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字报稿
(1966年7月)
我是上月中旬和馆中几个领导同志一同调去集训的①,因身体关系,上星期被调回来参加学习。回来后,看过三半天大字报,才明白馆中文化大革命运动,在中央派来的工作组正确领导下,已搞得热火朝天。像我这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诸同志好意来帮助我思想改造,就为特辟专栏,写了几十张大字报,列举了几百条严重错误,我应当表示深深的感谢。因为首先想到的是,一切批评总在治病救人。我若真是牛鬼蛇神,自然是应当加以扫除的。
但自然也感到十分痛苦,巨大震动,因为揭发我最多的是范曾,到我家前后不会过十次,有几回还是和他爱人同来的。过去老话说,十大罪状已够致人于死地,范曾一下子竟写出几百条,若果主要目的,是使我在群众中威风扫地,可以说是完全作到了。事实上我本来在群众中就并无什幺威风,也不善于争取任何威风,只想在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平平实实做一个文物工作者。前十年,我的工作主要是在陈列室和库房里,就是最好的证明。痛苦的是若照毛主席所说,凡事应当“实事求是”,来作一点解释,我的神经和心脏实在不许可。因为目前低压总在一百一到一百二,高压在一百九到二百左右。我说这个数字,年青同志目下是不会明白的,因为缺少实践经验,到将来衰老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举一个例就够了,即范曾揭发我对群众最有煽动性的一事,说是丁玲、萧干、黄苗子等,是我家中经常座上客,来即奏爵士音乐,俨然是一个小型裴多菲俱乐部。这未免太抬举了我。事实上丁玲已去东北八九年,且从来不到过我家中。客人也十分稀少,除了三两家亲戚,根本就少和人往来。
来的次数最多大致便是范曾夫妇,向我借书主要也只有你夫妇。你怎幺知道丁玲常来我家中?这究竟是怎幺回事?别的我就不提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对范曾同志十分感谢,因为他教育了我,懂事一点,什幺是“损人利己”。可说是收获之一。
至于其它同志对我的种种揭发批评,我在此再一次表示诚恳的感谢。说得对的,都要一一加以虚心考虑,坚决改正。
有不对的,也值得我深深警惕,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善于对待批评和自我批评。我们在一处共事,虽说相处已十多年,表面相熟,事实上并不相熟。主观上我已够小心谨慎,非常怕做错事,总还难免会犯或大或小的错误,以至于比诸同志所说严重得多的错误,我深信是能一一改正过来的。
至于对馆中的事情,领导上面的矛盾问题,我历来是不大明白的(略)。同时也让像我们这种从旧社会来的臭知识分子,假专家,假里手,把灵魂深处一切脏、丑、臭东西,全部挖出来,得到更彻底的改造。在这个大革命时代,个人实在十分渺小,实在不足道!求世界观的根本改造,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功夫,个人一点点知识,也才会有使用机会,且不至于像三十年前从事文学创作时那幺害人,误己!
沈从文
【注释
①沈从文是研究员,无领导职务。
给在工厂的次子夫妇
虎虎之佩:得近信,得知一部分红红情形。婆婆、姑姑均充满兴趣。希望常有信谈谈,特别是婆婆,想要知道孙女宝贝一切!你们日常生活也想知道知道。大伯为买了些小儿画,已另外寄来。这里无什幺新出版的,将来或去小黑妮家、庆庆家收罗收罗,抄抄两个小家,也许尚可得到些果实!咳嗽川贝母粉冲糖水吃好,虎虎可试试看,有效验。
北京已快到“绿遍郊原”时,炉子尚未撤去。夺权反复多,纠纷多。因为有些事从感情出发,用“原则”来代感情,得有一个较长学习过程,或一年半载,或三年五载也说不定!
机关工厂不比学校,学校问题或许“易放易收”。机关工厂情形比较杂,不大能放,放了也不易收。学校中听说已解放了许多教书的,停止强迫劳动等等。即当权派中党委(成员),也有半解放听之在群众中看看听听的,准备下一阶段斗批改。
照这样子,则斗批改亦可望如过去整风方式进行,讲道理,谈事实,正常进行各事。也比较解决问题。因为即夺权,也不会让同学去作教授,事实上教不了。机关情形不相同,有些人“幻想”可能比较大,而“能力”却又比较校有些“权”和“能”是一件事,有了权,也就有能,如许许多多主任、处、科长。有些事又非有真正工作能力经验本事不可,不是什幺人都拿得起来。因此不免复杂一些,也麻烦得多。或正在上面商讨商讨之中,可能会有斗争,有较激烈的“路线”、“方向”、“方法”、“策略”之争,过一些时间,必可明白一部分……经过这一年的动乱,“大串联”决定是不再进行了,因为副作用大。夺权限于“监督”,也正式提出。到一定时候,将恢复党组活动,因为领导工作不能没有党。“黑帮”范围必缩小到真正“一小撮人”身上,才符合事实。但是平时本来十分老实怕事,又无争权夺位野心的老年高级知识分子,将怎幺办还不明白。原本听说除党内当权派外,即知分是主要打击对象。自从刘、邓、朱、贺、彭、杨、陆、罗事半公开或公开化后,“三家村”中吴晗也成了小脚色。各部长也无什幺斗头,吸引不起群众注意。教授专家权威相形之下,自然更不足道了。所以到分别斗批改时,或不至于如去年那幺兴奋。
人数范围将缩小,不可能扩大。(另外说,即大家都相当疲累了,工作已搁得太久,一般工作人员已发现一种散漫自由对工作消极情绪,再搞一年下去,许多方面损失将更显着。政治方面也并不能有效提高,生产方面损失则极其显着。大标语彼此攻讦无个了时,使得一般人对领导各部门头头失去信心……至少是方法得改变改变,不能长此下去!有些工作经这幺一搞,可能得有一二年才能回复正常。)①文化部门有大量人闲着,也不知如何改造,即可望于一二年内回复到演戏作画本业上。还有研究“洋”、“古”的,如何办?学校教这个的,要不要?要又如何办,不要又如何办?这些问题,大致至早也得在今年秋后才可望知道一点眉目。试就北京方面熟人算一算,六十以上占大多数,真正得用的也已经剩不了多少人。是人太少不是过多。事实上即完全留用,许多研究中空白点也并未填补得了!并非人太多,更并非占的地位太重要,或权过大……而且高知中如××等有政治野心的实不多……至于思想落后,自然是一种事实。
妈妈依旧忙些,不是开会,即外出串连看大字报,也出外卖报。②至于刊物将来是否存在,如何办,中、老作家在这次运动中大多成了冲击对象,年青的如何接手,大是问题。或许有一个较长时期停顿。文学比绘画难对付。大多数文学书都已不许出售,年青人以亿计无书可读,问题如何解决还不知道。
我仍照常。妈妈和我这一年中境遇虽不相同,却同样已在风浪中显得老了好些。每次上街,已很少遇到像我这幺满头白发的人。目前走路虽还得力,消化力还正常,但心脏总是常痛,一恶化,即将完事。出门已经几次头眩,脑血管迟早会出问题,若再遇较大冲击,必然即完事。
虎虎工作因迁厂而停顿,有回来看看机会没有?若因事回来,不妨带红红来,搁到这里和婆婆住住,有姑姑可以照料,也有同伴小女孩子同玩。黑妮、小庆庆都长大了许多,过二三年,即成小姑娘了。
北京大街上和一切机关,还是大字报占领一切墙壁。天安门除人民大会堂和博物馆不许贴,此外看台和两侧广墙及地面,是标语大字报海洋。几天来占压倒一切的是“打倒谭震林”。五一过劳动节,是否和往年一样,使得天安门干干净净,还是听其如当前那幺到处是大字报,还不得而知。一切似在慢慢回复一种理性秩序,许多人过去被没收的东西在退还。永玉③一自行车也开始退还,至于书籍、收音机、手表、照相机,则还在代管中。画册一部分也许已被焚毁。其实这都还是小事,将来处分不算是什幺“三反分子”或“右派”,才真是万幸!
