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张爱玲并不是像有的张传作者渲染的那样,在1949年以后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她其实还是蛮活跃的,说是开始拥抱新时代也不为过。
就在《十八春》连载3个月后,1950年7月,夏衍亲自点名,有关方面通知张爱玲参加上海市第一届文艺代表大会。
她欣然赴会,在思想上并无抵触。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出席这样的正式会议。
7月24日,大会在解放剧场开幕,张爱玲以作家“梁京”的身份被分配在文学界代表第四小组。
这个小组,组长是赵景深,副组长是赵家璧、陆万美;组员有周而复、潘汉年、孙福熙、姚蓬子、谷斯范、刘北汜、平襟亚、梁京、邓散木、陈灵犀、陈涤夷、张慧剑、柯兰、姚苏凤、严独鹤等,个个都是文学艺术界的翘楚。
略为尴尬的是,张爱玲与平襟亚分到一个小组,甚至在名单上两人也是紧挨着的。无法猜测,两人见面时心情会如何。
开这个会,旨在把文艺家们组织起来,为新社会服务。一些国统区的作家当场表了态,表示要洗心革面。例如“甜姐儿”黄宗英、流行歌曲《毛毛雨》的作者黎锦晖、作家巴金、赵景深、靳以等,都在会上慷慨陈词,表示要贬斥旧我、重塑新我。
龚之方说:“张爱玲当时坐在会场看眼前的光景,心里想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现在的论者,对她的这次赴会,一般都是根据柯灵的回忆文章,强调张爱玲在服饰方面与广大与会者的不同。
柯灵的描述也确实很生动:
她坐在后排,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使人想起她引用过的苏东坡词句“高处不胜寒”。那时全国最时髦的装束,是男女一律的蓝布和灰布中山装,后来因此在西方博得“蓝蚂蚁”的徽号。张爱玲的打扮,尽管由绚烂归于平淡,比较之下,还是显得很突出(我也不敢想张爱玲会穿中山装,穿上了又是什么样子)。
还有的论者断定:就是因为在这次会议上她与诸人在服装上的反差,使张爱玲感到了不安,觉得自己和新社会格格不入,从而萌生了离开大陆的念头。
这就不免有点以偏概全了。
1950年代初,固然是中山装、列宁服风靡一时,但也仅在年轻人和干部中间流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统一了服装。张爱玲在《十八春》中就写到了年轻女子换列宁装、剪发的事,她不可能为会场里的服装倾向而感到惊诧。
旗袍外面套白色网眼衫,固然不是当时的时髦行头,但也不是什么奇装异服。旗袍一直到60年代初,还是国内很多城市妇女的装束,谈不上就如何地“格格不入”。若以张爱玲40年代的装束而论,那岂不是与旧社会更加格格不入了?
即使是在新时代里的换装,她也只有滑稽的感觉,并未见得有什么悲愤。
她那时也能领到配给布,一段湖色土布、一段雪青洋纱,便给自己做了一件喇叭袖唐装单衫和一条裤子。她去弄堂口排队登记户口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套衣服:
街边人行道上搁着一张弄堂小学课室里的黄漆小书桌。穿草黄制服的大汉伛偻着伏在桌上写字,西北口音,似是老八路提干。轮到我,他一抬头见是个老乡妇女,便道:“认识字吗?”
我笑着咕哝了一声“认识”,心里惊喜交集。不像个知识分子!(《对照记》)
她的惊喜,是由于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可以转换身份。
年轻时奇装炫人、出够了风头的她,不会在乎鹤立鸡群的孤立,也不会在意在服装上泯然众人。对她心理上产生巨大冲击的,恐怕还是50年代初发动的一场又一场群众运动。
有一个说法是,1950年7~8月间,也就是开完“文代会”后,在夏衍的安排下,张爱玲曾随上海文艺代表团到苏北农村参加土改工作。
在殷允芃的《访张爱玲女士》中记载道,张爱玲说,她在写《秧歌》之前,在乡下住了三四个月,当是指这件事。但时间又不大对头,那时是在冬天,在乡下获得的印象,都用到《秧歌》里去了。她说:“这也是我胆子小,写的时候就担心着,如果故事发展到了春天可要怎么写啊?”
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
如果参加土改是真实的,那么这几个月的生活,当是她和大众距离最近的一段经历,对她后来的人生轨迹影响应该甚大。
但是,她的亲友们都没有提到这件事。柯灵更是在批评《秧歌》、《赤地之恋》时说,张爱玲“平生足迹未履农村,笔杆不是魔杖,怎么能凭空变出东西来”。因此,张爱玲是否参加过土改,就成了一个谜。
可以肯定的是,她对这场运动是关注的,也听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传闻,不能不令她有所疑虑。
1951年9月,全国开始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在大学、文化及科研单位的知识分子中清算剥削阶级思想残余,消除崇美恐美思想。各单位都搞人人过关。这个运动,也就是杨绛先生所写的“洗澡”运动,一直延续到次年秋季方告结束。
在此期间,文化界还掀起过声势浩大的批判电影《武训传》运动。因为电影是上海的电影公司拍的,连夏衍也难辞其咎,不得不向中央做了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