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阁——阁——阁——阁——”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过来,扫过去,但是似乎永远擦不干玻璃上纵横的泪痕。如果有人在流泪,那是死去多年的一个男孩子。
到了陈毅的住宅里,崔平坐在会客室里等着,一直等到下午一两点钟才见到了陈毅。但是陈对他很亲热,还留他吃饭。
他吃到了燕云楼的烤鸭子。他从陈公馆出来,坐到汽车上,摸了摸脸颊非常粗糙,想起早上没剃胡子,就吩咐司机弯到发馆去,从容地剃头修面,然后再回到增产节约委员会来。
“刚才有一位周玉宝同志来过,”办公处的勤务向他报告:“说有要紧的事见崔同志。等了半天了。刚走。”
原来事情已经发动了,实在神速。
那天晚上他回去,赖秀英一看见他就抢着告诉他赵楚被捕的消息,又告诉他周玉宝出去讨救兵去了。崔平也不愿意和她多说,只推身体疲倦,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有睡觉,今天要早早地睡了。正要解衣上床,周玉宝却仓皇地冲了进来,嚷着“崔同志回来了!我都急死了!找你不到!”
崔平颓然坐在床沿上,把一只手掌按在眼睛上,疲乏地徐徐横抹过去。“怎么回事?”他问:“我也刚听见说。”
他一向不大喜欢周玉宝。也许因为她太逞能。也许因为她女性的气息很强,一个男人如果不爱她就会对她有轻微的反感。不管他是为什么缘故不喜欢她,反正她对他永远含着敌意,那也是事实。但是今天她一看见他,就像见了亲人一样,立刻两泪交流,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着急,急也没用,”赖秀英在旁边说:“明天让崔平去想法子打听打听。他昨天晚上开会,一宿没睡,现在可得让他休息休息了——”
“别着急,别着急,”崔平也安慰着她:“向来是只要有人检举,不管有没有证据,先抓起来当老虎打,不然就是不民主,怕减低群众检举的积极性。你不知道么,这是三反的一个原则。”
玉宝呜咽半晌,终于说了一声:“临走什么也没说,就叫我赶紧找你想办法。”
崔平听见这话,就像心上扎了一针,不由得脸色动了一动。他低下头去,疲乏地把一只手按在额前,在两只眼睛上横抹过去。“来的是哪一方面的人?”他问。
“是公安局的人,配合了解放军。”
“现在押在什么地方知道不知道?”
“我在外头跑了一天了,也没打听出来。”
崔平倒有点担忧起来。“你去找过些什么人?”
“人民监察委员会的曾同志,不是你们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的,还有公安部的老费,也是熟人。”
崔平急起来。“我劝你还是少东跑西跑,”他皱着眉说:“这时候人家各有各的心事,而且这样随便请托是违犯纪律的,反而对他有妨碍。”
玉宝一听这话,不禁心头火起,心里想他自己不热心帮忙,倒又不许找别人帮忙。她冷笑了一声,说:“对!是你说的,人家各有各的心事,也不见得肯帮忙。所以赵楚这人就是傻——为起朋友来,真连老婆孩子连自己性命都肯扔了,我替他想想真不值!”
崔平依旧皱着眉说:“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你还是冷静一点,自己站稳立场,一切静等政府处置。政府是最英明的,决不会冤枉处罚一个人。相信政府就是相信自己。”
玉宝听他这口吻越来越不对了,她疑心他一定是已经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赵楚的罪名非常严重,怪不得他这样冷淡,极力避着嫌疑,躲得远远的。“崔同志,”她突然颤声说:“要是连你都……连你都不管他的事了,那还有什么指望?”她嚎啕大哭起来:“我也不要活着了,干脆把两个孩子摔死了,我一头碰死给你看!”
“这是什么话?”崔平不耐烦地站起身来。
“讹上人了!”赖秀英说:“得了得了,崔平昨天开了一夜的会没睡觉,今天忙到这时候才回来,还不让他休息休息,你这会儿马上逼死他也没用。”
“周同志,你冷静一点,”崔平按着她的肩膀,把她向房门外面推送了出去。“别这么紧张,明天我们慢慢的想办法。”
玉宝本来还想损他几句,但是现在这时候不是得罪人的时候,真跟他闹僵了也不好,只得借此下台,回到自己房里,痛哭了一场,一夜也没阖眼。第二天一早就出去,四处奔走营救。仗着他们夫妇的革命历史长,认识的人多,虽然在这三反期间谁也不欢迎有人上门,尤其是已经出了岔子的人;但是究竟是多年的老同志了,“人有见面之情”,玉宝接连奔走了几天,也探出了一点消息。听见说赵楚是被检举贪污,案情严重,现在关在提篮桥监狱里,绝对不许家属探望,或是送衣服与棉被。玉宝到处喊冤,极力替他保证没有贪污情事,并且拿出农村妇女的看家本领,撒泼哭闹,遍地打滚,那些熟识的部长局长也制伏不了她,谁都见了她头痛。党支部主任曾经来访问过她两次,劝她冷静地反省一下,搜集资料协助检举她的爱人。反而被她抓到这机会,极力为他洗刷了一番。双方都说得舌敝唇焦,毫无结果。
玉宝整天发疯似地在外面跑着。赵楚被捕是上一个星期三,在下一个星期二那天,她连碰了几个钉子,心灰意懒地回来,一到家,勤务就迎上来告诉她:“公安局来过人,说今天早上已经枪毙了,叫家属去收尸,还有点遗物,叫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