上街的挤车的和我年纪上下的已极稀少,真是一种警告。
运动完后不“免职”也得研究研究是否应当请求“退职”。事实上工具书多已处理,稿件不没收也已自作处理,即受鼓励再来写什幺,看来也鼓不起勇气再动笔了。妈妈工作即不出岔子,看情形至多二三年也会要受编遣,在“解职”、“退职”、“退休”诸名词中择一而行。这都是从好处设想。也可能会出现新事情。若从可能坏处设想,则也许我还有受大冲击之时……一切只能听之任之。一切望放心。
(一九六七年)三月廿五
【注释
①可能意识到这一段对形势的看法,与当时宣传口径相悖,括号内的文字,在原稿中被作者涂盖。
②沈从文夫人张兆和任《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当时曾承担上街零售一种“文革”小报任务。③永玉即沈从文的表侄黄永玉,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
小虎之佩:你们信均已收到。虎虎信是八号的,这里廿才收到,必是先前积压航邮较多的原因,平信或许反而快一些。所要的材料,俟明后天大①回家时,必可寄些来。……这一个月北京变化大,从街头即反映得十分明白。大节日前半月,仿上海作了许许多多大字报棚架,在节前已一律撤除。
橱窗上墙壁上的各种本市外省市大字报,也一律清除。天安门前,也恢复运动前节日景象。至少看出在首都,大字报无限制的上街,已成过去,告了一段落。较多的是尺来大附相片用铅字印成的“通缉令”,多指某一单位小当权派业已潜逃失踪。“大联合”势必要实现,大致也得费点时间,不是一提出即可解决。因为在“权”字上有矛盾,所以才提出批“私”,是针对这矛盾而来。次一段将是“三结合”,矛盾可能也不易解决。因为涉及解放上中层干部。事实上即是业务方面,若不将他们大部分解放,是不容易恢复进行生产的。但在这问题上,又会碰到一个“私”字,因为解放谁,和本人总是有些利害关系的。不仅大的学校有这种情形,小机关也有。妈妈单位人不多,即如此。总之,要一点时间,有一个过程。我们单位不大,联合事似至今还未得到解决。因此解放谁来参加业务领导,即一时办不到。隔壁革命博物馆,揪的人多,但解放也快,如今只剩二当权馆长,其余无事。我们却还有五个人:三馆长,一王主任,均党员,加上个我,非党员,为专家权威。过节时,还集中在馆住了一天,二号即回家。将来总不可免要或大或小的批评。百科②、永玉情形相同。百科工作单一,技术性强,又有需要,问题不大。永玉也不会有什幺③,因为王逊便已解放。
我因为作事多了些,不可免错处也多些。好在和“三家村”、“阎王殿”均无关系,当不至于如巴金冰心困难。这自然也只是比较上说的。只有好好学习下去,老老实实等待外批、内检。解放也大致是上头有一定安排,即总的安排。例如卞舅舅处④,揪了卅多人,津津于《红楼梦》烦琐考证的吴世昌,因新回国,即得解放。诗人虽是小头头,李健吾在戏剧问题上哇啦哇啦多,和钱钟书等均已解放。冯至是周扬搞外文重要副手,也听说要解放。甚至于俞平伯还在解放商讨中。协和医大只有一个权威待批,别的全无事。以彼例此,我们即太不重要,十分渺小了。可是本单位人少,总得要个非党对立面,好教育青年,所以应放一时不会放。平时既无什幺野心,作的几件较大事情,又是得到上面点头的,所以或不至于受过大冲击。一切可放心。近来血压还是在二百上下,心脏供血不良,每天经常心痛,头有时沉重不能使用。此后希望完全恢复工作,大致已不可能,将来总不外“免职”、“退休”二者间择其一。好些未完成的基本功,在一二年后即有机会完成,也只希望在“顾问”位置上备咨询,不希望再独当一面来作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了。
街上新的引人注意唯一大字报,即关于王力历史和新的阴谋的揭发,随林杰、关锋、穆欣事而出现。比这三人事件还更惊人。因为前不久还在天安门五十万群众集会中受欢迎,新电影纪录片还在国内放映,忽然说是……甚至于比陶铸下台还来得突然!所以格外引人注意。王府井小报已较少,因为纸张印刷均受一定限制。又闻要重新登记。过节日,供应充实丰富,特别是蔬菜品种多而贱。妈妈还是一个忙字。节后大家下乡参加秋收十天,妈妈留在机关刻蜡版,工作也相当重。每天来回走路不坐车,吃得较好较多,脸色也好得多,精神极好。出的报刊已改由“文艺口”负责,办得文绉绉的,失去了原来活泼,她们自己也不大爱看了。自己单位另出一创作性的,一时似乎也难见精彩。“文革”送下许多稿件,即分别看稿件。新要求大不同于过去,这工作没有分配给她,她即搞点杂事,也很好。可能有不少人若不抓学习,都不免会成“逍遥公”,也是一般现象,不仅首都各机关,外省市也必然。所以提倡办学习班,即针对在这过程中把消极因素转为积极力量和气氛一种安排。如何进展到第二阶段,不易知道。
因为全国事太复杂,我们什幺都不知道。特别是现在在隔离中的“知识分子”,真符合了主席说的“极端无知”。所以想要积极一些,也不知从何措手!正因为无知而脱离社会斗争,脱离群众,甚至于许多文章也看不懂了!听黄家老五老二在此说了些安徽湖南事情,他们都是“造反派”而来的,明白问题一多,似乎都感到畏怯。因为都看过大武斗的一部分。纪伦看到经过大武斗的长春市容,也有同感。现在这事大致均已成过去了。新的部署“斗私批修”,自然还是工作艰巨。但不动武就太好了。
闻以瑞大表哥事已公布为“被谋害”,有了定案。似从小平处听来的。小平等如常。小庆庆还无学校可上。听本院的小将说全市均将于十一月上课。其实名分上十月即已上课,事实上十一月上课也将是渐渐复课,每天上二小时,即已不错。
许多课不好教。尽学语录或新五篇和报刊文章,也难教,且不尽合复课理想。本院子有四五个中学生,都长得如一个成年人,报刊即不常看,也看不懂,升学大是问题。前后院子待上小学的可能过十位,无学可上。小黑蛮已完全如一大人,十分胆小怕事,升学无望。小黑妮也大了许多,经管家中大小事务,相当精明,也十分有用。“大”一天有的是工作,不加入什幺打砸抢,却和几个同事抓大方向,配合新形势搞学习,搞大标语和语录,作得很好。厂里生产也近于停顿,因为谁也无兴趣抓。学校还是争得激烈,大喇叭在半夜里广播,闹得人无法安睡。我们过去只知道“事难成而易毁”,是二千年前古人说过的,译成现在语意,即“摧毁容易,创造完成比较难”。不太明白“易放不易收”的道理。经过这次运动,自然也懂得深刻了许多。又说“人的工作最不容易做”,到具体问题上,才明白真不容易。面对现实千头万绪待一一处理,最辛苦的大致应数周总理,前不久就还有人专找他的麻烦的。
你想想,这怎幺成?
陈老总在外交场合上已不大露面,一切事将由总理直抓。
“斗私批修”照我们点点滴滴认识,前者费力大,且必需在较短时间来解决,才能进一步批修。若批修只是抓最大当权派中一小撮走资派,刘邓等等及旧市委彭刘等等,新报刊提的新材料已对多数人失去吸引力。各院校新报刊关于“斗私”,多在做文章,总做不过《人民日报》、《文汇报》。因为这件事是要从实践中去解决,文章可不能解决的。批修新文章以文化系统多,但有的已近于反复其词,或勉强上纲,缺少说服力。骂得虽凶,道理讲得并不透。在本市人看来,已不怎幺得到启发。听说曾有通告,校中报刊出售限于本校,不外售事。虽未实行,也可明白除泄密外还有些别的问题存在,如和中央统一口径问题。总之,全盛期已成过去了。从报上知道格瓦拉死了,我们听说都感到痛苦惋惜。
妈妈从你来信中知道红红的种种。什幺时候得便,照个全家福相来。告之佩,不要一定是双眼皮,就尽她睡着也无妨!都希望看到她长得傻乎乎的,就觉得有意思。只要健康,作傻丫头不妨事!同院住了个小机伶,四岁了还每天必哭,或在地下放赖,瘦骨伶精的,不可爱。我们希望红红小时傻傻的好。只要结实、好性格、快乐自得、见事即学就好了。小小的应当让她学洗脸、洗手、拿拿筷子服服务,这幺办也能增加她的能力和自信心。秋天来还是和尚头?照我们想,快到梳两小蜻蜓了。
(一九六七年)十月廿一
【注释
①这里按湘西习惯,把收信人的哥哥称为大,即作者的长子。下同。
②百科指作者的连襟周有光,在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因为博学,被沈戏称为周百科。
③历史证明,作者这些估计过分乐观了。
④卞舅舅是收信人对诗人卞之琳的称呼。卞之琳在科学院社会科学部作研究工作。
小弟之佩:入市学习,想已告一段落。多接近些人,就很好。我一生最大弱点,即和人不易相熟,同事中有十六七年还不相熟。希望你通过这次学习,思想上和工作方法上,都取得一定进展,回到原工作时,能更好、更坚定掌握运动大方向,而又能更灵活运用到处理本厂各种具体问题中,取得应有进展和解决!!"工作不妨多做,荣誉名利即让人",这是我许多年来就那幺注意到,特别是近二十年生活和工作。目前不至于如别的熟人处境窘迫,也有关系!之佩觉得你还不大会和群众打成一片,这点看法极对,要注意改改,一定能改。"不争名利担重活",更有重要意义。
我因血压长时期偏高,心脏负担重,神经有时也不免有些紧张混乱。一切总还是尽个人努力学习下去,向好处想,好处作。万一意外冲击一来,因之垮下,也是事理之常。年岁到一定程度,出事故是不可免的。年来给你的信,可注意一下,不必要留的,即处理一下,免得反而在另外一时引起是非。可留的即作个纪念,因为别的什幺也没有给你们!
妈妈咳了将近两个月,连打链霉素五针,才见好转。只是身体似乎在逐渐衰退中,这是从前年下乡后即显明可以看出的。同院住的王大妈等,也一再说到。原因是工作紧张,她们那里至今还总在开小型斗争会!饮食睡眠均不大够,人瘦了些,较容易生气。希望在春夏之间能得到一点好转就好。你们抽得出时间,经常写点信来,对她有需要,有极大好处!因为在这里,即二姨也有二三月未见到了。没有时间可用往来!
社会一切在不断发展变化中,有许多事情,我们是不懂的了。而且越来越无知。即文化方面运动进展和障碍,由于和现实一隔,便不懂了。从上街大标语,知张本已被逮捕,情形即不明白。同类事件在别单位也会发生,不足为怪,因为运动一深入,“野心家”总是迟早会扫除的。
看到本院有两家老太太托寄孩子,三四岁大,照料得都挺好,干干净净,而且极乖,我们不免想到红红。以为红红若能回来这幺寄托在院子里,婆婆每天回来,虽得忙一些,但是情绪能分散转移一下,紧张处也会得到点松弛调剂,就不至于把我当成唯一对象来注意了。这点空想愿望,自然是不易实现的。只不过万一你们中之一,若有机会来京开会,哪怕只十天半月停留,也不妨把小家伙捎带来,搁在我们这里,不妨事,这里有好几个小女孩子,一同会玩得很好!婆婆快近六十岁,对小孩格外想念!
