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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 赤地之恋

历史今天:1988年11月15日 巴勒斯坦独立宣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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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那天晚上两人同睡在一间房里,刘荃总觉得十分不安,好容易才睡着,天不亮倒又醒了,所以那天起来得特别早。出来得也早,到了增产节约委员会大门还没有开,只好在街道上徘徊着。那是一个寒雨霏霏的早晨,这条马路上没有什么人,只看见一两个女佣买了菜回来,篮子里倚着大棵的青菜,菜叶上满是冰花。偶尔听见一声铃响,静静地滑过一辆三轮车,车夫披着蓑衣式的橙黄油布斗篷。附近没有门洞子可以避雨,刘荃扶起了雨衣的领子,顺着一带漆成黑色的竹篱踱了过去,又踱了回来。

  增产节约委员会门口停着一辆汽车,刚才看见那汽车夫缩着腿横躺在前座睡觉,这时候却坐了起来,打开了车门,从嗓子眼里大声呼出一口痰来,向街沿上吐。

  “早,刘同志!”那人打着呵欠向他招呼。刘荃认出他是崔平的司机,就也向他点头笑着说:“我今天来早了,门还没开。”

  “上车上来坐会儿吧——下雨。”

  “不用了,”刘荃说,但是那司机已经替他推开了后座的车门,情不可却,也就跨了进去。里面的空气非常混浊,含着一种浓睡的气息。

  “昨天一夜没回去,没办法,就在车上对付了一晚上,脖子都睡酸了。”那司机又打了个呵欠,把背脊牵动着在棉制服上摩擦了两下,代替搔痒。

  “怎么没回去?”那司机略略把脸向着办公处的方向扬了一扬,大约是指崔平。“办了一夜的公,这会儿还在楼上呢。”

  刘荃想到车主人可能随时走出来,他很不愿意被他发现自己坐在他车上。“我上那边去买包香烟。”他推开了车门。

  “我也得去买点什么吃的。咳,苦差使!”那司机笑着回过头来向他说:“一样当司机当勤务,在市长那儿当差横是不见得像我们这样啃大饼。昨天上陈市长家去,人家那是真阔——听见勤务在那儿骂燕云楼的伙计:‘天天送烤鸭子来,鸭子一天比一天瘦,一点味儿都没有!’”他推门跳下车来,锁上了车门,向路角的大饼摊走去。

  刘荃站在人行道上,却怔住了。崔平昨天到陈毅那里去过?是不是和那封告密信有关?照理这封信关系重大,是应当请示上级处理的,上级就是陈毅——他是三反总司令。但是……

  刘荃又顺着那竹篱缓缓走了开去。这封信一定不是赵楚写的,不然崔平和他这样的好朋友,难道会出卖他么?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一阵汽车喇叭响,一回头,看见办公处的一个工役站在汽车旁边狂揿着喇叭,那司机已经从路角奔了过来,一面跑,一面把一副大饼油条向嘴里乱塞。同时崔平已经一阵风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大约因为一宿没睡,脸色惨白,眼睛里满是红丝,胡子没来得及剃,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渣,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脸的杀气。刘荃正望着他发呆,汽车已经呜的一声开走了。

  “上陈市长那儿,”崔平向司机粗声说,然后他沉重地向后面车垫上一靠。

  雨水在车窗上亮晶晶地流着。汽车里面依旧充满了那浓浊的睡眠的气味,又加上了冷油条的油腥气。

  昨天那封信送了去,到了陈毅手里,赵楚反正是死定了。再写一份检举书检举他,也不算落井下石。石头是无法伤害死尸的。崔平向他自己说,这不过是像在战场上,以死人的身体作为掩蔽物。

  费了一夜工夫写成的检举书,厚墩墩的,装在口袋里,他可以感觉到那口袋压在他胯骨上,那块地方一片麻木。

  检举书里列举的赵楚的罪状也并不完全正确。只有他派他属下的解放军走私贩毒,那是确有其事,但是这件事谁没干过?赵楚还是最胆小的一个,在军队里生活得久了,也不大会适应当前的环境,索贿舞弊都不甚在行。但是陈毅关于三反的训话里曾经说过:“检举只要有百分之五正确就行了。”

  检举书里也提到他和赵楚以往的交情,说:“过去屡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互相援救,完全是小资产阶级的报恩思想,以温情主义动机为出发点,而不以革命的利益为重。”但是虽然把过去加以否定,仍旧不厌其详地叙述着他们怎样一次次救了彼此的性命。因为他们的感情越是深厚,当然他的牺牲越大。三反中他虽然没有父母兄弟可检举,至少可以牺牲这样一个心腹朋友,作为最崇高的奉献。

  这大概总可以稳度三反的难关了,他想,而且可以升级。

  当然他的目的并不在此。昨天把那封检举陈毅的信给陈毅送了去,也实在是不得已。本来想把它隐匿起来的,但是怎么瞒得住,等到一一泄漏出去,大家都知道他和赵楚的交情,当然他们是同谋,势必同归于尽。

  他不是怕死,他对自己说。在战场上倒下去是光荣的,但是在三反战役中倒下去,是否定了自己整个的革命历史。

  很矛盾地,他恨不得能够在火在线再救赵楚一次,明明心迹。

  汽车前面玻璃上拭雨的摆针不停地扫来扫去,“阁——阁——阁——阁——”响着。他的思想也跟着摆动。赵楚写这封告密信始终瞒着他,大概还是出于好意。怕他被株连,闯了祸预备“一身做事一身当”。唉,这傻子!崔平其实比他小一岁,但是总觉得自己年纪比他大,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欺负了他。在延安那时候,同爱一个女人,当然崔平求爱的手腕比较高明,有一天约她出去散步的时候,他吻了她,心里就很抱愧,觉得是叛友的行为。那时候是真傻。

  他微笑了,自嘲地,又带着轻微的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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