正在房间里忙碌,他上前告知了身份,并把遗嘱出示给警察确认。
他想进房间,但被警察拦住,要他在走廊等候。一位女警拿了一个手提包交给林式同,好心地叮嘱说,这都是重要的遗物,不能让房东收去。
林式同打开袋子看了看,里面装满了信件和文件,还有一串钥匙。
殡仪馆的人也随后赶到,要求林式同在火化手续单上签字。林式同说,我没见到遗体,怎么能签字?警察这才允许他进房间去。
这是一个安详的世界。
照紫外线的太阳灯还开着,电视机却是关着的。
张爱玲躺在房间里惟一的一张靠墙的行军床上,溘然长逝。
她身穿旗袍——是一件赭红色的旗袍。
身下垫着的是一张灰蓝色的毯子。
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
她头发很短,手脚自然平放着。
她合上了眼,神态安详,只是出奇地瘦。
她走了。走得平静,有尊严……
她走的时候,仍是我们中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