我在这里,间或可听到某某知名人物“捉去”消息,对我们虽近于新闻,事实上或已是“旧闻”,这些人不是旧当权派,即是新野心家,又或和过去蒋记有关系人物。相近亲友中多无此资格。但不大健全神经,一到失眠,即不免有些错觉产生,近于神经分裂症①的前期征兆。有时上街见生人即害怕,小孩子在院中叫嚷也感到害怕,甚至于妈妈说话也害怕。心里空虚软弱之至。也希望天气转暖,会随同好转。生活过于枯寂,可能大有关系。近一二月来,除了梅溪隔日来为打打针,只晓平表哥隔星期或来看看,别的熟人均少见到了。因为各人都忙着学习。我隔二三天才上一次街,办办吃的。一切都若在等待中,等等机关大联合、三结合后进行斗、批、改。百多人的机关,也还是派系纠纷不已。各有所保,各有所揪,互不相下。别的上千过万人大单位,安排调动之不易,可想而知。本来说的三月十五以前,要完成全部高等院校大联合,看来还是得顺延下去了。
照医生建议,总要我少看书报,免得脑子更乱。照我自己感觉,倒像是生命中还积存了较大量的“能”,得充分使用消耗它,才能取得平衡。看报刊和杂书,倒像是从这个同一橱窗口,一面可以消耗掉大量的能,一面可吸收些新知识。只可惜由于对工农军问题都无实际知识,报刊上大量记载,因之多看不懂,懂不深透,总似乎记载前后彼此多相同,不明白是什幺意思。倒是看国际新闻,谈越南,谈欧洲金融动荡,东欧波捷政治局势变动,多少还可明白一点问题。世界真正是在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过程中,一切如主席伟大的预言所指示,有利于中国,有利于世界被压迫争解放的民族和国家的人民革命、全世界的反帝斗争。今年下半年将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欧洲金融的混乱,若引起美元的贬值,和世界经济萧条,随同而来,必然还会有许多重要变化发生。越南抗美战事必将取得更广泛的胜利,美帝在这次战争中必然会更加惨败,完全覆没。
天气已日益暖和,再下礼拜就得移炉子了。在檐下做饭,自然不如房中方便。平时阳光直射,大雨中还得抢救煤块,或扛着雨伞炒菜。不过日子一久,也就习惯了。住处窄一点,一举一动都不免会感到挤挤碰碰。同院组长来看看,也觉得太窄。特别是大哥地铺一摊,我们即停止出门。照目前情形说来,还是不图改动好。有人住和平里,即已感到大不如过去和平清静。花木多已毁坏,不少门窗破坏了也还无从修复,很多人家压缩在一二间中,过了个无暖气的冬天。这里大杂院好处,即因人口众多,反而不至于增加外来意外干扰。同院住的关系一好,什幺通通不用担心了。即或外出,火炉也不至于中途熄灭。只是到了五六月晚上,院子里将呈十分热闹景象,因为小将多已无顾忌的长大,占领空间日多,声响也越来越大而高,院子于是也显得比过去窄了许多。
院子和地道、毛房,一天我经常不断去打扫,总还是有可扫除的东西,有些不理解。近来才发现原是小将们长时期不停的战斗,随手从垃圾箱取了些应用武器,煤球和菜根,凡是可以使用又不至伤人的,统统用得上。这一来,我的服务精神不能不相应提高了。只有几个老大妈明白情形,小将战斗却将依旧继续下去,到升中学为止。
(一九六八年)三月廿三
【注释①文中“神经”的准确说法应是“精神”。
之佩:寄信或不到十天即可收到。要什幺,来信说说。近来药物供应已甚好,只是含糖钙片或者还未到时。朝慧生了个女孩①,六斤多重,大小平安无事,已出院返住处。本人照料孩子无经验,同住作三四孩子母亲的多,关系好,平时即多得帮助,有了孩子,一定更多帮忙。小铁床铺得厚厚的,衣着也应有尽有,生活大致也不至于过得太紧。住处收拾得比我们目前的还好些,整整齐齐。养了不少花。只是不向阳,冬天冷些而已。大表嫂②必可以常去看看她。小黑妮或许每天必去!
这里一切照常在进行中、发展中的,照常进、展。例如同院初中高中毕业生,前后即已有五六人下乡入厂。韩家小华华也以一个壮士气概去了山西农村。长大真如一壮士!小黑蛮每天出去向较大同学宣传下乡,到明年这时,便又将为小一点同学动员了。即晓平哥哥等,也说是应有一种准备,大致总有部分人到一定时候,即得行动。大表嫂则已预愁着黑妮后年的行动,因为据说也可以自择去处,拿不定回凤凰还是去广东。事实上听其自愿闯天下,或更好些。不过到一较接近亲人的去处,当然也有不少方便。照趋势看,即对绘画虽有特殊天赋,想升中艺却不可能了。下乡一二年后,机会或许倒多些。但更可能,即是在乡村生产队搞宣传。近来看她写的美术字已相当好。身体极健康,又会治家,将来必是一把多能手。大表哥和二姨父照正常趋势估计,至多到明年三月,或有希望解放。因为不是走资当权派,也和叛、特连不上,不是重点。主要还是“资思”。这个十分庞大的人数,大致到一定时候,还是得“解放”再“改造”,或在处理中将薪、级减减,批批资思,便可得到解放。下放也将是一部分年事较轻,体力条件较好的③。五十以上去的将不会过多。
最近闻梁思成即已“解放”。他是清华唯一点名的专家“权威”。消息传来,大专院校自然有不少不曾点名已被揪住的专家“权威”心情松了好些儿。但各个机关情形不同,大表哥校中可能对于“教授”就抓得紧一些些。闻在清理阶级队伍中,还不断有新的加入。大表哥表现还好,既学会了补锅,近来又要他搞大型凿花剪纸,正是“用其所长”,工作完成后,闻宣传队中工人相当满意。希望再努一把力,到年底能回家就好。
妈妈工作照常。过不几天,部队工作人员一来,或不多久,即将进入一种新的紧张阶段,一切便全看客观情形而定了。她十多年来工作上表现得稳重负责,同事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凡事能任劳任怨,劳动态度也好,照理说来,当不至于出意外事。(但是千万人都可以不同情形垮下了,人即再好,忽然一切完事,也有可能。)④至于进行改造,那是人人有份,不会例外的。
我血压总在升级,又极不善自处,容易情绪混乱,过得了今年也怕不易过明年。社会变化太大,生活适应性却极差。
懂得我的长处的人已不多,让廿岁到四十岁的人来调动,有时彼此谈话即缺少应有基本理解。最麻烦可能还是我努力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求知方法,慢慢积累得来的一些文物知识,本来有许多在新社会、新的文物研究、博物馆工作各部门,还十分有用。但若缺少一种彼此意识沟通的语言,即将无办法让新的领导明白。若再加上些成见,此后困难必更多。即全心全意为年青一代打底子奠基工作,他们或将在不经意中,反而以为是挡路绊脚石,一下子踢开轰垮;而他们明日应学要学的,却是我十多年从各方面努力学来,但在不经意中却被他们一下子冲垮了,许多事不免又得再从头学,从头作。却不明白差距之大,有些知识赶十年八年也搞不好,有些一经冲垮,且只好作为缺门空白点了。想到这些,我不免有些难过。不知向谁去诉说好。因为文化部至今还不闻有新部长就职,科学院考古部门似乎也全垮了。机关如何接收,如何集中学习,如何斗、批、改,大致都将在十二月或明年一月开始进行。照政策办事,机关已揪出几个当权多年走资派,而且还是叛徒,进行隔离审查,××父亲即是其中之一。我要主动检查,专案组他们却不要。二姨父情形相同,时候不到。我还是就文艺思想部分,检查了三次,送去一分较全面的。有说得对处,也有说得稍过分处。因为无从掌握分寸。让廿来岁年青人,既从未看过我全部作品,即零星篇章看到,也不明白当时社会背景和一般水平,有的甚至于从来也未看过我一个集子,短篇内容也还看不懂,即来批判我的文艺思想,岂不是无可奈何的悲剧?我多幺想为新的社会做几年事,把一切所学有用的知识,无保留使用上去。
可是由于年龄差距形成的间隔,要去掉它,真是如何困难!
也许会有奇迹出现,能和思成情形一样,那可作的事就多了。人老了,就只是想作事,而且深深明白机关中薄弱环节,不赶上去,就将永远成为空白!
你们工作怎幺样,教书有困难吗?你们有麻烦,是想象得出的。要什幺参考文件?红红在我们想象中必已长高了好些,大家都想念她。我能自由行动时,将一定先来自贡看看。
我极希望上三多砦去住一二月⑤,可望写成一个好中篇小说。
这种预期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太少应有种种条件。但是世上事多说不定,万一新文化部成立,新的部长还是个有分熟识的人,我到时又能自由考虑工作和行动,我将不外提三种工作建议:一是去四川,带几百种绸缎,为把成都蜀锦改好。就便去三多砦住一二月,用那个山砦作为背景,写成的小说,将比《智取威虎山》画面现实性好。二是带绸缎去浙江、苏州工厂。三是去景德镇看新瓷器生产。因为学的两大部门,对新的生产大都还有用处。这也是“下放”,只要心脏担负得住,不出事故,工作是对国家有用处的。最容易出事是心脏。
还有什幺别的需要,也告我们一下,趁时间还来得及办。
怕万一到月末或明年正月,得集中学习,照学校方式,且星期天也不能回家,有那幺几个月,许多事即不大好办了。若我们得分别集中,则唯一能送点东西的,只有大哥。他一星期又只能回来一次,说不定还回不来,所以不方便种种在意料中。这事可能在三几天后即将出现,至晚过了年会发生的。
愿学习好、工作好、大小身体好。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四日
【注释
①沈朝慧,作者的过继女儿,待业青年。
②大表嫂指作者表侄黄永玉之妻张梅溪。
③事实正相反。一年多之后,包括作者在内三名“老弱脖职工,连同家属被首先下放到湖北的“五七干校”。
④可能担心自己的忧虑影响收信人,作者将这句话涂盖了。⑤沈从文1951年冬曾路过内江与自贡之间的三多砦,那些峭壁顶端,顺山势蜿蜒建造的一圈石头城墙,和城砦里遥遥可见的房舍、农田,给他留下多年不忘的极深印象。我为什幺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①
(1968年12月于北京)
我是解放后才由北大国文系改入历史博物馆的,同时还在北大博物馆系教教陶瓷。因为北大博物馆系那个供参考用的陈列室,部分瓷器和漆器,多是我捐赠的,同时还捐赠了些书籍。
到馆不多久,即送我去西苑革大“政治学院”学习,约一年之久。临结业前,多重新分配工作,有的自愿填写。我因为经过内外变故太大,新社会要求又不明白,自己还能作什幺也不明白,所以转问小组长,请转询上级,看作什幺工作好,就派我去。因为既学习了将近一年,有大半年都是在饭后去厨房服务,和一个老炊事员关系搞得很熟。已对为人民服务不分大小有所体会。过不久,小组长约我谈话,告我上级还是希望我回到作家队伍中搞创作。这事大致也是那边事先即考虑过的。因为较早一些时候,就有好几位当时在马列学院学习的作家来看过我,多是过去不熟的。鼓励我再学习,再写作。
要我重新写作,明白是对我一种极大鼓励。但是我自己丧了气。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中,恐怕出差错。也对“做作家”少妄想。且极端缺少新社会新生活经验。曾试写了个《炊事员》,也无法完成。所以表示,还是希望回到博物馆服务。工作寂寞点不妨事,人事简单比较容易适应。因此,即回了博物馆。照当时情况说来,工作是比较困难的。首先是我自己史部学底子极差,文物知识也皮毛零碎,图书室又不像样。同时来的同事比起来,知识都比我扎实得多。有的搞了几十年陶瓷,如傅振伦。有的熟习汉事有专着,如马非百。
有的还专史学考古,如孙、姚、王、李诸人。按习惯,研究员主要就是坐办公室看书,或商讨工作计划,谈天,学习文件。没有人考虑到去陈列室,一面学,一面作说明员,从文物与观众两方面研究学习,可望提高认识的。我正因为无知,第一记装不调查研究无发言权”②,第二记装研究中国文化史的重要性”,第三学习《实践论》,《人民日报》社论上介绍说“若一切学术研究工作,善于用实践论求知识,反复求证的方法进行,必可得到新的进展”。(大意是这幺说的)又学习过《矛盾论》,并不怎幺懂,但是觉得,就懂到的点滴,试运用到文物研究,也一定可望取得新发现。明白“一切不孤立,一切事有联系和发展”。这些原则当时虽还孤零的记入印象中,但试来结合到我对于文物的学习研究上,得启发就太大了。本馆一系列特别展览,我总是主动去作说明员。一面学,一面讲。工作当然比坐办公室谈天、看书为辛苦。可是,知识或基本常识,便越来越落实了。加上入库房工作和图书室整理材料工作,凡派到头上的就干。常识一会通,不多久,情形自然就变化了。有了问题,我起始有了发言权。有些新问题,我慢慢的懂了。再结合文献,对文献中问题,也就懂得深了些,落实好些,基础踏实些。
记得当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十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学习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
事实上,我就在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十年。一切常识就是那幺通过实践学来的。有些问题比较专门,而且是国内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也还是从实践学来的。比如说,看了过十万绸缎,又结合文献,我当然懂得就比较落实了。
大致当时从组织上看来,我的工作似太沉闷了点,(或者别的原因)为照顾我情绪,又让我去当时辅仁大学教三小时散文习作,为廿个学生改卷子。不多久,又给我机会去四川参加土改。这期间,我曾写了个《我在文学创作上错误思想的检讨》③,可能是由《光明日报》发表,香港曾转载过。土改工作是在内江县三区产甘蔗出白糖地区,剥削特别严重,蔗农生活多近于农奴。我在总队部专搞“糖房的剥削调查”工作,工作前后约五个月。受到一次终生难忘的深刻教育。本来用意,也有可能希望我就材料写一中或长篇小说。末后因为时间短,问题多,懂的事还不够全面,无法着手,只好搁下。
回到重庆,总队总结发言时,还曾让我就问题作廿分钟发言。我表示完全拥护党的政策④。
回到北京,因参加过土改,对个人写作思想错误,有深一些认识,在学生中还主动自我批评了一次。不几天后,又调我参加文物行业的三、五反,约工作一月,更近于“作战”。当时全市似约百二十多家古董铺,我大约记得前后即检查了八十多家。馆中同事参加这一战役最久的,我是其中之一。这也显明是组织上有意教育我,有更多实践学习的机会。
工作是十分辛苦的,却十分兴奋愉快。记得和几个公安人员一道,他们搬移东西,我说文物名称、年代,后来喉咙也嚷哑了。我的综合文物知识比较广泛,也比较踏实,和这次组织上给我的教育机会特别有关。主席伟大无比著作《实践论》提示求知识的新方法,试用到我本人学习上,得到的初步收获,使我死心塌地在博物馆作小螺丝钉了。我同时也抱了一点妄想,即从文物出发,来研究劳动人民成就的“劳动文化史”、“物质文化史”,及以劳动人民成就为主的“新美术史”和“陶”、“瓷”、“丝”、“漆”,及金属工艺等等专题发展史。这些工作,在国内,大都可说还是空白点,不易措手。但是从实践出发,条件好,是可望逐一搞清楚的。对此后通史编写,也十分有用的。因为若说起“一切文化成于劳动人民之手”,提法求落实,就得懂史实!
因此,当辅仁合并于人民大学,正式聘我作国文系教授时,我答应后,经过反复考虑,还是拒绝了。以当时待遇而言,去学校,大致有二百左右薪资,博物馆不过一百左右,为了工作,我最后还是决定不去。我依稀记得有这幺一点认识:教书好,有的是教授,至于试用《实践论》求知方法,运用到搞文物的新工作,不受洋框框考古学影响,不受本国玩古董字画旧影响,而完全用一种新方法、新态度,来进行文物研究工作的,在国内同行实在还不多。我由于从各个部门初步得到了些经验,深深相信这幺工作是一条崭新的路。作得好,是可望把做学问的方法,带入一个完全新的发展上去,具有学术革命意义的。
如果方法对,个人成就即或有限,不愁后来无人。
我于是心安理得,继续学习下来了。
我虽那幺为工作而设想,给同事印象,却不会怎幺好。因为各人学习方法不同,总像我是“不安心工作,终日飘飘荡荡”,特别是整日在陈列室,他们无从理解。因为研究员有研究员习惯架子(或责任),不坐下来研究,却去陈列室转,作一般观众说明,对他们说是不可理解的。所以故宫直到六四年后,除非什幺要人贵宾来参观,高级研究员才出面相陪,平时可从不肯为普通观众作说明的。本馆也有这个习气,惟在专题展时稍好些。陈列改上新大楼,情形不同一点。但是有点基本认识并未克服,因此即少有搞陈列的同志,真正明白从作说明员中,同时还可以学许许多多东西。且由此明白某部分懂得并不深透,再进而结合文献去印证,去反复印证。所以经过十年八年后,说来说去,永远无从对某一问题的深入。
因此到改陈时,就多是临时抓抓换换,而并非胸有成竹,心中有数!
这是谁的责任?我想领导业务的应负责任。从一系列特种展和新楼陈列展,他本人对文物学了什幺?只有天知道!说我飘飘荡荡不安心工作,到我搞出点点成绩,他又有理由说我是“白专”了。全不想想直接领导业务,而对具体文物业务那幺无知而不学,是什幺?别人一切近于由无到有,却学了那幺多,方法原因又何在?总以为我学习是从个人兴趣出发,一点不明白恰恰不是个人兴趣。
正因为那种领导业务方法,不可能使业务知识得到应有的提高,许多同志终于各以不同原因离开了。因此一来,外机关有更好的位置,我也不会离开了。因为我相信我学习的方法若对头,总有一天会得到党领导认可的,研究人少,我工作责任加重是应当的。
博物馆到计划搞通史陈列时,碰到万千种具体问题,都得具体知识解决,不认真去一一学懂它,能解决吗?不可能的!没有一批踏踏实实肯学习的工作同志,用什幺去给观众?
问题杂,一下子搞不好,是必然的。要搞好,还是一个“学习”。所以我继续学下来了。以为我只是从个人兴趣出发,其实是不明白陈列说明中所碰到问题的多方面性。一个研究员在很多方面“万金油”的常识,有时比专家权威还重要得多。
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幺都说不上了。因为如和一般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我既从来不找他们,即顶头上司郑振铎也没找过,也无羡慕或自觉委屈处。有三个原因稳住了我,支持了我:一、我的生命是党为抢救回来的,我没有自己,余生除了为党做事,什幺都不重要。二、我总想念着在政治学院学习经年,每天在一起的那个老炊事员,我觉得向他学习,不声不响干下去,完全对。三、我觉得学习用实践论、矛盾论、辩证唯物论搞文物工作,一切从发展和联系去看问题,许多疑难问题都可望迎刃而解,许多过去研究中的空白点都可望得出头绪,面对新的历史科学研究领域实宽阔无边。而且一切研究为了应用,即以丝、瓷两部门的“古为今用”而言,也就有的是工作可作。所以当时个人生活工作即再困难,也毫无丝毫不快。一面工作,有时一面流泪,只是感到过去写作上“自以为是”犯的错误,愧对党、愧对人民而已,哪里会是因为地位待遇等等问题?
大致是一九五三年,馆中在午门楼上,举行“全国文物展”。我自然依旧充满了热情,一面学,一面作说明员。展出时间似相当长久,因此明白问题也较多。
后来才听说主席在闭馆时曾亲来看过两次。看过后很满意。问陪他的:“有些什幺人在这里搞研究?”他们回答:“有沈从文……”主席说:“这也很好嘛……”就是这一句话,我活到现在,即或血压到了二百三十,心脏一天要痛二小时,还是要想努力学下去,把待完成的《丝绸简史》、《漆工艺简史》、《陶瓷工艺简史》、《金属加工简史》一一完成。若果这十八年工作上有了错误,降我的级,作为一个起码工作人员,减我的薪,到三十,至多五十元,在这种情形下,只要我心脏支持得住,手边有工具书有材料可使用,工作还是可以用极端饱满热忱来完成。而且还深信,这工作是会在不断改正中搞得好的。为什幺?因为我老老实实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搞调查研究,有些认识是崭新的,唯物的!我应当用工作来报答主席,报答党。
同样是一九五三年,似九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我被提名推为出席大会代表。我参加了大会。
到左侧房子接见一部分代表时,主席和总理等接见了我们。由文化部沉部长逐一介绍。主席问过我年龄后,承他老人家勉励我“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我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幺也没说。为什幺?因为我前后写了六十本小说,总不可能全部是毒草,而事实上在“一二八”时,即有两部短篇不能出版。抗战后,在广西又有三部小说稿被扣,不许印行。其中一部《长河》,被删改了许多才发还,后来才印行。二短篇集被毁去。解放后,得书店通知⑤,全部作品并纸版皆毁去。时《福尔摩斯侦探案》、《封神演义》、《啼笑姻缘》还大量印行,老舍、巴金、茅盾等作品更不必说了。
我的遭遇不能不算离奇。这次大会经主席接见,一加勉慰,我不能自禁万分感激而眼湿。给我机会在写作上再来补过赎罪。
照我当时的理解,这对我过去全部工作,即无任何一个集子肯定意义,总也不会是完全否定意义。若完全否定,我就不至于重新得到许可出席为大会代表了,不至于再勉励我再写几年小说了。
这勉励,只增加我感激和惭愧。这经过,即家中人我也没有说,只考虑我应当怎幺办。由于学习了几年主席关于文艺的许多指示,从工作全面去考虑,照“文艺面向工农兵”的原则,我懂的多是旧社会事件问题,而对新社会问题懂得极少,即或短期参加过土改、五反,较长时间却在午门楼上陈列室、文物库房、图书室。若重新搞写作,一切得从新学习。
照我这幺笨拙的人,不经过三年五载反复的学、写、改,决不会出成果。同时从延安随同部队,充满斗争经验,思想又改造得好的少壮有为,聪明才智出众超群的新作家又那幺多。
另一方面,即博物馆还是个新事业,新的研究工作的人实在并不多。老一辈“玩古董”方式的文物鉴定多不顶用,新一辈从外来洋框框“考古学”入手的也不顶用,从几年学习工作实践中已看出问题。同级研究工作人员,多感觉搞这行无出路,即大学生从博物馆系、史学系毕业的,也多不安心工作。我估计到我的能力和社会需要,若同样用五六年时间,来继续对文物作综合研究,许多空白点,一定时期都可望突破,或取得较大进展。我再辛苦寂寞,也觉得十分平常,而且认为自然应当,十分合理了。
因此我就一直在午门楼上转了十年,学了十年。许多旧日同行,学校同事,都认为是不可解的!
工作不可免遇到许多困难,有来自外部的,也有出于本身的。来自外部,多由于不明白许多工作是崭新的、创始的,带试探性,不可免会走些弯路,必须不断改正,才可望逐渐符合事实,得出正确认识。正应合了前人所说“民可乐成而难创始”,必见出显明成绩后,才会得到承认。例如我搞绸缎服装,馆中同志初初即多以为是由个人兴趣出发,不是研究中必需的,不明白它用在许多方面,都有一定作用。直到我写出篇有关锦缎论文时,同行中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幺些问题,为从来写美术史的所不知。且就这一部门举几个小例,就可证明搞绸缎可不是什幺个人兴趣了。
一、本馆建馆时,派过两位同志去上海征集文物,化一千五百元买来一部商人担保是北宋原装原拓圣教序。这部帖据说还经由申博专家代为鉴定的。拿来一看,不必翻阅即可断定说的原装大有问题。为什幺?因为封面小花锦是十八世纪中期典型锦,什幺“担保”谎话,什幺专家“权威”鉴定,若有了点锦缎常识,岂不是一下即推翻?
二、传世有名的《洛神赋图》,全中国教美术史的、写美术史的,都人云亦云,以为是东晋顾恺之作品,从没有人敢于怀疑。其实若果其中有个人肯学学服装,有点历史常识,一看曹植身边侍从穿戴,全是北朝时人制度;两个船夫,也是北朝时劳动人民穿着;二驸马骑士,戴典型北朝漆纱笼冠。那个洛神双鬟髻,则史志上经常提起出于东晋末年,盛行于齐梁。到唐代,则绘龙女、天女还使用。从这些物证一加核对,则《洛神赋图》最早不出展子虔等手笔,比顾恺之晚许多年,哪宜举例为顾的代表作?
三、东北博物馆藏了一批刻丝,是全国著名而世界上写美术史的专家也要提提的。因为在伪满时即印成了一部精美图录,定价四百元,解放后在国内竟卖到三千元一部。六三年人民美术出版社还拟重印,业已制版。东北一个鉴定专家在序言中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内中年代多不可靠。有个“天宫”刻丝相,一定说是宋代珍品,经指出,衣上花纹是典型干隆样式,即雍正也不会有,才不出版。其实内中还有许多幅清代作品当成宋代看待。
四、故宫几年前曾花了六七百元买了个“天鹿锦”卷子,为了上有干隆题诗,即信以为真。我当时正在丝绣组作顾问,拿来一看,才明白原来只是明代衣上一片残绣,既不是“宋”也不是“锦”。后经丝绣组一中学毕业工作同志,作文章证明是明代残料。那幺多专家,还不如一个初学丝绸的青年知识扎实。为什幺?故宫藏丝绸过十万,但少有人考虑过“要懂它,必须学”的道理。至于那个青年,却老老实实,看了几万绸缎,有了真正发言权。
五、故宫以前化了几百两黄金,收了幅干隆题诗认为隋展子虔手迹⑥,既经过鉴定,又精印出来,世界流传,写美术史的自然也一例奉若“国宝”。其实若懂得点历代服装冠巾衍变,马匹装备衍变,只从这占全画不到一寸大的地位上,即可提出不同怀疑,衣冠似晚唐,马似晚唐,不大可能出自展子虔之手。
此外如著名的《簪花士女图》的时代,《韩(氵晃)五牛图》的伪托,都可提出一系列物证,重新估价。过去若肯听听我这个对于字画算是“纯粹外行”提出的几点怀疑,可能就根本不必花费那以百两计的黄金和十万计的人民币了。其中关键处就是“专家知识”有时没有“常识辅助”,结果就走不通。
而常识若善于应用,就远比专家得力。
就目前说来,我显明还是个少数派。因为封建帝王名人收藏题字,和现代重视的鉴定权威,还是占有完全势力,传统迷信还是深入人心,谈鉴定字画,我还是毫无发言权。可是我却深信,为新的文物鉴定研究,提出些唯物的试探,由于种种限制,尽管不可免会有各种错误,总之,工作方法是新的,而且比较可靠。破除迷信是有物质基础,不是凭空猜谜人云亦云的。将来必然会发展为一种主要鉴定方法。
我在前面随手举的几个例子,只在说明,我始终留在博物馆不动原因,不是为了名、利、权、位,主要是求补过赎罪。搞的研究,不是个人兴趣,而是要解决一系列所谓重要文物时代真伪问题。不是想做专家权威,正是要用土方法,打破在文物界中或历史上的一切专家“权威”,破除对他们千年来造成的积习迷信,为毛泽东时代写新的中国文化史或美术史,贡献出点点绵薄之力。
这十八年中,我的工作另外方面犯了许多大小错误,曾初次作过大小六十多次的检讨。一定还有不少未提到处。我的学习方法,工作方法,必然也还有待不断改善,并反复检讨和自我批评。现在只是就主席勉励我写作,我没有照指示作去,依旧留在博物馆的前因后果,前后思想,就个人记忆到的说明一下。这里自然包含一点希望,就是可以明白我根本不是什么专家“权威”,而我的学习,却近于由无到有,用土方法,依照主席《实践论》的指示,搞调查研究,来破除文物鉴定的传统“迷信”、传统“权威”,不问是徽宗乾隆帝王,都可以加以否定!一切努力,都是在对专家“权威”有所“破”、有所否定的。
我希望在学习改造中,心脏和神经还能支持,不至于忽然报废,而能把许多待进行、待完成的工作,比较有系统有条理完成一部分就好!
一个人血压总在二百以上,一天还有一二小时心脏发痛,搞工作的愿望即再顽强,总还是不免要受体力限制,感到生命有限,难以为继。记得前年即曾为江青同志写了个信:“为了补过赎罪,我在博物馆工作已十多年,搞综合文物研究。别的工作再求深入,受体力限制,已不会有什么成就。惟对锦缎研究,拟恢复三几百种健康活泼可供再生产参考取法的图样,留着我女孩作助手⑦,不要公家一文钱,或者在不甚费事情形下,即可完成。……”六三年政协大会,我前提案建议,将京郊上方山藏明锦⑧,经过故宫派人看选过的约一千七百种,调来北京。这案通过后,文化部或故宫已共同派人把原物调来,现存故宫丝绣组。那么一份材料,内中当然包含许多问题,必须加以整理,才能说明白糟粕和精华。若由对问题陌生人去清理,一年半载中恐怕搞不出结果。若让我去参加,至多有十天半月,即可将问题弄清楚,明白来龙去脉,写出简明报告。也算是完成一件工作。所以我希望在不久将来,得到解放后⑨,还能抢时间,先解决下这个问题。
照我个人认识水平,破四旧中的“破”,除对旧文化中特别有由于帝王名人、专家权威、狡诈商人共同作成的对于许多旧文物的价值迷信,以为是什么“国宝”的许许多多东西,并不是一把火烧掉或捣毁,而是用一种历史科学新方法,破除对于这些东西的盲目迷信,还它一个本来面目。我的工作若或多或少还能起点作用,就继续作下去。我估计,数年前旧文化部聘请的几个鉴定字画专家“权威”,在国内鉴定的所谓“国宝”,若能用新的方法去重新检查一下,可能还有上千种都是可以证明根本不是那回事,只能当作“处理品”看待,至多也只是“参考品”而已。
如我这个工作,在新社会已根本不需要,已不必要,在工作中又还犯了严重过失,就把我改为一个普通勤杂工,以看守陈列室,兼打扫三几个卫生间,至多让我抄抄文物卡片,我也将很愉快、谨慎、认真,来完成新的任务,因为这也近于还我一个本来面目。在新社会就我能做的做去,正是最好补过赎罪的办法!我吃了几十年剥削饭,写了许多坏文章,现在能在新社会国家博物馆作个陈列室的看护员,或勤杂工,只要体力还顶用,一定会好好做去,不至于感到丝毫委屈的。如果在新指示推动下,本馆工作将进入人事精简时期,商讨到职工去留,从客观说,我的所学,在新社会博物馆工作中已并没有多大需要,从我体力说,又实在担负不了工作任务,只近于指指点点说空话,凡是要用体力解决的我都已办不了,高血压又已定型,身体报废不过迟早间事,为了国家节约,把我放在第一批精简人数之内,我也将愉快接受。即或不做事,到馆中新的改陈要遇到一系列常识问题不好解决时,还是会就我头脑中记下的、理解的、一一提出。外单位美术教育若有新的教材,照新要求应从“劳动文化”着眼,以劳动人民成就贡献占主要地位,求措词得体有分寸,感到难于下笔,要问到时,我的点点滴滴常识,大致还得用,一定也会就记忆到的、理解到的一一说去。在完全尽义务情形下,把工作搞好一点。
人老了,要求简单十分,吃几顿饭软和一点,能在晚上睡五六小时的觉,不至于在失眠中弄得头脑昏乱沉重,白天不至于忽然受意外冲击,血压高时头不至于过分感觉沉重,心脏痛不过于剧烈,次数少些,就很好很好了。至于有许多预期为国家为本馆可望进行、可望完成的工作,事实上大致多出于个人主观愿望,不大会得到社会客观需要所许可,因为社会变化太大,这三年来我和这个空前剧烈变化的社会完全隔绝,什么也不懂了。即馆中事,我也什么都不懂了。正因为对世事极端无知,我十分害怕说错话。写这个材料出来,究竟是不是会犯大错误,是不是给你们看了还可请求将来转给中央文革,当成一个附带材料⑩?因为若不写出来,即或我家中也不大懂得我这十多年在博物馆,究竟为什么而学,学的一切又还有什么用?
【注释
①这是沈从文在“文革”中的一次检查稿。
②作者历来不会准确引用政治术语。即使在“文革”中易获“篡改”一类罪名情况下,他在转述政治理论文件原文,或试用“文革”语汇于文字中时,仍只能做到大致仿佛程度。下同。
③1951年11月11日,《光明日报》以《我的学习》为题发表了这篇检讨。
④作者曾在当时一封家书里谈到这次发言情况:“……我也上到台上去,在播音器面前说了廿分钟的糖房剥削问题。如有四十分钟从从容容说,就把问题展开,还像个报告了。只压缩到廿分钟,说一半时,却有人来递一字条,‘已超过五分钟’。这种打岔是完全成功的,就不想说下去,结束了。”
⑤也是在1953年左右。
⑥即《游春图》。作者1947年发表的《读〈游春图〉有感》,认为可能不是展子虔真迹。
⑦作者女儿待业在家,1966年9月被赶回原籍。这里提到的信可能是那时候写的。
⑧指庙宇中所存明代《大藏经》用织锦装裱的经面、经套,近数十年间大量被盗出国外,已所剩不多。
⑨实际上作者被宣布“解放”的时间,还在十个月之后。⑩本文原稿是作者“解放”以后,发还本人的材料之一。可见未能如愿转给中央文革。
给陈蕴珍①
(1972年于北京)
蕴珍:多年来,家中搬动太大,把你们家的地址遗失了,问别人忌讳又多,所以直到今天得到窦家熟人一信相告,才知道你们住处。大致家中变化还不太多。孩子们可能都成了大人、青壮,下放乡下又回转到上海了!这八年我们家里大小一切还好,除了所有书籍几乎全部处理净光,人事变动还不怎么大,值得放心。小虎虎的孩子也有了七岁,在她姥姥家(昆山陈墓)上了小学。虎虎和爱人还在四川自贡机床厂。小龙也结了婚,爱人在清江华东电业局,两人一年南北来去有三个月可同祝家中当前便有了四个搞工的,倒也省事!还有一个“菜农”,即三姐,六九年随同文化部五千人到湖北咸宁乡下,在一个荒湖边大家一道开了四千亩湖田,和《人民文学》月刊十多熟人同住湖边一个民居家里,六七个人挤在一间黑阴阴小屋中过了一年多。冰心也曾短时期去同祝不能下湖即搞搞菜地。我是十一月下去的,独自住在一个相去百多里的水田富庶兼风景区,过了一年多。名副其实的,有四万亩水田过千斤,环境比呈贡美得多,可是热到四十五度。
受的倒是另外一种教育,即和区里三百来人大小无不相熟,住处一年四季地下总不免生点白毛绿毛,雨季房中也可养点青蛙。但是环境极端清静,又还吃得很好。病倒了几回,三姐总是步行二十里还坐一小时公共车来看看。有次血压升级到二百五,幸她赶来及时,转车去县里医院住了卅天,得天保佑,几乎报废又不报废了。去年八月才和她一道行千里路转过丹江同祝属于文化部系统的老弱玻熟人也不少。三姐瘦虽瘦,也老了些些,可是倒真像大家说的“真正锻炼出来了”,成了种菜熟手,因此还调来调去。和冯雪峰同搞一片菜地。原在湖边时,下菜地还得走十里八里,据说还得挑粪桶过独木桥。住处也相当荒野,经常会发现二米长大蛇迎面向人昂头喷气。过丹江就简直上了“天堂”,因为菜地离住处不到二百步远近,用自来水灌溉,且只一天下午搞二三小时,所以丝毫不感困难。住处在真正山沟里。约五百人分别住,各有一间新房子,比我目前北京住处似乎还宽好些,而且清静少灰尘。四里外即有个卅万人新都市,有个发电过百万千瓦大水坝!只是她做了小班长,所以忙得个可观。一般同事年龄都比较大,多在六七十间,她虽已六十二,在那里居然成了“壮劳力”。一天忙得十分精神,有些方面似乎比住呈贡时还活泼健康!已动员她退休,好回来,她还希望等待等待,看有不有机会再工作五几年。我是去年冬天因医生建议让我回来治病的,怕在那里病倒来不及抢救。看了四五个医院,同证明心脏血管已硬化,心已肥大,劳损、漏血,不可能好转。
所以倒省事,来争时间做做事,一回来就把六三年搞的几件工作接手过来,不管心脏怎么样,整天守在桌子边不动了。有一份是服装资料,有上千图已制好版,幸好没有毁去,说明约廿万字,也没毁去。又还有其他一些较小的文章可写。若在六七月搞好改正稿上交,今年或许可印,将算是我近廿年比较有分量一本书!②大致可以自动放放假,若果三姐能回来,或可同过南方看看亲友。今年已七十过头,还能写这种小字,就可知道一切还好,或许比六二三年变不了多少。看来还不像一时即将“报废”样子。未完待完工作还多,所以得坚决拒绝报废!但是这里不少熟人,多在近八年内小病中即成古人,照规律我也难例外,因此更希望今秋明春或能过南方看看熟人。我们似乎不让退休,不必退休。因为“古为今用”求落实,我近廿年懂的花花朵朵知识,还有的是事情可做!还会有机会和五八九年一样,带了上千绸缎,到南方各工厂搞展览!
萧乾夫妇似乎也还在咸宁,闻也被动员退休,我在那边时没见到他。只在六七年左右,有人从哈尔滨来问树藏事,才知道她在那边一个过万人工厂里做第一书记,不知你知道没有?平时从不告我上升到这么一个“首长”位置,出了事却又要我来为证明。来人初初还故意开玩笑,像审问我一般,说明白种种后,才充满了好意向我说:“她做了那么大事,却不写个信告告你!”我估计,这些人也许会到过上海找你们的!
巴金体力听说还好,我们放心不少。王道乾还在上海?
靳以爱人处望见到时为我和三姐向她致意。熟人统在念中!
曾祺在这里成了名人,头发也开始花白了,上次来已初步见出发福的首长样子,我已不易认识。后来看到腰边帆布挎包,才觉悟不是“首长”!
在咸宁熟人似还不少,一时间或许还回不来。只闻李季已回来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各协还将恢复。月刊还将在一定时候出版。市办试编《文艺月刊》,由浩然和李学鳌主持,已出了二期,似乎不大容易热闹。出了些新书,也不怎么引起读者兴趣。大致还得另想办法,才会有较好发展,因为文学作品不比电影。画家出面的已不少,对外展出水花鸟画又出了常且说还有美人画。几个大而新宾馆的布置,花鸟山水民族色彩的画更占了个主要位置,还要题诗,盖图章。事实上能作像样子旧诗和写像样行草字的人恐也不会多了!
曹禺闻也患心脏病,住协和医院。本说拟写什么张秋香剧本,或许又过了时,就搁下了。卞诗人和健吾③或尚在河南漯河。俞平伯、钱钟书、吴世昌、何其芳等虽已回来,似乎还不会把研究工作提上日程,因为不大知研究些什么才合今后需要。我搞的一摊倒似乎还热闹。只是书全散失了,一切得重新添补。主要还靠储蓄到脑子里点滴,工作效率不大会怎么高,是可想而知的。好处是和三姐一样,精神还挺好,体力比这里熟人似乎也还强些。只要有事可做,把别的什么通通忘了。
王道乾那个小女孩,躲在你家沙发后的情景我还记得极清楚,可能也长大成了大姑娘!
便中也希望告告我们生活种种。我们都十分想知道。记得六二年在南京时,还看到赵瑞蕻和杨静如,不知近来还在南京没有?活着没有?这里熟人可故去不少!
并愿一家大小安好。
沈从文
六月十四日
【注释
①陈蕴珍即巴金的夫人萧珊。当时巴金还没获得“解放”,只能写陈蕴珍收。
②事实上直到1981年,才在香港出版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比写此信晚了九年多。
③指卞之琳、李健吾。
给在工厂的次子
(1974年于北京)
小弟:得长信,适二表哥正在此工作,一切有同感。因上二月以三万人大厂而言,月出车十六辆,上一月上升了些,亦只到七十辆,多可怕的现实!想起来实在不免令人痛苦。即小以知大,国内目前,由于种种原因,生产在停顿中,或近似停顿边沿情形,或将以万千计,而人数则将以数千万计也。
分析说来,即由于六六年运动由“大串联”、“大辩论”发展而为“打砸抢”,再又有计划分成“两派”,以为便于收拾,直到工人入清华,占领一切,改为军管,……到“揪五幺六”,到今年五月新的运动新的高潮为止①,搞得个亿万人情绪纷乱,无所适从。即在党内,也有不少上中层熟人,恰恰如过去邓小平说过的老干部遇新问题,多在莫名其妙中被揪,被斗,终于下放,复在莫名其妙中回转到北京。认了错,或不认错,官复原职。对于更新的种种,还是不知究竟要向何处走,达到终点又是什么,难于明白。“逍遥公”之增加,即由之而来。因为凡是负某一方面实际责任的人,都对于身边干部情绪的消沉,感觉到“无可奈何”,影响到生产的下降,显明不过。思想水平也在下降中,只是少有人注意到!最令人担心处还是思想水平的下降,由热情转为淡漠。但每天报上却总说是大大上升,一切形势大好。搞学习,以科学院的卞诗人为例,即近于磨日子!而学历史谈历史上儒法斗争,表面上的轰轰烈烈处,不少文章居多是背后由教授赶任务为写成,由什么团体或个人“照本宣科”拿去教、去念。事实上,在鼓励“人云亦云”的学习作风,此外是并无其他企图的。更谈不上认真的研究和学习!反复照抄的习惯,以至于风气到了小学,红红②一上学即写批评孔老二,这位“孔老二”究竟是什么时人,作了些什么,也一点不知道。不久又批《三字经》,《三字经》内容,也不明白。凡事人云亦云,亦得个“优”。作文课学校不教她们学“叙事”,作点基本功,却教写“评论”和什么“感想”。末了还是照抄,善于照抄便是“优”。更有趣是庆庆,因为事实上比黄帅高二级,书也读得好得多,早在学校即做“学习委员”!批孔批林一到了学校,她把报纸上的文章,剪剪拼拼,搞出了一篇“新作”。事先不告百科③。抄好后才给爷爷看。百科反复读过后,称赞不绝口,以为又有思想,又有文才。到末后才明白是小庆庆变的新戏法,弄得一家大笑!面对一份严肃的现实,即普遍的消极情绪的有传染性的浸润扩张,许多有责的都若视而不见,却避开现实,转而来务虚,上下相欺相哄过下去,似乎没有丝毫责任待尽,日子也过得心安理得。广播大部分都以小学生为对象,安排节目,中学生教育即无由谈起。除把下放作为正面正确思想的执行,唯林反对下放。因之造成一种气氛,谁不赞同下放,即是思想上与林合流。但也还是有初中三年生,正面询问教师。张奚若一孙子十六岁,就质问过老师:“为什么同样是高干子弟,有的读完初中,即出国,为什么我们想在国内上高中也不许可?他们可出国深造,我们就得下去改造,区别是思想还是别的?”老师无从回答……就揍。另一面即不上课,居然就不了了之。不毕业也成。这自然只是一有趣小例,也依旧可以见出总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凡是从乡下回来的,都感觉到无希望,无前途。特别是无书可读。只要有点什么书读,就可以支持下去。若新书又恰恰能激发他们的下放热情,自然就更难能可贵了。可是,所有出版部门,都似乎对之没有责任。出的书或连环画,对之关心也只是对小学占大多数,对大些的人即不易起作用。八样板戏和浩然的佳作,事实上却还好,可是写的光明面和下放学生见闻矛盾太大,因此对下放中学生,也起不了什么积极鼓舞作用。甚至特别激起反感。他们要的是真正针对他们当前的苦闷而下药的作品。这里人民文学出版社,好多年来才在最近出一个报道性的短篇集刊,哪里抵事?搞文学的大都只注意到上面的意见,可不大注意到读者的情绪和要求。因此过去四十年前,一个人可以用十年功夫,把作品支配以百万计读者的感情和信仰,现在尽全国名作家的努力,加上最高的称美,面对千万读者时,还是起不了应有作用。为什么原因?似乎也从没有人思考过,并由此出发得出些新的启发,想办法来重新抓抓这个问题。
我们搞的一行,就更糟糕,全国出了快达千万新文物,直到如今,并不曾引起搞“历史”的专家认真注意过,并来好好利用它,使得新的史学研究,脱离了传统的老方法,进而逐渐以文物为重点来弄清楚“劳动创造文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提得出崭新证据。事实上,却把原有底子也快抛尽了。
搞历史总得懂文献,在文献上作作基本功,一般大学生对原材料既看不懂,也不必看,只“随风转”下去。指定抄什么名专家的作品或考古报告,就已足够作“接班人”有余。长处是多善于望风承旨的搞什么“人”,却极少能懂得必需读什么书才能尽责。日子实在太容易混了,因此,上面人还另请调外面不少美工协助,改陈了三四年④,进展可极小,重点只是抓标题上的观点,而对文物的认识,水平却极低。有搞分段这部分是我们前院那位“大专家”作的孽,训练出来的。因为一个馆归他领导业务廿年,他本人至今写个文物卡片廿个字还不知道应当如何措辞!这种人居然在唯一国家历史博物馆领导业务廿年,自己倒退休了,却留下廿卅个业务骨干命定的在作接班人。再加上新安排的外来的五处长,五副处长,五主任,五副主任,五科长,五副科长,再加五秘书,形成的多级制,大多数新来的长,却对文物毫无基本知识,来“抓思想”,“抓政治”,“抓……”。用忙不过来的各种会不断的开下去,要解决什么说不明白,能解决什么也就可想而知!
这还只不过是二百干部一个小机关情形。至于大如二表哥厂子,听说加了上千新人,每天交通车上下班,必有许多人挂在车外让车带来回。生产却下降到真正可怕程度。因为来的多是干部,只能坐办公室,开会,却不能干活,也无兴趣学习干活的!
……得之佩廿一来信,说今天下午可以到京,昨天向红红一说,使得她兴奋到无以复加。过会会奶奶和红红必将去车站接她。她在信上不告车次,说免得我去接她,事实上这么一来,倒把红红急坏了,可能全个下午将在车站里等着!天气正转好,我们大致将可在星期天去颐和园照些全家福的相寄给你。我一天永远在忙工作,搞了大几十个小专题,将交叉的去分门别类积累图资料,总的完成后,便是劳动文化史一个骨架。今年七十三四,还能有充沛热情和精力并充满信心的来搞工作,和文学所里人居多在彷徨无措中被动的强迫学儒法斗争文件,情形不同十分显明。所以由于条件不怎么好,没有足够的图书,住处又那么窄,工作似乎还能从容不迫的在进展。搞的服装资料第一试点本,今年得抄出说明廿五万字,补图三五百,补图事幸得王予同志为热心拍照,问题不大。只是尽这两个月时间内抄出新的样本,或相当吃重,若能即时完成,明年或可付樱这还只是本工作十分之一!全部完成得用图八千,说明约七十万字,我还满有信心能吃得下。此外小专题只要工作能力保持到目下水平,也肯定能陆续完成。从我学习经验得来的结论,人必然还有极大的潜力(工作能量,记忆力能量,会通理解)可逐渐发掘出来,在短短数年中,完成过去人意想不到的工作量,而且还达到新的深度。但在一种无知无能的沓泄领导中,也会把每个人的头脑变成木木的,呆呆的,以混日子而生而死。除外在影响外,也还有自己,是心怀远志来做人,景当家作主”的责任,还是一个“混”,抓小利,争小权,占小便宜,所有聪明才智都放在这些小处上,终其一生?这是人生的两极,多数人在近代社会教育培养下,最容易学会阿谀、逢迎、贪污、无能,和运动中学来的新的政治世故,很容易接受身边“现实”,用个“新现实主义”处理一切也消耗自己一生。所以国家令人忧心处,还不只是目前,最大痛苦也许还在将来。只是这个必然出现的将来,从现在种种,已大略看得出一个轮廓。
大学教改已试行了二年。搞这个的都还不明白目的何在。
教改若只从眼下一尺的远近的政治效果作前提,所得的悲剧效果,是显明不过的。若能从国家以后十年五十年发展去注意,去设想,必将有不少看法,和目前要求冲突矛盾,令人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一提出,不是刘少奇路线,就是苏修路线。正因为有许多事,只知注意眼前,不明白国家在发展的需要,目下即已受过去廿年教学马虎的影响,技术人材的极端缺乏。二表哥说,来北京和美国人打交道,新买了些机器,必选些人去美国学使用方法,也没有人可胜任。末后厂中却派了个五十岁老工程师去美,学掌握新铣床的技术,事实上一个三级工已足够!
目前看来,批评家和有思想水平的干部已太多,而扎扎实实的工作人员研究人员还大大不够。工作困难是必然的,但有了“为人民服务”的决心和认识,将永远不灰心的活下去,工作下去,学习下去。做一个普通一兵很不容易,可是必需做。
之佩回时必可得知更多事情。
从文
十月廿四
【注释
①指当时的“评法批儒”运动。
②作者的孙女沈红,当时只有九岁。
③指沈从文的连襟、博学的周有光先生。
④指大幅度改变博物馆的陈列,以符合“文革”的新观点。
剧变前夕
(1976年8月于苏州)
小弟、之佩:
……
得大从北京消息,所有受震出毛病七千所房子,都将于十月节前抢修完好。小羊宜宾住处山墙若修好,一行四人仍回北京,还是比较合理。若北方到九月还不解除警报,南方长江边却已宣告无事,到时我和妈妈也许过南京四舅舅处暂住,我则利用在中山门里的博物馆图书进行工作,倒也是一种办法……我一失去东堂子①工作生活习惯,饮食睡眠习惯都大大改变,夜里总是在翻腾中半睡半醒的,白天却在上午补睡,也不像能持久。因在北京近年来都是工作到夜十二点以后才睡,上午五点半前后即起。一个上午至少可以在大书桌边整整消磨六到七小时,虽这事摸摸,那书翻翻,说不出什么具体成绩,可是总不离本业。体力充分消耗,转羊宜宾吃饭时,逐渐升级,总是一大碗,一会会即下肚。回去稍躺一会,再来翻翻写写,或来个把熟人商量商量工作,日子过得虽平板,却较有条理。一成习惯,体力精神都显明十分正常,比不少熟人都健康多多。这次一动,可把秩序全打乱了。
体力即不易维持,主要是吃喝变动大,起居变动也大。而且是无书可读。所以最正常的打算,还是九月可望回京。不得已,才会去南京。
……并候双好。
从文
八月廿日上午
一、务必要把身体弄好,这是唯一我们担心的事。也是你们对我和妈妈最大的支持。
二、有关工作,以目前总形势计,只有多做事少说话为得计。因为有些方面下降,是一种社会组织种种必然的趋势,随同社会发展,在可见的日子内还要使人感到痛苦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也即决不是某一部门有三几人正义感可望挽回颓势。肯定还要经过些更大的痛苦才会好转。越知道问题多的人,越“沉默”,即明白“趋势”之不是一人或三数人可以点滴补救。
要对这个有更深的认识和理会,才能作到多做事,少说话,内中有极深远意义。多做有益于人的事,少说无补于事的空话。
但是应当相信,任何恶趋势都是会扭转的,惟决不会在目下可以希望。
三、我这卅年能维持下去,工作信心未丧失,体力情绪也比不少熟人还健康,主要也像是从总的方面学会了最妥的自处之道,即用个“社会主义公民”的资格严格律己。凡事先想国家和公家,再考虑自己,所以永远不至于灰心丧气。即所学本业,也不是什么一帆风顺或得天独厚,其所以取得与人不大相同的进展,就只是不断努力结果,也即多做少说结果。任何当权的要人,都有理由在不得意时即消沉,只有真正明白“公民”的责任的人,才能在任何情形下,都十分认真的照国家所需要的去尽职。
【注释
①作者东堂子胡同住处,“文革”中被压缩剩一间。他从干校回京几年,一人在这里工作和居住,每天一次到约两里外小羊宜宾胡同,和夫人一起吃顿饭,并带回另外两餐。
给程流金一家①
(1976年10月于苏州)
流金、宗蔻小妹:
………
这信写了好几天,因为被亲友拉去看了一回桂花。太湖边真正够得上叫“果园乡”的窑上的桂花。正当摘花时,有千百男女老幼正在忙到摘桂花。一个山接一个山,在阶段整齐的花树下工作,估计能及时摘下的,还不会到十分之二三,其余都不可免随同一夜小雨而重归泥土。桂花栽得并不太密,可是在盛开中多已把压得弯弯的树枝挡住行路人,无法通过。
真是一生奇观。另外又看了一回角直保圣寺的泥塑,大约是五代时作品,水即近宋式,非唐式法。天气好,在小市镇上吃得也很好……这么几天中,北京传来的新消息,和苏州市几条大街上的反映,对这次初初听来如“突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新问题,把我们所想象的几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变成事实。使得每个成年人都像年轻了十岁。我们的国家或许正应合了《易经》上提到的“否极泰来”。把我在前信中为小妹等设想的明天,一下子全改变了。倒反而不免重新感到一点“杞忧”,就是更新的明天,要把青年问题由国家来处理得更合理一些。恐怕还要有些周折,折腾,甚至于还不免要受某种封建意识形成的习惯所影响,所干扰,走几年弯路,使年青人在希望中把青春送走。所以有些事,比如学习,有待于自己来解决的,看来还不少。旧的障碍去了,新的随之而来的“看不惯”,“受不了”,使人消极因素,还是要培养“破藩决篱”的“干劲”和“冲劲”,才能加速促进社会合理化的进展。北京熟人来信说:“新的明天对于你的工作会感到需要,是明确的。”可是我自己却以为第三回改业,也因之提出了“更有必要”的证据,能照所拟想的做去,可用时间虽不怎么多,可做的事或更配合得上明天的需要。这只看看今天对青年的“学习对象”的提法,也可看出,“于无路处走出路来”这句话,尽管出于鲁迅之口,是不会特别提出鼓励青年一代真正大胆走去的。
这些日子,在上海或北京,能接触到的,感觉到的,必十分多,盼能把无忌讳的琐琐小事告告。苏州地方似乎也是“四人帮”向南京进行捣乱时一个据点。但是活动的方式,将受到一定制约,不会比上海某一区还花样多些。习历史的大致都可从历史的进展中,早就看得出一个规律,即丑角佞幸,即或在任何新社会里,总还有的是种种机会向上爬,成为“宠幸”和“弄臣”,赫然不可一世。且因“投鼠忌器”,听之为所欲为,使人缄口结舌,同陷于无可奈何情形下。可是这些丑角,却迫不及待的,在为人造陷阱时,预先为自己也作成了更多的陷坑。又自信极深,以为如何如何,即可趁机会做更多的坏事,同时也是极其愚蠢的事情。但冰山一倒,终不免弄得惊惶失措,自招毁灭。“四人帮”的恶行,前后恰恰个历史规律却又在中国出现过一次。我们不仅由今可以会古,亦可以由古可以鉴今。社会尽管变得异常迅速而剧烈,这个规律还是值得好好学习。特别是从当前推测“明天”,如何改造人思想,仅仅学习主席革命理论在中国的发展过程,还不容易真正触着许多人的灵魂中的封建意识的残余。
似乎同时还要把学习如何做人,还要把一些乍看来早已过时,一作具体分析,却还特别有用的做一个现代公民所需要的基本原则,牢牢记住不放,学得深而又懂得透,他才可望对于某种巧佞幸进之徒的虚伪诡诈,不择手段的投机取巧的种种坏人坏点子,能有“鉴别力”和“免疫性”,国家的明天,才会真正有个崭新的面貌出现,使下一代青年活得更庄严也更合理,而不至于成为阴险狡诈的丑角,把一切待发扬的有益于国家社会的长处,在重重挫折中毁去。下而至于使得八亿人民都不知如何是好,上而直到使得政治局中几个主要成员,党和国家的最高负责人,各因有所忌讳,除在会议上相见外,平时竟不敢作一般性过从。若不能从这种现实的形成,取得一点教育,十分谨慎认真,对于“城狐社鼠”可作隐蔽保护的根本原因,有所认识,而作出更大的努力,加以合理的制约,则到另一时,还难免会出现这种历史性的重复。更何况以目下而言,所谓几个特别突出的大知识分子,就早已学会采用儒家中“礼为尊亲讳,力避犯逆鳞”的心术,和近代政术中的巧佞相结合,用来维持他个人的名位。而且形成的趋势或影响,甚至于比几个彰名显著的小人还具有持久的恶影响。一方面鼓励到封建意识的抬头,另一面也为“四人帮”的小细胞作成培养候补人的温床。按照近代政治的“现实”习惯,总是把“焦头烂额”的人尊为座上客,而不在意“曲突徙薪”的建议,加以深入分析和考虑。也可说因此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的本来特征——长处和弱点的认识,都还缺少应有理解。重视或轻视,都易过分,难得恰到好处。因此比较老实正派的,反而不如长于巧佞逢迎的吃香,受重视,有出路。只担心知识分子捣乱不合作,却乐于知识分子的逢迎捧场,也因之过去在蒋介石时代“献九鼎”的名流,和在宋美龄身边作“顾问”的人们,都成为吃得开的“不倒翁”、“×××”。而十分本分贴着国家需要默默低头做事的人,反而觉得硬生生的不好对付,不易制伏,别有用心。今后是不是还有些不同认识?恐得有一二年时间才会看得出。
并候长幼佳好。
从文十九日
【注释
①程流金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无从驯服的斑马①
我今年已活过了八十岁,同时代的熟人,只剩下很少几位了。从名分上说,我已经很像个“知识分子”。就事实上说,可还算不得正统派认可的“知识分子”。因为进入大城市前后虽已整整六十年,这六十年的社会变化,知识分子得到的苦难,我也总有机会,不多不少摊派到个人头上一份。工作上的痛苦挣扎,更可说是经过令人难于设想的一个过来人。就我性格的必然,应付任何困难,一贯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丧气,也不呻吟哀叹,只是因此,真像奇迹一般,还是仍然活下来了。体质上虽然相当脆弱,性情上却随和中见板质,近于“顽固不化”的无从驯服的斑马。年龄老朽已到随时可以报废情形,心情上却还始终保留一种婴儿状态。对人从不设防,无机心。且永远无望从生活经验教育中,取得一点保护本身不受欺骗的教训,提高一点做个现代人不能不具备的警惕或觉悟。政治水平之低,更是人所共睹,毋容自讳。不拘什么政治学习,凡是文件中缺少固定含义的抽象名辞,理解上总显得十分低能,得不出肯定印象,作不出正确的说明。卅年学习,认真说来,前后只像认识十一个字,即“实践”,“为人民服务”,和“古为今用”,影响到我工作,十分具体。
前面七个字和我新的业务②关系密切,压缩下来,只是一句老话,“学以致用”。由于过去看杂书多,机会好,学习兴趣又特别广泛,同时记忆力也还得用,因此在博物馆沉沉默默学了三十年,历史文物中若干部门,在过去当前研究中始终近于一种空白点的事事物物,我都有机会十万八万的过眼经手,弄明白它的时代特征,和在发展中相互影响的联系。特别是坛坛罐罐花花朵朵,为正统专家学人始终不屑过问的,我却完全像个旧北京收拾破衣烂衫的老乞婆,看得十分认真,学下去。且尽个人能力所及,加以收集。到手以后,还照老子所说,用个“为而不有”的态度,送到我较熟习的公共机关里去,供大家应用。职业病到一定程度下日益严重,是必然结果。个人当时收入虽有限,始终还学不会花钱到吃喝服用上去。总是每月把个人收入四分之一,去买那些“非文物”的破烂。甚至于还经常向熟人借点钱,来做这种“蠢事”。因此受的惩罚也使人够受的。但是这些出于无知的惩罚,只使我回想到顽童时代,在私塾中被前后几个老秀才按着我,在孔夫子牌位前,狠狠的用厚楠竹块痛打我时的情形,有同一的感受。稍后数年,在军队中见那些杀戮,也有个基本相同的看法,即权力的滥用,只反映出极端的愚蠢,不会达到他们预期的效果。
使我记忆较深刻且觉得十分有趣的,是五×年正当文物局在北都举行一次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时,或许全国各大博物馆文物局的负责人和专家,都出了席。我所属的工作单位,有几位聪明过人的同事,却精心着意在午门两廊,举行了个“内部浪费展览会”,当时看来倒像是很有必要的一种措施。事先没有让我参加展出筹备工作,直到有大批外省同事来参观时,我才知道这件事。因为用意在使我这文物外行丢脸,却料想不到反而使我格外开心。我还记得第一柜陈列的,是我从苏州花三十元买来明代白绵纸手抄两大函有关兵事学的著作,内中有一部分是图象,画的是些奇奇怪怪的云彩。为馆中把这书买来的原因,是前不多久北京图书馆刊正把一部从英国照回来的敦煌写本《望云气说》卷子加以刊载,并且我恰好还记得《史记》上载有卫青、霍去病出征西北,有派王朔随军远征“主望云气”记载。当时出兵西北,征伐连年,对于西北荒漠云气变化,显然对于战事是有个十分现实的意义。
汉代记载情形虽不多,《汉书·艺文志》中,却有个“黄帝望云气说”,凡是托名黄帝的著述,产生时间至晚也在春秋战国时已出现。这个敦煌唐代望云气卷子的重要性,却十分显明。
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个明代抄本,至少可以作为校勘,得到许多有用知识,却被当成“乱收迷信书籍当成文物”过失看待。
可证明我那位业务领导如何无知。我亲自陪着好几个外省同行看下去,他们看后也只笑笑,无一个人说长道短,更无一人提出不同意见。于是我又陪他们看第二柜“废品”,陈列的是一整匹暗花绫子,机头上还织得有“河间府织造”几个方方整整宋体字。花绫是一尺三左右的窄筘织成的,折合汉尺恰是二尺宽度。大串枝的花纹,和传世宋代范淳仁诰敕相近。
收入计价四元整。亏得主持这个废品展览的同事,想得真周到,还不忘把原价写在一个卡片上。大家看过后,也只笑笑。
我的上司因为我在旁边不声不响,也奉陪笑笑。我当然更特别高兴同样笑笑。彼此笑的原因可大不相同。我作了三十年小说,想用文字来描写,却感到无法着手。当时馆中同事,还有十二个学有专长的史学教授,看来也就无一个人由此及彼,联想到河间府在汉代,就是河北一个著名丝绸生产区。南北朝以来,还始终有大生产,唐代还设有织绫局,宋、元、明、清都未停止生产过。这个值四元的整匹花绫,当成“废品”展出,说明个什么问题?结果究竟丢谁的脸?快三十年了,至今恐还有人自以为曾作过一件绝顶聪明,而且取得胜利成功伟大创举。本意或在使我感到羞愤因而离开。完全出于他们意外,就是我竟毫不觉得难受。并且有的是各种转业机会,却都不加考虑放弃了。竟坚决留下来,和这些人一同共事卅年。我因此也就学懂了丝绸问题,更重要还是明白了一些人在新社会能吃得开,首先是对于“世故哲学”的善于运用。这一行虽始终是个齐人滥竿的安乐窝,但一个真正有心人,可以学习的事事物物,也还够多,也可说是个永远不会毕业的学校。以文学实践而言,一个典型新式官僚,如何混来混去,依附权势,逐渐向上爬,终于“禄位高升”的过程,就很值得仔仔细细作十年八年调查研究,好好写出来。虽属个别现象,同时也能反映整个机构的……
【注释
①这是作者写于1983年春的一篇未完成作品。
②新的业务指1949年以后的业务。